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竹皱了眉头,见街上不远站着一人,与云伞八九不离十的相貌,茫然看着来往的行人,眼神有些空洞。于是撑开油纸伞,上面的画一眼就认得,正是韦少阳的风骨,思前想后,明白这关系必是不一般了。
云伞说:“我要带弟弟走了,这些伞是最后的,你以后找别人做伞吧。”
“……”南竹慢慢的将伞合上,微敛了眼眸。
云伞说:“价钱你看着给……”
南竹仰起头来,望向天空,长出了口气,才又看向云伞:“这是真迹,自然可以卖不少钱。”
云伞高兴:“那太好了。”
南竹从柜里拿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放在云伞面前。
云伞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多钱,抓着银票两眼兴奋得冒星星,还开心的挥舞给云扇看。
“啧。”南竹毫不手软的给他一撇子:“你是真不怕贼惦记。”
云伞扁了扁嘴,将银票叠好塞到衣襟里:“哦。”
南竹叫伙计将伞收了,然后对云伞说:“你走吧。”
南竹与往常一般,并没有什么表情,云伞却不知怎么想起雨夜的冰冷,被窝里远远的两个人,他小小声的说我会陪你。
“我……”云伞说:“我会想你的。”
南竹说恩。
左思右想,云伞笑笑,说:“等我安定下来,就托人给你写信。”
南竹说恩。
云伞又说:“等风头过去了,我再回来看你。”
南竹说:“闭嘴。”
云伞愣了愣,不知该怎么面对南竹。
南竹说:“你走吧。”
云伞不由得难过起来:“我……我也很想陪你……”
南竹却冷笑了:“你说过什么吗?”
云伞:“……”
“我不记得,大概是我睡着了。”南竹又说了一遍:“我睡着了,不记得了。”
云伞的心情本就不好,微红的眼眶又湿润了:“你干吗呀?我也不是故意的……”
“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云伞。”南竹说:“我干吗要怪你。”
“……”云伞睁大了眼睛,不想叫眼泪就这么流下来。
“你走吧。”南竹说。
“我……真的……”云伞嘴唇有些抖,小声嚅嗫着。
南竹没有再理他,坐了下来,随手翻着帐本。
眼眶没办法撑得住这么多泪“……你自己保重。”说完,云伞捂了眼睛退出店里,拉了云扇就走。
南竹仍是翻着帐本,没听见一样。
“哥……”云扇看云伞又哭了,心里也不好过:“都是因为我……”
“咱们走。”云伞说。
路过县衙,云伞略停了脚步,擦干泪痕:“小扇,要不要跟墨临兄也告个别?”
云扇想了想,摇头道:“他要是知道咱俩走了,肯定要跟墨临兄问的,咱们不要叫墨临兄难做。”
云伞寻思了一下,觉得也对,仔细的看了看衙门口,然后顺着大路,向着回家完全相反的方向去了。
少阳回到云伞家,几乎是隔天的傍晚了。
身上有些酒气,却是开心,进了堂屋就高喊:“小扇儿小伞儿,我回来了!!”
自然没有人应。
少阳看桌子上还摆着叫人送来的饭菜,动也没动,噗嗤笑了:“又闹脾气……”天热八成也坏了,少阳又拿了丢到泔水桶里,还大些声音:“你们真会浪费东西……”依旧笑着,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反而是满满的宠溺。
然后爬上楼去:“小扇子儿……”嬉皮笑脸的推开门,却是空无一人,略微有些诧异,然后又进到隔壁……
少阳没有再喊,慢慢走下楼来,扇子合起,轻轻拍着手心。
酒已经清醒。
“你们这是何必……”
梆子敲过,墨临抬头看了看天色,是该到休息的时候了,将未看完的卷宗收好,刚伸了个懒腰,就听外面登闻鼓响起,心中略有不悦。但仍是按照规矩整理了冠戴,既刻升堂,威武喊过,吩咐衙役将击鼓之人带上堂来。
不久韦二公子走了进来,脸上已没了以往嬉笑的神色,因为有举人的身份,在堂上不需下跪,直直的站着,手一甩将鼓锤扔到地上:“草民在保德县被偷了银子,不知道大老爷管是不管。”
墨临一见是他,哪敢怠慢,一边奇怪谁这么大的胆子,一边详细询问:“韦公子是在哪里丢了银子?”
