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 第3部分阅读

第二扇门,还是没有人。

第三扇,没有。

统统没有。

烧锅炉的齐叔,打扫卫生的胖阿姨……甚至平素无处不在的鬼魂们,统统都不见了!

这依山而建诺大的殡仪馆,好像就只剩下了她。

还有那新鲜的……萦绕不去的血腥气。

活了十九年的半夏,几乎是第一次感觉到害怕。

“爸!”

这声呼叫已经有些凄厉,和头顶惨白的灯光相应,透着森森冷意。

没有回应。

所有人都失踪了,包括她相依为命十九年的老爸。

背后这时掠起阴风,血腥气陡然浓烈,透过夜色掩来。

她于是回头。

远处有响动,她只看见一道浅月色的影子,在走廊那头,“嗖”一声飞快没进了黑暗。

半夏追过去,用尽所有力气,结果如愿追到了那条影子。

这人,啊不,应该是这个鬼只有一条腿,所以根本跑不快,被半夏追得无法,最终躲进了公厕,挤在洗脸池子下面瑟瑟发抖。

这就是那个被车撞死的小鬼,总被半夏逼着跳绳的那个,胆比兔子还小,所以得了个外号叫做“王小胆”。

见到是他,半夏的胆气立刻便壮了,嗓子拔高三度:“王小胆,我数到三,你给我出来!”

王小胆在水池下面继续发抖,两只手抱住了水管,抖得整个水池都在发颤,吃吃说话:“我……我……我不敢看,他……他们都去看了,都是血……都是血……妈妈我好害怕!”

半夏的心立刻跳到了嗓口,弯腰下去,一双眼死盯着他,“你看到了什么!什么血,谁的血,我爸呢!”

“半……爷爷。”那王小胆重复,将这三个字念了好几遍,“我看见他了,他……他被秦哥哥抱……抱在怀里,一条腿……”

话说到这里他有些激动,外加胆颤,居然鬼眼一翻晕了过去。

半夏抓狂,扑上去使尽一切方法,可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个胆小鬼醒转。

他那句说了一半的话于是在这空落落的洗手间里回响。

被秦哥哥抱在怀里……

一条腿……

半夏将手抱头,越蹲越低,满世界的声响悉数隐去,只有这几个字,在她心底疯了般滋长。

秦越,她那个长着一双斜眉,笑时也带三分落寞的鬼男友。

她必须一定要知道他在哪里。

必须!

一定!

无论如何……

必须,一定,无论如何要找到他。

隔了这么久,半夏再次回忆起那时的执念。

从心底里升腾起的愿望,像一只无形的手,在催动她身体里所有的潜力。

只需将意念集中在一点,她就能有感觉。

就像那一天,她满心空白,最后终于闻到了一股浓烈至极的血腥气,依稀看见了那一件被血染红的长袍……

“梨树,南方,荷花塘!”

被记忆里那熟悉的执念催动,半夏豁然间灵动,影影绰绰地感觉到了些影像。

“那个下降的男鬼在南方,那里应该有梨树,还有荷花塘!”

睁眼之后半夏朗声,对自己的这种先天异能毫不怀疑。

“你们这里,有没有哪个梨园里是有荷花塘的,而且是在镇子南边?”

出了门后,半夏第三次捉住人家胳膊盘问,问的都是同一句话。

一旁宣夜抱着胳膊,靠墙站定,眼神已经有些涣散。

第三个人的答案依旧是不知道,半夏沮丧,走到他身侧问了句:“你要不要紧?”

宣夜摇摇头,随后却又跟了一句:“我陪你去外面,买一把武器。”

“买武器做什么?”

“你现在离我最近,如果看见我瞳仁变成血红色,要立刻把我砍晕。”

宣夜低声,一句话说的波澜不惊,扶墙慢慢走了出去。

武器买来了,是把乌鞘剑,很普通的一把,值一两银子。

半夏将剑握住手心,慢慢拔开来,冲宣夜比了比,“我不觉得这把破剑能够把你砍晕。”

宣夜靠在街角的一堵土墙,笑得依旧温和:“你放心,只要我瞳仁没有变成血红,我就还能自控,不会反抗。”

说完他就立身,顺着青石路往前。

“喂。”身后半夏喊他:“你知道梨园在哪里么,没听见他们说,麒麟镇盛产梨子,梨园漫山遍野都是。”

“镇子南边只有一座小土山,我们就去那里好了。”

“你以为自己现在这种身体状况,能够把整座山搜遍吗?”

