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你爸爸发烧了，一个劲儿地说冷，烧糊涂的时候嘴里不住地念叨着你的名字。你爸和我说过，他无所谓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你还太小。要是他不在了，你可怎么办哪！为这，你爸爸常常愁得睡不着觉。

后来，渐渐地我发现你爸爸开始变得有些不对劲了，被红卫兵们打完之后也不知道疼，相反地还常常望着墙壁呵呵直笑。我把你爸爸的精神异常情况和看管我的红卫兵说了，我说，历史反革命份子方孝儒可能是疯了！那红卫兵说你父亲是在和无产阶级专政耍阴谋伎俩，装疯的！看来还得让他多“坐飞机”！

10月20日那天夜里，我被红卫兵们押出去提审，要我继续交代反动罪状，我临出门时你爸爸坐在那里自言自语：打倒历史反革命份子方孝儒！“坐飞机”——咣！

唉，当时你爸爸脸上的笑容现在想起来都心酸啊！

等我被押回地下室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一点钟了，你爸爸已经不在了，开始我还以为你爸也被提审去了，因为这对我们是家常便饭。大约是在两点钟的时候，他们过来检查，这才发现你爸爸逃走了，于是红卫兵们三五成群地四下出去追捕你爸爸。直到天亮的时候才在离关押我们不远的老北站附近的铁道上找到了你爸爸。

据目击者说，你爸爸是迎着开过来的火车走上去的……

你爸爸去世的时间大约是在21日凌晨的三点到四点之间，因为我回想起来，当时从老北站方向传来的火车气笛声拉得老长老长的。

对了，那天从凌晨时就开始下起了很大的雨，到天亮时也没停。

火车头上雪亮的灯光在深秋的雨夜里直射着前方，接着父亲在这光柱中出现了。凄厉而长长气笛打破着夜的静阒，万分焦灼地警示着父亲赶紧离开铁轨。父亲置若罔闻地依旧迎着火车走来，深秋的雨水在他的脸庞上流淌着，濡湿的衣裳紧紧地贴在他伤痕累累的身躯上。火车刹车的闸瓦拼命地试图勒住向前滚动的车轮，火星飞溅，灼烧着纷落的雨滴，然而惯性毕竟强大！轰轰隆隆疾驰的铁龙离父亲的血肉之躯越来越近。

“你这不要命的疯子，快他妈的躲开呀！”火车司机肯定会这样火冒三丈地呼喊着，骂着父亲，然而火车的气笛声实在太大了，震耳欲聋，在这强大的声浪中，火车司机的喊叫连蚊子声都不如，父亲听不见，纵然听见了也无济于事。

最后，火车司机绝望地张大了嘴巴，或许在紧急刹车的同时还闭上了眼睛。

最后，钢铁和肉体碰撞了。

父亲的身躯在这猛烈的碰撞中充其量会发出“扑哧”一声闷响，然后就是血肉横飞！

火车在片刻的停留之后开动起来，带着父亲殷红的血迹向暗夜的深处驶去……

每当方慧想起父亲的死，眼前便总要浮现出这样惨烈的场景。她很想知道，颠狂的父亲在拥抱死神的那一瞬间脸上还挂满笑容吗？他那颀长的双臂是在张伸着试图拥抱什么吗？

每每此时，方慧总会想象得泪流满面，心刀割一般的剧痛。

（夜幕降临到赛伦盖提草原了，于是夜行的动物们开始出动了。狮群以王者的风范大摇大摆地穿过草地和灌木丛。位于塞伦盖提草原食物链顶端的狮子在搜寻猎物时的神态显得格外的从容。在选择猎物上，狮子拥有着最大的主动性。

狮群所到之处不时地发出着被猎杀者凄厉的惨叫，黑沉沉的夜掩盖了血淋淋的场面。

鬣狗那鬼魅般的嚎叫不时地在草原响彻。

旷躲在隐蔽处圆睁着一双大眼睛，在它看来，黑夜比白昼更为险恶。如果要想踏实地睡上一会儿，那么只好等到它的凶猛的食肉近邻们吃饱了肚子以后了。很快地，它听到了从不远处传来的阵阵惨叫，那是他的同类在临死前发出的最后的悲鸣。

（bsp;这样的日子将一直持续到枯黄的草被遒劲的风扯动，铅一般浓重的云团遮蔽了炎炎的烈日：雨季就要莅临赛伦盖提草原了。）

另一种感悟

第10章 另一种感悟

方慧从皮包里拿出了梅森传真过来的诗稿翻看着。她已经有很多年不看诗歌了。关于诗歌的阅读，她有自己的标准，就是看不懂的诗歌坚决不看，不管你有多大的名气，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

近年来，中国诗坛很是萧条，或者说读诗的人越来越少。有的先锋派诗人抱怨说现在不是诗的时代，对此她报以嗤之以鼻，好的诗歌还是有着大量读者的。

向梅森索要诗歌，她不仅仅是一种好奇，更主要的是想知道梅森现在写诗的风格，毕竟梅森有一段时期诗歌写作风格她还是很喜欢的，并且梅森写的有些诗歌的确深深地打动过她，尤其是那首《一个男人中年时发现》。

