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目光直接的对望,令澄六牙很有压迫感。
「伤都好了吗?」
「好了。」
拜你所赐、托你之福,我才可以有伤来好!
非常小心翼翼地把说话按回腹中,更不可在表情上透露半点。
「我还以为你是还伤得要躺在床上休养,才一直不来这边质问我上次的毒品交易怎么变了军火交易。」
顿时,澄六牙那杯琴酒的水平线晃动起来,把他手心的颤抖放大了好几倍。
「还是你不敢?」琉亨直端正的五官,组合起来有一种邪恶的感觉,「一般的小弟,就算再冷静、再世故,怎样也会有点抱怨吧?即使不敢当面指斥我,向手足们吐吐苦水比才正常。然而我一点风声也收不到,就像完全没事发生的风平浪静。」
琉亨直摸摸下巴,把脸抬高了:
「你在社团里,不至于有令你舍不得的权力地位,会如此彻底哑忍,除非你有非留在这里不可的原因,难道……你隐藏着什么秘密吗?」
澄六牙隐藏的秘密太多,但最终都只归咎于一个大秘密——卧底!
他越听越清楚,心脏没命的在跳……他是应该利用他完美的演技来化解危机的,但琉亨直全身上下散发的危险气息令他连呼吸也有困难,「也许会死在这里」的恐惧充斥着他半麻痹的脑袋。
「哈哈哈!」就在对方被吓得脑袋也要关掉的时候,琉亨直突然发出几道轻率的笑声,「知道我为何能识破你吗?因为我也是怀着大秘密的人,例如……你明白为什么我一心推你去送死,却最后也派小弟赶去营救你?」
心中不自觉稍微放心的澄六牙,储起胆量,朝琉亨直疑惑地一看。
「这就是我的秘密,也许到一天,你觉得值得的时候,就用你的秘密来换我的秘密吧。」琉亨直笑着用自己的酒杯敲了澄六牙的一下,「干杯吧!当是庆祝你痊愈,还有谢谢你替我打了那个卫警一枪。他是有史以来把『域联』咬得最紧的一个卫警。」
琉亨直说罢就把琴酒倒进口腔,为免被怀疑,澄六牙也喝了一口。
真的是在向我道谢吗?还是确实已经开始怀疑我,只是在看我反应?
「直哥!」门外倏地传来呼叫。
「什么事?」琉亨直沉着声回道。
「有——」
门外的小弟来不及回答,门就被闯开了。
然后有六、七个一般高的青年,大约在廿五至三十岁的,有规律感地列在客用沙发上的二人跟前。他们没开口,澄六牙就认出了,他仍然认得那种习气,他们肯定是——卫警!
「琉亨直先生,我们是桃源卫警,隶属美好区总部,由商业罪案调查组和非法社团调查组联合的特殊部队,现阁下被怀疑与多宗非法买卖有关,希望可以跟我们回总部协助调查。这是拘捕台,阁下应该认得了吧?」为首的一位便衣卫警趾高气扬地展示一纸雪白的拘捕合。
半晌,琉亨直冷笑着放下酒杯,澄六牙感到自己的心跳高了一下,当酒杯敲向茶几面时,他还以为自己的头会被敲破。
「我跟你们回去吧,卫警先生。」
「还有,请这儿一切有关人等也回去一趟。」
「哦?」琉亨直立刻回头转向澄六牙:「那你也要跟我一道走喽。」
澄六牙呆了半秒,才赶紧点头。
*
这儿是全桃源最宽敞、最光洁的口供房,因为这里是把将要关在牢房一辈子的疑人审问的地方,是高贵和圣洁的。
澄六牙明明是回到自己的地方,却要站于被审讯的一栏,故来警署的时候……脚步是沉重的,但走进这窗明几净的室房后,这种感觉就清失了,只剩下感动。
他深深被这儿的光明气氛吸引着,蔚蓝的眼瞳似会跟光明互相呼应的宝石,隐隐约约闪耀起灼人的光,那就是在两年多前把禾学序牵动的——正气之光。
「六牙,去跟外面随便哪一个卫警说都好,告诉他们我想要一杯黑咖啡。」琉亨直跟正身后的澄六牙吩咐道。
「好的。」
他也非常顺意的应了,而琉亨直本来的近身小弟反而有些不满地瞪瞪他。
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门把时,门把竟自行搬动,更向他这边推开来,只要他闪慢一拍,高挺的鼻子就要撞歪了。
「什么事要出去?」
「……」
澄六牙居然无法回门外的人的话。明明早就预料会碰他的面,但就是没想到是如此突然……就在彼此都同时想开这扇门的一刻。
