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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他看见了那双纯真无邪的大眼睛,在看着他,问他:“楚老师,我的生日那天,您可一定来噢?”他回答:“当然,一定来!”她笑了,又叮嘱:“把译好的《铸剑》也带来……”啊,《铸剑》……
又见新月,弯弯的,尖尖的,不等落日余晖完全隐没,已经出现在西南方向鲜红色的天空中了。
一家人都集中在餐厅里。
餐厅的正中,摆着一个精致的圆形纸盒,韩子奇慢慢地打开盒盖,一只雪白的大蛋糕出现在新月面前,上面用红色的奶油沥成一行英文字:
happy birtnday!
“哦,爸爸……”新月喃喃地叫了一声。
“这是爸爸特为你汀做的,去年的生日,唉……今年一定补上,这样,爸爸才安心。”韩子奇垂着眼睑说,并没有炫耀地看着女儿。做父亲的,永远也不必向儿女炫耀恩惠,何况,他做得还太少了。对于新月,他总是充满了愧意,而这种愧意,他不能用语言表达,也不能用眼神流露,所以,他不敢让女儿看他的眼睛,怕她透过父亲的笑容,看到埋藏在里面的深深的痛苦。他低着头,把小小的蜡烛一枝一枝插在蛋糕的边沿上,那呻情,仿佛是年轻的时候精雕细刻一件心爱的玉活儿。每插一枝,他嘴里都轻轻地数着:“一,二,三……”最后一枝插完了,“十八,”他收回了手,两只手攥在一起,喃喃地说,“我的女儿,十八岁了!”
韩太太笑笑说:“瞧你爸爸,跟老小孩儿似的,哄着你玩儿呢!”
姑妈从厨房里跑过来,瞅了瞅说;“咳,你们弄的洋玩艺儿?我那边儿把吃面的卤都打好了!”
“就甭管洋的、土的了,都是讨个吉利,只要孩子喜欢,咱们就两样儿都搀和着来!”韩太太宽容地说,和去年今日相比,她似乎想得开多了。这当然是因为新月的病,但还有一个原因。这蛋糕是在清真食品店订做的,虽是“洋玩艺儿”,也能够接受了。
“哎,姑妈,”陈淑彦从桌旁站起来,跟着姑妈往厨房走,“那卤,您搁的盐多吗?”
“放心吧!”姑妈笑着说,“我就是把自个儿姓什么都忘了,也忘不了新月忌盐!这卤啊,我做了两样,新月的口轻,大伙儿的口沉!我还特为把卤多做了好些,街坊四邻,甭瞅平常日子没什么来往,我这回也得都给他们送点儿去,让他们都吃吃我们新月的长寿面!”
新月的心里升起一股暖流,姑妈的心和她是紧紧地连着的。
坐在旁边的天星,还一直没吭声儿。他今天回来得比哪天都早,还特地理了发,进门就钻到东厢房去,换了件新的白衬衣。这会儿,他抬起头对妹妹说:“新月,我送你一样东西……”
“哥,你可别再给我钱了,”新月想起上次过生日,哥哥给了她二十块钱,就说,“我现在反正……”话说了一半,忽然又住了口,现在不上学了,用不着钱了,这是她不愿意正视、不愿意说的。
“不是钱,”天星赶快说,妹妹心里想的是什么,脸上就能带出来,他一看就明白,生怕她再说出伤心的话来,就把兜儿里的东西拿出来,递给新月,“给你个小玩艺儿!”
“啊,这倒是真好玩儿!”新月接过去,爱不释手,“淑彦,你看!”
陈淑彦凑过来,“呀!这真是好东西呢……”
韩太太一愣,韩子奇也一愣!那是一只翠如意,是天星小时候挂在脖子上的吉祥物,它让人一见,猛地就像倒退了二十多年!不,二十多年早就过去了,天星都已经二十六了嘛!
“这东西……你还留着呢?”韩子奇喃喃地说。
“留着,我给新月留着呢!”天星说,“今儿就给她了!”
韩太太不悦地看了天星一眼,说:“你送她什么不成啊?偏把这个给她?这是你小时候过生日戴上的‘长命锁’,得留着传宗接代呢!”
“什么‘传宗接代’?”天星瞪着眼说,“我宁可断子绝孙,也希望新月万事如意!”
陈淑彦在旁边红了脸,这话让她没法搭茬儿。
“你胡说什么?”韩太太生气了,“你凭什么‘断子绝孙’?”
姑妈赶紧跑过来:“哎,哎,天星这孩子,好话也说得不中听,他的意思……”
“哥,我不要了!”新月把那只翠如意又递回去,妈的话刺了她的心了,听听,妈过去给哥哥过生日多隆重啊,还有“长命锁”,我怎么没有啊?既然是哥哥的东西,就还给哥哥吧,我可什么都不想跟哥哥争,更不能让他断……
第十章 月情(二)
好好的一个生日,眼看着搅得不成样儿了,韩子奇心乱如麻!
“拿着,拿着!”姑妈比谁都着急,又比谁都善于圆场,她不等天星说话,就按住新月的手,笑呵呵地说,“听见没有?你哥盼着你万事如意!好,好!这话顶是吉利了,你呀,就借你哥的那个皮实劲儿,瞧他,壮得跟头牛似的!”又瞅着韩太太说,“新月她妈,你说是不是?”
“呃,我倒没往这上头想,”韩太太见姑妈已经说到这儿,就只好下台阶儿,“新月,你就接着这个如意,赶明儿也长得像你哥这么壮,妈才高兴呢!”