“不需要搜遍。”宣夜在前头越走越急:“能结出这种诡异梨子的梨园,自然不允许外人进入,所以必然会有结界,我应该能够感觉得到。”

“到了,就是这里。”

入夜时分,宣夜终于说话,抬起右手,指着前面一片雾气缭绕的树林。

半夏眯眼,看到眼前只是片普通的梨园,一枝枝的繁花盛开,隐约透着清香。

“我切进他布的结界去。”宣夜温声,右手凌空画了个圈:“你在这里等我,一个时辰之后,如果我没回来,你便不用等了。”

说完他又深吸口气,将双眼凑到半夏跟前,问:“我的瞳仁现在是什么颜色?”

半夏咬着嘴唇,看见他满头都是细汗,忍不住就问了一句:“如果,我说如果,你的瞳仁变成血红,那会怎样?”

“会丧失理智,心神被他控制。”

“有没有办法能够克制?”

“没有,除非解降。”

半夏闻言沉默,站了一会,抬头,“我跟你进去,你不必劝我,我做的决定,没有人能够挽回。”

静夜里这时吹过一阵香风,有许多梨花坠落,铺了他们一肩。

宣夜没有反驳,只是低下了头,月色之下瞳仁晶亮,已经隐约透着淡红。

梨园,进去之后也没什么不同。

普通的梨树,普通的梨花,唯一奇异的就只有那股香味,清甜里裹着血腥的一股异香。

宣夜走在前头,浑身戒备,所以脚步几乎无声,连呼吸也几不可闻。

越走越深了,月亮升了起来,投下的光线有点凄冷。

春夜,本来就是个寒意不曾褪去的时分。

可就在这时这刻,半夏居然听见了一声蛙叫,清晰嘹亮,就在眼前。

有个沙哑苍老的声音随后响起,似乎是在追逐那声蛙叫:“不要跑,莫要跑,我这老身子骨,可禁不起你这么折腾。”

宣夜伸出手指,示意半夏噤声,两个人一起循声而去。

走了几步眼前豁然开朗,半夏看见了自己曾经预见的那个荷塘。

四月仲春,这荷塘居然枝远,有股爱恨散尽的味道。

“我看见你的心事,虽然你再没有可能原谅他。但是你仍记得,一点一滴他的好,他的样子,甚至最后时刻他说的每一个字,记起这些的时候,你心里并不都是恨。”

“爱的确不能抹煞立场,可是同样,立场亦不能抹煞爱。”

一席话说的非常文艺,而且和缓平静,不像血妖,倒像个哲人了。

半夏的嘴巴张成了个o型,不停眨眼睛:“你的意思是我赢了?你是疯了?还是上帝的慈光突然惠顾了你的心灵!”

“你是赢了。”迟望川立身:“先前我已经诸多为难,问题也极尽刁钻,可你心里有真意,我不能再否认这个事实。”

“你说过,我赢了你就替他解降的!”

“那是自然。”迟望川冷笑了声,手指起势,开始御香:“迟某人存世何止百年,却从来没学会言而无信。我现在就替他解降,像我先前所说,爷们样的公平一战!”

解降费了一点点功夫,宣夜的双眼很快褪去血色,重见清明。

“拔刀吧。”

梨树下迟望川轻声一句,风拂动衣衫,却也有种朗朗气度。

宣夜缓缓拔出月莹,仍是盘腿而坐,指尖不停有鲜血下坠,抬起眼来看住了他:“你难道不打算告诉我你的故事,要带着真相永生都被禁锢?”

“方才拔指甲时你真气流泻,现在一战,未必就能胜我!”

