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子世家》 第四十三章

手里有了钱,心里底气就足。杜研奇先是从头到脚置办了一套新装,接着退了阁楼,在房东那里又租了一间有窗户的屋子,白天出门,除了在世德夫妻面前显得恭顺,到了别处,越发目中空一切了。

经营了小半年的报馆,成天一群文化人围在身边,一声声主编主编叫着,世德听了,很是受用;如今报馆忽浴了,一群员工都作鸟兽散,主编大人赋闲在家,不免又有了些许失落。幸好副主编杜研奇不忘旧情,每日到家里来坐坐,谈天说地,多少冲淡了世德心里的失落。偶尔世德夫妻留他在家里吃饭,有时世德带他上街走走,玩耍一通,少不得都是世德掏钱。

一天午后,世德又带着杜研奇上街闲逛,无意中走到先前办报馆的街上,见报馆的房子大门紧闭,门上贴着街招,二人停下脚步,往街招上看了看,世德指了指街招,叹息道,“多可惜呀,这么好的门面。”说完,转身离去。

杜研奇跟在身后,接过话说,“甄兄要是不想让这房子可惜,还可以再租下来,咱们重砌炉灶,另开张呀。”

“杜先生的意思,是接着办报纸?”

“对呀,咱们接着办。”杜说研奇怂恿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可《商务报》已让商务印书馆在各大报上撇了清,再者说,还有那一大群‘候补编辑’搅闹,咱们要是复了刊,那不等于是自投罗网吗?”

“甄兄说哪里去了,俗话说,大路通天,各走一边,《商务报》既然已经臭了,咱干嘛还老护着它不放呀?汉字有几万个,随便找几个字,重新起一个新名,不就结了吗?”

“杜先生是说,咱们再办一份新报纸?”

“是呀。”杜研奇做了半年的副主编,世德将报馆日常事务全交他打理,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整日里吩咐下属干这干那,颐指气使,就有了英雄得到用武之地的感觉,世德平日出手又大方,绝不在小事上与他计较,这更让他感到遇上了明主,自打《商务报》忽浴了,便要怂恿世德再办家新报,今天见世德提起这个话头,哪肯轻易放过,顺着世德的话把,说出了自己的思路,“这些日子,阿拉一直在思考,想来想去,到底找到了《商务报》办砸了的毛病。”

“毛病在哪儿?”世德追问了一句。

“甄兄从北方来,知道北方有一句谚语,说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咱们上次做的那局儿,恰恰犯了这个大忌。甄兄想啊,咱们上次招聘的对象,全都放在了上海,这上海滩虽大,可毕竟不用费力,就能找到咱们,年轻人又好较真,很容易就败露了。可这事要是放在外埠去做,那情况就不一样了,外埠离上海路途遥远,谁还会为三块大洋,跑到上海来和咱们追究?”

一句话让世德醍醐灌顶,拍了下脑门儿,“可不是嘛,这一点咱怎没想到呢。”世德原本是在家里呆得腻烦,又见杜研奇生活潦倒,可怜他,才要办一份报纸,来提携他,不想自从做了几天报馆的董事长兼主编,整天身边一群人文化人捧着他,便有了人五人六的感觉,自己先把自己当成了体面人。虽说报馆忽浴了,细算一下,抛除成本,还有几千的盈余,贴补家里开销,也差不多够了,平日又见杜研奇办报很卖力,报馆的里里外外,几乎不消他上手,现在经杜研奇一撺掇,心里不免发痒,沉吟了一会儿,和杜研奇商量道,“要不,咱再办一份新报?”

“只要甄兄高兴,那只是一句话的事。”杜研奇爽快答道,“只是这回咱们得吸取上次的教训,不能再单靠剪裁大报的文章混日子了,得多招聘些采编人员,开通自己的稿源,做出些特色来。”

听说要多招聘采编人员,世德不免有些顾虑,忙问,“那样一来,报馆平日的支出,不就大了吗?”

“甄兄不必为这事担心,这里面有窍门呢。”

“什么窍门?”