「什么事要出去?」禾学序的表情冰冷木然如一成不变的严肃雕像,但语气明显温和,是因为澄六牙,还是因为终于把琉亨直关进这个口供房而心情太好?澄六牙想到前者感到甜蜜,想到后者又有一阵酸意。
「我老大想要一杯黑咖啡。」
「我们会有安排,现在请回去你应该在的地方。」
澄六牙耸耸肩就站回去,然后看见禾学序跟身后的一个卫警吩咐了几句咖啡什么的。
看着装的跟他完全不认识的禾学序,除了觉得对方的演技原来一点不比自己逊外,澄六牙心头还有另一种起落不定的情绪……
难道自己一点点令对方心跳频率波动的本事比没有吗?他有那么一点不甘心,但又偏压抑不住令自己益发下甘心的、因对方而急速起来的心跳。
正式坐回位置上的禾学序,身边还有负责纪录的女文警,他翻着手中的文件,认真的目光一如往常的散发着令人无法转移视线的深刻魅力,这种不需表情就能颠倒众生的美人,一定是石雕爱好者的梦中情人。
审问的程序,就在澄六牙为禾学序的迷人而陶醉,及为那女文警仿佛借故亲近对方而吃醋的交替情绪下展开。
「琉亨直先生,请问你是否『域联』社团的最高负责人?」
「什么是『域联』,警官?我不知道。」
禾学序不着痕迹地对镇定的琉亨直冷笑。
「那你身后的几位跟你是何种关系?」
「好朋友吧,偶尔来我经营的正经酒吧兼职的小弟。」
「兼职啊?所以不用法律合约或工资单据等来证明你的说话,真是聪明。」
彼此都不友善地笑着的禾学序和琉亨直,目光间剑拔弩张。
「琉先生,贵酒吧该不会想增设售卖医药服务吧?」
「没这打算,为什么这样问呢,警官?」
「因为我们得到可靠资科,阁下跟本国的第三制药似乎有非常紧密的联系。」
刹那,琉亨直的眼睛动摇地瞪大了少许。他眼中怎么看都觉得是有点虚假的绿色,正视着禾学序眼中浑然天成兼清透如井的翠绿。
眼角的上扬,令禾学序看起来胜卷在握:「实际上,不仅是第三制药,或该说第三制药只是一个入口,助阁下连络到它从属的总部——雅乐丝集团,还透过雅乐丝集团接触它几个姊姊集团,包括龙行、倾大和诺欧奇,这四个组织加起来,与其说是集团倒不如说是财阀,它们旗下的制药、医院、食品、饭店、电脑科技……从二级工业到四级工业也行,贵酒吧如果不是想扩充营业或转营便利店,到底是为了什么要与四大财阀的总裁接洽?」
说罢,禾学序从文件夹中抽出数帧照片丢到琉亨直面前,那是他与几个财阀总裁用餐时的画面。澄六牙一看就记得,那是他交给禾学序的资料,甚至他口中说的一切,也应该大部份来自澄六牙的情报。
站在琉亨直的背后,澄六牙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从禾学序那张自信飞扬的脸的反映,琉亨直现在大概是满脸青筋吧。澄六牙有报仇的快感,更有与禾学序共同目标快要达成的悸动。
「禾。」
蓦然闯入的中年卫警,肆无忌惮地大开着门,破坏了充满张力的气氛。只见他瞥琉亨直一眼,就走到禾学序身边,在他站定之前,禾学序和女文警就站了起来,齐步敬礼:
「总警司。」
原来是总警司克童,比禾学序要高上一级,经验也丰富了一截。
「结束录取口供的程序。」克童的脸色非常难看。
「总警司!」禾学序美如白樱花的脸被扭摺了般的皱着,「我听不明白。」
克童似早有预科的攒紧了眉,板起脸转向女文警:「立即放人。」
「站住!」
「禾学序副总警司!由现在开始这儿由我指挥!」
两个高级到直顶着天的男人先后吼着,其实被吓得呆若木鸡的女文警根本未动分毫。
「放人。」克童再向女文警发话,这次她没敢怠慢就马上照办了。
禾学序感受着女文警离开的气流,突然像个被剪了线的木偶,无力地瘫回座椅。
「全部都跟我来。」女文警对琉亨直一干人等说。
就在澄六牙临门的一刹,他按捺不住回头一看禾学序那像没了灵魂的躯体,连那双过去总俨如漩涡般吸引着他的绿湖,现下都成了潭没有流动的死水。
在门被关上之前,他一直看到的禾学序都是这个样子。
「啪」。