陈淑彦听着不禁笑起来,她弄不清楚那只翠如意该属于谁,也不便插嘴,只是觉得如果新月壮得像天星,简直不可思议,可乐!这一乐,餐桌上的不愉快气氛就被冲淡了,重新活跃起来。
韩子奇惟恐在今天败兴,就打起精神,说:“新月,拿着这只翠如意!是你哥给你的,也是你爸、你妈给你的!按照我们玉器行里的说法,绿色,象征着青春、和平、朝气,这正是全家对你的心愿啊!”
新月捧着那只翠如意,感激地看着爸爸,看着哥哥。
韩子奇欣慰地笑了:“来,点上生日蜡烛!”
“哦,等一等,”新月说,“楚老师还没到呢……”
“噢?”韩子奇沉吟着,“老师那么忙,不一定来了吧?”
“不会的,”新月执意要等,“他说来,就一定会来!”
“这……眼瞅着天就要黑了,面得等到多会儿才能煮哇?”姑妈急于显示她的手艺,有些沉不住气了,她甚至在心里埋怨这个老师怎么什么事儿都来裹乱?当然,这话不能说,她可不打算在这个时候招新月不高兴。
门响了,陈淑彦跑去开门,来的正是楚雁潮。
“楚老师!”新月快活极了。
“楚老师……”所有的人都叫他“楚老师”,好像他是大家的老师。
“韩伯伯,韩伯母……”楚雁潮彬彬有礼地和所有的人打招呼,没有为人师表的架子,好像他只是新月的一名普通的同学。现在不是在英语课堂,也不是在他的小书斋,而是在新月的家,面对着新月的父母和亲属,他不像平时那样自如,而有些拘谨,“新月同学,祝贺你的十八岁生日!同学们都……”
“谢谢楚老师,您请坐!”韩子奇对他十分客气,陈淑彦赶紧把椅子往他跟前挪了挪。
这一让座,就把楚雁潮说了一半的话给打断了。他本来想说:同学们都在准备期末考试,不能来参加你的……,现在一想,不妥,考试的事儿最好不要提。他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旁边的空椅子上,说:“我代表全班同学来看你,同学们还让我带给你一点心意……”
他拿出一个纸卷儿,新月实在想不出那是什么。
楚雁潮把纸卷儿展开,那是一张从荣宝斋买来的洒金笺,上面用毛笔字工工整整地写着:
既来之,则安之,自己完全不着急,让体内慢慢生长抵抗力和它做斗争直至最后战而胜之,这是对付慢性病的方法。
恭录毛主席为王观澜同志题词,赠韩新月同学。
下面是十五位同学的签名,郑晓京签在第一个。一看那熟悉的字迹,新月就知道这是monitor的手笔,也只有她才会想出赠送这样的生日礼物,不知从哪儿抄来了没有收入《毛泽东选集》的这段话。
一家人都围过来看,新月轻轻地读着上面的字句,被同学们真诚的心意激动了。
“噢!”姑妈听了,颇感到荣幸,“敢情毛主席也在惦记着我们新月呢,都捎信儿来了?瞧瞧!”
这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楚雁潮把一个大硬纸盒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新月同学,这是我给你的……”
“楚老师也给我带来蛋糕了?”新月高兴地问。
“这怎么好意思?还让您破费了……”韩太太连忙表示谢意。其实,如果这蛋糕不是清真的,还得请他拿回去,但客气总是需要的。
“不,”楚雁潮腼腆地说,“我这东西,不是买来的……”
他打开那个大硬纸盒,是养在笔洗里的那棵巴西木。
“啊,太好了!老师把他最心爱的东西送给我了!”新月的兴奋远远出乎韩太太的意料。
大家都来观赏这株绿色植物。噢,是一盆花儿呀?是的,一盆并不娇艳的“花儿”,而且不是用钱买来的,严教授送给了楚雁潮,楚雁潮又送给了韩新月。各人都可以凭自己的眼睛去估量它的价值,但要估量得准确,恐怕也很难。
紫色的瓷笔洗里一泓清澈的水,一段被齐齐地锯断的短木,没有土壤,没有肥料,它竟然神奇地活下来了,活得那样好!柔嫩的幼芽,它的力量能够穿破粗硬的树皮,倔强地往上长,往上长,一股蓬蓬勃勃的朝气,谁也不能阻挡。现在,新枝更茁壮了,绿叶更葱茏了,缀在细茎顶端的花苞,终于开放了,小小的白花像繁星点点,浓郁的清香飘散满室,沁人心脾。巴西木,生命的神木;巴西木,青春和力量的化身。楚雁潮全部的心意,都在这里面了,他不必做任何解释了。
“谢谢,谢谢楚老师,”韩子奇说,他感到了这位年纪轻轻的学者不愧为人师,给新月带来了力量和希望,“韩退之说:‘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新月得遇这样的良师,真是不胜有幸了!”
“不,韩伯伯,”楚雁潮谦逊地说,“是您的家教好,新月同学将来一定会做出成就的,她很自强,心中有远大目标……”
新月抚着瓷笔洗,双眼望着她的老师,在老师身上,她看到了自己的明天!“老师,《铸剑》的译文带来了吗?”她突然问。
“哦,带来了,昨天晚上才赶出来的!”楚雁潮从提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大信封,递给新月,“你是我的第一个读者……”
新月迫不及待地就要抽出里面的稿纸,楚雁潮微笑着拦住她:“以后再看吧,现在,先给你过生日啊!”
“好,快点蜡!”陈淑彦快活地嚷道,把火柴放在桌上。大家都围坐在餐桌周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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