“报馆固定的员工,咱们还聘上次那么多人,再另外多招聘的,都是编外特聘记者。”

“什么叫编外特聘?”世德问。

“就是咱们招聘一些特约的记者编辑,平日不发他们薪水,只给他们发放一些采编证件,他们的薪酬,要和他们平日的业绩挂钩,按照给报馆创造的收入多少提成,一般都是五五开。比方说,有人为报馆拉来一百块的广告,便从这笔收入里支付给他五十块。”

世德恍然记起,第一次和杜研奇交结时,他递过的名片上,印的就是《民声报》特约编辑,敢情他早先做的,就是这种职业,难怪会落魄到那般地步。而先前办《商务报》时,他不提这个茬儿,估计是怕戳到自己的痛处。如今他既有心把事办好,跟自己讲出这些底细,世德也不愿去揭他的疮疤,装着不明就里的样子,告诉他说,“办报我还是外行,杜先生有什么好办法,尽管使出来好了,觉着合适,现在就可以着手去办了。”

“有杜兄这句话,小弟是不怕出力的,明天就可以去做。”

二人一路合计下来,回到家里,天快黑了。杜研奇一人租屋居住,无处起伙,世德邀他一道回家吃饭。这阵子老去甄家,已经走顺了脚,见世德邀他,也不客气,抬腿跟了进去。

小柳红已让丫鬟把饭菜摆到桌了,见世德带杜研奇进来,招呼一声开饭,几个人坐到桌边,吃喝起来。吃了饭,杜研奇心里有事,说要早些回去,把办报的一些细节再捋一捋,匆匆去了。

“怎么,你又要办报?”见杜研奇离去,小柳红问世德。

世德见小柳红知道了,也不回避,望着小柳红说,“这事还没和你商量呢,刚刚有个想法。你看,自从《商务报》办黄了,我俩又闲在家里,老这么坐吃山空,也不是个常事,杜先生又有这个能力,又乐意干,我寻思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再办一份报纸,好歹也有个事做,做好了,又会有些进项,你说呢。”

《商务报》虽说忽浴了,毕竟还有几千块的进项,何况办报的风险也不大,世德又愿意干,总比在家里闲着强多了,听世德说了,小柳红心里也不反对,只是嘱咐道,“办报归办报,只是帐目,咱得把持住,我总觉得,这个杜先生,不是一个十分靠得住的人。”

“那当然,”世德说,“还和上次一样,我是董事长兼主编,他任副主编,主管报馆的日常事务。”

见世德说出这话,小柳红也不多言,何况对办报的事,自己又不在行。

一连十多天的忙碌,递交申请、领取执照,租赁房屋,把上次从报馆拉走的办公用品再拉回报馆,一切准备就绪,选了个皇道吉日,《民心报》的创刊号面世了。发刊辞由杜研奇亲自刀执笔,不过是将已经忽浴的《商务报》的发刊辞修改了几个词,照抄过来。创刊号同时刊登了本报招聘采编人员的广告。

广告登出,就有一些年轻人上门求职。求职的人员太多,世德不得不清理出一个大房间,当作会客室,在会客室的前面,安放一张办公桌,世德塑像一样端坐在主考官的位子上,听副主考官杜研奇对求职者一一面试,向面试的求职者提问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问题。经过多日的层层筛选,最后在面试者当中,选取了一百名优胜地者,录用为《民心报》的特约采编人员,向他们颁发了记者证。

新聘采编人员的培训工作,是杜研奇一人完成的,按照时兴的惯例,培训班开班前,要有一个动员讲话,通常是由主编出面的。世德从没在郑重场合讲过话,对报业经营又是外行,心里不免有些怯场,推托说自己还有别的事要做,讲话的事,最好由杜副主编代劳。杜研奇说不成,因为新聘采编人员培训,是报馆一项重要工作,由主编出面讲话,才能凸显重要。为打消世德的顾虑,杜研奇事先替他草拟了一篇讲稿,让他到时照念就成。世德见推托不过,只得答应下来,接过讲话稿,回到主编室温习浏览。好在讲稿不长,读过几遍,差不多就能背诵下来。只是到了会场,情况有些变化,看见会客厅里挤满了新招聘的采编人员,当杜副主编宣布:“下面请甄主编讲话!”会客厅立时暴起一片掌声。世德刹那大脑一片空白,事先记住的讲话稿,像一群受到惊吓的麻雀,倏地飞得无影无踪。台下的人群鼓掌之后,眼睛里明显露出等待主编开口的神色。世德张了几下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清楚,这不是喉咙的问题,而是大脑出了故障,大脑这时不没向喉咙提供一个应该最先吐出的词儿。眼看台下人的眼神变得急切了,世德猛然想起,杜研奇给他起草的讲话稿,这时揣在兜里,真是万幸。世德下意识掏出讲稿,手有些发抖,勉强把讲稿展开,开始照着上面诵读。谁料喉咙这时又出了问题,好像早晨吃的最后一口食物,这时还咽在嗓眼儿里,堵得他难受,不能顺畅地发出声来,这种难受,瞬间又传染到全身,先是两腿开始不规则地抖动,接下来手也跟着发颤,拿在手里的讲稿,似乎也有了灵性,触电似的振颤着。短时间的煎熬过后,当世德把最后一个字儿读完,台下再次爆出掌声,心里才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开始体验这种快感。

