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巴比伦》 第24章

相互之间也很少有交谈,用现在流行的说法,这是得了失语症。我要是老了,不知道会不会变成这个怂样,我是很啰嗦的一个人。

筒子楼里的电路很差,和工厂里几乎没有区别,一块红色木制的配电板上,安装着电表、保险丝、闸刀。这里的电线都老化了,我掰开看过,是铝芯的,很差。当年我在工厂里用的电线都是铜芯的。我对张小尹说,这地方很容易着火的。张小尹和我住在一起,我们没事的时候就在屋子里喷杀虫剂,然后数蟑螂。

前几天屋子里忽然停电了,一秒钟以后电又来了,一秒钟以后又停电了,这样往复了四次。当时我正在看足球转播,而张小尹趴在电脑前面写小说,她没来得及存盘,写出来的2000个字全都废了,而我错过了一个不怎么精彩的进球。张小尹说:〃这供电局怎么回事?〃

我从沙发里跳了起来。我做过电工,知道不是供电局的问题,供电局的电工都受过正规训练,绝不会这么干活。须知,这种干法会把所有的家电都烧成一堆废铁。我冲出房门,破口大骂:〃操你妈!会修电路吗?〃结果我看见邻居老头站在楼道的配电板前面,正拿着一把螺丝刀瞎捅一气。老头瞥了我一眼,冷冷地说:〃我家停电了,关你什么事?〃

我说:〃操,老鳖。有你这么修电路的吗?把你家的触报器推上去!〃

←虹←桥书←吧←bsp;第57节:第六章 换灯泡的堂吉诃德(7)

老头说:〃你骂人!〃

我摇了摇头,跟这样的老头没有任何解释的必要,我捋起袖子跑到他房间里去,借着楼道里的灯光,找到了门框上方的触报器,瞅准了跳起来一推,他屋子里的日光灯噗噗地跳了几下,重新放射出灰暗的光芒。这灯管两头发黑,看来就快报废了。

老头看了看日光灯,然后一步三摇地走进了屋子,顺手把我推了出来,说:〃你放规矩点,谁请你到我家来了?〃他碰地关上门。我隔着门说:〃操,要不是我,你丫现在就被电死啦。〃

我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关上门,张小尹说我脾气不好。我说,我就是受不了有人拿电门开玩笑,真的会死掉人的。这么小的筒子楼,对家要是办丧事,还不得把我烦死?我点起一根香烟,要把电工班的故事讲给她听。这时,对门的老头忽然砰砰地捶我家的门:

〃姓路的,把厨房里的垃圾倒掉!〃

我再次跳起来:〃操你大爷!别以为你年纪老我就不敢打你!〃

我做电工的时候,脾气没这么大,因为技术差,做人也就低调起来。但工人们还是很尊重我,如果我不给他们换灯泡,他们就没法干活,没法打牌,没法打毛衣,走路会跌进沟里。在昏暗的车间里,灯泡是唯一的光源。换灯泡的时候,通常是小李在下面扶着竹梯,而我像个猴子一样爬上去,把坏灯泡拧下来,再把好灯泡拧上去。事情就这么简单。

那时候工人师傅不正经,把灯泡叫卵泡,把灯管叫鸡巴。他们一个电话打到电工班,换卵泡,换鸡巴,就这么乱喊一气。

小李说,爬梯子拧灯泡其实也很危险,如果被电着了,人会朝后倒,从两米高的地方倒栽葱下来,基本上是后脑着地,就是武侠小说里说的玉枕穴。摔得不巧会送命,摔得巧就成了一个脖子举不起来的高位截瘫,别说做爱,就是手淫都很困难。

换灯泡必须得两个人一起行动,这不是浪费人力,一个人爬梯子,另一个人扶梯子。没人扶的竹梯会从墙面上滑溜下来,上面干活的人就惨了,通常摔断锁骨和肋骨,也有人把整个下巴摔碎了。