连女文警都出去了。
禾学序看着地下的目光始终没有抬起来。
「不是有连你也无法帮助的阻力,你是不会在这里出现的对不对,警司?」
克童知道禾学序的能干,也知道他适应和认清现实的效率,但他同时理解,这毕竟……是多年的心血。
「那几个商家不能拘捕,所以不可拿手上的资科起诉琉亨直。」
「为什么不能拘捕?!」
禾学序对呼之欲出的答案还是锲而不舍,这是他失控的象征。克童没资格觉得对方要他说出事实是残忍,因为残忍的不是他们任何一个,而是现实。
「他们市场占有率太高,他们被捕,会令股市大泻,政府不会容许。」
克童的冷静,彻底激发了禾学序的怒火:
「那桃源政府是否容许有乌托邦的蛆虫在国内图谋个轨?!」
「不,只是我们要用不伤害经济的方法消灭蛆虫,也就是我们只可以瓦解『域联』而不能动四大财阀半分。」
「这是多浪费时间你知不知?」禾学序终于挺身怒视着克童比他高一点的视线。
「禾,你这是什么态度?」克童并非要摆架子,他是要用卫警的纪律基因令下属冷静。
不过这次情况不简单,绝不简单。
「国民要的,是真正的世外桃源,不是写在地图上的桃源!」
他真的受够了这种政治。当年的大屠杀也是因为政治上的手段才会发生,他的父母不是被战争夺去生命的,是被政治分尸的!禽兽的政治是弱肉强食,但人类的政治是不以吃掉为目标的大量屠杀生命。
他真的受够了……为什么这个地方还有资格叫做桃源?真是讽刺,讽刺得要命!
「禾,如果就此气馁,我们连地图上的桃源也将会失去。」
「!」
禾学序始料未及对方会这样温和地说话,于是又再度抬起视线,看着那张曾让所有人都觉得他不会老去的铁人的脸。
「要改变环境是妄想的,我们只可以适应它。因为连我们也无法适应的话,我们所爱的就不能受到保护。」
我们所爱的——桃源。
顷刻,禾学序在克童深绿色的眼眸中,找到一丁点……跟澄六牙相似的地方。
「尚有时间,与其拿来气,不如拿来干实务……还没有绝望的。」
克童拍了禾学序的肩一下。沉沉的一下。
他还是什么也没有明白,但他有冷静下来,是那双近似澄六牙的目光令他冷静。
*
又是这里「美丽新世界」。这个都市里,充斥着名不符实的东西,一切的丑陋都靠一块薄薄的美丽纱帐掩盖,但其实压根儿就掩盖不住,只是大家都不当一回事的隐瞒着。
禾学序觉得自己也是这里自欺欺人的一员。
如此想着,他面对玻璃上反映的脸孔,感到极端恶心,他想剖开这副白皙的脸,让里面的黑水都流出来。是的,他早已满肚黑水,由他屈服于政治把琉亨直放走的一刻,他就已经同流合污。
也许因此他才突然想见澄六牙,那个总是用充满好感的眼神看着他的卧底,就只有对方不会看见自己污秽的内在,而只看见出色的外皮。
「我来了。」
禾学序转过头,乌亮的发际宛若夜光饰品,吸尽了光之后任昏暗的环境发亮,澄六牙差点又走了神,但他惯性地压抑着。
「上次到底是怎样回事?为什么要放走琉亨直?不会是我的情报出错了吧?你……有没有受到责备?」
澄六牙无从掩饰他的担忧,露骨地展示着他的宠溺。他真的一直如此深信——从琉亨直计算机中复制出来的档案,都是幌子,害禾学序受责。
可是对方只是冷淡地回过头去,一言不发。
「你说句话,不是被处分了吧?」澄六牙为自己的揣测剧烈地动摇了,他绝对承受不了……是自己亲手把心中的模范卫警毁掉的事实。
「你说话!想先骂我一场或打我一顿再说也没关系,你就做点什么别一直楞在那儿——」
「我要取消卧底计划。」
「……什么?」
面不改容的,淡薄地说着。这是禾学序一贯的脸。
他没法再坚持下去。坚持这总是被政治凌驾着的公义,只是让无辜如澄六牙这样的人,为没有成果的事继续冒险。
「你可以选择回复卫警身份,不过别想有任何晋升,而且这对你的人身安全会有一定威胁。你当然亦可以选择直接脱离卫警行列,以后做回一个普通人,或继续待在『域联』都是你的选择。」
「你说什么!?我哪儿也不想去!」
「那你要怎样?当卧底那么好玩吗?你想当一辈子吗?」
「我想!」
我想一辈子当你唯一的卧底!