一当掌声落下,杜研奇登上台来,唱起了独角戏。整整一上午,都是他一人在讲,口授猎奇秘诀,明查奇闻异事,探测名人隐私,揭秘奸商机关,窥视绯闻艳遇,直讲得嘴角冒沫,眉飞色舞,举案说法,信手捻来,得意之情,流露眉间。世德这才体味到,为什么当初杜研奇身居陋室,却对报业痴心不改,原是他对这个行当爱得执着。

培训班一结束,杜研奇给诸人分派了任务,便让众人分头去做了,看杜研奇累了一上午,额角流汗,中午,世德带他到报馆对面的饭店吃饭。二人都在兴头上,情绪亢奋,等待上菜时,先要了一壶茶,边喝茶边等着上菜。

“兄弟的辩才,为兄甚是佩服,”喝了会儿茶,世德开口夸赞杜研奇,“只是一点,为兄觉得还有些欠缺,不知兄弟是否忘了?”

“哪一点?”杜研奇瞪着眼睛问道。

“我听你教这些特聘记者如何去搜集奸商、名人的奇闻隐私,却没听你教他们如何去搜猎青红帮一类的大的帮会的私事,也没听你教他们如何去探窥官员们的贪腐隐情。要知道,一般市民,对帮会的内情和官员们贪腐事件,都是极感兴趣的,要是咱们的《民心报》能在这上面做足文章,还怕销量不翻着筋斗上涨?”

杜研奇刚呷一口茶在嘴里,还没来得及下咽,让世德的一番话给挡住了,刚听完世德的话,“扑”的一声,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两眼惊觑觑地望着世德,问道,“甄兄果真不喜欢平平安安地把报馆做好?”

“这是什么话?天底下哪里还有不喜欢过平稳日子的?”

“有的,”杜研奇说,“从前上海也有一些人,或者是为了一夜成名,或者是想替社会诉求公道,利用自己手里的报馆,去披露一些大的帮会枉法为非的重大恶事,揭露一些官员循私舞弊、贪赃行贿的腐败事件,结果是报馆要么被子查封,要么被捣毁,要么主编和采编人员被做掉。时间一长,在报界就形成一种潜规则,便是帮会和官府,是不准碰的,特别是像咱们这种小报,更是没有本钱与帮会和官府硬磕;相反,一些根基不大的奸商和名流,他们没什么太深的盘根错节,为利所困,干了些有卖点的乱事,你将他搜罗过来,稍一敲诈,他们自知理亏,做贼心虚,往往愿意掏钱消灾。虽说采头不大,却能保证咱们天天有进项,日日得平安。像甄兄刚才说的,去捅帮会和官府的蚂蜂窝,弄不好,非但进项全无,恐怕连性命都难保全呢。”

世德听了,心里一阵发冷,想不到这报界,也非公正平台,其间也有暗流汹涌,幸亏杜研奇事先提了醒,免得将来遇上一些麻烦。

晚上回家,世德的兴奋还没消褪,把白天做的事情,给小柳红讲了一遍,躺在床上睡不着觉。小柳红半夜醒来,见世德还没入睡,觉着好笑,劝他道,“快睡吧,明天还要去报馆呢。”

“我也想睡,”世德说,“可就是睡不着。”

“你把白天的事忘了,就能睡着了。”小柳红说。

“可我忘不了呢。”世德说,“想想真像在做梦,早先咱们在上海,过的是什么日子呀,后来离开了上海,总算能过正常日子了,可又做这做那,整天提心吊胆的,白天走在街上,总像做贼似的,虽说兜里有钱,可老是觉得见不得人,谁成想,自从办了报馆,一下子就觉得自己是个上流社会的人了,白天里报馆的人见了你,都是笑脸逢迎着,今天杜研奇让我给员工们讲话,看把我慌的,手心儿直冒汗呢,可当听到那么多人使劲儿为你鼓掌,就觉着是个大人物啦,你说怪不怪?”

