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作品精选》 第32章

好在人们根本不注意我。

吉他叮叮咚咚地响了。我和妮妮不用商量唱什么。我这样弹着,吉他就如小河对岸的期待,妮妮听着听着,就会找到她要唱的歌子的。

她唱了。

歌声和她的人一样美。

歌声完了,吉他声也失落在小河对岸的草丛中。

再也拾不起来了。

只有悠悠的回忆了。

小伙儿们眼睛里炯炯发光。姑娘们轻轻咬着嘴唇。人人想起自己最值得回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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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头们带头鼓掌。

然后是全体鼓掌。

第一把手一时竟忘了身旁刚刚坐下的姑娘。他乐呵呵地招呼妮妮到面前来,让她也在自己身边坐下。

都知道我会弹吉他了。再有热闹的聚会时,就会来敲我小屋的门。

我手心一阵又一阵出汗。我不敢凑热闹。我生性怯热闹。然而,我不敢拒绝。我生性怯怕忤逆他人。

我便静静地坐在热闹中。

我还是不惹人注意。不是我弹吉他,是吉他带着一个影子。

人们便又把我看成是吉他的附庸了。人们不再叫我名字,总是一挥手:吉他。

吉他便响起来了。

我还是半透明,若有若无。白天附在暖壶上,晚上便常常附在吉他上。

它们带着我走来走去。

我便知道这个小城中,有许多花花绿绿的地方。

酒吧。卡拉ok。舞厅。各种各样绞扭大腿、飘荡裙子的地方。这里,烟气浓得呛人,颜色浓得呛人,空中团团搅动着稠密的金属丝,处处网住你的面孔,勒住你的喉咙。

我坐在那儿,常常觉得自己变成一个青色的石头兽。吉他像幅静物画,阴森森地立在我身旁。

我和吉他分离了。我和这稠闹格格不入。

我不知道是谁在弹吉他。是我吗?

这样过上一些天,我就会病了,莫名其妙地发烧。

妮妮就会来小屋陪伴我。这时,人们也便不再硬拉我去凑热闹。

于是,我经常发烧。

妮妮说:你怎么了?

我说,我觉得憋闷。

她便在星期天,又同我一起来到市郊那黄土断崖。

一到这儿我就舒服了。烧也退了不少。

我望着远处荒漠的黄土坡,心中一片寂静。

妮妮照例带着吉他。

我们在一块石头上相倚着坐下。

天已很寒了。论节气已是冬天了。树上还残剩着锈铁皮一般的零星枯叶。芦花早已刮光了。枯瑟瑟的芦秆在风中抖抖地战栗着。

好冷。妮妮在我身边打个抖,把围巾围紧。

我也冷。可我现在不怕冷。

(bsp;吉他又叮叮咚咚地响了。河对岸,五颜六色的鲜花在绿草中开放,在闪烁,在草丛中眨眼,在画着期待的图画。

我们静静地听着吉他。

可能是她,也可能是我,开始轻轻哼唱起来。还可能我们同时哼唱起来。

吉他在小河对岸召唤着,五颜六色的鲜花在绿草中捉迷藏一样跳来跳去。

我们的歌声终于响应了那召唤。

黄色的风从天上刮下来,浩浩荡荡地掠过大地。天地间,一切都那样安静。

不知什么时候,妮妮停止了歌唱。我一个人唱着。

渐渐的,我感到眼睛里涌满了泪水,天下一切都是潮湿的。

我独自弹着,唱着。

我看见自己赤裸着身体,从白雪覆盖的广漠荒原一步步走来。

我傻兮兮地立在天地间。我茫然地、陌生地打量着周围的世界。

我看见有童话故事一般的小房子。还有红色的竹篱笆。篱笆也充满了故事。

我看见一股褐色的炊烟袅袅升起。

那是善良的妖婆在空中舞蹈。

我伤心得想哭。

我没有妈妈。

我消失了。只有荒原覆盖着大雪。一头孤寂的狼在一颠一颠地跑。

它常常踩出地平线,掉出画面。

不知何时,我唱完了。

我不存在了。荒原也不存在了。

我知道妮妮在一旁看着我。

过了很久很久,一个善良的、温柔的、遥远的吻润润地落在我的额头上。

我听见妮妮如梦如歌的声音:我和你在一起。

十一

回来的路上,看见路边的农田中正在气派宏大地修筑一幢极漂亮的三层楼房。绿琉璃瓦大屋顶。亮晶晶的瓷砖墙壁,雪白的,或鲜绿的,灿灿发光。周围是极平整极宽大的院子。隔着绿栅栏,可以看见工人们正在完成花石子小路。院子里早已植上松柏,绿葱葱的,假山喷泉相映成趣。

像民族宫。妮妮说。

我心中也在说:这也是一座宫殿。

陌生的小城(10)

宫殿想必已在扫尾工程了。许多人正在装修那豪华大门前的豪华大灯。

我们正看着,听见狗吠。接着,院门口晃出一个魁梧的汉子,腰扎皮带,别着电棍。他打量着我们,没说什么。大概看出我们不过是没有任何歹意的好奇的过路人罢。

这时,一辆小轿车疾驰着停住,从里面走出的正是那位“络腮胡”。

一见我们,他立刻豪爽地笑了:来来,二位请到舍下参观参观。

妮妮惊讶:他在市内早已有一座很豪华的小楼了呀。

原来,这是络腮胡的又一处别墅。

楼上楼下参观了一番。

到处金碧辉煌。到处是现代化设备。都是世界各国的名牌。

那地毯比草地还厚,还绿,还柔软,我见了也生畏。

这里的一切豪华,都让我生畏。

宫殿,总是威严的。

主人非常豪爽。要留我们吃饭。还说:可以选择各地风味。

他请了几个厨子。有川味的,有广东味的,有山东味的。要吃什么,都现成。

我紧张了。妮妮看出我的紧张,很轻易地便婉言谢绝了:我们还有事,等以后吧。

络腮胡笑了:也好。以后一定来。你们去哪儿,要不要让车送你们一下?

