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莎的树林》 第17章

房像贫民窟,又脏又乱,把几个护士气得要命。你知道,小庄住的,已经算是上等病房了。”

“哦……是吗?”我回答。对着阳光的那面脸上慢慢热了起来。 从小到大,老妈从来在我们面前为任何事情失态,即使看穿是在说谎,她也只是淡淡挑明,并不深究,让人自己去下不了台。

“你姐姐说我们家对面住的人家,那个小姑娘得的是肾衰竭,是吗?”车子来了,老妈不紧不慢地走上去,付了两个人的车费,虽然车厢里有空位,她依然扶着栏杆站着,把折叠好的阳伞放回公文包。

“对。”我说。

“可怜啊。”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沉默了一会,老妈说,“国栋,你知道你爷爷当年为什么给你起这个名字吗?”

太明显了,简直就是设问句。我回答,“爷爷是希望我成为国家的栋梁。”

可能我回答得太干脆,老妈笑了起来,“我倒是不指望你成为整个国家的栋梁,可是,你起码要成为我们林家的栋梁。你说是不是?”

我点点头。旁边一个穿着精致套装的年轻女白领转过头来看看我们,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大概觉得这公车上心照不宣的“三娘教子”很有趣。

“男孩子,眼光要放远大一些,”下车的时候,老妈指指车门,示意我先走。这是她的又一个习惯如果旁边有别人,一定自己先让路,即使是丈夫和孩子,“同情心人人都要有,可是,同情和感情,到底还是有区别的。”她在我的背后说。矮我整整一头还多的老妈,举手投足间有种震慑人心的气质,和她相比,姐姐的咋咋呼呼仿佛遗传过程里偷工减料出的次品。

这下我两边的脸一同热辣辣起来。

我不知道姐姐和老妈说了什么,可是猜得到不是什么好话。

然后她才问我,“在南京玩得好吧?”

姐姐的手机是天生的劳碌命,从我们到家那一刻,只见她拿着它上窜下跳,唾沫横飞,叽里呱啦嚷嚷不已,让人由衷想问候一句,“辛苦了,三星兄弟。”

今天什么日子

“michael啊,这件事两天前就决定了,人事部门批了,steve那里我也知会过,simon再不爽我也没有办法,他的平面设计室五个人,拿出四套设计,客户看来看去,就是没有一个满意,可这次送过去的图标,对方一次就ok了,还说很有新意,这样的人才,为什么不要?”她站在卫生间的大镜子前表情夸张地对着电话嚷嚷,两条眉毛开火车一样向额头中心挤过去,“越权?真是搞笑,我原本就是simon的上司嘛!”

“唉,simon这个人我很了解,绝对才华横溢,就是太理想主义,一天到晚艺术性艺术性,欧普艺术笛卡尔坐标,这一套你懂我懂,问题是陈总只念到初中毕业啊,做生意的人,当然是更喜欢‘发发发’喜欢‘年年有余’啦,做出来的东西人家看不懂,再艺术性也等于垃圾!”姐姐叹口气,换上苦口婆心的语气,“退一步讲,理想主义,你以为我没有吗?michael,你,我还有simon是公司的员工编号五六七,我们挤在两间平房里办公,连厕所都没有,记不记得了?当时那么困难,大家跟兄弟姐妹一样,好容易到今天,又何必互相攻击亲者痛仇者快呢?你帮我劝劝他,‘雅歌’现在是本市广告业的龙头老大,他再想找一家又有实力又肯重用他的,谈何容易,”对方像是反应颇为激烈,从话筒里呜里哇啦一顿,姐姐紧皱眉头把手机从耳边挪开一点,“唉,michael,他既然讲那种没心没肺的话,我就真的没办法了,”她脸色一正,“丑话说在前面,他应该知道‘雅歌’的传统是不吃回头草,这个门,他今天跨出去容易,以后哪天再想跨回来,就难了。”

“喂,喂,喂喂,对不起,信号不好,我听不见,我等下再打给你吧!”姐姐一转手腕,“啪”地一声合上手机,“跟你罗嗦!呸,想走就走好了,以为有人真的会挽留吗?”脸色一个戏剧性的转变,一回身旋风般地卷进厨房,一脸憨态地对着老妈撒娇,“饿死了,今天晚饭吃什么?唉,我们开瓶酒庆祝一下吧。”

“庆祝什么?”老妈一边拌黄瓜一边问。

“我终于成功地把一个和我作对的人从公司里赶走了!”