“有什么可怪的?”小柳红说,“自古帝王出盗寇,便是今天,你看看那些达官贵人,有几个是正经人出身的?只是赚了些钱,有了势力,便人模狗样的作起了王侯将相。你从东北来,就没听说过,奉天城的张大帅,就是胡子出身的,你要是觉着当报馆的老板好,就沉下心来,用功做吧,说不准,将来也能混个人五人六的。”

小柳红一番开导,世德稍稍平静下来,到了下半夜,不知不觉中睡下了。一早醒来,匆匆吃过饭,雇了辆车去了报馆。

人手宽裕,《民心报》的版面丰富起来,销量也比先前好。世德每天坐在主编室里,等着副主编杜研奇把两份版式相同的报纸清样送来,一份是正式的,世德看过,就交给杜研奇送到印刷所开机印刷;另一份是备用的,上面总要多出一篇读者投诉的文章,杜研奇会将这篇投诉稿的来胧去脉,给世德交代清楚,世德再按照杜研奇提供的电话号码,给被投诉的当事人打一个电话,把《民心报》将要登载读者投诉的事,虚张声势地通知当事人,约定当事人马上到报馆来一趟,说是要当面核实清楚。

当事人听到这种邀约,通常是马上就到的。当事人到时,世德总要煞有介事地,把即将出版的报纸清样,递给当事人,让当事人亲眼看了清楚。这种文章往往都有一些根据的,只是言辞有些虚张。当事人看过,自知理亏,眼见白纸黑字,即将在报上发表,往往自己先是矮了几分,却又总会极力替自己辩解,最后哀求甄主编高抬贵手,放他一码。这种时候,世德便会面露难色,指着报纸清样大倒苦水,说这清样上和稿子,稿酬已经付出,已经送交新闻出版署审查过了,马上就就要交付印刷所印制,如要临时改版,撤换稿件,作者稿酬姑且不论,光是改版打字,重新排版的人工费,没有个三十五十的,也下不来;要是不再改版换稿,只是将这篇投诉稿撤下,明天出版的报纸,势必要开天窗,读者花钱买报,谁愿意买下一份开天窗的报纸?那样一来,报馆的损失可就大了。

当事人一听这事还有商量,价钱也就是三十五十的,都愿花钱买个清净,最终出一笔钱,求放编将那篇投诉稿撤换下,临走还要赔着笑脸,对主编千谢万谢。

世德很享受这种体验,一段时间里,对自己的主编工作着了迷,每天起早贪黑,呆在主编室里,审查报纸清样,给相关的当事人打电话,把当事人约到主编室,将相同的说词,每日重复着说给不同的当事人,直到收下当事人交出的钱款,一天的工作,才算告一段落。

日日重复着同样的事务,最初的新鲜劲儿过去,时间一长,难免麻木,世德又是闲散惯了的,做事没有常性,在主编室呆了一段时间,心里就有些腻烦,巴望着能离开这里,到街上转转。一天晚饭后,他把这种想法试探着说给小柳红听。

“怎么,你想把报馆交给杜研奇照料?”小柳红刚听世德开了口,就猜出他接下来会说什么,接过话问,“你忘了当初盘兑米行的事啦?就是你守不住行,将米行交给伙计照料,结果就开始亏损。眼下报馆刚刚上了道儿,你又要交给别人照料,早知这样,咱又何必费心劳力地去办这报馆,投了钱,出了力,却不知结局如何,倒不如老实在家呆着,逢上时机,做一两单,少事又省力。”

“这和米行不一样,”世德争辩道,“这报馆的日常经营,出出进进都是有数的,又都走帐,哪里像卖几斤米那样简单,再说了,主编的活儿,我也熟悉了,差不多每日的进项,也是个定数,谁要想私下做手脚,也不大容易。”

“不容易?”小柳红说,“我虽呆在家里,不掺和你报馆的事,可每日听你回家说起报馆的事,对那里的情况也大概有个数,哪里像你说的那样天衣无缝?我只提醒你一句,那杜先生早先和鲁菜馆王老板之间的事,现在你该知道了吧,王老板说的,我看不会是假的。”

这句话让世德清醒了片刻,想想自己每日里做的事,还真就是杜研奇教他的,要是他从前没干过这种勾当,哪里会对这种事的路数这么清楚?只是一想到这阵子,杜研奇在报馆忙里忙外的很是卖力,何况他在落魄的时候,自己又帮过他,世德心里踏实下来,护着杜研奇说,“就算他过去背着报馆,私下干过这种勾当,现在未必会故疾复发,毕竟在他落魄的时候,咱帮了他,不说汲取教训,单就从感恩这一点,他也不会辜负了咱。”

“你又犯了憨劲儿,”小柳红数落道,“忘了自己是江湖上人,早先在上海,世仁的‘大师爸’带着徒弟和我们住在一块儿,整天和我们称兄道妹的,看上去真的比一家人还亲,可后来怎么样,小柳青还不是让你弟弟给拐卖了?”