我们换灯泡的时候,除了爬梯子以外,还揣着几个大白兔奶糖,遇到有小姑娘,就把奶糖掏出来给人吃,然后就坐在桌子上与人聊天,这么一圈搞下来,换一个灯泡得花半天时间……不是虚指的半天,而是实打实的半天,整整四个工时。以前做钳工,都是和泵房的阿姨打交道,虽然她们很香艳,但我毕竟不好意思泡太久。后来做了电工,有机会去化验室,去车间操作室,我发现那种地方全是没结婚的小姑娘,她们香喷喷甜蜜蜜,是电工青年的最爱。我们长时间逗留在她们身边,哪儿都不想去,呆腻了就换个姑娘聊天。那时候凡有人来电工班找我和小李,答复一概是:他们去换灯泡了,去哪里不知道。唐诗云:松下问师傅,童子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我们当时就是那个德行。

有时鸡头也会训我们。鸡头说:〃你们他妈的出去换个灯泡,我两圈麻将打完了回来,你们还在换灯泡!〃

小李说:〃没办法呀,换好了灯泡,还帮女工修电风扇,还修电吹风。〃

鸡头说:〃你有没有给她们洗短裤?〃

小李说:〃没有呀。〃

我说:〃女工说了,下回请你过去,顺带把电热炉也一起修修。那玩意我们不会修。〃

鸡头说:〃我不去!〃

那阵子因为谣传我们偷胸罩,师傅们都嘲笑我们,但阿姨们都很理解,阿姨们甚至对师傅们说:〃啊哟,有什么了不起的,两个小伙子发春,很正常。你们当年难道就没偷过胸罩?〃师傅们就拍着自己的脑袋,说不出话来。后来我们辩解说,不是偷胸罩,而是看见黄春妹晾着的降落伞,忍不住上去研究研究。阿姨们说:〃啊哟,她的胸罩,美国人都想研究。〃

变态事件在阿姨们的吵吵闹闹中逐渐消解,师傅们都听阿姨的,阿姨说我们正常,那就是正常。后来,她们打电话到电工班,凡是要换灯泡,就会对鸡头说:〃鸡头啊,我们这里灯泡要换啊,把你们的小路和小李叫过来吧。〃鸡头哈哈大笑说:〃你当我这里是夜总会啊,可以点小姐啊?〃每当这时,我和小李就收拾收拾工具,准备出台。假如去的不是我们,而是其他师傅,阿姨们就很不开心,第二天故意弄坏几个灯泡,还得点名让我们去。我们确实就像做三陪的,可以被点的。一直到很久以后,劳资科发现了这个情况,大为恼怒,说是变相色情活动,我们才结束了这种点名出台的生涯。

◇bsp;第58节:第六章 换灯泡的堂吉诃德(8)

九三年,由于换灯泡,我跑遍了厂里的每个角落。

我去过各大车间,去过锅炉房,去过食堂,去过男厕所和女厕所,男浴室和女浴室,男更衣间与女更衣间,去过厂长办公室,去过档案室、汽车班、废品仓库……哪里有灯泡,哪里就有我扛着竹梯的身影。在女工更衣间里,我和小李参观过一溜十几个胸罩,大大小小,晾在一根绳子上。本厂的女工有在上班时间洗胸罩的爱好,洗好了就晾在那里,也没人管她们。胸罩以白色和肉色居多,偶见粉色的,最激动人心的是黑色胸罩,太他妈的前卫了。这些胸罩我看了很久,我二十岁了,没有结婚,没有女朋友,我过的是一种无性的生活,当我想起自己曾经在一片胸罩底下盘桓,就不能不说,我曾经是个性压抑。

某些地方与更衣间相反,拧完了灯泡就赶紧闪人,比如厂长办公室。那地方没什么好玩的,被厂长认准了脸孔,就是一场灾难。厂长办公室有一个美女,常年坐在一张办公桌后面,她戴着金丝边眼镜,绾着乌黑的头发,露出光洁雪白的额头,很像希腊雕塑。我们换灯泡的时候,她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不说话,也不动,真像是被砌在办公桌后面。假如她不是那么的美,不是那么的没有烟火气,也许我们会请她吃大白兔奶糖?

