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旧事》 第12章

批斗会的程序千篇一律,先是主持人宣布大会纪律,强调参加会议的人员必须服从大会的统一指挥,不 许高声喧哗,不许乱走动,接着让看押人员把“走资派”和陪斗的“牛鬼蛇神”押上台,然后,各路造反派 的代表依次上台发言,揭发并声讨“走资派”的罪行,最后将“走资派”和陪斗的“牛鬼蛇神”统统拉出去 游街。

批斗会自然是残酷无情的。造反派常常两人一组,每人扭住“走资派”的一只手,反剪过去,然后让“ 走资派”跪在一堆瓦砾或瓷片上,使之变成一只飞机的模样。有时,台上出现这样的“飞机”有好几架,而 陪斗的“牛鬼蛇神”也常常站成长长的一排。对此,观众眼中无不充满了惊奇、兴奋的光芒。虽说“牛鬼蛇 神”命运比“走资派”好,不用跪,可以站着,但他们中的女性,却多了一条“妖精”的罪名,多数被剪刀 铰掉了头发,她们似乎觉得无脸见人,常常在台上深深地埋着头。有时,“走资派”在瓦砾或瓷片堆上跪久 了,膝盖出了血,痛得受不了,于是扭过头,哀求造反派让他们站起来,但结果却遭了殃——造反派们根本 不吃他们这一套,认为他们不老实,在对抗革命,在作垂死挣扎,因而非但没有同意让他们站起来,反而狠 狠地按他们的头,按他们的背,还拼命扯高嗓门,高呼口号:

“打倒某某某!”

“某某某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坚决扫除一切牛鬼蛇神!”

“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于是,台上台下一呼一应,口号声震得全场灰尘飞扬,整个天后宫仿佛要塌下来。

以往看戏,天后宫里秩序固然很乱,但再乱,观众也断断不会从台下乱到台上去。正因如此,台上小姐 出场时,她不管台下已闹翻了天,照样大胆煽情,不时地向观众抛媚眼。然而,今天看批斗会,情况却截然 不同,观众情绪激动,大家义愤填膺,同仇敌忾,在台下一边观看批斗,一边高喊革命口号,并且,人群中 不时有人冲到台上去,跑到台中央,对站在那里挨斗的对象,从身后用脚狠狠地踢他们的小腿,迫使他们下 跪,或对跪在那里挨斗的对象,用双手狠狠地按他们的肩膀,按他们的后脑勺,强迫他们的脸揩着戏台。有 时,看见台上某位挨斗对象的纸帽不够高,台下总有人跑回家,匆匆地赶制了一个又高又尖的而赶回来,然 后跑到台上去,悻悻地予以撤换。每逢这个时候,台下总是笑声一片。

我与其他人一样,也爱看批斗会,几乎做到逢会必去,一场不落。不过,我看批斗会,从来不敢冲到台 上去,或站在台下显眼的地方,也不敢跟着造反派喊革命口号。我常常躲在人群的夹缝间,探头探脑,小心 地朝台上观看。我何以这样胆怯,主要是我背了半个“黑锅”——我妈是黄岩人,出身于大户人家,尽管在 土地改革之前鉴于家里已破产,她没有被划为地主成分,但在芙蓉街,她做小生意,家里比较有钱,当地人 仍怀疑她是地主出身,因此,我家里屡屡遭到各路造反派的翻抄,而我的“红小兵”资格也被剥夺,使得我 无权参加造反运动。幸运的是,我妈人缘好,再说大家也无法证明她是地主出身,所以,她最终没有被造反 派归入“牛鬼蛇神”之列而遭到批斗和游街。但尽管如此,我们全家人都夹着尾巴过日子,有时夜里也不敢 关门,以随时接受造反派的冲击和翻抄。尤其是我,对抄家、批斗、游街等造反运动不仅感到莫名的害怕, 而且恨死了我妈,我深深地恨她为什么不出身于贫农,因为毛主席说,贫农是最革命的。因为后面这个缘故 ,我曾在一段时间,不跟我妈讲话,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坏,常常跟她闹别扭。