“路甲村云氏兄弟家。”少阳说:“如今那兄弟二人已携款潜逃,恐怕已走了一日。”
墨临听了大吃一惊,云伞云扇向来安分守己,怎会做出这种事情。转念一想,韦家少爷什么时候缺过钱,什么时候计较过钱,实在是处处蹊跷。但小伞要走,怎么不来跟他说一声……
少阳说:“素闻保德县民风淳朴,夜不闭户,必是县令治理有方,今日如此,方知不是这么回事情。”
听到这里,墨临也没法高兴,知道少阳这是在拿官压他:“本官自然会调查清楚,还韦公子一个公道。”
少阳一甩袖子:“这是最好。”
这还吃什么晚饭睡什么觉?墨临赶紧调集人手四处排查,没用多少功夫就查到他们兄弟二人从家中出来以后有到过尹彩轩。
韦二公子的脸色这才好看一些:“那还等什么呀?这就去吧。”
于是大队人马到了尹彩轩门口,店已经上了板打烊许久,墨临叫衙役前去敲门,哐哐凿了好一阵子,南竹才来应门,见到墨临和少阳,也就明白了他们的来意,恭敬的拱手道:“佟大人。”
墨临问他:“你可见过云伞兄弟二人。”
南竹如实禀告:“昨天中午确有来过。”
“他们往哪去了?”少阳问。
“这就不太清楚,草民不过是个寻常买卖家,迎来送往甚多,哪会一一问个清楚。”南竹不卑不亢的答道。
“你与云伞不是寻常买卖的关系。”少阳心急,无视了墨临,径自靠近询问:“他去哪里,会不告诉你?”
“若说不是寻常关系,佟大人和韦公子才更该知道,何必来问草民。”南竹仰头看着他。
墨临的脸上有些变颜变色。
“确实……”少阳又贴近些:“他们来找你做什么?”
“卖韦公子画的伞。”南竹说。
“你给了他们多少钱?”
“五十两。”
少阳勾了勾嘴角:“你还真是会做生意……”
南竹说:“童叟无欺。”
少阳有了些笑意,似乎被南竹逗得开心,又想那二人身上有五十两银子,应该可以舒服的过段日子,请了墨临,打算回衙门继续商议下步如何动作。
南竹说:“人既然已经走了,必是有不想继续的理由,即便追上,仍是强求而不得,到时将脸面置于何地。”
旁人都乱烘烘的准备离开,少阳却听到这刻薄的言语,回过头来看着南竹。
南竹也看着他。
“你说的很对……”少阳微皱了眉头:“人心这东西……”
少阳用扇子抵住下巴:“……你叫什么名?”