她读起了梅森的组诗《暗夜物语》：

1

无法摆脱的黑影，已经

尾随追逐了你很久很久

脚步，轻如夜行的猫科动物

夜风，猛烈地向我席卷而来

顷刻间，我嗅到了一丝丝

夹杂其中的腥臭味道

恶心，诱发出一阵阵呕吐

秽物，湮没了逃遁的恐怖

呵，是谁伫立在我子夜的窗外

令我久久地不敢开启窗帘

终于不能沐浴秋夜里的风

是谁在遥远的地方呼唤着

我鲜为人知的化名

终于不能回应

一种陌生

2

渴望彻底的黑暗

渴望幽深的角落

将发抖的身体藏匿其中

将拥有不再心悸的喘息

就让黑暗最终覆盖黑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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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呵，请停止你的舞蹈

让我最后的时光复归宁静

让我置身于你寒凛的冬季

然后，永远地将我冻结吧

直到我岩浆般的热情冷却

最后，化作一块渴望的冰

来吧！轻轻靠近我

让我感受你的气息

让我的灵感被濡染

再像羽毛一样飞升

然而，这一切依旧

像从前那样真实吗

3

在今夜，关于你

我还能攫住什么

你的灵魂此刻就像

窗外漆黑的夜

深邃并不可测

我终不能探寻

有太多的谜团困扰着我

我在缺氧的房间里喘息

这是酝酿悲剧的冬季

在城市的水泥丛林里

我们的躯体竟如此轻易

被流言之箭簇射中

于是，我又一次目睹了

鲜血自胸口泉一般涌出

冰冷的冬日阳光下

血在凝固，在变黑

之后我发现了血中

那不可宽容的杂质

夜风簇拥着梦的光环

其实在这城市的两端

彼此的距离并不遥远

然而，被灵媒衔接的

梦境，早已迥然不同

4

像陌生人一样交谈

保持着言辞的凉度

仿佛我们不曾稔熟

之后，你旋转身走了

我发现：夜幕竟如此

轻易地湮没了你

我，早已经不再徒劳守望

这座城市里没有我的情人

启开窗户，就任凭

那新鲜的空气涌进

带走你残留的气息

那气息总令我痛苦

我这样做已经很久

5

夜呵！请你坦率告诉我

我是你轻易猎获的

第几个孤独的灵魂

竟如此为你姿意地把玩

我看见我的灵魂裸露着

在你的掌心蛇一般扭曲

夜呵！也不要让我成为

冬夜里孤独的杨树

任如此遒劲的寒风

下载

在我的肢体里穿过

我承诺在未来的春天里

不会再释放轻浮的杨花

就让我酣畅地面对死亡吧

太阳火拥有足够的炽热吗

那么，燃烧我

让我化为灰烬

轮回复归泥土

在我最后瞩望夜空的瞬间

我看见一只乌鸦掠过都市

6

音乐，倾泻如满月下的潮水

轻轻地漫过微醉的思绪沙滩

于是，想象中的沙器坍塌了

呵！你还能够相信吗

在震耳的阵阵涛声中

我听到了瞬间的轰鸣

就在惊恐至极的那一刻呵

我想着的是残留在沙器上

我粗糙而虔诚的指纹

桌下，一只肥硕的蟑螂无声爬过

幽暗灯光辉映被酒精燃烧的脸庞

抬头的瞬间，在你的瞳孔最深处

我蓦然间看见有两团熊熊的烈火

猛烈地炙烤着你扭曲的灵魂

来吧，再接着喝下这杯酒

你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痛苦

低沉的音乐蓦然间停止了

电流，在音箱里沙沙流过

接着是一片静阒

这是抉择的时刻

那么让酒精借你一双翼翅吧

让夜风将你疲惫的身躯擎起

在子夜的天空姿意翱翔

于是你就成了你梦中的飞鸟

7

深秋的酒廊之外

浓云遮蔽了星光

空气渐渐变得潮湿起来

运河里，有一条红鲤鱼

将头探出水面

打量着子夜里的都市

一只夜鸟从上方掠过

舔舔指头，濒于麻木的味蕾

依稀能感觉到一种淡淡咸涩

于是，就在子夜沈阳的加州酒廊

我又一次想起了远方的海

今夜，拥有足够的潮润

令青苔迅速滋长

直到覆盖湮没你

荒漠的悒郁之丘

夜里的猫科动物，桌下的蟑螂，掠过的乌鸦，探出水面的鲤鱼还有涌出的鲜血……这些意象在梅森的诗歌中都在暗示着什么呢？诗中提到了逃遁，梅森为什么要逃遁？要逃向何方？梅森在这组诗中究竟想表露什么呢？……

看完这组诗后在方慧的脑海中闪现着太多的问号。她明显地感受到了这组诗歌带给她一种压抑，一种痛苦，一种绝望，甚至在憧憬的时候也有这些情结掺杂其中。总之这组诗给人的感受不痛快，很累，让人会萌生出和作者一样的压抑感，最主要的是读起来令人晦涩难懂，让人感觉着浑身发冷，对，就是这种感觉。

这时，方慧又想起了梅森的那双眼睛，是童年之后怎样坎坷的的经历令他如此忧郁？

方慧起身从书架上从书架上找出了那本《爱情诗选》，梅森的那首《一个男人中年时的发现》诗就收录在这本选集里。这首诗方慧不知看过多少遍了，她熟悉得几乎都可以背诵下来了。

方慧第一次知悉这首诗的时候是1989年的深秋的午后。

那天，她因为感冒请病假在家休息。完全是无意识的，她打开了半导体收音机。最初吸引她的是收音机里传出的是排箫奏出的悠扬乐声，舒缓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伤感。在诸多的乐器中，排箫是她的最爱。后来一个男播音员的声音出现了，原来这是一首配乐诗朗诵。

听着听着，那播音员深沉的朗诵取代了阵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