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作品精选》 第29章

很白净、很纯洁、很善良的手。

我喜欢善良。

我感到自己轻松些了,坦然些了。我仇恨一切使我紧张窘促的人,我喜欢一切使我轻松坦然的人。

她叫妮妮。她自我介绍了。是刚分配到这古代宫殿来当讲解员的。

原来的讲解员呢?我问。记得那是个很漂亮的姑娘,我躲在角落里偷看过她。

妮妮说:她调走了。

后来我知道,那个讲解员是被哪位大公子看上了。

妮妮好。她刚从旅游学校毕业,很快乐,很新鲜,燕子一样在宫殿里飞来飞去,剪出一片春意。

她是这小城中惟一和我平等对话的人。

纷纷乱乱的、数不清的脚描绘出的可憎图画,开始有了好看的地方了。

阳光,淡黄的、橙黄的斜照下来,方砖地上绿绿的青苔鲜嫩可爱。古老院墙的墙根,多年雨水滴化出的痕迹,有如最迷蒙动人的山水画。如林的腿,各种各样的裤子在眼前晃动,青苔如茵的砖地上,阳光都留下了它们晃动的影子。

这宫殿还真不错。

古代的帝王还知道修建这么一个有意思的地方。多少年的战火也还挺留情,一直保存下来了这个建筑。

一大群人,一大群人的脚,现在都跟随着妮妮那双清洁的、矫健的白色运动鞋。听见她那动听悦耳的声音。

她的可爱,她的美丽,她的聪明,无疑征服了他们。

这让我高兴。也让我不好受。

我没有阅读过她的面孔,我知道她的美丽。

有那样一双脚、一双手的姑娘不会不美丽。

有那样动听嗓音的姑娘不会不美丽。

你怎么总低着头,怎么不抬头看我?妮妮有一天又这样笑着说。

我竟然抬起了头,阅读了她的面孔。

我惊呆了。

你怎么了?

我过了好久才说出来:没想到你这样漂亮。

她笑了,开心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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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确实比我想像的还漂亮。她的眼睛可以说是天下最动人的了。

喜欢我漂亮吗?她问。

当然喜欢。我有些慌乱地回答。

她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袋话梅:给,吃这个。

我接过来了,同时也轻松了,坦然了。我开始和她平平常常地说话。

我真喜欢让我不发窘的人。

妮妮真好。

我过去的故事,都讲给她听了。

她过去的故事,也都讲给我听了。

我每天依旧扫地。她每天依旧讲解。渐渐,就有许多年轻的或不年轻的男人来找她。在宫殿不开放时,邀她出去玩。

她便去了或没去。

她去时,我望着她的背影,心中便充满了各种难言的滋味。等她消逝了,我便慢慢咽着。那滋味一点点经过喉咙头,往下走。如酒,如醋,如不知什么液体。

她若谢绝邀请,不去,我便觉得她像仙女一样超凡脱俗。这时,宫殿内外都是金灿灿的阳光。

一天,她眼睛红红的回来了。

怎么了?我问。

没怎么。她勉强地笑了笑,眼睛中有什么东西晶莹地闪烁。

出什么事了?我心头一紧,想到了最坏的情况。心中立刻感到了对某些男人的刻骨仇恨。

她目光凝视着一点,恍惚了一阵,然后勉强笑了笑:没出什么事。真的。没那么严重。她看出了我的心理,说:遇到点没想到的事,也没什么了不起。没有什么严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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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小城(3)

她的声音使我放心了。

然而,从那天起,她就多了点忧虑。

燕子不单是剪裁春天了,也开始描绘秋愁。

我始终不知道她遇到了什么事。我费尽心思地猜测,我又不敢多猜测。

在这个肮脏的城市里,什么罪恶都有。有杀,有抢,有比杀、比抢更可恶的事情。

妮妮又来了。她穿着蓝色的连衣裙,像片树叶,像抹湖水,静静地站在我面前。

她说:我们一块儿出去走走好吗?

我慌了,没想到自己有这种资格,竟然不知说什么好了。

不愿意吗?她的声音有些难过。

(bsp;不,不。我连忙回答。今天宫殿不开放,我打扫完了,就和你一起去。

这是早晨的早晨。鸟还在树上刚刚露面。

她说:我和你一块儿扫。

不,不。我一个人扫就行了。我连忙说。你站着和我说话就行了。

扫完了。我洗了手,掸净了衣服,和她一起走了。

城市很闹,很脏。自从进了宫殿,我很少再到街上去。扑面而来的喧嚣,五颜六色的气味,各种气味的颜色,都让我喘不过气来。我真怀念故乡洁白空旷的荒野,那没有人烟的山坡,那童话般的小房子。