“那你电话里怎么说得好像人家对不起你。”老妈淡淡地说。

“当然要那么说啦!”姐姐那副毫无顾忌的嘴脸与其说像个“女强人”,不如说更像个“小人”。

“这样其实是‘多赢’,simon可以有新的发展机会,平面设计室重新组合,蔡雨霏的姨妈呢,也可以有一份高收入工作,帮她看病。”餐桌上,她依然在为自己的神机妙算得意洋洋。那个叫simon的倒霉蛋是姐姐多年的工作伙伴兼下属,过去半年里的眼中钉。

“那女孩叫什么名字?”老妈舀一勺汤,轻轻地吹了吹。

“蔡雨霏。雨雪霏霏的雨霏。”姐姐回答。

“名气起得真是不错。”老妈说。这时候电话铃响起,她起身去接。

“美美,蔡雨霏的姨妈已经答应了?”老爸一直没出声,这个时候慢条斯理地问。

“答应了,年薪十万,多少人想这个机会呢。”

“你确信她能胜任?”

“当然啦,其实,她只要做好技术工作就行,让她挂个设计室主任的名,无非是用来镇镇simon手下那几个人,让他们明白我林国美手里有的是人,想让谁上就让谁上,根本不在乎他们,”姐姐对老爸做个鬼脸,“大事有我呢。”

“人家靠这个钱吃饭看病的,你要尽量做得稳妥点。”老爸从眼镜片后面看看姐姐。

“知道啦。”姐姐拉声拉调地回答。这个时候,有人敲门,她去开门,“哇”地一声叫了起来,“今天什么日子啊?”

村上春树的玫瑰花

“五月十号。”送花人被她的反应镇住了,懵头懵脑地回答。

“这是……爸,妈,果冻,你们快来看!”

我们的眼前是一大捧明丽耀眼的橘红色玫瑰花,娇艳欲滴,被满天星衬托着浮现在精细包扎的玻璃纸中,出现在我们家窄小的门厅里,仿佛一位高贵的公主走入平民之家微服私访。

“村—上—春—树,”姐姐念着礼品卡上的名字,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村上春树!”

“日本人送的?”老爸看得有些发愣。

姐姐迅速签收了那束花,“是给我的。谢谢你!”另外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给送花的男孩,对方高兴地直说“谢谢”。

姐姐一边哼着phil collins 的that’s what friends are for一边抱着大花束去厨房里整理。

“谁送的?”老妈问。

“一个朋友。”她回答。

“是日本人吗?”

“不是,唉,你就别问了。”姐姐笑着回答,接着数,“三十三,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

不知为什么,从看到“村上春树”那几个字开始,我就明白了,这束花是木鱼送的。他住院的时候,姐姐去看过他一次,带的就是这种橘红色的玫瑰。橘红色玫瑰的花语是“友情”,姐姐买花的时候专门问过,木鱼也许以为姐姐喜欢这种花,于是来个“投之以桃李,报之以木瓜”。

“木鱼这个小孩蛮会做人,”姐姐说,“到底是有钱人家出来的,有眼界。”她像是很满意。

第二天,我去木鱼新搬的医院看他。那家私人医院的确条件很好,整个病区像个小型疗养院,他住的是大套间,连厨房都有,与其说是病房,更像一个宾馆。除了护士,他的妈妈还另外请了个保姆来给他随时使唤。

他妈妈坐在外间的沙发上高声打电话调度温哥华那边的生意,过一会声音尖利起来,“放句话吧,你到底回不回来?……都这样了,你还忙?我说你忙什么?忙那个小骚货还是她肚子里的野种?好啊,老婆可以一脚踢开,小瑜你也想一脚踢开?我告诉你,他有个三长两短,老娘跟你拼了!”