眼见小柳红又提起让自己抬不起头的损事,世德赶紧岔开话头,“你看你,我也没说什么,只是想和你随便聊聊,你就当起真来。”

小柳红也觉刚才把话说过头了,忙改口说,“不是我和你较劲儿,只是想给你提个醒,老话说,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难知心,何况咱还有过这样的教训。眼下这报馆刚刚上道儿,光是你天天收的外快,别看数目不大,一年下来,也是一万多块,省着点用,家里的开销足够了。你也常跟我唠叨,说想过个安稳日子,现在有了这样一个正经事情,再不精心,一旦黄了,势必又要去做单设局,干起提心吊胆的事来。行了,我也不多说了,这样吧,我看你天天闷在报馆里,想必也有些烦了,想找个机会外出散散心,我呢,整天在家里呆着,也有些腻了,也想出去散散心,赶明儿个,我去报馆,你先把每天做的事教会我,让我也体验体验当主编的滋味,这样一来,你就可以得空出去散散心。”

“你?”世德颇感意外,没料到小柳红会有这种想法,“哪怎么成呢?你还不识字呢,怎么看稿子?”

“咳,那有什么难的,不就是你天天回家跟我说的那些事吗?我心里大概已摸清了路数,再去看你做两天,差不多也能应付了,又不用我去写写念念的,有什么不成的?每天杜先生送来清样,我就让他把投诉文章上写的事,先给我讲讲,接下来的事就容易了。瞎猫能逼走老耗子,一贴门神能镇住鬼呢。好歹我一个大活人坐在那里,谁要想干点什么,心里也得合计合计,可主编室要是空着,那就不一样了。”

世德听过,也觉着有趣,正好自己也想到外面散散心,便顺着小柳红说,“你要是愿意,装束上可得讲究些,报馆主编,可是地地道道的文化人,讲究的是书卷气,像你平日这样浓妆艳抹的,看上去就少了底蕴。”

“这个我倒是想过,从明天开始,我轻妆淡抹就是了,另外,我还要去配副眼镜戴着呢。”二人一通合计,把该做的事都想了一遍。过了一夜,早晨醒来,洗漱毕,小柳红果真淡扫蛾眉,换上便装,雇车和世德一道去了报馆。到了报馆,见杜研奇早已到了,正在忙碌,小柳红上前打了招呼,杜研奇抬起头,两眼疑惑地望着一改装束的小柳红,坐在那里愣了一会儿,才站起身问,“嫂子怎么得空来了?”

“天天在家呆着,有些烦闷,就想来报馆看看。”

世德见小柳红这样说,也不跟杜研奇说出实情,应付了几句,二人就进了主编室。

小柳红天性灵透,一般的事情,看过就会,只几天功夫,就把世德的主编业务学了个通透。世德放心不下,又在身边辅肋了几日,就将报馆交给了小柳红,独自一人跑到街上玩耍去了。

新到任的女主编,颇有架子,从前副主编杜研奇,每天只把两份报纸清样送来,和主编交谈几句就行;女主编不一样了,杜研奇送来清样,除了嘱咐一些事项,还要把相关的文稿给她念一遍。女主编坐在椅子上闭目倾听,直当说与声,“行了。”杜研奇才能离去。杜研奇心里略有不快,只是平日常常在人家吃吃喝喝,见了面又以兄嫂相称,这报馆又是人家投资办的,时间一长,就适应了。

和世德一样,最初的几天,小柳红很是受用这种感觉,过了几天,慢慢就觉着平淡。这时小柳红才体验到,为什么世德要将主编的工作托付给她。比世德更无耐的是,小柳红不识字,每天除了接待应约前来面谈的客户,主编室里还有一些生气,其余时间,一个人独坐室内,望着桌子上装点风景的文稿,上面密密麻麻大小不等的黑体方块字,字认得她,她不认得字,好生寂寞无聊。有时想到各编辑室,和员工们谈谈天,可一想到人家都在伏案工作,自己去了,难免会影响人家,再说那又是一群文化人,身上免不了带有酸味儿,和他们也说不到一块儿,便打消了那种念头。

一天夜里,小柳红把自己的苦衷说给世德听,指望世德能体谅她,重新回到主编室,让她回家歇息。不想世德已经野了心,不打算再回报馆了,反倒帮她出主意,“你可以带秀文去呀,”世德说,“秀文识字儿,平日没事,让她读报给你听。”

秀文是他们回上海时买来的丫鬟,上海人,父亲早先是小学教员,曾带她上过小学,不料小学没念完,父亲病故了,寡母带着几个孩子,难以生计,就把她卖了。这句话让小柳红开了窍,觉得可行,打算试试看。