出了城市了。这儿有山坡,有黄土,有枝枝丫丫的树,有萧萧瑟瑟的枯叶,铺在田间小路上。

我才知道,已是秋天了。

妮妮穿着连衣裙,让我总以为是在春季。

她缓缓地走着,看着自己脚下,目光沉思。我知道,她要和我说什么。

但她没有说什么。

好久好久,她站住了,这是黄土断崖。下面是深深的沟谷。对面仍是参差错落的黄土断崖。再远处,是黄土坡起伏着展向广大,再缀上点树林,就堆到天边了。

她望着断崖下的深谷,默默无语。眼前,一簇芦花在秋风中瑟瑟地拂动。

她凝视着芦花,目光恍惚。许久,说出一句话:真是秋天了。

是秋天了。我说。

秋天过去就是冬天了,冬天过去,一年就完了。她叹息道。这简直不像她的声音。

我没有话接。

她转过头,看着我:你真纯,你是我在这个城市中遇到的最纯的人。

我不无悲伤地嗫嚅道:我傻。

你不傻,你纯。她抓住我的一只手。

她的小手很亲切,很绵善,很舒服。我没有慌乱,只是感动。我的手一动不动,任凭她抓着。她让我做什么都行,哪怕她让我跳下这断崖。

她的目光又垂下来,恍恍惚惚想着什么,最后好像想通了,抖了一下美丽的短发,说:我什么都不在乎。

我不明白她说什么。

她看着我,那样的笑了:我想通了。这个世界就这样。

哪样?我疑惑地。

就这样。她说。

我看着她,直直地。

她迎视着我,扑哧笑了:你真太纯了,你简直是个大儿童。

我心中不服,想申辩。然而,我讷讷无言。

过了一些天,妮妮和我告别了。她被调走了。她到这个城市的最高权力机关中去工作了。

(bsp;那是另一座宫殿。

第 二 章

我还是在帝王留下的宫殿中。满房顶的琉璃瓦,还像晒满了老玉米。然而,阳光不再灿烂了。天灰暗了。古老的朱红院墙上,雨痕狰狞可怖。

我还是扫地,扫秋风吹尽的最后的枯叶,扫帝王们千百年前留下的脚印。

现代人的脚还在眼前晃来晃去。我没有阅读它们的兴趣了。厌了。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就是走进来走出去。所有的人最后都会死的。谁也不会比我优越。我这厕所的路标,可能还会比他们活得长些。我不做缺德的事。

慢慢地,我知道了这宫殿的历史与故事。知道宫殿的主人原不过是什么亲王,原不过只有资格用绿琉璃瓦盖房顶。后来,争权夺势,得胜了,杀了兄弟们,当了皇帝,住进了皇宫。这旧宅也便升级了,绿琉璃瓦换成黄琉璃瓦了。

我慢慢知道了更多的故事。原来,宫殿里的人比乡下人愚蠢得多,也残暴得多。他们杀人不眨眼。

可现在,还供着他们住过的房子,还卖门票。

我仍旧只有扫地。

换过几个讲解员,已记不清了。只知道来的都是漂亮姑娘。因为这座宫殿是小城的旅游重点,是“对外的窗户”,是门面,要把最好的脸蛋摆在这里。只是漂亮一阵,就常常又被调走了。大多去了妮妮去的那种地方。

那种宫殿更高级,更重要,更需要漂亮的脸蛋。

漂亮的脸蛋不就是一道好风景吗?大人物们日理万机累了,难道不该有好风景来赏心悦目吗?

谁敢有异议?

我早已忘记了妮妮。

因为我想,她早就忘了我。

忽然有一天,又有一双善良的、快乐的脚很有弹性地在我面前踮了踮,站住了。

接着听到了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好听的声音。

陌生的小城(4)

我抬起头,是妮妮。

这一瞬间,我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忘记她。

她说:我和你说个事。她的神情很兴奋。

什么事?我问。觉得手中拿着的扫帚很别扭。

你也调到那儿去吧。她说。

那儿是哪儿?我疑惑。

很快,我明白了。

调到妮妮所在的那个最高权力机关去。

我去那儿干什么,谁要我?

妮妮笑了:那儿现在缺一个勤务员,你去吧。我替你说了。

你?

是,我和头头说的。我说你是我表哥。他们答应了,照顾你去。

我不去。我突然来了清高,来了倔强:我不伺候他们。

她呆呆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上前拉住我的手,温和地笑了:那儿也不一定有多好。可我愿意和你在一起。

我看着她。我不相信那话,不相信说那话的真诚的声音。

然而她的目光和表情注释了那真诚。

我不知该说什么。

她从我手中轻轻拿走了扫帚和簸箕,放到一边,然后说:走,和这儿的头头说说去。

这儿的头头见了妮妮都点头哈腰,满脸油光光地笑。

没过几天,我来到了那严肃的、高大的楼房面前。警卫笔直地站在门口。我觉得腿有些打抖。

妮妮一挽我的胳膊,随随便便地进了大门。

我们往楼上走。随时有人冲妮妮笑眯眯地打招呼。有和蔼的,有奉承的,有亲热的,有愉快的。

妮妮很轻松,很自在,一一应承着。

我大概是到了一个办公室。

大概是回答了一些问题。

大概是听到了一些指示。

总之,我开始在这座权力堆成的宫殿中当差了。

我没有漂亮的脸蛋。但我也来了。因为漂亮脸蛋的推荐。

想到这一点,我常常有一种耻辱感。为自己,也为妮妮。

然而妮妮很坦然,很明媚,还像春天的燕子,我便觉得自己没有道理了。

我对自己的身份又清楚又模糊。原来,在帝王的宫殿里,我就是清洁工,就是扫地。单纯得很。在这里,干什么却不是太确定的。好像要看头头们的高兴。看上你了,可能会让你干一些本不该你办的事情。有时,我只需打水,收拾办公室,拿拿报纸,送送公函,从楼下到楼上,或从楼上到楼下。有时,我居然会被派去干几件头头家中的事。这时,就会看到他那很凶恶的老婆,还有那很善良的女儿。

我始终搞不清楚,头头家怎么会有如此善良的姑娘。

还有时,头头们开会,在里间屋,我便在外间屋倚着沙发背打盹。里屋门半开着,各种各样的机密事情,我便听得半清半楚。

头头们散会了,连同烟雾一起从里间屋出来,我便一激灵,揉揉眼站起来。他们便会很和蔼地说:这小鬼困了,睁不开眼。

他们笑了。我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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