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身》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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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觉得你是头儒艮公兽。

她固执地说。

——被儒艮之箭射中,就会变成无法说话的人鱼,这是《人鱼又再度哭泣》说的。

我不知道《人鱼又再度哭泣》是一个什么东西,单听这个名字,就知道是一本哄小孩子的书。

我确实是一头儒艮,生存能力很弱,并且真的被暗箭射中。

二十五岁那年,工作三年之后,我居然光荣下岗了。

下岗的居然都是年轻人,而那些中老年人一点儿没受影响,我觉得很愤怒。

——新人新办法,老人老办法,我们也没有办法。

人事科主任这样对我说。

多言无益。我只好把档案转到了人才市场。

拜父母所赐,我有自己的住处,没有流落街头,又补发三个月下岗工资,暂无饥饿之虞,实在是件幸事。

我没有告诉父母。

父母不知道我的情况,还以为我还在正常上班,向着成为一个小科长的目标努力。

他们很少过来看我,只是偶尔会打一个电话,告诉我应该好好吃饭,及时增减衣服。

他们生下我来好像就是为了有个东西可以让他们牵挂,而这个被牵挂的东西可以称之为儿子。

他们对此表示满意。

我,一个合格的儿子,没有成为强奸犯,没有诱奸未成年少女,没有罹患不明疾病,没有吃喝嫖赌,没有打架斗殴,没有醉生梦死,小时候受到欺负只会忍气吞声,睾丸激素一直没有分泌不会为女生大打出手或是蠢蠢欲动,长大后肢体健全没有留下残疾,如今在文化馆做资料员,这是一份没有前途的职业,却能获得养老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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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们的眼里,我是一个合格的儿子。

他们似乎打定这样的主意,生下来就是为了看到我平平安安地死去。

但他们连这样的愿望也不能满足。

我不想让我的生物学父母彻底失望,打定主意不告诉他们。

在我看来,失业和性无能一样,都是见不得人的丑事。

从上大学的时候起,我就一直认为自己最好的职业是作家,并且一直在向成为一个作家的方向努力。

像很多青年人一样,我也梦想成为一个文学青年。

但我不知道,成为作家是一个颇为艰难的过程。

很多人读了一辈子的书,像一个书虫,但他最终没有成为作家。

那是因为他们读了太多的书。

那些书纸页飞舞,像一团团白色的粉蝶钻进人的脑子。

它们没有随遇而安安身立命,却在里面交配。

那些一粒一粒黑色的文字就是它们产下的卵。

那些文字在人的脑子里面孵化蠕动,让人头痛欲裂却无计可施。

他们不知道,作为一个文学青年,这是最为艰难的一个阶段。

一旦这个阶段安然度过,那些卵就会变成蝴蝶一样的灵感,从脑子里翩然而出。

但这个过程又很凶险,一旦这些蛹死在你的脑子里,那就是一场灾难。你的脑子会被这些文字充斥和填埋,变成一个垃圾场,到处都是死去的偏旁部首。

下岗之后的那段时间,我就处在那样一个尴尬的阶段。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成为一个作家,总是很迷惘。

——我曾正步走过广场,剃光脑袋,为了更好地寻找太阳。

我连这样的句子都写不出。

如果连这样的句子都写不出来,我想我不是一个合格的作家。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如果不能燃烧激情,那我就浪费生命。

我似乎读到过这样的句子,于是我身体力行。

我呆在家里,哪都不去。

除了上网、读,我也从来不和人聊天,也不会玩网络游戏。

我喜欢在网上潜水。

我常常几个小时都坐在电脑前,看着那些垃圾资讯。

(bsp;我的脑子被那些东西填得满满当当。

我在思考,存款的数目却在一天天减少。

那时候,除了叶雾美会过来看我,我丧失了与世界的对话能力和热情。

叶雾美来的时候,我正在装模做样地写东西。

——大师,你在干嘛?

叶雾美一边脱下外衣挂在衣帽钩上一面问我。

每次看到我,叶雾美都会称我为“大师”,也许是看我每天都正襟危坐的缘故。

——我在写小说,历史小说。

我说道。

——那倒很有意思,拿来看看。

我把写好的稿子递过去。

——《观公孙大娘舞剑》?公孙大娘是谁?

——是唐朝的一个女武术家。

——和薛涛一个时代?

——大概差不多。

——那还有点儿意思。

叶雾美看了起来:

“公孙大娘舞剑的时候,

杜甫和其他嘉宾一样,

都战战兢兢全身赤裸。

那柄长剑不断在他们的下身划出完美弧线,

带来一阵凉意。

杜甫很明白:如果不歌颂,那就意味着阉割。

他哆嗦着拿起笔来,开始写《观公孙大娘舞剑器》。

那天参加的嘉宾很多,而且大多数都在诗坛小有名气。

他们后来都没有提起过这件事。

穿上衣服后,他们溜得比兔子都快。

也许是觉得丢人。”

——这个小说写的还不错。

叶雾美咂着嘴说。

——顺便问一声,这是小说么?