妮妮说:不用。我们愿意走走。

主人要送我们一点礼物:你们不常来。留个纪念。

妮妮很自然地微笑着站住,说:那可以。

送什么你都能收下吗?络腮胡问。

妮妮说:那当然。

络腮胡转身进了里间,拿出一个精致的珠宝盒,递过来。

妮妮打开,里面是一串金项链,有一个钻石坠。

她在疑惑:这一定是赝品吧。假黄金,假钻石,那样,不过是一件儿童玩具,她可以收下。

络腮胡在一旁看出了妮妮的心思,说:这是真钻石黄金项链。

妮妮这才注意到了盒子上吓人的美元标价。

她像被烙铁烫着了一样:这我不能收。

络腮胡目光直直地打量着妮妮,摇了摇头,收了回去:好,等你什么时候敢收下了,我再送你。

他送了我们一书包音乐磁带。

我们收下了。

就要出门时,看见客厅旁边一个雍容的房门打开了,走出一个娇美的小姐。

她很注意地看了看妮妮。

络腮胡在一旁那样的笑了笑,就送我们出来了。

他对妮妮说:那是我的私人秘书。

回去的路上,我看着两边陈旧的黄土地。我想在这朴素的色调中得到安慰。

但心中还是有些躁。

妮妮说:这个世界很大,无奇不有。

我说:它大它的。我是我。

妮妮看了看我,说:你真纯。

我沉默了许久,突然停住步,转头看着她:你也纯,你比我还纯。

她有些吃惊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她伸手掠了掠我额前的一绺乱发,说:不,我已经不那么纯了。

不,你是纯的。你表面上应付这些,但你内心是纯的。我争辩道。

她垂下目光,恍惚想到了什么,有些凄凉地微笑了:我真的不纯了。

我木了,不知道说什么。我的胸脯像伏天的狗一样起伏着。

她抬起眼,平平地看着我。

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整个小城,看到了整个世界,看到了她的一生。

她快乐,她纯洁,但她忧郁,她有说不出来的许多遭遇。

我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自己呼吸困难。伏天的狗也会热死的。

她低下头,轻轻抓住我的手指。

我的手在发颤。

她的手凉凉的。

她把我拉过去。然后,脸埋在我的手中轻轻地哭了。

泪水像早春冰雪融成的水滴一样落在我的手掌中,又从我的指缝中滴落下来。

一滴一滴,尘土蓬松的小路上,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在我心中却开出了朵朵鲜红的小花。

不知过了多久。她用我的手擦着她的泪。然后,放下。然后,很爽快地掠了掠自己的头发。然后,说:咱们走吧。

第 四 章

十二

夜真长啊。我睡不着。也可能是小屋里暖气太热。热烘烘的像哈巴狗蓬蓬的毛。扎痒得难受。

我起来了。我披上衣服来到院子里。我一个人在威严的大楼前。我在威严的院子里。

森严的院门早已紧闭。警卫室黑魆魆的,不知警卫是打盹还是醒着。一辆辆小轿车、面包车停在大楼前,默默地相思着。

我回头看了看大楼,所有的窗户都黑着。

我仰望星星,它们都眨着眼。表示宇宙中所有的窗户都亮着灯。

世界静极了。

小城死了。

然而,我稍稍嗅了嗅,就知道,小城没有死。各种各样的欲望都在那里进行着化学反应。空气中都是那稠密的气味。

一只小虫在面前飞过。

陌生的小城(11)

我惊异它的耐冻。地面早已有亮晶晶的冰在闪光。

我想与小虫对话,它已不知去向。

我是怎样来到这个世界的?

我想不明白。

我回到自己的斗室,这是一楼角落的一间储藏室。房间里一多半的空间堆着各种平时不用的东西。旗杆啦,一卷卷的横标红布啦,乱七八糟的桶啦,黑板啦。硬挤着放进了一张小床,又放进了一个二屉桌,一把椅子,这就是我的天地。

寂寞了,能听见老鼠在吱吱咯咯游戏。

我闭了灯。

我摸起了吉他。

我眼前浮现出妮妮的影子。

我弹起了吉他。

黑暗中,吉他的声音展开了一个清白的空间。那里,天纯净极了,草地开阔极了,白云像儿童画的,调皮极了,五颜六色的皮球散落在草地上,快活地滚动着。一只公鸡挺骄傲挺奋勇地引吭高歌着。金色的歌声撕开了大幕。又有更纯净、更优美的天地展现出来。我看见妮妮冰清玉洁地坐在小溪旁,挽着湿淋淋的头发。她刚刚洗浴过。她还在遐想。她凝视溪水的目光露出矇眬的微笑。我读着她的微笑。吉他叙述出了她的微笑。

天亮了。大楼嗡嗡地开始了运转。我又看见妮妮了。她上着楼,很愉快的样子。微笑着和各种人打招呼。

我忽然不想见她。我厌恶她这愉快,厌恶她和各种人打招呼时的微笑。我想到了那落在蓬松尘土上的眼泪。

我还没有来得及转过身,妮妮发现了我。她一边笑着和其他人打招呼,一边朝我走来。趁人们并未注意时,她塞给我一个信封。

我看到了她那有些红肿的眼睛。

一定是昨晚又哭过了。

我心中一下很湿润,很爱。

信封在我口袋里,如火如活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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