果然,此计大妙,经秀文的一张小嘴,把案头纸上的黑字弄活了,那些密密麻麻的呆板的黑体字,瞬间仿佛有了灵性,跳跃着往她耳朵里钻。以后的日子,每天上午到了主编室,秀文先给主人泡一壶茶,等主人在皮椅子里半躺子,就开始给主人读报。这段时间里,小柳红足不出户,就能知晓天下大事小情。渐渐的,听秀文读报,就成了她每日必不可少的功课。而读报的范畴,也不再仅仅限于自家办的《民心报》,上海各大报纸的重要文章,都在她了解的范围之内。

一天中午,杜研奇送给她两张清样时,女主编没像往常那样让他念相关的文章,只是接过清样,放在桌上,示意杜研奇坐下,开口道,“杜先生,我觉着咱们《民心报》有一些方面,得改改才行。”

一句话惊得杜研奇瞪直了眼,慌忙问道,“嫂子这话,从哪儿说的?”

“咱《民心报》每天除了登载一些中央社提供的电稿,就是一些无关痛痒的花边新闻,照此下去,咱们的报纸,可就成了地地道道的街头小报,登不了大雅之堂,不会有出息。”

“照嫂子的意思,该怎么办?”

“《民心报》,顾名思义,就是要反映百姓的心声,替百姓说话,老搞一些花边消息,只不过哗众取宠罢了,哪里是百姓的心声啊?便是中央社,也时常发一些批评时弊的电文。可是咱们呢,只是搜罗一些弊案,把当事人找来,私下交易一番就算了,咱们养了那么多采编人员,揭露社会弊端的稿件也不缺,何不在报上开辟一个专栏,用来专门登载批评时弊的文章。这样一来,既让读者感到咱们的报纸敢为百姓说话,又能因此推销咱们的报纸;一当读者都争着抢着买咱们的报纸,到了那时,咱还用得着求爷爷告,去哀求报贩来销咱们的报纸?”

杜研奇听过,不以为然,笑了笑,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嫂子的主意,好是好,只是犯了报界的大忌。”

“什么大忌?”小柳红问。

“这报界有两个忌讳,是触犯不得的,一是政界,一是帮会。眼下这社会弊端,都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哪个报人看不见?可你再看看上海的报界,有哪一家敢去触犯,原因就在于,一旦你触犯了,且不说新闻审查署这一关你过不了,即便是你使些手脚,在新闻审查署那里过了关,可又会因为你触犯了某位官员,一夜之间,他就会动用手中的权力,查封你,让你停摆收摊;至于帮会,那更是一个蚂蜂蜜窝,一旦触犯了,砸了你的报馆还是小事,弄不好,连小命都得搭上。嫂子说的,甄兄早先也跟阿拉提过,只是听阿拉一番解释,就打消了念头。”

“杜先生说的,我也清楚,我也不是让杜先生去犯什么大忌,我只是想,这社会上的弊病,也不光是政界和帮会这两行才有,也有些弊端,是和政界帮会不沾边的,你比方说,教育界,政府三令五申,禁止教员体罚学生,可教员体罚学生的事件,还是屡屡发生,咱们经常在报上披露这类时弊,那些教员会把咱们怎么样?我的意思是,像这类和政界和帮会不沾边的一些弊端,咱们在报上开一个专栏,用来专门披露弊端,读者也会喜欢的,读者一喜欢,咱的报纸就会有市场,有了市场,就有了影响,就会有人往咱们这里投稿,稿源一开,咱选择的余地就大了,你说呢?杜先生。”

杜研奇在报界混了这么多年,思路居然还不如一个只涉足报界几天的女流之辈,却又不得不佩服女主编思路的缜密,说得你无话可说,何况小柳红说话时,又愿意用眼神辅助言辞,让人听了舒服,不忍拒绝,更何况这是主编对下属的谈话,这一点杜研奇心里清楚,听过之后,点头说,“照嫂子说的,我这就去试试。”说完,离开了主编室。