——应该算是小说。

我客气地答道。

叶雾美是我的第一个读者,就像每天早上店铺惠顾的第一个顾客,得罪她不是个好兆头。

我轻微有些迷信。

——还有没有?

——还有一篇,不过还没有写完。

——拿来看看。

我打开塑料文件夹,把一份手稿递过去。

——还没有起名字?

——大概叫《秦殇》,还没有想好。

叶雾美看了起来:

“秦始皇死得很安详。

关于身后之事,他没有忧伤。

他只知道,皇陵早已建成,就等着他进去填充。

李斯会妥善处理他的尸体。

赵高会痛哭流涕。

作为千古一帝,他有绝对的信心。

他的灵柩会回到故乡,带着无限荣光。

如果不能被很好的埋葬,他想:

秦国人民也不会答应。”

叶雾美看完之后没有说话。

——这是一首比较长的作品,我准备写三年,但现在只写了很少的一部分。

我有些心虚地说。

——会有人买这种小说?

——目前还没有。

我实话实说。

——那小说家靠什么活着?

——思想和良心。

——思想和良心能换粥喝?

——不能换粥喝,偶尔可以换洗脚水喝。

叶雾美做了一个恶心的表情。

——这是什么?

她突然问道。

我接过稿子看了看,上面有一个淡黄色的痕迹。

——是蟑螂的尸体。

我实话实说。

——快拿走,你可真够脏的!

——你还没看完呢!

——我才不要看蟑螂的尸体!

叶雾美喊了一声,一下子变得意兴阑珊。

为了鼓励我的写作,让我用“灯光漂白四壁”,叶雾美送了一个台灯给我。

她很喜欢企鹅,所以那个台灯是企鹅的形象。

叶雾美像喜欢企鹅一样喜欢诗,尤其喜欢于坚的诗。

她曾经给我背过一首:

“听见松果落地的时候,

并未想到山空松子落,

只是噗一声,

看见时,一地都是松果,

不知道响的是哪一个。”

她故意用椒盐味道的四川话来背,听起来别有一番味道。

在于坚的启发下,她还写过一首企鹅诗:

“一只企鹅,想要自杀。

她觉得世界上最恐怖的就是炎热。

于是她抱定必死之心,走向烈火。

她从火焰的另一边走出,

却发现自己变成了烤鹅。

香气四溢,浑身滋滋冒油。

企鹅走在大街上,

诅咒着狼狈不堪的生活。”

(bsp;我觉得她写得很好,比我写的要生动得多。

叶雾美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手里翻着一本书,把头枕在我的肚子上。

她似乎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不怕我攻城略地。

她的头发散发出一种馥郁的香气。

在我的心里,有一种可以叫做爱情的野心正在滋生。

虽然我是一个“爱无能症”患者,但我还是一个生命。

我把手伸过去,抚摸着她的脸庞。

她把书放下,抓住了我的手。

在她的带领下,我的手在她的身上游走,像浅浅的河水流过裸露的砾石。

在水流的激荡下,那些砾石发出了欢快的歌唱。

我们就这么一直躺着,从黄昏躺到了夜幕来临。

她从床上起来,要回家报到。那时候,他的父亲还没有去世,对她关得很严。

她没有开灯,在黑暗里整理着她的头发和衣服。

我从后面抱住她。

我们的脸贴在一起。她的脸是滚烫的,像喝了酒一样。

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手,就轻轻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她没有让我去送她。

从我的家到她的家,大概需要走一千六百多步。

等她到家,想必脸上的热度也会散去,不会让家人看出端倪。

我站在阳台上抽着烟,看着她的身影一步一步走入了梧桐树的阴影之中。

父亲之死

何地我自己将怎样死去

枯燥的质询

死亡与垂死的恐惧

重新在攥取和战栗中闪现

——菲利普拉金

我在高架桥下面坐了很长时间,才向家里走去。

走过叶雾美家原来住的那栋小楼的时候,我发现院门开了。

叶雾美和母亲搬走之后,这个地方就一直空着,一年多的时间,没有见人进出过,活像一个鬼屋。

我走进院子,发现房子正在进行重新装修,到处都乌烟瘴气。

(bsp;看到我衣冠楚楚,工人只是看了我一眼,没有人来问我有什么事。

我进了楼下的客厅。几个人在用凿子和钢钎在水泥地面和墙壁上敲出一些浅坑,为的是将来水泥能够粘得更牢固。

我走上二楼。

几个工人正在把一个沉重的浴缸抬进洗澡间。工人走来走去,忙着把那些雕花的木头扶手拆下,换成铸铁栏杆。那些栏杆看起来很拙劣,布满了所谓古典主义的花纹。

我走进了叶雾美曾经住过的房间,那里已经是一片零乱,全然没有了旧时的模样。

我想起了那个晚上。

那时候,我刚刚下岗。

叶雾美给我打电话,让我到车站接她,陪她一起回家。

我问她为什么。

她很高兴地告诉我,她的母亲和一群老干部出去旅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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