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作品精选》 第23章

我爱树——他伸手向树。

我爱你,远处的山。

我爱你,亲爱的湖。

——他伸手遥遥抚摸着远处的山、湖。

我爱生活。

我爱事业。

我爱生命。

我爱艺术。

我爱青春。

我爱美丽可爱的姑娘——他伸手向天空,停顿瞬间,又俯身拥抱大地,脸埋在了草中。

他冲动了。

他感动了。

他疲倦了。

他平静了。

他慢慢站起来,赤脚踏着热的草,凉的草,走着。拾起自己的衣服、书包,来到石桌前,准备穿好衣服,开始工作。

今天不需要打太极拳或做气功了。

他突然怔愣着两眼惊呆了。

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石凳,又回到了它原来的位置上。

没错,昨天自己把它搬到石桌东面,现在它又回到了石桌西面。

他呆愣了好一会儿。

这么说,这块宝地已经有了主人。

自己不过是个后来的入侵者。

(bsp;回到原来位置上的石凳,明明确确说明着先来者的意志,说明着他对这块草坪的“占有权”。

人不在,却能看见他留下的宣言。

石凳不仅搬回了石桌西面,而且还一丝不差地坐落在原来留下的印迹中。

这也分明表现着那位先来者的强硬态度。

他是这儿真正的主人。

他有权保持旧有的格局。

他警告入侵者正视并尊重他的权力。

一个人的态度、声明,不是通过语言文字,而是通过对物境格局的摆置表现和宣布出来。自己是第一次遇到。

有意思。

人回到了没有语言文字的原始思维阶段——大概还是原始思维的最初阶段,连意象的符号都还没有。

自己该怎么办呢?

公园是公共之园,没错。但谁先发现一个大洋新岛屿并插上旗帜,谁便取得主权,这个由来已久的海洋法则,在其他场合也隐蔽地不同程度起着作用。

发现便获得主权,专利权。

不管。

难道就让自己退出这块宝地?

许多法则,你承认它,它便存在,你不承认它,它便不存在。

再说,这不是大洋中的岛屿。

这是公共之园。

谁都有权来。

此时谁在,谁便是主人。

哼,他看了一下石桌石凳,扔下衣服、书包,弯腰又将石凳搬到石桌东面。

他一屁股很重地坐下,很堂皇、很气派地伸开腿,很堂皇、很气派地将右臂放在石桌上。

太阳低落到竹丛后面,空间明亮又柔和。远处的山湖树林一片懒洋洋的宁静,大概是晒了一天太阳,暖烘困乏了。

这个好地方,谁来算谁的。

此时他是主人。

咦,那位先来者为什么一定要把石凳搬到石桌西边呢?

只是为了警告后来的入侵者吗?

是为了警告。但原来为什么要把石凳定在西面呢?

很可能,那位先来者是每天早晨来的。坐在西面,是要面向早晨东方的光明。

好了,自己现在是坐东朝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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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有个人曾在早晨坐西朝东。

自己每天下午来,对方可能每天早晨来。他们将每天发生时间交错的面对面对峙。

他就是东方。

对方就是西方。

有意思。

可那位“西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一个老大的富有魅力的悬念。

先说,是男人还是女人呢?

不知为什么——直感——他觉得对方似乎是个女人。

他不愿意对方是个男人。

怎么判断一下呢?

他穿上衣服在石桌上写作了一小时后,突然站起来,在石桌周围蹲下身,拨拉着草寻觅起来。

没有脚印。

他又在整个草坪上赤脚蹚着草,一遍遍察看着,又到竹丛中,槐树下,古庙遗址上到处搜寻着,希望能发现一点可以判断对方性别乃至其他人物特征的线索。

一个纸片也没找到。

好像没有来过人。

但是,他确确实实知道,这儿来过人。要不,石凳能挪回原位?

再说,草坪上就浮动着另一个人——那位“西方”——的透明气息。

他越来越明显地感到着这气息。

他越来越相信对方是个女性。粗莽的男性能这样洁净地不留一丝痕迹?

他突然注意到竹丛附近有一片小野花,像红的、紫的、蓝的星星一样,在绿草中多情地闪耀着。

黎明与黄昏(4)

他连忙过去,蹲下身用手拨拉着,细细察看着。

女性——特别是年轻的女性——是不会不被这小花打动的,是不会不伸手摘采的。

然而,没有任何被掐摘过的花茎。

草坪上也没有被委弃的花朵。

巨大的失望。

这位“西方”大概不是女性,起码不是年轻女性了。

他不相信。

他感觉那位“西方”是女的。

“她”的柔和气息就在草坪上浮动着。

他又在进入草坪的那条枝叶遮蔽的林间小路上弯腰寻觅起来。土质很硬,长着草,也没有脚印。

他突然诡谲地笑了。

他兴致勃勃地捡起几块石头,互相敲击,破裂,得到几块锋锐的石片,然后拨开树枝,蹲下身,用它们在小路上一下下用力划拉着“耕耘”起来。

自己回到旧石器时代了。他一边耕耘着,一边看着自己敲打而获得的工具,露出笑容。

眼前浮现出历史博物馆中一幅北京人制作石器的图画。

几十万年前赤身裸体的猿人。

他们用碰砧法、锤击法、垂直碰法三种方法制造着各种石器。

砍砸器,尖状器,石砧,石锤,刮削器,斧状石器,两端刃器……

看看这个石字偏旁的“砍”字吧,它记录着我们祖先最初的砍伐工具是石器。

一身大汗。终于耕耘出一段一米多长的松细泥土的路面。他又尽量把它压平,把遮拦小路的繁枝茂叶理弄归位,不留下痕迹。

那位“西方”将在这儿留下她(他?——不。)的脚印。

他自得地笑了——当他扔下石片,一手叉腰,一手揩汗,低头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时。

