伤城记心慌的周末

第章

陈之之在日记上这样写。

今年的夏天，不知恁地，不是知了知了那样来的。

也不追随栀子花香而来。

更不理会谁的意见，便轰隆轰隆压将上来。

写完之后，合上日记本子，再也不打算打开。

已经年中，日记空白的占大半，心情好的时候不想写，心情不好写不出。

香港出生，留学英国的她，去年九月毕业回来，刚找到第份工作以及第三任男朋友，正觉得世界美好，谁知过了个称心如意的冬季之后，便头撞上这个多事的夏天。

之之与全港市民都有金星乱冒的感觉。

五月中，比她大岁的哥哥陈知忙着外出游行的时候，之之正考虑搬出去住。

男友张学人是录用力的说客：朋友有幢小公寓廉价出租，毋需装修，即可入住。

说真的，陈家人口也真多，三代同堂，张学人每次上门，都非得打躬作揖路喊下来：“爷爷奶奶伯父伯母舅舅大哥

整个人矮了半截，天见可怜，他不过想约这个女孩吃顿便饭，谈谈天，那十多只亮晶晶的眼睛却像审犯人似地瞪着他。

他劝之之搬出来。

之之刚在考虑怎样同母亲开口，大新闻就爆炸了。

整个城市像是停顿了三个星期，更重要的事都搁置下来。

之之仍然住在家里。

搬家的事，只同哥哥略提起过。

家人的心情坏到极点，吃饭的时候只听得碗碟叮叮响，没人说话，然后母亲会困惑地问：“怎么会搞成这样子，怎么会？”

大碟大碟的菜肴稍迟都被清理掉，因为人人胃口不佳。

舅舅季力最实际不过，索性摔筷子就说：“还研究是什么原委呢，家七口，竟没有个有护照，无比智慧，洞悉天机都没有用。”

之之看着哥哥的脸色大变，因舅舅是长辈，他忍耐着不出声。”

陈之与她的哥哥教育背景完全不同，她自幼念美国人办的修女学校，十九岁到伦大入学，他在本市念中文大学，此刻在大专院任教，中西，思想很有距离。

运动开始，阵知便领导他的学生热烈投入。

额角上绕块红布条，上面有黑粗笔写着爱国无罪。

之之见那个市条便怔怔落下泪来，如七八岁小孩般拉扯哥哥的衬角，她听过太多故事，祖母说的父亲讲的，之之几乎肯定大学生爱国就会出事。

比她镇定的有她的母亲。

陈太太季在先低下头沉思，然后对儿子说：“如果这是你的信仰，你尽管出去，如果你只是轧热闹，我劝你回房去。”

陈知天天晚上都在外头。

到最后，布条上的字换成血债血偿。

之之看着她兄弟红肿的双目，憔悴的神情，不禁坐在他床头，轻轻颤声问：“你要谁的血，来偿还谁的债？”

两兄妹抱头痛哭。

在这之前，之之从来没为自己以外的事情流过眼泪。

她没有再提搬出去的事，仍然住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舅舅与哥哥进进出出，不瞅不睬。

这个夏天，做人真难。

做父亲的在背后抱怨女儿：“玩玩玩，成天就是玩，留学四载，净带张文凭回来。”

季庄问丈夫：“你都没有办法，叫之之怎么懂？”

陈开友语塞。

“早两年令妹移民加拿大，劝你同去，你说什么来着？”

陈开友不出声。

他当日嗤之以鼻，同妻子说道：“又会怕成这样子，大概是走错棋子，想拉众人落水，叫我们去小镇陪她。”

对牢寻寻，他只是轻描淡写说：“我怕申请就批准，去得太快，福利金在五年后增值五十巴仙，九四年在温哥华见吧。”

谁会想到有今天。

此刻该国驻港公署每天派发的初级问卷达七八千张，办公室人山人海，暴动样。

唯为之之消暑解闷的是张学人。

张学人既有文凭又有护照，他是澳籍华人。

之之返港就认识这个活泼的年轻人。

带返家里数次，得到陈开友夫妇认可，才正式来往。

六月之前，张学人问她几时到悉尼观光。

之之答：“我不能忍受那阳光与苍蝇。”

