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甚是高兴,忙着为我找铺盖,并认真地为我铺好,然后就一边象抚婴儿一样抚着我的头一边继续她百遍不厌的唠叨。
这时候,听娘的唠叨无疑是一种享受,能够迅速地让我安静下来,要不是她冷不丁就会停下来分不清是感叹还是肯定地说“也有白头发了”,我怕早已如伴仙乐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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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她视力已大不如从前必定是猜测,但必须要回答她算是安慰吧,忙说,没有吧,娘看错了。
通常地,她都没有回音,自顾自地继续着连我这个最忠实的听众其实也没认真地去听的唠叨,其实,没有必要听,内容早已耳闻能详。
这便是一种幸福吧。如此住上三五天,任天大的难事也会消融殆尽。
最不忍的,还是分离,当把我娘精心准备的所谓美饶消耗殆尽,就是分离的时候。
之所以这样说,我娘就具有这样的能力:自从我成家立业,不用我说,我准备回家住几天或者是否带老婆孩子,她每次都能精确地计算出,并按照计算准备应该的饭食,剩菜剩饭就是她待我离去之后的主食。
她吃得很少,即使在我们狂饮暴食的时候,她也常常只看着我贪婪的吃相笑,偶尔满足地加上一句:这么大了,一点儿都没变,还是小时候的那副贪吃相。
逢此时,我就会停下来,望着她天真地笑,而她则笑得更加灿烂了。
及至上了车,我才意识到该向我娘道一声别。蓦然回首,我发觉我娘明显见老了,脸上的皱纹竟堆得那样深,完全是一个年老体衰的村妇,正悄悄地用衣袖去拭眼。
我娘常用衣袖去拭眼,但她从不承认那是流泪,总说眼里飘进了东西,若是再三追究,我娘就会责备我:数你事多,说你毛手毛脚,偏要象我老太婆一样爱唠叨。
她显然把这种自然地真情流露当成了秘密,唯一的目的就是不给我添哪怕是一丝一毫的负担。
但我知道,那就是流泪。这一刻,我的心剧烈地颤抖起来,泪不觉已涌上来,忙招呼司机快走。
就在那一刻,我确定了自己的一条识人标准:识别一个人,不需要看别的,只要了解他(她)对自己老娘的态度,若是孝的,必可交往;若是不孝,必要远离。
其实,这条标准我于十年前就认识到了并一贯坚持着,这次不过是一次确认。
这个问题的核心便是识人,倘若能够自始至终地准确识人,就不会让我自己陷入现在这样的困境。
自打再次确认了这条标准,我就坚持用这条标准识人,居然凡试皆准,无一例外。也算是对这条标准的检验吧。
但我很快就遇上了例外,或许也算不上例外,只是一个连我自己也拿捏不准的个例:
局长是个实实在在的孝子,偏有老婆不准。所以每到逢年过节就空自慨叹不已,因为他不敢违拗老婆,老婆的老爹虽已临近退休,却仍是个能让他功败垂成的人。
老婆也难找,仅仅因为她生孩子期间婆婆恰因病没能伺候月子,就发誓不准男人去看他,男人自不敢稍有违反。
但男人终究是男人,是男人就必须孝敬老娘。据说男人在乡镇的时候,逢年过节总要利用职务之便让镇里的伙房置办年货偷偷地给老娘送去。
老娘更怪,独喜老辈过年的那一套——煮一套猪下货,蒸几屉白面馒头,尽管吃不了,没办法,偏好这一口儿,现在的洋过法反而会让她浑身地不自在。
当然,还有儿子回家,这几乎是所有老人的心愿。
但孝子却无法满足老娘的心愿,因为老婆不让回,他就不敢回,据说有一次他偷回了,结果让老婆知道了差点儿揪掉了耳朵,却还不敢声张。
到了局机关,与老婆离得近了,就没有了乡镇时的便利,这恐怕是局长最闹心却又无法向人提及的窝心事儿。