他为自己的聪明自得,为把对方做在了自己的“圈套”中自得。

他拍了拍手,回到石桌旁,穿上凉鞋——他一直还赤着脚——拿起书包,准备走。

他看了看又让自己搬到石桌东面的石凳。

这是自己留下的没有语言文字的宣言了。

他眯着眼想像着那位“西方”明天早晨看到这个宣言的神态来。

她的形象很清晰,年轻,苗条,漂亮,连她的表情似乎都能看到了。

难道她会不是女性?

3

第三天的下午,他又来了。

还没到那块草坪,他就感到一种紧张。

他耕耘过的那段路面越来越近了。

他拨开茂密拦挡的树枝,蹚开着丛树、荆棘,低着头在这条神秘的小路上钻着、走着。

再一转弯,就该到了。

是什么样的脚印呢?

悬念。

人为什么有那么多悬念——接连不断的悬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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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有追求;因为追求中有未知。

他现在追求什么?

悬念结束了。

拨开遮拦的枝叶,问号便成了句号。

眼前,松细平整的路面上,印着四个清晰的脚印。两个进草坪的,两个出草坪的。一个人的。

女式凉鞋的脚印。

他端详着这脚印,不禁轻松地、得意地笑了。

智慧的胜利。

从这脚印中还能看到什么?

脚的长度乘七等于身高?

根据脚印的深浅、形状、面积,用和自己脚印对比的方法,再参照一系列公式,去算出她(这次可以确定不移地使用“她”字了)的体重?

不,他不想搞这种繁琐的甚至可以说是低劣的智慧。

这样做让他厌恶。

破坏他美好的情感。

他不需要知道这些。

他的印象中已经立着一个美好动人的姑娘了(他相信她是位年轻姑娘)。

他不需要再去改变这个形象。

如他所料。

草坪中,石凳又一次被搬回了石桌西面。

这次的宣言,显得比上一次更强硬。

“真不像话,不许你再瞎搬。”——这就是他在这宣言中看到的。

她每天留下她清晨的宣言。

他每天留下他傍晚的宣言。

她每天留下她西方的宣言。

他每天留下他东方的宣言。

真有意思。

他照例打一遍太极拳。蓝天,太阳,山湖,大地,古庙残垣,槐树丛竹,在周围缓缓移动旋转着。自己才三十多岁,却喜欢打太极拳——这是老年人的运动,这是什么个性呢?

是老化,是沉稳,是豁达大度,是安详超然?

今天为什么自省起这个问题来了?

今天为什么有一种希望生命显得年轻的愿望呢?

她,“西方”,多大了?

她肯定很年轻。

瞧她那一次次倔强的“宣言”。

他照例又把石凳搬到东面。

他坐东朝西——照例。

哈哈。他看着对面石凳在草坪上留下的那个方形印迹,想像着她此时面对面坐在对面的样子——她的冷冷的样子,她的傲然的样子,觉得分外有趣。

黎明与黄昏(5)

今天,自己还留下一个石凳在东的“宣言”就算了?

她搬到西,他搬到东,搬来搬去,有何新意?

他应该有点新招。

他一边写作——他在写一篇《东西方宗教史对比》的论文——一边想着这个问题。

他的新招带有幽默和恶作剧的色调。

再绝不过了。

他把沉重的长条石桌——这回不是石凳了——搬着旋转了九十度。南北方向变成了东西方向。

石凳则相应跟着放到了石桌的南面。

好了,不用东西之争了。

这个格局是定了。

她不可能再把桌子挪转过来。

那是一个女人力所不能及的。

这就是他对对方的嘲弄、“欺负”。

他骄傲地、胜利地坐南朝北地坐下了。两手很舒服地放在石桌上,他扭头望了望西边竹丛后面下沉入地平线的太阳,自己可以很适宜地利用左边来的光线。

这与迎面利用光线一样有效。

但突然他又怔愣住了:这会不会演变成南北之争呢?

她同样为着从左方利用光明,明天清晨,她可以把石凳搬到石桌北面去嘛。

他坐南朝北,她是坐北朝南。

坐北朝南不是“上席”吗?

不管她。

反正,他挪动了石桌,她不能再挪回去。即便形成南北之争,也是在他造成的新的大格局中进行。

这便是他的一点胜利。

他提着书包要走了,又站住,看了看自己扭转的乾坤。

嗯?

就这样一直进行改变格局的斗争?

这是什么斗争?

这里有深刻的哲学含义——他突然悟到。

这种相互改变格局的较量,恰恰是人类社会中一切政治、经济、军事、思想、外交较量的本质。

不管有多少表面的言辞、宣传、舆论、佯装举动,一切较量的目的都是在争夺对格局的决定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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