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王子……你醒了吗……”星旧长舒一口,收回入梦术说道,“你走火入魔,差一点大开杀戒……”
“……”樱空释依旧置若罔闻,眼神刚一清明,便又陷入失神,魔性的赤红却淡了许多。无声的刺痛却越发逼人,他面无表情,浑身痉挛了一下,将将撑住。缓了一刻,他还是抬起脚旁若无人地向大殿走去。力量潮水般褪去,脚下摇摇晃晃,苍啷一声,手里的剑滑落在地。
“释王子,您不能……”侍卫首领还要阻拦,话没说完,却被星旧一手截住了。
“让他去吧……”星旧默默注视着他的背影,一瞬间心如刀绞、感同身受。
大殿里空旷寂静,只有虚浮的脚步声,轻轻回荡。两排长明灯牵引出一条似无尽头的路。影影幢幢的灯火让前方弥漫在浩如烟海的虚无缥缈中。仿佛走进了万年不化的冰川,浑身越走越冷,四肢越发僵硬。
好像走了一辈子那么长,几乎耗尽了毕生心血,才恍恍惚惚的在灯火阑珊中,捕捉到一簇柔光。
一瞬间,刺骨的冰冷生出一星暖意。樱空释眼中散乱的魂魄渐渐凝聚在一起。像濒死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他拼命奔向它,魔怔了一样追赶着。
经年痴心妄想,一朝走火入魔。大概也只有那光能拯救他,他心甘情愿飞蛾扑火、浴火焚身。卡索便是他生命中那唯一的光。
卡索静静躺在灵榻上,周身笼罩在那团柔光里。一泓绢纱覆体,半湛朦胧轻掩。起伏有致的侧脸,恍如春雨雾中连绵的山峦。温润如玉的梦中人,与那些甜美的月夜,樱空释半夜醒来借着皎皎明月看到的,殊无二致。
漾在嘴角的笑意还没有消失,下一刻是不是便能扇动羽睫,用洗涤心灵的温暖视线包裹自己?只是一眼,便是万年,从此许你渔樵耕读,田园桑麻……不爱江山如画,只待与你一盏清茶,看陌上枝桠,寻架下落花,回首相望,笑魇廊下……
泪无声滑落,眼里却浸满了柔情,樱空释轻手轻脚走过去,揭掉薄薄的绢纱,生怕惊扰了他的梦。
小心翼翼扶起他,让他软软地躺进自己怀里,樱空释环住他,悄悄吻在雪鬓银发间。
卡索浑身冰冷,身体却出奇的柔软,他侧身靠在樱空释的肩头,像个依偎在大人怀里,贪睡赖床的孩子。银发霜华幽幽地淌了满身满榻。新雪的清爽近乎凛冽逼人,樱空释浑身一哆嗦。怕他着凉似的,樱空释搓了搓他削薄的臂膀,紧了紧环抱的力度。
不知想起了什么,樱空释暖暖一笑,低头附耳,调笑道:“说好等我的,又到处乱跑,叫我好找……仔细了你的腿3?”
卡索一只手失去平衡,自怀中垂落。樱空释微颤着睫毛,轻轻端起那只手,吻在指上。十指交扣,脸颊摩挲在那白皙的手背上。微凉的手背,触感嫩滑,细腻如丝绸。
似乎想让怀里的人高兴起来,樱空释讨好般欢喜道:“哥,我找到同心草4了,你看……”
樱空释伸出另一只手,在他面前轻轻晃了晃,只见那中指上一枚通体冰莹的戒指正泛着璀璨的华光。心型的戒面恰似一朵五彩花朵迎风吐蕊。
“说好一人一只的……我给你戴上……好吗……”说着,樱空释从怀里掏出了另一枚戒指。
捧起他的手准备为他戴上戒指。那虔诚又郑重的样子如同是进行一场庄严肃穆的仪式。脑海中忽然闪过拜天地时,自己在天地诸神面前许下的那段海誓山盟,不由自主,脱口而出,与那时的声音重合在一起,只是短短数日的光阴,同样的一段话,此时却难掩沧海巨变,物是人非……
只听樱空释颤声说道:“天地以证,日月为凭……我,樱空释……愿与卡索……许……许琴瑟之誓盟……”
泪水又一次悄然盈眶。那日意气风发,满心幸福,多少花好月圆的憧憬向往,多少耳鬓厮磨的花前月下,全部寄托在至死不悔的朗朗宣言中。
许你生生世世,随你浪迹天涯,可是,大梦三生,白驹苍狗,流年残忍如斯,稍一踟蹰,便面目全非,天涯两头……
哽咽难言,樱空释的手颤得几乎拿不稳那小小一枚戒指,可是他依然继续说着:“……缔……同心之连理……人同此誓,生死不负……天地有尽时……此情……无绝期……”
这一指间的距离仿佛从混沌初蒙到末日尽头。那轻颤着套于指上的戒指,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莹莹如启明星辰。
如同再一次许诺一个地老天荒的誓言,他嗡嗡着鼻音,颤抖却又一字一顿地重复着:“天地有尽时……此情无绝期!”