第二天,杜研奇来送清样时,果真在第二版增开了一个专栏,取名叫《啄木鸟》,专栏里登载了三篇批评时弊的文章。

《啄木鸟》的反响出奇的好,半个月后,报纸的销量翻了一倍,而小柳红约谈当事人的生意,也比过去顺利了。

小柳红颇有成就感,回到家里,心情好多了。让她担心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自己现在还不识字,平日只能靠丫鬟秀文帮她读报。这办法应付一时,还说得过去,长此下去,必会露了马脚,一旦那样,招人笑话事小,弄不好,传扬出去,说不准,还会对报纸带来损失。想想世德在外面闲逛了好一阵子,也概收心了,晚上夫妻躺在床上,和世德讲起报馆的事,想让世德听了高兴,乖乖回到报馆。可她哪里知道,世德已是出笼的鸟儿,哪里还肯再回笼里?刚听小柳红说了几句,不等她说明自己的打算,就耍起滑头,溜须道,“我早就说过嘛,你绝对不是一般的女流之辈,能干大事情……”

“去你个憨子,也跟老娘耍起滑头,”小柳红气得哭笑不得,骂起了世德,“当初是你张罗着办什么报纸,如今办起来了,却又撒手不管了。要是别的什么生意,我倒不在意,反正在家里也没事,代你管管,也就罢了,可这偏偏是要文化人干的事,你明知我不识字,却把我推到前台,这不是诚心出我的丑吗?”

“什么文化不文化的,这年头,有钱为王,别忘了,咱是去当老板的,又不是去当编辑,不识字又怎么样?小时候,听我老爷说,古代有好几个皇帝都是文盲,大字不识一个,不识字怎么啦?连皇帝都能当,何况一个报馆的老板?再说了,咱当初办报,就是让杜研奇帮咱们赚钱的,报馆里有什么事,你可以推给他呀。”

眼见说不了世德,小柳红生气,掉过背去,不再理他。世德也不再多言,只是拿定主意,不再去当主编,照旧每天到街上玩耍。

一日到南京路上闲逛,世德看见一家成衣店门口,一个伙计手里端着一个小纸箱,吆喝着免费抽奖,听说是免费,世德心里生出好奇,心想反正不消花钱,中彩不中彩,都是无所谓的,便走上前去,手伸进小纸箱里,随手摸出一张。彩票不大,看上去像火柴盒上的装璜纸,上面印了几行字,分别是各等奖金的数额;下方只有“等奖”两个字。世德有些不纳闷,正要去问发放彩票的店伙是怎么回事,店伙看出他的疑惑,不待他开口,就告诉他,“看背面。”

世德翻过来看时,见背面是开奖说明。上面写着:为答谢新老顾客对本店惠顾,本店隆重推出万元巨奖,赠送新老顾客;凡抽奖后,请将“等奖”前面的空白处,放到火上烘烤,即可显出中奖情况。此彩票一旦中奖,只能在本店立即兑付,过期无效。

世德觉着有趣,掏出火柴,取出一根擦燃,将彩票空白处放到火上烘烤,立时,空白处果真显出字来,定睛一看,竟是一等奖。照彩票上的约定,一等奖是大洋一百块。

世德兴奋得喘不上气儿来,扔掉火柴杆,推门进了成衣店,将彩票递给柜台内的店伙。店伙接过彩票,看了一眼,笑了笑,对世德说,“恭喜先生中了头彩,先生,请你选取出自己的奖品。”

世德没听明白店伙的话,直耿耿说道,“给我一百块现大洋就成。”

“不成,”店伙说,“先生,中奖者只能凭中奖彩票,在本店选取价值相等的物品,不能用现金兑奖。”

世德听过,心里有点凉,可又一想,反正这彩票又不是花钱买的,白给的东西,不要白不要。世德指着柜上的一件衣服说,“那就要这件衣服吧。”

店伙拿出衣服,说道,“这件洋衫,产自罗马,二百三十块大洋,扣除你彩票的奖金,先生还需再补交一百三十块才成。”

世德一愣,像烫了手,赶紧缩了回去,说不要这件了。随后又指了几件,结果价钱都是二三百,世德原本对这里的衣服不感兴趣,只是舍不得手里彩票的一百块奖金,最终选了这家成衣店最便宜的一条女人头巾。这条头巾标价一百一十块,店伙说,这是产自巴黎的知名品牌,原价二百多块,现在打了七折,才一百多块。世德觉得划算,另外加了十块大洋,把头巾买下。

晚上小柳红回来,世德得意洋洋地告诉小柳红,“我要给你个惊喜。”

“什么惊喜?”世德时常做出些孩子气的举动,时间长了,小柳红习惯了,听他说出这种话,也就不十分在意。

“你猜。”世德说。

小柳红猜了几次,都没猜中,就不想劳神了。世德见她猜不着,极为得意地将头巾亮出。小柳红接过,看是一条普通的头巾,问道,“哪儿弄的?”

“我中的。”世德说,“你猜这条头巾,值多少钱?”