我及时捕捉到了这一信息,并决定帮他做他在乡镇时才能做到的事儿,但当我见到这位老人时,老人的手明显在哆嗦,强烈地盼儿归来的渴望无疑已灼伤了我。
——或许出于对母亲的与生俱来的感情,我不仅放弃了自己通过这件花钱其实并不多的事儿来结交他的卑劣想法,而且决定与老人一起过年给她以儿子的温暖,也算是对自己母亲的回报。
我的做法获得了母亲的赞同,却遭到了老婆激烈地反对,她竭斯底里地喊:怪物,一个连自尊都不要的怪物!最后,她的嗓子都喊哑了,居然仍在不停地唠叨。
如此连我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的做法到底对错了,若说错,母亲居然支持;若说对,老婆又在竭力地反对。
管他对错呢,我感觉到局长必定是充满感激的,因为他虽仍没有多说什么,但我的处境却在明显地改善——他开始给我派活儿,虽然尽是替他开会之类的事儿,却毕竟让我忙了起来——我不知道这种管理体制到底还能持续多久:
一个局长一天居然要开三至四个会,而且几乎每天都有,不知靠什么时间去落实会议,当然,有不少会议根本不需要落实,既无需落实,又何必要开会呢?
且不牢骚,单说自己总算有了事做,而且尽是些一把手局长该做的事儿。如果能换一个角度去思考,无异于让我提前享受了做局长的滋味。做局长着实不易,单是这些会吧。
或许我果真做了局长,也可以找人去替的。仿佛找到了安慰自己的理由,想一想还是做一把手局长的好,我居然又有了些许期待,只要期待,就必要象局长所说的那样严格要求自己,心竟渐渐地安了。
正当我充满期待时,纪委的人却找上门来了。
据说有人举报了局长以权谋私的事儿,又据说举报人就是他最欣赏的那位副局长,还据说是因为那位副局长搞以权谋私遭到了局长训斥而怀恨在心。
我们且不管这些据说,只说纪委的调查确是真的,他们单刀直入地就问我是否给局长的老娘办过年货。
我说,办过,而且还一起过的年,但不是冲着局长,而是冲着一位可亲可敬的老妈妈。
纪委的人又问,若是别的老人,你也能这样吗?
我干脆地答道,不能,但别的老人不一定也有这样的遭遇,我不希望有,难道你希望?说着,不知是因为老人的遭遇还是自己渐渐的失望,我眼里竟噙了泪。
纪委的人没有再问下去,只说了句“天下难道还少了这样的老人”就结束了他们的调查。
我不知道自己明显情绪化的回答起了什么样的作用,反正局长仍然是局长,只是比以前苍老了许多——不足五十岁的人看上去怎么也有七十岁吧。
一个周后,最受青睐的那位副局长被派到了乡镇做党委书记,算是提了,这是县里用干部的一贯做法。
待这位书记经过县委的再三催促用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总算交接完毕,我就接替了他的分工,而局长只说了一句“好好干吧”。
且不说后来我才了解到局长居然疑心是我又告了他的状而把我当成了仇敌,单说这原是我梦寐以求的事儿,就这样便轻松地到了我手上,我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兴奋,反感觉有些泄气。
我意识到,人是必须有所信仰的,倘若失了信仰足以能将人击垮。——局长的遭遇仿佛给了我点儿什么警示,我明显在应付差事,甚至连原来的一分雄心勃勃也没有。老婆便骂我,刘老三的豆腐提不起来。
骂就骂吧,尤其在我感觉到了局长的真实想法之后,我绝不是在为自己没有勇气的逃避找理由,而是愤怒让我根本不想说,我何苦非要用说来表明自己呢,尽管老婆再三地质问我“为什么不能把话说明”。
其实,话是无法说明的,因为只有我才知道局长老娘的事儿,他不怀疑我又有什么理由去怀疑别人呢?