这样刻薄，当然要得到报应，此刻，她提都不敢提澳洲两字，怕有人会误会她要攀龙附凤，朋友管朋友，平起平坐，关系比较愉快。

值得安慰的是，学人对她，如平常。

星期六下班，他把她接到小公寓参观，

说小，点不过分，真正小得可爱，没有间隔，但足够个人自由活动，以及招呼位朋友。

“房子直空置，你随时可以搬进来。”

之之并没有即时答复，小单位的窗户打开，楼下户人家开着无线电，传来清晰的歌声，有人用普通话轻轻的唱。“也许我告别，将不再回来，也许我倒下，将不再起来，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这首歌之之不是第次听了，感动与震荡却如前，六月前后，她读遍画报杂志上切有关的文与诗，都不及这首小调的歌词来得直率动人，

真正毫无机心，精忠报国，打算牺牲，才能有这种感人效果。

不是之之多心，她早就看出港人心绪太过复杂，眼关七，心数用，很难集中心神，真正做件事，好不容易众志成城，轰烈地干出来。却落得如此结局，焉能不伤透了心。

学人过来站在她身边，拉拉她的发梢？

今日这套香奈儿，之之已连穿了三次，她不再有心思鞋子配手袋，围巾衬裙子，耳环夹上衣。

楼下的歌声继续随着清风送上来：“也许我的眼睛不能睁开，你是否理解我沉默的情怀，也许我长眠再不能醒来，你是否相信我化作了山脉”

之之忍不住用拳头槌着窗台，低嚷：“不不，我不相信，我只知道，逝去的人不再回来。”

学人用英语问：“你在说什么？”

“你不懂，你是外国人。”

学人不想提醒之之，外国人也可以帮忙。

他把她送到家门口，没有上去喊伯母。

之之推开门，见祖母坐在藤椅子上打芭蕉扇。

每次拍打在大腿上，就叹口气。

七十多岁，身体仍然壮健，头脑依旧清朗，评起时局来，过是过时点，头头是道。

见到之之回来，她得到倾诉的对象，“有什么用，”她说：“总以为会得熬出头来，省吃省用寄粮包，汇钞票，总想万事起头难，苦点不要紧，望只望将来有好日子过，日本乌龟的苦难都熬过去了，别的还难得倒我们？可是你看，之之，我眼睛没有干过，我不是为那些后生，我是为他们的娘难过。”

之之走过去，取过柄鹅毛扇，轻轻扇祖母背脊。

三层高的老房子还是祖父当年赚回来的家当，住久了，因为太过舒服宽敞，很难有人搬得出去。

此刻由父亲出名向祖父买来住，用的是政府拨在他名下的购屋津贴，代便宜两代划算。

老先生老太太住楼下厢房，自成国，陈开友两夫妻住二楼，娘舅与两个小子不怕跑楼梯，占了顶楼。

平时个男子个女子每日下午来做家务助理。

太平时节，屋子里通常只有祖母人座镇，祖父找旧友买卖股票去，其余人等忙着办公，下班也各有各节目。

最近这两个星期，人人提早返家。

陈开友说：“机关里人人自危，没有心思办公。”

若干公务员大概只有在要求调整薪水的时候比较勇敢，碰到其他事宜，最快萎靡。

老母亲问他：“你有无资格保送英国？”

“我？”陈开友没精打彩，“广荣兄则有机会。”这广荣兄向是众多公务员的榜样。

“我问的是你。”

“我怎么同人家比。”陈开友颓然。

这个问题就这样摘下来。

之之放下扇子拖张矮竹凳过来；继续听祖父细说从前。

“五二年我们到香港来。住在北角，那时你父亲才七岁。闷在家没事做，我与他专门到后山去看爆石，中午同下午五点，铜罗当当当的敲，然后轰地声，整幅斜坡倒下来，就在那空地上，盖房子造学校。”

父亲七岁，之之抬起头，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曾经七岁过，这个夏天，直把人返老了半个世纪。

“还填海呢，整条百德新街是填出来的，有人在那街上买房子，你爷爷怕有日地皮会沉下去，不看好。”

之之点着头。

“女工戴着宽边帽，帽沿黑洋细盖住阳光，整日敲石子，箩箩挑着去不晓得做什么。”

“做混凝土工程。”

“人工只得点点。”

“是的”

“这个城市是这样辛苦建造起来的呀。”

“我知道，祖母，我知道。”

“轮到你，已是第三代罗，”祖母抬起头，“这小岛是我们的家，之之，你走不走？”