不过,谢天谢地,我爸是虹桥仙垟陈人,家庭出身下中农。这在精神上给了我很大安慰。正缘如此,我 在所有的作业本的扉页上,用铅笔工工整整地写下这么一行字:

“最高指示:贫农要团结下中农。”

在天后宫,当地人也爱看辩论会和造反戏。

所谓辩论会,就是指造反派之间的口水战;所谓造反戏,就是指造反派自编自演的以“革命无罪、造反 有理”为主题的歌舞说唱类节目。

造反派在把“走资派”打倒并赶下台之后,内部为争夺权力发生了尖锐的矛盾,经过相互间的倾轧与斗 争,同时经过淘汰、分化、兼并,最后形成了两大对立阵营,而且,这两大阵营从地方一直到中央,其上下 联系非常密切,分别形成了一条路线,而彼此间势不两立,皆自诩为“革命派”,攻击对方是“保皇派”。 正是在这种背景之下,“辩论会”、“造反戏”、“文攻武卫”等怪胎便应运而生。

天后宫(5)

当时,由于经济文化落后、信息闭塞、当地农民占多数等原因,芙蓉当地的派性斗争并不怎么突出,倒 是县里的两大造反派阵营,为了发展和壮大各自的力量而频频下来活动。有趣的是,一次,这两大造反派阵 营分别派出的急先锋——乐清中学的两支著名的造反派队伍“东方红兵团”(简称东方红)和“红色造反兵 团”(简称红造),其代表人物狭路相逢,在天后宫不期而遇。于是,彼此原定的宣传鼓动会忽然演变成了 一场激烈的辩论会。

在这场辩论会上,“东方红”与“红造”双方各四人,均三男一女(记忆可能有误),他们分别站在戏 台的左右两侧,面对面,锯板一般,你来我往,彼此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展开了激烈的口水战。他们每人 发言,无不首先翻开《毛主席语录》高声朗诵一段话,并总是用“最高指示”作为开场白。他们攻击对方, 讽刺对方,谩骂对方,都无不脸带笑容,没有一个怒气冲冲的,也没有一个动手打人的。当然,他们这种笑 ,是皮笑肉不笑的,令人看了很不舒服,而他们虽说没有动手打人,但看他们的德性,却比动手打人还可恨 。特别是双方中的女代表,她们比男的还厉害,常常挺胸而出,无话不抢,有话必骂,并且说话频率快,噼 哩啪啦,像打机关枪一样。所有这些,都让芙蓉人大开眼界,感到又惊奇又新鲜,大家在台下无不瞪大眼睛 、拉长脖子观看,而对台上双方新鲜的骂人方式及骂人言辞,大家无不报以阵阵嘘声和哄笑。

不过,这种“锯板式”的辩论阵势没有维持多久,便发生了变化——“东方红”渐渐占了上风,而“红 造”慢慢垮了下来,最后台上形成了“一边倒”的局面,每逢前者发言,台下观众就呐喊助威,欢呼声一片 ,而每逢后者发言,台下观众就喝倒彩,嘘声不断。结果,那天的辩论会,“红造”方三男一女个个被整得 面红耳赤、手足无措,显得狼狈不堪,最后,他们被“东方红”一方轰下了台。

这场辩论会,“东方红”自然赢得了很大胜利,但他们赢得并不光彩。不客气地说,这是一场阴谋。

其实,那天辩论,局势变化首先是从台下开始的。

我那天也在观战。我亲眼看见“东方红”在芙蓉当地的几位眼线,他们在台下窜来窜去,拼命地在拉拢 、怂恿观众,为台上的“东方红”代表呐喊助威,并且一马当先,带头呐喊起哄。因为台上的男女,都是外 地人,他们在台上辩论,谁赢谁输,跟台下的人毫不相干,台下的人只是看看热闹而已,因此,台下的人支 持谁都一样,而现在既然本地有人要求支持“东方红”,那就顺水推舟而支持“东方红”吧。