“小梅,把门关,关上,”木鱼轻轻地关照保姆。他脸上带着无奈的表情,小声说,“我妈小,小题大做,想借此逼,逼我爸回来。我爸那个二奶怀,怀,怀孕了,她现在……”他摇摇头。木鱼伸手去够床边的可乐罐,对着我的这边,枕头掀起来半边,露出一本书的封面。

那是本半旧的,浅蓝封面的 “且听风吟”。我看得真切,那是木鱼从我家借走,姐姐初恋情人送给她的书。他后来说丢了,还过来一本新的,可是事实上,这本书好端端躺在他医院病房的枕头下面。

那天,我第一次意识到,木鱼在暗恋。

这个想法像一朵蘑菇云慢慢生起,腾到半空,缓缓翻转开来,在我的意识里天翻地覆般划过一道亮光。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木鱼像老鼠躲猫一样躲三班那个痴情女孩,弄得“思想道德修养”课都常常借故请假,虽然我们不太谈感情的事,我常常怀疑他心里另有其人,却没有想到,那个人居然是我姐姐。

天地良心,我姐姐,她,她,她都快两张半了啊。

喜欢她笑的样子

“唉,小梅你怎么在看电视?”木鱼的妈妈突然推门进来,对坐在椅子上看言情剧的小保姆十分不满,那个叫小梅的保姆立刻站起身来,又一时想不起什么事干,局促地站着。

“没事干就把桌子擦一擦,”木鱼的妈妈两手抱在胸前,斜着眼睛用胳膊肘远程指挥,“都起灰了,没看见吗?”

她转过脸来对着木鱼,刹那之间变得和颜悦色,“小瑜,想不想吃什么?”她染成紫红的头发在根稍处露出一小段触目的银白,仿佛岁月洒下的霜。

“不想。”木鱼对她说,口气淡得像冰。那是我第一次听见木鱼和他妈妈说话,不由吃了一惊。

“那……妈妈去办点事情,晚上要请人吃饭,明天再来看你,你记得把慢锅里的黑鱼汤喝了,”他妈妈脸上掠过一丝窘迫,看看我,“小林,你们慢慢聊哦。”

木鱼的妈妈和她那个大得触目惊心的lv皮包消失在门外,木鱼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把小梅叫过来,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张一百块钱票子递给她,“给,给你,”他看着保姆诧异的脸色,“不,不是叫你走,你辛苦了,今,今天晚上,去看,看,看场电影什,什么,我不,不要紧……”木鱼又恢复谦和诚恳的样子,眼睛微笑着眯起来,像是他在求人。

小保姆回过神来,红着脸笑了,谢过,拿了钱高高兴兴出门了。

屋子里就剩下我和木鱼两个人,静得仿佛空气在头顶上流动的声音都听得见。

我发现了木鱼的秘密,木鱼也知道我发现了他的秘密。其实,喜欢一个人,算不上什么秘密,可是,被看穿的瞬间,的确有种无法分门别类的难堪。那天在公共汽车上和老妈说话时,我就感觉到了。

沉默许久,木鱼问我,“她,她收,收到我的花了吗?”

“收到了。”

“她,怎么说的?”

“我姐姐,她说,你很会做人,到底是有钱人家出来的,说你有眼界,”我说,“其实我姐姐这个人很俗气。”

他淡淡地笑笑。

“还有,我姐姐大你五岁。”

木鱼看看我,又看看窗外的天,回过头来,“大s不是也比仔仔大五岁。”

我服了他,终于忍不住,“你也许觉得自己是仔仔,可是我真的不觉得我姐姐是大s。她”我咽下一口唾沫,“她不适合你。”

“为什么?”木鱼目光炯炯地盯着我。

“她觉得你像个小孩。”

木鱼沉默了一会,抿起嘴唇,眼睛里闪着一种别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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