“谁要走？没人要走，也走不动。”

“你舅爷天天嚷着要走。”

之之陪笑，祖母不喜欢媳妇的兄弟，直把他当外人。

“你不晓得我们是多么的刻苦。”

其实之之是知道的，她父亲幼受庭训，可从很小很小的地方看出来，到今天，他买罐头凤梨，永远挑碎片而不拣旋片，“样吃嘛，味道样”，但便宜块数毫，年薪已经数十万的他仍然节俭。

这个城市是我们打下来的江山，之之握紧拳头，不，她不想离开。

祖母说：“我与你祖父均是枝独秀，陈家只得他个人跑出来，我娘家也只有我个人在香港。”

之之知道祖母娘家姓盛。

这时候，大门响，正在说曹操，曹操到了，是陈开友下班，挥着汗，脸上走油。

老母亲问：“季在呢？”

“她要点货，铺子提早大减价，唉年比年的热，简直要热死人。”实在抱怨的，并不是天气。

他跑进厨房，捧出西瓜，切开，大家吃起来。

陈老太说：“小妹打电话来电你速速申请。”

“不行，”陈开友答：“加国不承认十年内做的宣誓纸，她根本无法证明我俩是亲兄妹，还有，只有什岁下未婚兄弟姐妹才算直系亲属，无望。”

“姑姑说她可以担保你，多十五分。”之之说。

老中青三代都把移民条例背得滚瓜烂熟。

担保？陈开友才不要去看妹夫那阴阳怪气的面色。

他丢了西瓜，“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他到楼上沐浴去。

之之说：“站天天打电话来催，说好难拨通。”亲友都道有几庆长途电话线路繁忙得卡住。

在外国，隔着个距离看这件事，只有更加恐惧彷惶。

住得近，反而有股异样的镇定，无他，第二天照样要上班读书，那容人放肆。

没有心情也要做。

之之的母亲说有几日，大脑商直不晓得手脚在干什么，竟把女装挂到男装部去，也不知是大幸还是不幸，那个礼拜，个客人都没上门。

生意这样萧条，季庄与合作了十多年的老板娘却不觉心痛，另外有大事更叫她们寝食不安。

到这两个礼拜，略来平静，不得不筹备减价来吸引顾客。

电视上正重播流亡学生领袖受到通缉的新闻。

老祖母啪的声关掉电视机，“难为他那些同学。”

之之吓跳，祖母这理论新鲜，太多人认为他是英雄，不容商榷，拥护者当然包括陈知。

“将成功万骨枯，”祖母轻轻说：“他要对那些人负责。”

之之看着祖母，该刹那，她发觉老太太的头脑比谁都清醒。

这时候，陈知回来了，满头大汗，气冲冲从拉着之之问：“你会不会移民英国？你说。”

之之不用考虑，“不会。”

“你太知道英国人了是不是？”

“有某个程度上的了解。”

陈知斩钉截铁地说：“我反对向任何人苦苦哀求。”

他们身后有把冷冷的声音传过来，“请你控制你自己。”

兄妹俩转过头去，看到他们的舅舅站在楼梯。

他穿着套白西装，正预备出去耍乐，却不忘讽刺热血青年两句：“反完并反英，又忙着要把越南人赶出去，整天在街上举起旗帜要这个要那个，也不怕累，终有天，不小心掉了毛钱也有人跑到总督府去示威抗议。”

陈知涨红了面孔涨红了脖子，他瞪着原本就圆大的眼睛就要理论，被陈之大力拦阻。

季力冷笑声，扬长而去。

陈知半晌说：“岂有此理。”

“算了，哥哥，家人。”

陈知骂：“冷血动物。”

“他心情也不好，股票不见大截，本来打算结婚，又泡了汤。”

这位舅舅自廿八岁起就宣布要结婚，今年都四十二了，仍然住在陈府。并不是没有能力的人。收入却全要来穿西装开跑车，夜总会里喝香按，夏天到欧洲渡假，寅吃卯粮，银行里永远没有稍微像样的笔款子。

季力这人最风趣，出手阔绰，十分豪爽，之之不讨厌舅舅，幼时穿的漂亮裙子都由他买回来，是最近的时势才惹得他急躁不安，不易相处。

稳住了哥哥，之之又追出去安抚舅舅。

他正站在老房子斜坡上等人。

之之过去圈住他的手臂。

季力笑了，“之之永远是好之之，”又自潮道：“舅舅不争气，辈子寄人篱下。”