泪水再也无法自持,决堤地崩塌,世界碎成了齑粉。樱空释紧紧抱住怀里的人,头埋在他的肩窝里。随着咆哮般的呜咽,他全身浑不可遏地抽动起来。
万物皆有灵,天地玄黄、日月洪荒无不深谙此道,即便纵横捭阖、风云莫测也不过是因势利导、顺势而为。世界上没有毫无道理的横空出世,自然也就不可能存在猝不及防的骤然陨落。只是人心善于掩耳盗铃,宁愿守着一叶不堪一击的梦幻泡影来障目,也不愿揭开显而易见的逆鳞直面鬼影憧憧,直到一口老血糊在心头,撕心裂肺,再难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
1关于莲姬里通卖国、加害皇子,串通火族谋害卡索的真相请查看62章劫祸之源。
2关于星旧对卡索的“隐情”多章曾经提及,星旧第一次承认此情,可以查看第54章 深陷囹圄。卡索对星旧的感情心知肚明可以查看81章钟鸣九响(上)。
3关于樱空释和卡索之间“腿”的玩笑,请查看82章钟鸣九响(下)。
4关于同心草的奇妙之处,请查看76章雪雾之恋。
第84章 破解之道(上)
星旧再一次踏入大殿的时候,排山倒海般的压抑与惶惶便如跗骨之蛆般纠缠不去。走在长明灯铺就的招魂路上,三魂七魄也似那飘摇不定的灯火,好像随时可以湮灭在疾风骤雨里。
再悍不畏死的勇士,也有惧怕的一刻。
他是怕,怕卡索的意料之中横生枝节,怕樱空释魔障入骨无法自拔,更怕一己之身无法力挽狂澜。他宁可栉风沐雨孤身血战,以死殉国,也胜过肝肠寸断,无能为力于大厦将倾。
可是风云际会,一切的偶然和必然,把他不由分说地推向了那个风头浪尖。他只能义无反顾地迎接雷雨将至的动荡山河。
沉下这口无以名状之气,他稳住步伐,走向那个最令人忐忑不安的关键人物。
忘川河里渡忘川,奈何桥前叹奈何。
樱空释就那样揽着卡索,一动不动,不知揽了多久。死灰一样的眼睛空洞干涸,毫无焦点,任周遭天塌地陷,似乎也掀不起半分涟漪。全身的生气也好像被全部抽走,剩下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的躯壳。
有一瞬间,星旧惊吓得以为他已经成了一具尸体。直到慌乱中唤他,那干涩的双瞳微微颤动了一下。星旧这才心下稍安,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
“释王子……请节哀……保重身子要紧……”一切言辞都如此苍白,除了这些陈辞滥调的安慰,星旧竟也词穷得紧。此情此景如何不让人伤怀,自己的心也豁开了一道口子,到处淌血,于是一时间他也缄默了下来。
那具行尸走肉也再无半分回应,死寂得如同沉入深渊。
正当星旧渐渐心灰意冷,不再对他抱有期待的时候,樱空释却意外地垂下眼帘,开口了:“梦主……何须拐弯抹角,闪烁其词?有什么话,请直言不讳……”
他的声音深沉嘶哑,像生锈的铁器打磨在粗糙的砂纸上。然而里面的如有实质却着实让星旧心中一跳——那声音不但没有半分魂不守舍,反而出人意料的灵台清明。颇感意外,星旧竟不知该如何启口。
“以为我疯了吧……”没料到,樱空释又一次率先打破了沉默,眼神虽一如既往地黯淡无光,可那话里的波澜不惊,却还是让星旧心跳又漏了一拍。