听不到澄六牙心底最真的一句,但已够禾学序震撼。他那被笔挺的西装显得宽厚的肩,也仿佛稍稍垮了下来。
迷惘的绿眸直盯着不知为了什么而能如斯倔强的澄蓝瞳仁。
「我想协助你,我想倾尽所有的协助你!因为我知道你是全桃源最伟大的卫警!」将满十八岁的澄六牙,卯足劲地嘶呼,宣泄着他那成年之前残留的少年热忱,质朴地想要燃点起他最爱的人。
禾学序瞋圆着眼……良久,平静地:「真是不自量力的小鬼。」
澄六牙亲眼看着眼前人的瞳孔缩小,由激动转为冰封三尺的冷漠。
「我最厌恶你这种老是没有功劳地作出牺牲的人,只管给人添烦恼,就像那个立允哲一样。」
如丝的唇瓣镇定得将近冷血地掀动着,澄六牙的耳朵似百什隆不祥预感地刺痛。
「现在我告诉你也没关系,」禾学序傲然挑挑眉,「我是有份赞成立允哲的丧葬安排的,这是程序,是规矩,是政治。是我令你的好朋友落入这么凄惨的处境的!」
终于说出来。
禾学序几乎要舒服的感叹着。当日,他不能失去澄六牙而隐瞒着,有限度的心房几乎承担不住那份压力。今天,他要把澄六牙狠狠推开,就正好让一切都昭然若揭,如一发子弹的发射出去!尽管子弹向着的……是他自己的胸膛。
「你别以为……说这样的话我就会——」澄六牙发抖的声音,没说完就被禾学序凛冽的嗓音接下。
「我是认真的,你有很多办法可以去得到证实。」禾学序双手深深插进裤袋,「怎么样?我已经不是你心目中的伟大卫警了吧?还想再协助我吗?」
没有响应。
……过了很久,还是没有回应。
禾学序的心变轻了。了结了,他无力挽救的桃源,他放心不下的澄六牙,都再干扰不到他的心了。
一转肩膀,禾学序用走在雨后阳光的街上的步伐,了无牵挂地远离那张清蓝与白皙交织而出的脸。
「我不想协助你了。」
煞时,禾学序像被雷击中的全身麻痹了。澄六牙说出这句话,他不应再感到惊惶的,可是……他没想过对方会从后抱上来,连腰和手臂的紧箍着他。
他垂下眼,看着那双紧抓着他胸前衬衫的手,心跳得不像话,不住把多余的血贯到面部,让他的两颊红如牡丹。在这种时候突然被如斯激烈地拥抱,他的脑海……禁不住产生了羞赧的期待,说不定为了报复……清六牙会在此对他做些过份的事……?!
「禾学序,我不是想协助你,」澄六牙在禾学序柔软的耳畔沉吟,冰冷的唇一直贴紧上来,「我想一辈子留在你身边,就像蛉蛭一样,一生不是在蚁堆中当卧底,就是待在最爱的蛉蛭女王身边……」
啪。
什么断了?理智?神经?
禾学序没有空间去思考这与预想的景况天差地别的、突如其来的表白,他只知道自己不可以再被对方抱着来说话,不然……他一定会失控,为这个目前唯一拥有的宝物而失控……
「……放开我……」
「为什么?难道我不可以就这样抱着你一辈子吗?」
这柔入心窝的一句,竟像扯断了禾学序某条神经的让他挣扎起来:
「当然不可以!不可以!」一大堆不可以的理由,又明显又简单,多得他都不屑逐一细说,总之就是不可以!「你没听我刚才说什么吗?是我令立允哲得不到安息,是我让他的尸骨二十年后要再被掘起,然后可怜地丢到低廉的坟墓去!」
澄六牙的心又再痛了。就在刚才沉默的片刻,他的心真是痛得像裂开了。他靠着立允哲才得以在仇恨中站立起来,立允哲对他来说是多么重要的存在?失去立允哲,他就像失去了一双腿,几乎再站立不住。所以,那一刻他真觉得自己应该把禾学序推出窗外。
然而,就在禾学序转身离开时,他发丝间的一缕洗发精香气留了下来……然后,澄六牙忽然问自己,为什么失去了立允哲,他现在还能够站得住?由离开卫警学园,他就再没见过立允哲,那他人生最难过的这当卧底的两年多,是怎样撑过去的?