之之把面孔贴着他肩膀。

可怜的舅舅，没人喜欢他，之之听过祖母批评他似白相人，好不长进。

之之抬起头，“跑车拿去修理？”

季力点点头，“吴彤就来接我。”

吴彤是他走了多年的女友，两人气味相投，也都算本市的高薪人士，专攻吃喝玩乐，小事上精明透顶，很会斤斤计较，大事上却糊涂得不得再糊涂。

他俩直没有结婚，也没有同居，闹翻过两次又再走起，不知是否相爱，两人都并非小孩，定知道在做什么。

只听得季力说：“之之最有办法，随时可以拿澳洲护照。”

之之不出声，舅舅这些日子患了相思症，念念不忘，喃喃有辞，就是护照护照护照。

“让我去英国，我是定去的，为什么不会？”

之之笑，“彤姨来了，你快上车去才真。”

“之之你也起来，我们到浅水湾喝茶。”

之之迟疑。

“我们是老夫老妻，不要紧的。”

最近他与女友说上两句便生龈龉，气氛甚差，之之不想夹在当中。

但吴彤已经探出头来，“之之起来吧。”

他们都喜欢之之。

之之便跟着上车。

浅水湾是永恒的浅水溶，之之记得三两岁时便由父母带着来海浴，晒得似小龙虾似回家，躺，独自感觉到那波浪起伏的荡漾。

她爱浅水湾。

尽管面貌大不样，高楼林立，水质污染，她还是门心思爱着它，大学时跑遍全世界，仍然认为最美妙的沙滩在浅水湾。

吴彤感慨地说：“看我们的城市多美。”

季力泼冷水：“黄昏夕阳有什么好看。”

“这块是福地，不会有事的。”

之之连忙插口：“听听收音机。”

吴彤开了汽车无线电，首歌悠扬地唱出来：“历史的烟尘掩不住世纪的风雨，思绪里沉淀的旧事依然清晰，先辈们死加深着生的含义，每寸国土都埋藏个不巧的真理——”

季力啪声关掉。

吴彤质问：“你发谁的脾气？”

“这个城市已经疯狂，天到晚哭哭啼啼，要死要活，我受不了。”

“受不了搭飞机到美国去，别乱发牢马蚤。”

之之伸手上去按住舅舅的肩膀。

可是季力下扔掉之之的手，对牢女友便吼：“我确是去不到，你呢，你走呀，你走给我看。”

之之急得叫起来，“我们是来喝咖啡的。”

吴彤把车子驶到湾位停下来。

她掩住胜，“我受够了，你下车吧，我以后都不要再看见你。”

之之急出汁来，“抛在这里，怎么走得回去。”

吴彤推开车门，“不是你，之之，季力，你走。”

“我这走不会再回来。”

之之肚里暗暗好笑，舅舅若真想走，就不会说那么多话，她做鲁仲达，探身出去，用力拉上车门，命令吴彤：“快开车去找地方喝冰茶，渴都渴死了。”

两个长辈在晚辈前做了次小辈，乖乖如孩子似噤声，他们总算顺利抵达旅游胜地。

之之独自在沙滩漫步，累了躲在影树底下。

有对少男少女肆无忌惮地搂抱接吻，因为金棕色的身体实在年轻好看，观众并不觉得猥琐。

吴彤过来，坐在之之身边，指指风景说：“打不打仗，陆不陆沉，与他们无关。”

之之笑：“是要有这样的人的，不然，自己先吓死了自己，有什么益处。”语带双关。

吴彤沉默会儿，“之之，我同季力要分手了。”

之之听说连忙安慰：“不会的，吵吵闹闹，等闲事。”

“这次是真的，”吴彤黯然，“我俩要分头去找护照。”

之之忍不住轻声斥责。“发什么神经。”

“你不明白我俩的中年心态，之之，我们曾经历劫太多的动荡，实在没有余勇迎接新世界。”

“之之温言劝道：“看定点，慢慢来，吉人自有天相。”

吴彤自嘲：“我们的智慧还不及你。”

之之还以为吴彤称赞她，谁知她跟着说下去：“你那小朋友却是澳洲人。”

之之不悦：“他并没打算与我共享什么。”