于是,“东方红”的阴谋得逞了。

“东方红”让“红造”在芙蓉出了丑,丢了脸,“红造”坐不住了。他们为“肃清‘东方红’在芙蓉的 流毒,让受蒙蔽的芙蓉人民看到历史真相”,同时为挽回面子,显示自身的强大,不久,便向芙蓉派出了一 支实力很强的宣传队。

这支宣传队在天后宫演出“造反戏”,其男女演员一律军人打扮,戴军帽,穿军装,系军皮带,而臂戴 红袖章,个个显得威风、神气,而演出的歌舞说唱节目,全是革命和造反的内容,因而台上断断没有靡靡之 音,断断没有温柔之言,断断没有舒缓之举,而充斥其间的,尽是劲歌猛舞、豪言壮语,而且,后台锣鼓打 得震天动地,这让看惯了古装戏的芙蓉人看了,真是惊诧不已,大家觉得特别刺激,特别过瘾,不断报以阵 阵掌声和欢呼声。

这次演出,台下反应如此热烈,宣传队自然喜不自禁,谢幕时,全体人马连同随从人员都站在了戏台上 ,个个满脸灿烂。的确,他们不光为“红造”在芙蓉赢得了荣誉,赢回了面子,还彻底消除了大家心头的疑 虑——原来,芙蓉人是地道的乡巴佬,他们没有见过大世面,头脑简单,思想单纯,很容易蛊惑,很容易上 当受骗,上次辩论会,他们之所以一边倒,在台下拼命地在给“东方红”呐喊助威,这并不说明他们真的在 支持“东方红”,而只能证明他们确确实实让对手给蒙骗了。

有趣的是,“红造”这一招却大大激发了“东方红”的斗志,他们不甘示弱,不久也派出了一支实力强 大的宣传队,风风火火赶到了芙蓉。

这可乐坏了芙蓉人,大家无不奔走相告。的确,在眼下这个文化荒芜的年代里,能有机会接二连三地看 到此类不用买门票的“造反戏”,那简直是一种造化。大家巴不得天后宫里天天有人辩论,天天有人演戏呢 。

显然,“东方红”这次演出,是一次荣誉演出,它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于是,演出之前,一场有组织 有计划的宣传战便打响了——许多在当地的“东方红”眼线,四处奔走游说,为演出大造声势。

正如宣传队所期望的那样,那天晚上,演出获得了空前成功。可以这么说,这是芙蓉人最疯狂的一个晚 上,在两个多小时的演出时间里,天后宫一直在沸腾,其呐喊声、欢呼声震天动地,不绝于耳。

说实在的,“东方红”与“红造”的这两次演出,连同他们举行的那场辩论会,都让我这颗小小的心灵 受到极大的震撼,它让我看到了革命、造反不仅仅是疯狂的,残酷的,虚伪的,而且有时是很美丽的。直至 今天,我依然觉得当年的“造反戏”好看。

天后宫(6)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在天后宫,尽管它举行过造反派的“誓师大会”、“批斗会”、“辩论会”,演过 “造反戏”,但它终究没有上演过造反派之间的武斗闹剧,没有发生过流血事件。这应该说是天后宫的大幸 。因为当时在全国各地,各造反派盛行“文攻武卫”,如果“文攻”不行,就实行“武卫”,而所谓“武卫 ”,就是“武斗”,就是拿起真刀真枪跟对手拼杀,彼此一决雌雄。当然,芙蓉不是世外桃源,武斗现象也 明显存在——在芙蓉通往外地的一些主要路口,人们就常常看到一些全副武装的人员在把守,而夜里,人们 在睡梦中也不止一次地被枪声所惊醒。

毫无疑问,天后宫作为造反派斗争历史的见证者,它终究没有目睹过造反派之间的武斗戏,那显然是不 完美的。这不能不说是天后宫的一大遗憾,也不能不说是当地人的一大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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