做了电工,平时不能去的地方,都可以名正言顺地跑进去。厂长办公室、档案科、财务科这些神圣的地方我都去过,还有女厕所,那地方没什么神圣的,但是灯泡不亮就会有女工掉茅坑里,所以也得去。女厕所没什么好玩的,如果换灯泡的时候太长,外面的女工就会破口大骂,说我们是吃干饭的,掉在茅坑里才好。

还有女澡堂。我们进去换灯泡,会在门口大喊三声:〃有人吗?!!!〃然后才跑进去。上班时间澡堂是不开放的,但有些女工会偷偷溜进去洗澡,如果电工忘记喊那么一声,就会发生扫烟囱男孩撞上洗澡女孩的事情,这很像是一个童话,结局却可能很悲惨。

九三年的时候,电工班的六根去女澡堂换灯泡。那天本来应该是我去的,但我在和鸡头下象棋。六根一个人扛着梯子去换灯泡,当时是中午,整个澡堂静悄悄的,也没有水声,也没有说话声,外面的树上有一只杜鹃在叫。六根有点迷糊,他走进澡堂时忘记了喊一声。于是,他扛着梯子撞见了一个女工,赤身裸体,乳房饱满,阴毛上还沾着白色的肥皂沫。六根扔下梯子就跑,后面女澡堂的门帘里伸出一个湿漉漉的脑袋,对着他的背影大喊:〃抓流氓!抓住六根!〃

六根被保卫科抓了进去,没多久就放了出来。保卫科一查,该女工在上班时间洗澡,而六根是去执行正常的工作任务,错的是女工,不是六根。问题是,这个女工是个没结婚的姑娘。鸡头说:〃这下完了,六根得娶她了。〃我们都很害怕,这也不是旧社会,看见裸体就得娶回家。鸡头对六根说:〃你出去躲几天吧。〃还没等六根答应,电工班闯进来四条大汉,后面跟着那个女工。女工一指六根:就是他。四条大汉拍出四把杀猪刀,要挖六根的眼睛。电工班没窗户,六根无处可逃,绕着办公桌打转,被人擒住,按倒在桌子上。六根说:〃他妈的,就算要挖我眼睛,也不用拿四把刀子吧?〃

当时我们都吓坏了,对方都是拿刀的,而且是杀猪刀。这种刀子又长又宽,黑沉沉的沾着血腥味。只有鸡头还保持着镇静,鸡头往地上摔了一个茶杯盖子,然后说:〃闹够了吗?〃

女工说:〃没闹够!鸡头你靠边站,不然连你的鸡眼都挖出来!〃女工说着,手一挥,指向六根的四把杀猪刀,立刻有两把掉头对准了鸡头。

鸡头立刻软了,鸡头说:〃有话好商量。反正他该看不该看的都看了,要不我撮合撮合,照老规矩办?挖眼睛有什么好玩的?还是谈谈恋爱算啦。〃

女工本来脸色铁青,后来就红扑扑的,好像挺害羞的。她朝六根看了看,六根仰面躺在桌子上,衣衫凌乱,眼神惊慌,好像被强奸过的样子。六根是一个瘦小干枯的青年电工,一双三角眼加一对大龅牙,还不到三十岁就已经秃顶。六根是农村户口,爹妈都在乡下种地,家里还有一个痴呆的弟弟。六根只有小学文凭,初中留了三级都没能毕业,只能出来做工。六根是个六指所以他叫六根。六根就是一部找对象的反面教材,一部缺陷大辞典。

虹桥书吧bsp;第59节:第六章 换灯泡的堂吉诃德(9)

女工咬牙切齿说:〃谁要嫁给他?!〃

鸡头说:〃那你想怎么样?你想嫁给谁?〃

女工昂起头,凛然环顾电工班。我们这些看热闹的小电工不禁集体哆嗦了一下,接二连三躲出去抽烟。被人砍了也就算了,万一要顶替六根去娶她,那真是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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