对这一句宣夜不置可否,仍是淡淡:“我想知道你的指甲去了哪里,又是为了什么,要和我赌这个必输之局。其实在你心底,应该是也有欲望,希望能和人分享秘密。”

迟望川有些迟疑,预备御香的手指垂了下来,微微有些颤抖。

一个人死守秘密,这也是种极大的痛苦。

“我的故事……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他起了一句,极力想要平静,可发觉还是不能,连声线带身体到心,集体都开始发颤,只这一句,就被按入了记忆的寒冰。

“真的没什么了不起,无非是有个女人……”

沉默了一阵后他才跟一句,又是深深深深吸口气。

无非是有个女人,无非是让他倾心。

大多数故事都是这么开始。

这个女人的名字也不特殊,叫做季离,是来中原后新起的假名。

认识她的时候她就有一双写满欲望的眼睛,还有一股踏平所有阻挡的恨厉。

但是他不介意。

因为到了夜下,如果周遭无人,她眼里也会有彷徨,靠在他肩叹气,不说什么,只是叹气。

就是这么一瞬,刚强后面一瞬的软弱,让他倾了心,觉得自己肩头担起了她,同时也应该担起她的仇恨。

“我是苗疆人,族人几辈都学降术。”

“降术其实并不是邪术。”

“可是那个灭我全族的人并不这么想。”

“他是那么强,可却连孩子都不放过……”

关于过去她这么跟他说,说的每一句他都信。

降术不是邪术,的确。

他对她倾心,就绝对出自自愿,绝不是因为被下了降。

她没有强迫过他。

就连那个能叫男人死心塌地的降,也只是顺口提及。

是他对这个降起了意,然后追着不放,才慢慢慢慢入了局。

“让男人死心塌地?是月经降?”

故事听到这里半夏忍不住插了句嘴。

无聊的时候她喜欢上网看档叫做《午夜怪谈》的节目,对这个恶心的降头至今记忆犹新。

“是要用到月经,但不是月经降,月经降只能控制男人至多一月。但这个降头,能控制男人一生一世。”

半夏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又问:“除了月经还要用到什么,尸油?”

“需要尸油。”

“带卵青蛙。”

“一棵只开花不结果的梨树。”

“还有……”

描述到这里迟望川略顿。

林里又开始起雾,那棵曾经的梨树慢慢掩上血色。

“还有一个全心全意男人的……活拔指甲。”

他将这句吐了出来,顺势带出一腔一肺的血腥气。

活拔指甲,那滋味至今仍历历在目。

从尾指到无名指,再到中指……一个个过去,先是镊子挑起指甲,皮肉挣扎着脱开,再然后就是那撕心裂肺的最后一拔……

这样的痛苦,十遍重复,让他几乎一夜白头。

那时候季离也曾落泪,撬开他指甲的时候手也发抖,不断重复:“我给仇人下了降,报仇之后就和你远走高飞。”

这些眼泪是有真心,他看得出。

所以他信,她说的每个字他都信。

听着她的话,他陪她一起去找了梨树,一起将所有材料调好,埋在梨树根下,给梨树下了降。

隔年梨树便开花,结了一个绿到吓人的梨子。

“这个就是碧玉梨。”

至今他仍记得季离摘下梨子时说的话,以及说话时一闪而过的恨厉。

“我们开始吧。”

最终她这么说,已经推翻所有软弱。

“她在骗你,如果只要报仇,一个月经降就已经足够。”

连听故事的半夏都听出了漏洞,可见当时的他是多么愚钝,多么的天真白痴。

那是一个多么漏洞百出的所谓计划啊。

她设法用碧玉梨给仇人下降,然后将他引来;而他,则躲在暗处,等时机一到就携刀杀出。

藏身之处是他和她一起挖的,就在卧室的大床底下,深不过一丈,他一跃便能出来。

“这个人武功极高,要杀他不易,所以你一定要等待时机。”下去的时候季离交代了一句,顺手递给他一只水壶:“带点水,在下面你能不吃,但总不能不喝。”

他明白这所谓时机是什么。

云雨交合之际,那时候的男人就算武功再高,也绝对逃不过他这绝地一击。

心里的疙瘩是在所难免的,所以下去之后他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捏着那只水壶。

“我去找机会给他下降,也许需要些时间,你等着我,可千万不能出来。”

出去的时候季离锁门,一句话给了他无尽希望。

你等着我……

幸福已经就在眼前,只需要这最后的等待。

所以他等着她。

一天一夜过去,她没回来。

他不敢出去,怕出来的一刻仇人刚好进门。

等待于是变得有些难熬。

暗道里有蚂蚁在爬他的脚,他很饿,又渴又饿。

到这个时候他才想起手里握着的水壶。

季离的话如今回味起来就不乏体贴。

——“带点水,在下面你能不吃,但总不能不喝。”

带着对这份体贴的感念他抬起了手,打开羊皮水壶,将一口水狠狠咽进了喉咙。

“水有问题。”