“可是，之之，你自有办法。”吴彤语气酸溜溜。

之之即时站起来拍拍臂围上的细沙，她不想多说，她结交张学人时根本不关心他是何方神圣，吴彤误会了，陈之不是个工心计的女子。

舅舅与女友从前太乐观，现在又太悲观，其实香港仍然是香港，历史地理环境前途同五年前联合声明公布时模样，难明他们二人心态。

“天黑了，我们回去吧。”之之说。

那天，之之比什么时候都想搬出去住。

半夜睡不着，看见哥哥门缝有灯，之之推门进去。

陈知吓跳，连忙转过头，双手接过本杂志遮掩桌上文件。

在台灯下之之发觉哥哥胡子没剃，头发不理，双目深陷，憔悴如病人，不禁心痛。

她轻轻走过去，“哥哥，这是何苦呢，整件事已经过去了。”

“错，”陈知严肃地更正，“这事刚刚开始才真。”

“不要叫我们担心。”她拉着兄弟的手臂央求。＿

陈知指指床头，示意妹妹坐下，“之之，目光要放得远点。”

之之发急，“这活谁不会说：为着将来，今日的牺牲不算什么，今日的哀伤日，即是将来的庆祝日，但是哥哥，我们活在今天，还有，我们不是牺牲者的父母弟兄姐妹，没有切肤之痛，我爱你哥哥，请你保重。”

陈知淡淡地笑：“我不怪你，你的目光是小女孩子的目光。”

之之长叹声。

陈知匆匆收拾东西，似要外出。

之之颗心又吊起来，“这么夜了你到哪里去？”

陈知拧拧妹妹的面颊，笑起来，“我已经二十四，早有自主能力。”

之之拉着他衣角，“你需要休息，不准同同那班人再搞下去。”

“之之，别胡闹。”

之之忽然紧抱住哥哥，头放在他胸膛上。

陈知轻轻拍妹妹背脊，“银行门前挂的还是米字旗呢，会有什么危险？我是个奉公守法的好市民。”

之之呜咽着不肯放人。

终于陈知轻轻推开妹妹，速速下楼赶出门去。

之之无奈地回转自己房间，看到走廊上有点香烟火星，这是舅舅季力，他也没睡。

他冷冷地问：“你父母可晓得陈知此刻地下党员的身分？”

“舅舅你说什么。”

“搞革命的不是革命党员是什么，统统吃枪毙，运动辄祝延三代。”

之之退后步，“舅舅，你整个人变了，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季力仍然冷冷，“不信去问你母亲，四十年前我们大姐就是搞革命捐的躯，哭瞎你外婆的双眼睛，她的牺牲又换来什么，你们到今天还不明白：没有用的。”

之之用手捂住双耳，抢入房间，关上门。

第二天早上，陈开友头个起床，问妻子：“儿子与女儿倒底有没有回来睡觉？”

他的贤妻答：“这么大了，锁不住的。”

陈开友惆怅，“我最怀念之之幼时，有什么要求，双臂抱住我大腿，仰着头左右左右地转，小辫子似摇鼓似晃，唉，要什么都得给她，心都软了，季庄，那样的好日子都会过去。”

季庄味笑：“叫她快点结婚，养个外孙，你就可以再来次。”

陈开友说：“早点嫁张学人也算了，人品学识尚算不错。”

“之之还想看看。”

“看什么，还有时间吗。”

“不要说得那么恐怖。”

“我已经决定办退休移民，据说头尾需要四年时间。”

“投资快点，两年半可以走。”

“太太，你有多少资？”

“不如问问老母亲还收着多少。”

“老爹老娘比你精明多了，你甭想刮他们。”

“那么，只好等英国人来计分。”

“我不存大希望，那真是要像安生艾莲他们才会有资格，助理署长级以下恐怕免谈。”

“不会这样刻薄吧，你倒底为民服务三十载呢。”

“你是我老婆，当然帮我访人眼中，我们这干有资格拿房屋津贴的中上级公务员，简直浪费纳税人宝贵金钱。”

“不致于这样吧。”季庄开了水龙头洗脸。

“世人永远各执辞，谁有飞机大炮坦克车，就谁胜利。”

说着说着，陈开友悲观起来，仰起头，叹息声。

之之也起来了。

她跃下床，走到哥哥房间，推开门，看见陈知沉沉睡在，才放下颗心。

书桌上摊着本鲁迅手稿，大抵是他睡前读物，之之过去细看，是那首著名的悼杨铨：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何期泪洒江南雨，又为斯民哭健儿。