他旋即联想到的,是每年收到的唯一一份生日礼物,冷言冷语间的叮咛,和偶尔一、两次的欣赏目光……
究竟……到了今天,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
然后他晃回神时,就已经搂住了惊愕的禾学序。
「已经没关系了……」他轻叹般的说话云淡风清,却有那么强烈的存在感,「就算你对立允哲做了什么,你还是为我挡了那一枪。」
那一枪……
禾学序几乎忍不住立即就冷笑出口。
「蠢毙了,那是虚假的。卧底计划从来也没有取消过,我只是知道你开始有异心,才故意演那一场戏——」
「就算是这样又如何?」
澄六牙缓缓放开了禾学序,扳过他的肩,对上他似一勺清汤的眼眸,醺然陶然,毫不避讳地让对方知道自己的痴恋有多严重。
「无论你干过什么,反正我已经不能自拔了。」蔚蓝的瞳孔慢慢转深,「尽管是你一手把我拉入噩梦,最后把我从噩梦中救回来的,还是你。」
是那个当卧底第一年就不断做着的噩梦。
「我已经找不到别的归宿,我只剩下你。」澄六牙握着禾学序比预料中瘦的肩,倾吐了这句跟自己说过无数次的话,然后直接把对方揉进怀内,「我的余生,只能像我当初爱这个桃源的……爱你。」
余生……
一个不适用于未满十八的青年的一个措词,却这么地适合经历沧桑的澄六牙,是禾学序的出现令他变得这么适合说「余生」,但现在……他却无怨无悔地决定把「余生」奉献给禾学序。
一个男人。
一个比他年长六年的男人。
一个比他年长六年的无情男上级。
禾学序分不清自己是感动还是感到可笑,总之他就是情不自禁地扬起了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像是艺术品的樱唇,含蓄地笑了。
未来,这个由两年多前开始跟他交集的卧底,以往有多爱桃源就会有多爱他,他为桃源做的一切也会变成是为他而做的。他始终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像他这种无法保卫家园的男人也可以被爱这个事实,令他无从气馁。
终于,又是澄六牙令他恢复斗志。
他,像安抚一样轻搂着对方的背。
「我现在什么也没办法响应你,可是我感激你的心意。暂时,请继当我的卧底。」
「……是!」
澄六牙的声音,有着少年纯真得不能掩饰的喜悦。
禾学序闭上眼,任对方搂抱直至愿意放开。
第四章
和平世界历566年——
整个洗手间都是那种发型固定剂的气味,虽然澄六牙故意挑了禾学序说过「还不赖」的果香味,但现在因混和了刚冲完澡的水蒸气而令人有点窒息。
「嗯~什么味道?果香味?你一向不喜欢的哦,你不是说男人用果香太娘娘腔了吗?」沙腾又在澄六牙打扮的时候路过。
是的,他以前觉得果香太孩子气,适合女生多一点,但那次错手用了之后,禾学序居然像被浓烈的气味吸引了的,留意起那他未尝任意过的澄六牙的发剂,还浅浅一笑的说了句:「你今天用的这个很馥郁,还不赖。」
自此,澄六牙几乎都不碰其余的两瓶发剂。
「你管我,走开,别看着别人在洗手间做事。」
「介意什么,我又不是你待会要约的那马子,就算你刚睡醒的样子我也看过啦。」
「你怎知我约了『她』?」
「除了那梦中情人,你是不会为任何人而这么扭捏的!」沙腾挤在澄六牙旁边找牙刷,「说着说着,好像有一年了耶!」
「什么有一年了?」澄六牙心加肚明,却偏暧昧地笑着反问。
「当然是说你跟那梦中情人!到底怎样啦?进展到什么程度?她已经让你上了吗——喂!你干什么?!」沙腾被澄六牙随手拎起的刮胡慕思喷了一脸。
「哪有这么简单……」澄六牙白他一眼,「很久前表白过了,现在还是慢慢进展着关系。」
「什么嘛?她没有立即接受你?」
「他不是那种随便就能爱上一个人,或是别人向他表白就尽量yes的人。他心里要装载的东西太多太大,我只能慢慢地钻进去,让他一天比一天重视我。」
他有的是耐性,和真正的爱。他冲着镜中俊帅无可挑剔的自己一笑。
「真浪漫耶~你这样一头栽进去,真不知有多少女生要生要死了。」
「其他人怎样都没关系,世上只剩了我和他更好。」澄六牙冷漠地把衬衫的钮扣到胸前,露出粗犷的银项链。
禾学序重视其它所有人比重视他一个人更多,本来就是他最头痛的问题,所以尽管这个想法多多少少有点冷酷,他还真是有期望过世界末日后只剩他们俩。