“一两块吧。”小柳红说。

“什么?一两块?你可真是外码头来的,你看这是哪儿出的?这是法兰西产的名牌,上面还有洋文呢,原价二百多,打了折,还一百多呢。”世德说得兴起,将今天中大奖的事,一股脑地端了出来,怕小柳红不信,他还将揣在兜里的彩票掏出来给小柳红看。小柳红接过彩票,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嘲讽世德,“你个大头,也不想想,哪有彩票兑了奖,彩票却不收回,反倒让你带走?”

一句话点破玄机,世德醒悟过来,也觉得这奖中的有些蹊跷。小柳红怕世德还糊涂,又从衣柜里拿出几条上好的头巾,递给世德,问道,“看看我这些头巾,哪一条不比你这条好?却最贵也不过三五块大洋。你要是不信我的,明天就再去那里摸奖,保准还能再中个一等奖。”小柳红边说,边翻看彩票,也觉得有趣,过了一会儿,喃喃道,“也亏这商家能想出这么个鬼把戏。”

让小柳红一通嘲弄,世德蔫了下来,闷闷吃了晚饭,一个人上床睡下。

一觉醒来,匆匆吃了饭,趁小柳红还没出门,世德一个人离了家,径直往南京路那边去了。到了南京路,日已高起,街边的商家已经开门营业,世德找到昨天摸奖的那家成衣店,见小伙计还在兜售免费彩票。世德上前,又摸了一张,只是这回他没立刻用火烘烤,他要把彩票带回家,当着小柳红的面烘烤,以便让她知道,昨天她说的话,多么武断。

晚上小柳红回来了,不待她坐下,世德就把白天摸来的彩票递过去,说,“你拿着,我烤给你看。”

小柳红见世德递过一张新票,知道世德和她较起真来,心里觉得好玩,接过彩票,擎在半空。世德取出一根火柴,用力擦燃,待火苗蹿起,便放到彩票的空白处下方去烘烤,倏地,在“等奖”前面的空白处,显出一个清晰的大写的一。小柳红得意地笑了,“这回该信我了吧?”

世德垂下头,不再言语。二人闷沉着吃过饭,坐在桌边喝茶,小柳红又拿过彩票,在手里翻看着。看了一会,笑了笑,对世德说,“我一个女流之辈,又不识字,你让我成天抛头露面,去当什么主编,心里总是不安生,报饭那里,你又不愿再回去,看了这种小把戏,我倒有个主意,你看行不行?”

“什么主意?”世德问。

“用咱们报纸,也学这摸奖的把戏,做一单,这一单要是做成了,那就不会是个小数目,有了这笔钱,咱就算打个兔子在腰上别着,报馆办不办下去,都无所谓了,到那时,咱把报馆交给杜先生打理,能赚钱更好,赚不着,咱也不亏,心里也踏实,省得我成天到晚跑到那里去当什么主编。”

“你到底想开啦。”世德一高兴,抓住小柳红的手,“我就是这个意思嘛,早跟你说过了,可是你不肯呢。”

怕丫鬟看见,小柳红将手抽出,跟世德说,“你去隔壁一趟,把杜先生叫过来,咱们一块把做局的事合计合计,他毕竟在报界混的日子长,思路要比咱们宽敞。”

世德急忙把杜研奇喊过,三人坐在客厅,一边品茶,一边合计做局的事,直到大半夜,才把思路理顺清楚。一周后,杜研奇组织报馆员工,向全国绅商学界名流投寄信函三万多封,信函中除盛赞上海《民心报》质量上佳,规劝收信人订阅全年报纸,随信还附寄“福利券”一张。券中有“等奖”字样,“等”字前面有一空格,旁边注明:若以火烘烤此处,于“等”字前将显现中奖等级字迹,一等奖得主,只须以全年报费十块大洋邮寄本社,本社除照发全年报纸外,另送瑞士产金表一枚;二等奖得主,只须以全年报费十块大洋邮寄本社,本社除照发全年报纸外,另送瑞士产银表一枚;三等奖得主,只须将“福利券”寄回本社,即可获得本社全年报纸。

半个月后,报馆开始收到发自全国各地的汇款。汇款的全中了一等奖。大约持续了一个月,汇款才算消停下来,小柳红核算了一下,接到汇款近十万。按世德的意思,给了杜研奇一万,余下的自己存下。此后小柳红将报馆交与杜研奇,成天和世德各处玩耍去了,只是闲着无聊时,才到报馆。平日报馆的大事小情,都由杜研奇打理,杜研奇差不多每天傍晚都要来甄公馆,向东家汇报报馆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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