我老婆却不顾我的阻拦去找局长说了,我不知她说了些什么,只听她自己说她不过是说了那些据说和她的分析,这是个不简单的女人,我连她也不能再信了。
事实上,局长明显对我好起来,某一天,他莫名其妙地冲我说,对不起,误解了你,好好干吧。
但这无法阻挡我日益感到的变化,或许恰如我老婆所说,我已不辨是非和好坏了,沾了人家便宜还要对人家讥讽挖苦一通。
这怪不得我,因为我压根儿就信不过他们,他们给了我好处,就必然地要从我这里博得更多更大的好处,要不然他们过去为什么不给我好处呢?
老婆终究头发长见识短。我这样想着,似乎才感觉到了自己。——这居然是我,一个甘愿淹死于逃避与牢骚的梦想中的我,竟这样真实。
怪是相对的,在别人感到我怪的时候,我却感到重又找回了自己——我仿佛又回到了刚毕业那会儿,恐怕只有那会儿的我才是最真实的。不,与那会儿还是有所不同的。该怎样说呢?恍若做了一个长梦吧,梦醒的时候看到了自己,自己在跟自己招手。
仿佛一切都看开了,只有把一切都看开了,才有可能找回原始的我——人想做事原就不是什么过错,根本勿需去责备自己,而且只要想做事,无论怎样的环境都不该成为阻碍,更没有必要去削尖了脑袋往里钻,或许用“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这样一句佛语来表达会更贴切吧。
命运或许就这样怪,越是想开了的时候,机会往往越要垂青你。偏在这个时候,局长被提拔为县委常委宣传部长,他临到交接的时候才告诉我,他坚定地推荐了我。其实,这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
我知道他的推荐是至关重要的,尽管他只是个到常委里过度一届就要退居到人大的常委,却终究还是个常委。
但是对我的起用起决定作用的,绝不单纯是他的推荐,而是县长,当然这里面也有他推荐的功劳,起因是县长的小孙子得了一种类似于感冒的怪病,四处求诊都确诊为感冒,按照感冒来治,却又总是徒劳无功。这时候,局长就推荐了我老婆,所以说里面也有局长的功劳。
前面的讲述曾提及,我老婆居然信起了神,治疗小孩子惊吓只要用线吊一根针点上三株香然后由她呼小孩子的名字家长代替应答直至香燃尽居然甚为灵验。
我当初曾担心老婆的西洋镜被拆穿,西洋镜是我对她行为的讥讽,但局长既已推荐了,而且县长与夫人已携孙上门,只好任她妄为。
肯定是药起了作用,香未及燃尽,县长的小孙子居然当即就好了。据县长夫人说,县长的儿子及儿媳都在国外留学,小孩子倘若……这话当然不能说全,只能点到为止。
从那以后,我就结识了县长,更重要的是县长夫人与我老婆竟姐妹似地走动起来。
县长夫妇并没有传言中那样严肃,只是他的性格过于庄重,这也是长期官场磨砺的结果。或许到他这一级别,反更能看得开?他说,人就是那么回事儿,都有百年,其实,也用不着到百年,只要人退了休,就同世为人了。
我居然与他有同感,也或许因此,他便喜欢我故意堆到桌上的论文。应该说,他看重我,并不单纯因为这些纠缠不休的关系,还有我的才华。至此,我仿佛明白了人们之所以要常说的“要提拔最先知道的必首先是自己”这句话。
正为此,待局长告诉我结果组织部门果然就来谈话时,我已经由透着担心的激动中平静下来,甚至没有感到丝毫的意外。
那一刻,我是清醒的,我知道局里还有近五百万的亏空必须要我去面对。尽管这些亏空局长并没有拿回家里,但他终究还是有责任的。所以,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些亏空的公开,他已经不止一次地跟我谈起过。我知道,要公开这些亏空必要遇到不可想象的阻力。
但我已经决定,绝不为他背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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