「啊~六牙你的灵魂已经被俘虏了~没救啰~没救啰~」
轻蔑地横沙腾一眼,澄六牙就推开挡路的他:「我要走了,没有十万火急的事别找我。」
沙腾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澄六牙,直至听到关门声才确定他已经出门了。
此时,电话响起来,沙腾把口中的牙霄泡吐了出来,就跑去接听:「喂~啊!直哥你好!是……咦?六牙吗?那小子一定是刚出去忘了开手机。直哥有急事找他吗?……哦,好的。」
*
今天的下午,有很舒服的阳光。从下看上去「幸福饭店」的1346号房阳台的话,就会看见享受着阳光凭栏而站的禾学序。
现年二十五岁的他,已经是桃园的副总警司,侦破过不少大案,更被委以重任,全权负责怀疑乌托邦恐怖组织——「域联」的案子。
拥有纤细鲜烈如栀子花美貌的他,同时有着一副能干的骨子,和一腔永不垂败的热血。他是最热爱和平的执法者,他真正在为全民的安居乐业而努力着。
不过,他可以尽力的时间已经非常有限。
四年前的今天,克童跟他说过,五年之后军队就会介入,也就是如今他只剩下仅一年的时间去制止战争的发生。
面向着浩瀚的大海,他不着痕迹地叹息,然后稍稍垂头,跟背后的人说:
「你又不叩门就进来。」
本来忘我地盯着禾学序背影的澄六牙,闻言顿抖了抖身子,然后就挂着抱歉的笑脸走上前去。
他总喜欢迟一点到,接着无声的闯入,因为每次他都可以欣赏到禾学序沉思的模样。他迷上那个神情,因那就像都市中的海市蜃楼——每当禾学序跌宕在个人的思考空间,他便会如完全不受到这个物质世界的影响,进入另一空间,连风也吹不起他的头发似的。
「抱歉,又迟到了。」他陪着禾学序挨到栏边。
「奇怪,你不是故意的吗?」
依然是那么傲慢地洞悉一切,这是精明的人的专利,澄六牙被抢白得甘之如饴。
「咦……」
「什么事?」
「新的领带夹跟你很配。」澄六牙由衷笑着,是没有受到黑社团的污染,洁净一如他的牙齿的笑容。
禾学序不自然地抚着领结,这是他感到尴尬时的习惯。平常那么漠然的人,原来完全不懂得掩饰自己的尴尬,澄六牙没想到已经二十多岁的男人,还会有这么可爱的动静,他总是按捺不住的深深看着,然后让对方更尴尬。
「谢谢,请你在别的方面出锻炼成如此的观察力。」禾学序故作木然地道谢。
已忘了从何时开始,他发现了每次澄六牙跟他碰头,都会注意打扮一番,而且非常在意他的意见,例如那种他不过是随便赞过一次的发剂,对方真的就一直再没有换过。
然后,一回比一回有魅力的澄六牙,慢慢对禾学序形成了一种压力,好像他也应该稍微注意外表一下。结果由首次打了新的领带开始,直到这次换了新的领带夹,澄六牙都没有说漏过。禾学序对这种特殊的沟通,有种微妙的眷恋。
「别说这些了,琉亨直交给你的工作量是否已经开始多起来了?」禾学序终于把抚在领结上的手拿下来。
「是的,不过决策方面的事我还是没有参与。」澄六牙边说边伸手往裤袋裹摸出香烟,每逢开始说正事,他就会抽烟。
「两年前那宗可疑的军火交易令人无法不在意,在那之后真的再没有军火交易了吗?」禾学序颇有弦外之音。
的确是令人无法不在意的一次交易……
就在那天,澄六牙的魂魄都随着那颗子弹钻到禾学序那儿。
「六牙,有在听吗?」
「有……对不起。」澄六牙象征式的拍拍脸颊作为清醒之用,「黑社团本身应该不会藏有太多军火,大多是转卖来生财,不过因为利润和风险也极高,所以规矩非常严谨,行事亦非常秘密,像我这种小弟,就算曾经帮忙运过军火,也有可能懵然不知。」
「其实我有得到一些情报,几乎可以证实『域联』已经私扣了一批军火。」
禾学序平淡地看澄六牙一眼,后者却把眼睛瞪大。
「已经?我不觉得『域联』内有大批军火的话,会没有人看得见。」
「你忘了琉亨直曾一口气结束了美好区北的所有业务吗?」
煞时,澄六牙的脸如点亮了的灯泡。
「我倒真的忘了。你是要我找出那批军火吗?」
「是……」蓦然,禾学序眉梢间却又皱出一点迟疑,「可是……应该会很凶险。」
「你不要……」不要露出那种表情……
澄六牙大咽一下勒令自己调开视线。犹如长叶落于湖面般的双眉之间,总是有着一道教人心痛、楚楚可怜的皱纹,虽然那种温柔的神情令澄六牙觉得很赚没错,但……这样他很容易失去理智嘛!
