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不说吧……鸟儿韩双手紧张地摸着主席台上的白桌布,可怜巴巴地抬起头来,望着坐在主席台一侧、主持报告会的中学校长丘家福,结结巴巴地说。说什么……我知不道……他的咽喉里好像堵着一个很大的异物,每说出一句短语,就像鸟一样抻抻脖子。在短语的间歇里,他发出一些怪异的非人的声音。这是鸟儿韩还乡后的第一场报告会,中、小学的全体师生、区委的全体干部、还有各村闻讯而来的百姓,把学校的篮球场站得水泄不通。县报的记者端着照相机,从不同的角度为鸟儿韩拍照。鸟儿韩望望台下的人群,害羞
地往后缩着身子,好像要寻找可以依靠的大树和墙壁。他不说话时便紧缩着脖子,耸着肩膀,双手捂在裤档间。
校长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往茶杯里倒了一些开水,送给他,说:“老韩同志,喝口水,润润喉咙,别紧张,台下,都是你的乡亲和乡亲们的孩子,大家都非常关心你,都为有你这样的名闻世界的乡亲感到骄傲和自豪。同学们,同志们,乡亲们,”校长侧过脸对着听众,激昂地说,“韩顶山同志在日本北海道的荒山密林里,像野人一样生活了十五年。他创造了世界性的奇迹,他的报告,一定会给我们巨大的教育,让我们再次以最最热烈的掌声,欢迎他为我们做报告!”
台下掌声雷动,我们都被校长富有煽动性的讲话激动得热泪盈眶。鸟儿韩伸出一只手,像老鼠试探着鼠夹上的诱饵一样,摸了一下茶杯的把柄,急忙缩回手,又摸了一下,他才抖抖索索地端起茶杯,皱着眉头喝了一口茶。热茶烫得他扬起下巴,紧紧地闭起眼睛。茶水沿着他的下巴流到他的脖了上。他吭吭地,像老刺猬一样咳了一阵,眯起眼睛。仿佛陷入了沉思冥想。
校长转到他背后,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恳求道:“说吧,老韩,这是在祖国,在故乡,在亲人的怀抱里啊!”鸟儿韩仰起脸,眼里啪哒啪哒掉出两滴泪,说:“说”校长亲切地鼓励他:“说,一定要说!”……“那就说……”他低下头,双手还捂着裆间,沉默了几分钟,抬起头,抻脖子瞪眼,艰难地说起来。
“……我、打鸟、那天、黄皮子放枪、我跑、他们追、我一弹弓打瞎他眼、他们抓我、绑胳膊、打腿、用枪托子、绳子拴着一串、一串、一串、三串、一百多人、黄皮子问、我说、下庄户的、不像、我看你、是个无业的、游民、啥叫无业游民、小人不明白、啪、打我一耳光、你问我、我问谁去、又打我两耳光、我不服、被绑着、他抽我的弹弓、拉一下皮子、嗖、还说不是无业游民、打、打、打、用鞭子、棍、枪托子、说、是不是无业的、游民、小伙子、好汉不吃眼前亏、认了吧、到了火车站、解开绳子、一个挨一个、往里走、我撒腿就跑、头上枪子儿嗖嗖地响、炸了营、马队迎面圈过来、一刀砍在我头上、几颗人头落了地、白眼珠子往上翻着、满手是血、上了火车、到了青岛、押到码头、小日本、站两边、刺刀逼着、上船、大船、福山丸、跳板一撤、哗、船开了、都哭了、爹呀、娘呀、完了、这一翅子、刮到哪里、不知道、肉包子打狗、一去没回了、海、浪、晃啊晃、呕、吐、饿、死了、拖到甲板、扔下海、鲨鱼、一口吞下腿、二口吃光、一群群鲨鱼跟着、一群群海鸥跟着、到日本了、上岸、坐火车、又坐船、又上岸、到北海道、进山、雪到大腿、冻得脸青、耳朵流黄水、赤着脚、住木板房、不让吃饱、汤、照见人影、赶下煤窑、小鬼子监工、‘刺楼刺’、‘楼刺楼’、‘石高布石高布’、鬼子话、不通、不通就打、风钻、头灯、挖煤、吃橡子面、拉不下来、伙计、不能等死、要跑、死在山上、不给小鬼子挖煤、挖煤炼铁、造枪、造炮、杀中国人、不干、跑、不给鬼子挖煤、死了也不挖了!”