之之恻然。

她默默念诵三五遍才放下，替哥哥关好窗户，开启空气调节，轻轻离去。

到楼下，电话铃已经响起来。

对方是洋女，娇滴滴问；“李察季在吗，苏珊纽顿找他。”

之之殷电话接上去：“舅舅，找你。”

祖母在边滴咕，“舅爷应酬真忙。”

之之与母亲相视而笑。

之之身上件破恤与旧短裤拖鞋，头发蓬松，胡乱用橡筋弹着，反之，老祖母却穿套熨得笔挺的黑香云纱短衫裤，虽在家里，也穿着白线袜黑布鞋，头发稀疏，但仍盘着发髻，额角铮亮。

之之心想，代不如代，真没说镇。

之之到天井去摘下小碟白兰花，用针线把它们穿成串，用别针别在祖母胸前。

祖父早找人下像棋去了，像他那样的老人得天独厚，有健康又懂得生活，闲时耍股票赚零用，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绝不损手，不然就同三两知己盖天盖地，无所不谈，退休廿多年，点不寂寞。

父亲就不如他了，很会急躁心焦。

没到会儿，之之看见舅舅打扮整齐下楼来。

走过之之身边，又转回头，柔声说：“没有生舅舅气吧。”

之之笑，“说什么，不知道，回来带盒巧克力给我。”

季力被这个懂事的外甥感动。“定。”

他阵风似去了。

电话铃再响，也还是找季力。

吴彤在那边酸溜溜的问：“他同谁出去？”

之之答：“我不知道，不是我接的电话。”

吴彤没再说什么，嗒声收线。

陈之之，让这件事作为你的教训，男人不打电话来，女人千万不要打过去。

即使女性已经贵为宰相，此理永恒不变。

祖父摇着扇子回来了。

手执卷书，正在吟哦。

之之奇问：“爷爷看什么？”

过去打开看封面，只见上面写着推背图三字。

她虽读英文出身，约略也知道是本什么书，便笑说：“爷爷迷信。”

老祖父说：“这本书畅销得很，许多地方买不到，还是托老朋友在相识书店觅来。”

“看看。”之之探头过去。

只见书翻到第五十六象，巳未坤下坎上，识曰：飞者非鸟，潜者非鱼，战不在兵，造化游戏。

“呵，”之之随口说：“这我明白。这是描述孩子战争，届时天空上飞的是隐形战斗机，潜在水底是核能潜艇，战争不再靠大量士兵，如玩场电子游戏，按钮攻击即可。”

祖父怔怔看着之之。

之之问：“我解得对不对？”

祖父的兴致来了，坐下招手，“之之，来来来，再来解。”

之之笑，“这推背图不会比时下些文章作品更加难懂嘛。”

正欲作进步研究，有电话找之之，她过去听，是张学人，便把所有预言放下，细细同男友倾诉起来。

陈开友走过女儿身边，见之之浑然不觉，只挂住情话绵绵，心中便不舒服，同妻子说：“不知多久没跟我详谈，问她两句，非常不耐烦，但是你看，同那种陌生人说便个钟头。”

季庄看他眼，不出声。

“我要到木球场去参观草地滚球赛。”

“大热天省省吧。”

“广荣见也许在，我顺道打探打探消息。”

季庄直无法了解丈夫这种心态，但人总有缺点，他有，她也有，柴米夫妻，谁也没资格要求难做个完美人物，拉拉扯扯，将将就就，日子容易过。

之之放下电话，“爸爸出去？截我程。”

季庄说：“起走吧，我店里有工夫赶。”

路上她告诉丈夫与女儿，时装店总店连八间分铺本来搞上市，自有日本银行鼎力支持，帐目已由公司秘书做得七七八八，忽尔来个晴天霹雳，什么事都搁下县慢，日本人现在要再三思量。

还有人鼓励市民去银行挤提，自己先搞垮自己，凭什么去支持别人？”

之之笑，“幸亏现在大部分人都明白了，个多月前，谁说这样的话，谁就是汉。”

她母亲苦笑，“我知道。”