「你不要担心,这是我的工作……」澄六牙小心翼翼掩饰了说罢那咽口水的动作。
「哦……那用心干。」
不知想起了什么的禾学序垂低头,恰巧风吹过,把他的睫毛都吹得颤颤的。
澄六牙偷瞄着禾学序,纵然有理想的男性身高,但单薄的衬衫始终把纤细的身体线条暴露了出来,加上他有意无意地垂着头的这种姿态,就更加像个女模特儿,有气质又脆弱得犹如蝴蝶的翅膀,教人好想、好想搂近。
我又在乱想什么……
发现今天的自己,由跟对方碰面起就没有停止过遐想的澄六牙,唯有把罪咎都归于血气方刚的十八岁身体。
此时,禾学序西装袋中的手机响起,他没怎么迟疑的跑去接,甚至好像有点过份紧张的。
一直盯着他的背的澄六牙,听见他故意压低了声音与对方对话,是机密得连这个最亲密「?」的卧底也不能听的么?说起来,那些「域联」私藏军火的情报是打哪来的?
澄六牙不知是吃醋还是什么的越想越多,但倏地破「扮装蛉蛭」的曲子打断了。
「喂?」
「臭小子!现在才开手机!」是沙腾。
「才不是,我已经开了九分钟以上。」他是进房门前一秒才记起的。
「你快回来耶,直哥找你!」
「他有说一定要我马上去吗?」
「你白痴啊?!迷女人迷昏了?男人当然事业为重啦,直哥要是器重你,要什么女人你没有?」
从某个角度来说,禾学序也实任应该期待澄六牙被琉亨直器重。
「好了啦,现在就回来。」
「要多久?」
「最快也要半小时。」
「出租车!直接坐出租车回来!车资我付!」
「……神经病。你别啰唆了,我二十分钟后回来好了吧?」
「快哟!」
澄六牙受不了的挂线。
虽然有时候那家伙是唠叨和窝囊了点,但其实澄六牙也不是没有这样想过:沙腾就像「域联」的立允哲。也许不够正气,也没啥伟人的人生目标,但沙腾跟立允哲关心他的目光都是一样的。
相比起来,反而他痴恋着的禾学序平目的表现更冷淡些,可是……他身上偏偏就是有那种令澄六牙欲罢不能的气质。缘份,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为自己过份爱情文艺的想法而偷笑,刚好来得及敛起若被看见就难以解释的笑容,禾学序就挂了电话向这边走来。
「我刚好有事,今天就这样。」
「啊,好的……我也刚刚有事要做。」
澄六牙坦白地跟自己承认,他有些许失望。纵然自己也确实有事要先走,但他本还想抢先提出,然后看看禾学序脸上是否有自己期盼中的失落。虽然,这怎么想都是一个妄想。
每次的碰面都想永远持续下去、总是一个劲地期待着对方对自己的反应、对方的每个小动作都能掀起心里极大的迴响……这种种心情,禾学序一定不会理解吧?澄六牙无从抱怨,反正单恋着别人的是他,这就是单恋者的命运。
「你没有别的话说了么?」
「嗄?什么?」
澄六牙不明所以地看着禾学序,那张宛如在晚上被月华映着般白的脸,甚至有点半透明的晶莹感觉,却一点也透视不到背后的想法,令他更加茫然。
但见禾学序一直维持着那张缥缈的睑,抱一抱紧西装,一步又一步的靠近,直到可以把澄六牙夹在他与栏栅之间不能动弹的距离才停下来。而澄六牙眼睁睁看着难得的大特写,连发问的时间也没有就听到柔软的声音传来:
「你忘了吗?」
「忘、忘了什么?」
「……今天是你生日。」
咦!