这一次连宣夜都忍不住插嘴。

“是,水有问题。”

迟望川叹口气。

那里面并不是见血封喉的毒药,只不过是味软骨散,让他动不了,连举一条胳膊也难。

暗道高不足一丈,但这个时候对他而言,就是绝对逾越不出的深渊。

院子里空无一人,门被锁着,里外三道。

就算他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听见。

所以他只好坐在暗道底处,一寸寸地等死,闻着自己身上越来越浓烈的酸臭之气。

这么过了四天五夜,暗道里蚂蚁越来越多,开始肆无忌惮地爬上他脸,他都以为自己已经死去,却突然听见头顶一响。

门锁被打开,有脚步慢慢走近,他知道那是季离。

她回来了。

“她回来,告诉你,其实你才是她的仇人,一开始她的复仇对象就是你?”

半夏的思路一下就飘向了老派寻仇武侠剧。

迟望川摇头,抬起手,摘下了左脸的半边面具。

那下面的半张脸果然丑陋非常,根本五官难辨,而且闪着诡异的银色。

“她回来之后,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把一壶滚烫的水银倒了下来,很庆幸当时我坐得偏些,这才只毁了半张脸。”

这一句话说的半夏浑身的汗毛立起,声音都忍不住发颤:“你都已经是个死人,这女人还来泼你水银,到底是想做什么!”

“当时的我不知道,自始至终,她都没说一句话。”

“那你现在知道了?”

“是。”迟望川答,将手指缓缓抚过自己那半张脸:“事后用了很多时间,我才终于明白一切。”

“比如说这一壶水银,也是混着降术,可以加重冤魂的重量,让魂灵无法飞起。”

“她很小心,觉得我死后必然不甘,又在那坑道出口布了重重符咒,将我魂灵困了整整百年。”

“在这一百年中,我一直在想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做了千千万万种假设,到底是有一种将真相猜中。”

话说到这里他微顿,隔了这些岁月,仍然被这真相触动,觉得不胜寒凉。

“真相是什么?”

真相是什么?

迟望川闻声笑了起来。

真相就是她并没有全说谎话,她的确被灭族,而那个男人,也的确是她的仇人。

只不过她的志向,却不仅仅是在报仇而已。

她用碧玉梨给仇人下降,那个人便永生永世心属于她,将武艺教给她,家产传给她,到最后无可奉献,便拔下指甲,又给梨树下降,催生出了第二个碧玉梨。

至于拔下指甲的他,便和迟望川一样,成了只会妨碍自己去路的废物,结局自然也是逃不开一个死字。

隔年,又一个男人被碧玉梨下降,成了她的猎物。

“这是一个连环局,先后有七个男人为她奉上了活拔指甲。”迟望川低声,明明是没有用力,嗓子却是惊人的嘶哑:“而我……是唯一一个没有被下降,真正心甘情愿的那个。”

半夏和宣夜沉默了。

这世上竟真的有人能这般恶毒。

而迟望川那莫名嘶哑的嗓音还在继续:“她这一生,一共活到九十三岁,极尽荣华倾天富贵,死的那日,因为没有子嗣,全城老少有上千人为她带孝送行。”

恶毒的人竟然还得善终!

半夏大怒,咬着牙,声音从牙缝挤出:“那一百年之后你出来呢,你有没有找到她。”

“小姐你糊涂了,百年之后,她早已作古。”

“你可以找到她的转世。”

迟望川沉默。

宣夜的月莹在此时亮了起来,声线也变得肃杀:“你应该是一路找她,一路杀人,杀那些同样于爱之外还有贪念的女人。”

“是。”迟望川长发飞扬,斜眼里此时终于有了邪恶怨毒:“我拔下这些女人的指甲,这些心里已经腐烂的女人的指甲,然后再给梨树下降,结出的碧玉梨就能使人癫狂,让她们自己杀死自己,从□将自己捅死,将内脏扯出来把自己勒死……要多恶毒有多恶毒!”

“所以我现在收你魂魄,你并不蒙冤。”

“那也要你能够收我!”迟望川断喝了一声,两手相对,十指像奏琴一般开始弹动。

梨树下有无数梨皮开始挥发,散发出惨碧带红的香气,渐渐的聚拢,形成了一个长发披散的女人影像。

那是季离的影像,他最大的恨最大的怨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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