建议罢市那日，陈知力陈大义，力劝母亲罢工。

他说的好像是在这种大日子，母亲还净挂住周旋在绫罗绸缎中，使他痛心，不外是门渺小的无聊的庸俗的打扮服侍脂粉妖怪的行业罢了，停工世对社会也没有损失。

季庄当日生气，斥责儿子：“就是妈妈这分卑下的工作需补家用使你丰衣足食。”

陈知这才噤声。

这些日子，他自然会明白，只有活得好，才会有能力帮助别人。

之之记得那回母亲与哥哥对话的情形，她从来没有看见母亲这么恼怒过，可见长幼有别，对话谈何容易。

那日父亲在旁也气道：“陈知，你再说多句，看我不把你撵出去。”

之之似明白些事实，争取民主，并非易事。

自回忆回到现实，她咳嗽声，说道：“妈妈我有件事同你商量。”

季庄笑说：“过了十八岁，儿女说有事，其实主意早定，只不过礼貌上知会父母声，大人若识趣，没声价叫好，关系尚可维持，若不识趣，子女马上失踪，之之，我说得对不对？”

之之赔笑。

“对了，你有什么事同我商量？”

“没什么。”之之把搬出去住的主意硬生生吞下肚子。

她父亲把报纸递给之之，“读给我听。”指指某篇报告。

之之用平板声调不徐不疾读出：“在这非常时期。香港人首先要考虑的不是需要做些什么，而明白到香港不应做些什么显得更迫切，凡是破坏繁荣稳定的事别再做了，令中英对抗的事，令香港内部分裂的事，纯为发泄的事，都不要做了，互相攻击的事应尽量减少，不切实际的要求别再多提，香港人要重新回到现实。”

季庄说：“好文章呀。”

“才怪，”之之笑，“但求自保，怕得要死。”

季庄明知女儿搞笑，也反问道：“大勇若怯你晓不晓得，大智若愚你知不知道。”

然后家三口齐齐叹口气。

本市快成为叹息城。

第二章

第三章

任何意见均属偏见，之之最爱小孩，才十岁八岁大的时候就强抱邻居幼婴到处跑，跤摔在地，自已跌得眉青目肿，犹自紧紧护住婴儿，丝毫不伤，以后邻居妈妈看到之之便怕，不让她碰到小孩。

之之爱婴儿的脾气始终不改。

女同事似找对了人。

之之拎着新衣服回家，进房，着见床头放着她要的新鞋，打开看，正是她要的样子。

之之心头暖，出房找母亲。

母亲在哥哥房中，正把墙上张大照片剥下来。

之之忙道：“妈妈，这是陈知的偶像，你不要动它。”

做母亲的冷静地说：“从来没听过你们供奉王安贝聿铭钱学森做偶像，为什么？”她下边把大头照片把好放桌子上。

之之怔，答不上来。

“因为他们先得寒窗十载，再另外苦干二十年。才能扬名国际，等你们听到他们名字的时候，他们已是老头子，不值得羡慕，而且你们也没有能力效仿，年轻人最崇拜的是平地声雷就抖起来的英雄，所以歌星明月有那么多拥趸。”

之之问自己，会吗，妈妈的分析有道理吗。

“尤其是反叛的，敢把前人拉下马的英雄，因为在现实世界里，年轻的辈总得按规矩排队轮候，等得焦急浮躁，巴不得有人带头在最快时间内实践理想，可是这样？”

之之欲语还休。

“值得尊敬崇拜的中国人不知有多少，说远点，加拿大太平洋铁路那些无名华工何尝不值得崇拜，近在眼前的有你的祖父，含辛茹苦养大儿子还要照顾孙子，这个房间的墙壁够贴照片吗？”

之之不敢反驳，“妈妈，哥哥不是这意思。”

“你看他，天天早出晚归，回来眠眠，半夜又赶出去，弄得又黑又瘦，形容憔悴，谁知道他在外头干些什么。”

“妈妈，对哥哥要有信心。”

季庄讪笑，“有，直靠信心支持再苦也是值得的，有美好的将来作支柱嘛，终于熬到你们长大，才发觉家四口四条心。”

之之低下头，她了解母亲的失望。

“强风讯号已经挂起，别再上街了。”还是把之之当小孩。

母亲的手伸过来，有点烫手，之之说：“妈妈你可是发烧？”