他还真的把它给忘了!反正每年送他礼物的就只有禾学序,没有对方的话,他可真记不住这有的没的。
「是喔……」就像发现一件别人的事般,澄六牙没太大感触地「恍然大悟」。
禾学序没好气地摇摇头,嘴边的醉人微笑诱发幽香。
「祝桃源最出色的卧底,十九岁生日快乐。」
他恭贺着,然后以魔术师般的手,从西装中抽出了一份看来颇贵重的礼物。难怪对方今天难得地把西装脱下挂在椅子上而没穿着,一定是怕礼物穿帮了吧。
「谢谢桃源最优秀的副总警司。」澄六牙有牙没眼地在笑着。
禾学序稍稍把视线抬高,发觉对望十七岁时已经比他高的澄六牙的仰视角又大了。对方究竟会长高到几岁呢?
他可真是……一直一直看着澄六牙成长。
「好了,我真的要走了。你在我离开后十二分钟才走。」
「等一下!」
情急地拉了禾学序的手一下,又在触电间感到腼腆的放下……澄六牙摸着手中变得沉甸甸的礼物,不想让禾学序走。那是单纯、强烈,又来得太早的思念之故。禾学序似能看穿一切的、清澈却无底的眼睛,眨了眨在看着澄六牙,似是非常漠然,其实目光中充溢了体谅。
「你还有事想跟我说吗?」
「……我可否再讨一份礼物?」
「嗯?」禾学序露出难以言喻的漂亮表情,「真是贪心不足。你还想要什么?」
「你的一个答案。」
瞬间就从暧昧的要求中,探出了似有还无的大概,禾学序的心仿佛换了一种节拍来跳动,脸像正要盛放的花苞般……有了轻微得难以察觉的颤动。
「……你想问我什么?」
澄六牙突然昂起头,银发换了个角度折射阳光之后,竟变得异样地璀璨,是教人睁不开眼睛的眩目,又是令人挪不开目光的华丽。
「我究竟有没有机会……让你爱上我?」
积压在心中多时的疑问,在胸膛的某个缺口迸发出来。他一直深信,自己所付出的都没有白费过,有些什么是不断在进展着的,只是很慢、很慢,比植物的生长更难实时察觉。可是他对禾学序感情的滋长,却没有配合着关系的进展,只是一个劲的在一马当先,好像那颗能通到巨人家的怪豆,一夜之间就长到云层去了。
单恋的感情及禾学序,似各扯着澄六牙心脏的一边,感情不住使力,但禾学序一动不动。他知道如果自己再不「制造」一点进展,结果只会是心脏都破扯开了,还只看得见一脸冰冷的美丽。
而禾学序听得很明白,亦了解那片破扯着的心脏,可是……
「……我不知道。」
澄六牙听到了这个残忍的答案,眉头苦恼地皱起。禾学序装作没看见,接着非常潇洒地把西装用一只手指勾在肩上。
他向后退一步,仿佛要跟澄六牙保持一个安全距离,但突然……无瑕的脸上竟浮起一丝蚀骨融心、穷于琢磨的情愫。
「目前我最在意的,还是和平,并没有仔细想过别的事。不过我想……最真诚地对待我的人,我是早晚也招架不住的。」
然后,好像早知澄六牙会楞在那儿的,禾学序趁这空隙以小溪流水的步伐徐徐离开。
到澄六牙恢复活动能力时,他的手脚已经软了,就像刚做完一场剧烈运动一般。一下子掉进地狱,一下子飞上云端,任心脏再强的人也支持不住。澄六牙甜入心扉的笑着的同时,也恨透那个最会折磨下属的上司,恨透那种模棱两可、总令人不安份地有所期待的答案。
也不知他陶醉了多久,直至手机再响起,他竟然不谨慎地接听了——
「喂?」
「还喂什么喂!!你知不知已过了多久?!」
噢,又是沙腾。
*
「咦?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匆匆赶回来的澄六牙,竟然得到琉亨直一个如此不负责任的反应。
「那……那是沙腾找我回来的,直哥你不是有事找我吗?」
「是,不过也不急的,我听沙腾说你约会去了,还说别打扰,等你玩完回来再说。」
「是啊……」——沙腾!看我今晚把你的皮煎出来!
「我是否扫了你和女朋友的兴?」琉亨直幽幽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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