他的话突然具有了感qing=se彩,听众楞了楞,热烈地鼓起掌来。他吃了一惊,望着台下,又转脸寻找校长,校长对他翘起大拇指。他越来越流畅地说:“小陈跑了,被捉回来,当着大伙的面,被狼狗扒了肚子。鬼子咕噜,翻译说:‘太君说了,谁还敢跑?他就是榜样!’我心里话,caoni娘,只要有口气,老子就要跑!”热烈鼓掌。“一个女人,打扫雪的,对我招手,钻进她的板棚,她说,‘大哥,我是在沈阳长大的。对中国有感情。’我不敢说话,怕她是奸细,她说,‘从厕所钻出去,就是山林……”
就在鲁立人和他的爆炸大队,在大栏镇街上,欢庆胜利那一天,鸟儿韩从厕所里钻出去,进入山后的密林。他发疯一样地跑着,一直跑得筋疲力尽,栽倒在一片桦树林里。林中散发着的树长,更加凄厉。狼龇牙,他也龇牙,并且附加上用刀背敲击木棍的动作。狼在月光下追逐着尾巴梢儿跳起神秘的舞蹈,他也抖动着身上的纸片子,装出欢天喜地的样子跳跃着。而且确实是越跳越欢天喜地。他从狼的眼睛里,发现了友好和缓和。
他在第九次报告中——这时他的舌头因为强化训练已变得灵活无比一一讲到此处,竞灵感突发,展开了人与狼的长篇对话:“狼说——是那头女狼而不是那头男狼,”他特别强调道,“女人总是心软嘴甜——韩大哥,咱们交朋友吧。”他撇撇嘴,道:“那就交吧,但我告诉你们,我连日本鬼子都不怕,难道还会怕你们?公狼说:俺要真跟你拼命,你也未必能赢!看看吧,你的牙齿都松动了,牙龈也烂了,化了脓了。公狼说着,把溪边一根胳膊粗的棍子,一口咬断了。鸟儿韩心惊胆战,道:我有刀!他挥舞着那把破刀,砍下一块树皮。母狼说:男人们,就是喜欢打架斗殴。公狼说:算了,我知道你也不善,咱谁也不惹谁,大家做邻居吧。”鸟儿韩说:“奶奶的,我巴不得和解,但心里怯了,嘴巴不能软。我说,好吧,那就做邻居吧。我装出不太情愿的样子说……”他的人狼对话让台下的听众憋不住地笑,便愈加得意地讲起来,直到主持人劝他不说狼了他才把话题往下延伸。
久居山林的鸟儿韩与狼达成了某种默契后和平共处,上官金童认为是可信的。因为在他自己与动物的交往中,就多次为动物超出人的想象力的智慧惊叹不已。譬如那只充当他的奶妈多年的羊就差点与他对话。
鸟儿韩清楚地知道那群狼的血缘关系,知道它们的年龄、辈分,甚至爱好。除了这群狼,在这条山谷里,还有一只神经质的公熊,它什么都吃,草根、树悠地进了那个山村。
在一个卖杂物的小铺子里,他被一种无法言述的痛苦折磨清醒了。他听到面前的铁皮烟囱里,火焰呼呼地响着,针尖一样的热,扎着他的全身。他赤身luoti,自觉像一只被剥了皮的蛤蟆一样难受。他挣扎着、嚎叫着,要逃离炉火。猎人猛然醒悟,把他拖到院子里,放在一间储藏杂物的,没有生火的空屋里。那间杂货铺的女主人,给了他很多照料。嘴巴里第一次被喂进一勺温热的糖水时,他的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
三天之后,猎户们用毯子裹着他,把他抬到一个地方。那里有一些穿戴体面的人,用呱哩呱啦的日语向他提问。他舌头僵硬,什么也说不出来。后来,他说:“他们拿出、一块小黑板、嗯,粉笔、让我写字、嗯,写什么呢、嗯、我的指头、像鹰爪一样、嗯,捏住粉笔、嗯,手脖子酸、连粉笔也拿不住了、嗯,写什么呢?我想、脑袋里一锅粥、呼哧呼哧的、嗯,想啊、想、嗯,两个字、嗯,出来了、出来了、嗯,中国、对了、中国、嗯,我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字、歪歪扭扭的、嗯,那么大的两个字、嗯,两个大字、嗯,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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