“仿佛度半度。”她并不在意。

到了深夜，事情起了变化。

之之被父亲推醒的时候，第个感觉是风声好大，呼呜呼呜，有点像电影中的配音效果，大雨鞭挞着窗户，撒豆似阵急似阵。

之之问父亲：“什么事？”

“妈发高热呕吐。”

之之急忙掀开被子，“叫医生。”

“医生不出诊。”

“叫救护车。”

“不行，不算急症。”

陈开友慌得团团转。

之之连忙套上牛仔裤与球鞋，扑到母亲卧室。

母亲卸了妆，头发散乱地躺在，混身肌肤发烫，如将融的蜡。

之之用冰垫敷她额上，同父亲说：“你扶她，我开车，我们赶到急症室去。”

陈开友说：“好，这是个办法。”

他到床边蹲下，之之扶起母亲，放在父亲背上。

陈开友要咬咬牙关，才背得起妻子。

之之在心中直骂哥哥：养兵千日，朝都用不着，真正自古父母痴心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幸亏父女两人手脚尚算磊落，上了车，把病人打横放好，之之踩油门，车子直驶出去。

“妈妈怎么样？”

季庄没有言语。

之之扭开汽车无线电，天气报告每隔十分钟次：天文台现正悬挂八号强风讯号。

之之可以感觉到小房车受风所袭，吹得左右摇晃，雨水似倒般，两支水拨不停划动，之之聚精会神驾驶。

红灯前抽空看看倒后镜，只见母亲不发言卧父亲胸前。

倒底是中年妇女了，皮色焦黄，嘴唇干黑，之之内心测然，平日常有人打趣说她们母女似姐妹花，病了来。母亲姿容是差多了。

她又看到父亲双目中点泪光。

之之反而放下心来，经过那么多年，他们仍然相爱，已经足够。

到达急症室，陈开友扶着妻子先进去，之之停好车随即跟至。

幸亏私家医院人不多，医生已在替病人诊治，打了针，服下药，季庄已能，父女两人松口气。

陈开友忽然饮泣。

医生嘱病人回家休养，有必要明日再来，毋需住院。

仍由陈开友驮着妻子上车。

家里两个壮丁都没回来，之之喃喃咒骂。

回到家中，祖父扭亮灯光，“什么事，半夜进进出出。”

之之：“爷爷快睡，打大风呢。”

她权充护土，替母亲换过干睡衣，服侍她休息。

谁知季庄忽然睁开双眼，逼切地问：“我儿子呢，我儿子在哪里？”

父女面面相觑。

之之马上说：“我去叫他回来，他得罪了母亲，怕回来惹母亲生气，我这就去叫他。”

陈开友在房门外悄悄同女儿说：“横风横雨，你知道他在哪里？我不准你去。”

“爸爸，我叫张学人来接我不就行了。”

陈开友迟疑下。

“没问题，交给我。”

之之回到房中拨电话，她看过钟，才两点三刻，不算太晚。

电话铃空响着，没人来听。

张学人不在家。

之之不禁气恼，在个大风雨晚上，电光霍霍，雷声隆隆，舅舅在洋妇家渡宿，哥哥离家出走，男友不知所踪，害得她求靠无门。

男人之不可靠，可见斑。

之之决定亲自出马去把哥哥揪回来。

她瞒父亲说。“张学人十分钟后来接我。”

她穿上塑料雨衣，再度出门。

哪里去找张学人，往好处想。他可能熟睡到电话铃都叫不醒，悲观点，他不知在什么人的家里把杯谈心。

只要他日独身，日他都有资格这样做。

之之隔着面筋似大雨认路，她记得小公寓所在地，她手上有锁匙。

之之拂着身脸的雨水送电梯，按了七六字。

电梯到，之之认清门牌，掏出锁匙开门，锁匙可以转动，但是门被反锁，之之知道有人在屋内，因为门缝中有灯光，她揿门铃。

灯光忽然熄灭了。

里边那人不愿意开门。

之之在门外喊：“陈知，是我，陈知，快开门，妈妈病了要见你，别玩了。”

门里边静寂片。

之之起穿疑心，莫非里头不是陈知，会不会是张学人带了朋友在里头狂欢？

之之倒底年轻，今夜若果真是个失意夜，她也决定勇敢承担。

她大力按铃，“再不开门，我去报警。”

公寓那么小，里边的人定听得见。

电光石火间，之之又想：屋里会不会是窃贼？摆空城计摆久了，会有这样的危险。

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