二十一。重逢
人心这东西……不就是如此么……
南竹恭敬的将众人送走,顺手锁了尹彩轩的门,漫步在昏暗的街上,要去哪里,能去哪里,早已有了方向。
挂满红灯笼的院子里,仍是琴声悠扬,南竹踏进院子,老鸨赶紧迎上:“尹老板,好久没来了。”
南竹掏出些钱放在老鸨手里,老鸨眉开眼笑:“赶紧请尹老板进去。”
推开第一间房门,里面红衣的少年,打扮得光鲜漂亮,见到南竹,笑是羞涩可人,眼神是脉脉含情,又是喜悦又是娇嗔,拖着南竹的手:“你可想死我了。”
南竹回握他的手,说:“我也想你。”
一句话便让少年的脸飞上红霞,然后指头戳着南竹的胸口:“你都多久没来,想我都是骗人的。”
南竹说:“我忙。”
少年并没有追究他说的是真是假,顺势就倒在他怀里,笑得开心。
漂亮的恩客,美丽的小倌,良辰美景,虚情假意。
南竹觉得就是如此。
许多留不住的东西,就让他去。
有一日开心,便是一日开心。
云伞和云扇三天之后在邻县被逮住,据说是砍柴的老伯在山洞里碰到俩人睡在一起,以为是死尸,被邻县的衙门派人收押了,韦二公子得了消息,亲自去提人,高头大马上俯看这两个孩子,格外渺小了。
云伞和云扇知道走大路或者进到村落城镇必定是要被追查,一直猫在山里,顺着崎岖的山路前行,要走多远,能走多远,心中也没有算计。兄弟俩手拉着手,翻过一道山又一道山,走得越远,越是迷茫,却谁也没有喊停。
如今被抓住,只是有些不甘心,但又觉得松了一口气。
两人的衣服都被荆棘撕破,脸上也是灰黑,手上有些青紫的磕伤,细小的口子,瘦弱的手腕都被铁铐扣在身后,有些旷荡。
少阳骑在马上,一手挽着丝缰,一手提着鞭子,马来回踏步,打着响鼻,看起来十分暴躁。
云伞云扇的个头只到马肚子,仰望少阳,一个倔强,一个慌张。
少阳将鞭头窝在手里,指向云扇。
“你干吗?”云伞愤怒的拦在云扇身前:“你还想怎么欺负他?”
云扇也有些怕了,怕的却不是鞭子,而是握鞭子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
少阳说:“这是第几次。”
“……”云扇咬着嘴唇,不敢说话。
“我……若是找不到你,我若是由着你去……”少阳说:“你当真就开心?”
云扇的泪落下来,却没有手可以遮掩,只能任它流过脸颊,汇集到下巴,然后滴在泥地上。将脸上的灰冲得一条一条的花。
云伞看着忧心,但也渐渐明白,他们二人之间没有自己置喙的余地。
少阳拉动缰绳,回转马身,在前面慢慢的走着,后面的衙役推动云伞云扇,一路走走停停,终于押回保德县城。
墨临升堂审案,云伞云扇跪在一边,少阳在另一边持扇而立。
心知这是闹剧,墨临还是要问:“你们偷了韦公子多少银两,还不从实招来。”
云伞一听,气得要死,这混帐竟然还恶人先告状,连喊:“冤枉啊大人!!”心中赌气,墨临兄必然是向着自己的,等会要好好治办这个栽赃嫁祸的坏人才是。
少阳扇子一横,说道:“我突然记起,银子是我换了地方放,一时忘却,恐怕是错怪了堂上这两位。”
云伞腾的蹦起来:“你说啥!!”把他们一路犯人一般铐着回来,他说一声错怪就完了?
云扇也微微愣了。
墨临松了口气,这样倒好办了:“韦公子可知诬告要承担反坐之罪。”
少阳说是。
墨临又说:“擅击登闻鼓,罪加一等。”
少阳说:“听凭老爷处置。”
闹到这里也差不多了,墨临抬手从签筒里抽了一把竹签:“韦少阳犯偷窃罪,擅击登闻鼓,扰乱视听,杖四十。”说着将竹签将地上一扔:“行刑。”
衙役们看丢下的都是白头签,自然明白这里的门道,将少阳按倒,拖去裤子,噼里啪啦的打了起来。
少阳并没有喊疼,云扇却已经哭红了眼睛。
最后墨临给少阳派了一辆轿子,将少阳和云扇送回路甲村,虽然衙役们已是手下轻之又轻,四十杖仍是伤了皮肉,轿子坐不得,只能在里面半趴半跪。还执意要云扇做陪,本就不大的地方更是拥挤。
少阳的脸色有些惨白,汗津津的,脸上恢复了不正经,笑嘻嘻的挑起云扇的下巴:“如何,四十杖可够给你解气?”
云扇又气又伤心,用拳头狠狠的锤少阳的胸膛:“你有病!!你有病!!”
少阳哈哈大笑,抱住云扇,目光迷离:“你要爱我,小扇子……”
云扇推他,头也扭来扭去,不肯对上他的眼睛:“我才不要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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