虽然绝不会承认,可樱空释确实差点疯了,当然仅仅是差点。他是被卡索那句定海神针一样的“等我”二字,死死钉在了这里。那两个字,就像一粒不起眼的种子,一旦种在心里,便一刻不停地生根抽芽,枝繁叶茂,转眼间伸出无数粗壮的藤蔓,将樱空释即将分崩离析的身心,严丝合缝地笼在了一起。
信你,便勿论因果,不问生死……
“我若纵情妄为,岂不令我哥失望……你都没疯,我岂会连你都不如……”樱空释坦然说道,嘶哑的声线逐渐找回些原本的清越,心境也越发沉静。
我对他的了解,与他的情意,若是连你都比不得,岂不是廉价了自己,也轻贱了他?
樱空释没有明说,但言外之意不外如是。
“臣惶恐,释王子天潢贵胄,岂是我等匹夫之勇可比拟的……”星旧瞬间回神,连忙欠身施礼道。
“场面话就免了吧……”生硬地扯动了一下嘴角,樱空释本想自嘲一笑,却实在连这点儿力气也没有了,结果扯到一半干脆放弃,继而颤声呼出一口淤塞之气,他阖目喃喃道,“我哥……引我回刃雪城必有大事相托……说吧,我当如何……”
“!”星旧着实没想到,他诧异地抬起头来看了看樱空释,突然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威压之力。仿佛眼前的人赤焰熔炉里走了一遭,生生撸掉了一层离经叛道、狂执褊狭的皮,一夜之间,完全脱胎换骨了。
几近崩溃的神经险而又险地稳住后,樱空释强迫自己安静下来。前因后果,来龙去脉,突然无比清晰。卡索的恶疾尽管瞒得滴水不漏,但如今想来,还是有那么多蛛丝马迹:那些对樱空释的追问明显似是而非的回答,皇柝左右摇摆的语焉不详,拜天地时那泪眼朦胧的深情注视,离别前夕那一而再再而三不忍放开的手……
“卡索殿下心系黎民百姓、家国天下,纵然……纵然弥留之际,也无不殚精竭虑,更对释王子牵肠挂肚、念念不舍……”星旧生怕樱空释又故态复萌,钻了牛角尖,连忙解释道。
“梦主多虑了……”樱空释凄凉一笑,低头温情脉脉地注视着怀里的人,打断了星旧的剖白,“他为我之心,我岂会不知?他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我自然与有荣焉……”
以卡索的谋略,想把什么蛮得密不透风,百八十年无人起疑,也算不得难事,然而他却大张旗鼓地顾布迷阵,设计了这样一个棋局。如果不是他神志不清,那必定是为了不得不为之的家国大义。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懂,才是最深的情。
樱空释轻轻吻在卡索额上。眼中灰烬里逐渐涅槃出一簇灼灼星火,仿佛是对怀里人的承诺,樱空释珍而重之,又无比虔诚道:“你心怀天下,我便为你纵马四海,你舍生取义,我便陪你肝脑涂地。”
此时此刻,樱空释心中一片澄澈。自己其实没什么家国情怀,此生心心念念的春秋大梦,不过是一个罔顾人伦的执念。一颗心,岂可二许,除了那个人,他什么也再装不下。如果仅仅是为了儿女私情,此刻,他绝不会独活。然而,爱屋及乌,那个人死也要保全的东西,他必定也会誓死捍卫,哪怕力所不及,也死得其所。
深渊于侧,雨露伴泽。可见情爱之事既是杀人不见血的刀,也是救人于水火的暖,毁人树人全在一念之间。
“……释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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