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人》 第2章

第二天黎明时分,是梁宝们一生中永远忘不掉的时刻。也就是说,他们从没享受过这么甜美的睡眠,也没经历过这么痛心摧骨的起床。天亮前,梁宝又起了一次夜。他对着东方天际亲切而朦胧的鱼肚白,打了个缠绵的哈欠,又回到炕上,呼呼大睡。不大时,他就被尖厉的哨声吵醒了。张驴儿,李大棉袄,还有点长猴子,几个人站在窗外,把玻璃敲得砰砰响。李大棉袄嘟嘟吹哨,猴子拍玻璃,张驴儿主要负责敲女生的窗。梁宝看见他站在女生的窗帘前,一边敲窗,一边抻着脖子寻找缝隙。后来三个人进屋了。不愿起床的被掀开了被子。有的叫,有的骂,有的求情,张驴儿说概不准假。女生那面只走出一个人。梁宝见她眼睛虚肿,强作笑颜和张驴儿打招呼。张驴儿直着眼瞅女生的屋门,他喊了一声,就径直推门而入。同时,传来一阵惊慌的喊叫声,张驴儿又退了回来。梁室看看张驴儿,想象都有谁发出尖叫。

正在他想象张驴儿闯进女生屋里、她们还在穿衣的情景时,张驴儿掀开了他的被头。

“起来吧。”

“我脚崴了。”

“我认得你。第一天就认识了。”

“我一步都走不动。”

“昨天你装了一天筐。”

“两只脚都崴了。”

“你拄着锨,站了一天。”

“求求你,让我养一天吧。”

“不怕扣工分吗?”

“什么叫扣工分?”

“就是说,今个儿不上班,等于昨个儿白干。”

“这不赔了吗?”

“你还是别装死吧。”

“真的崴了,我要能走,你批斗我!”

“我看你也离这不远了。”

梁宝想不到张驴儿咬起牙根来脸色这么难看。他还想,怪不得张驴儿在坝上一声吆喝,把农民们吓得浑身发颤,原来他这么厉害。正在他胡思乱想时,大个子与猴子吵了起来。

“猴子,你卖啥腚?”

“我只是要你赶快起床。”

“老子不起怎么着?”

“你会起来的。”猴子看着张驴儿说。

“我想你会起来的。”张驴儿说。

“你再说一遍成就起来。”大个子两眼喷火,盯住猴子。

“这事有关全青年点的荣誉。你应该起来,我们也相信你会起来的。”猴子一字一句地说。

“猴子,你有种!”大个子一头爬起来,边穿衣边说:“我早晚会宰了你!”

梁宝看着大个子脸上和身上的刀疤,觉得这话杀气腾腾。

太阳升起两竿高时,胖子在门外喊:“梁宝,起来吃饭!”

“有啥好吃的?”

“我给你炸了鸡蛋!”

说着,胖子推门而入。见梁宝露出半边膀子卧在枕头上,她打住脚步。梁宝觉得她的眼光有些怪。

“你快点啊——”

胖子说,涩涩地瞅他的光膀子,然后走出去。梁宝注意了她扭动腰肢的姿态。

胖子把鸡蛋炸得焦黄,喷上了黄酱。两个人坐在女生炕上,饭盆盖上一个盖帘,就是饭桌。

“他们吃啥走的?”梁宝问。

“苞米粥,大咸菜。”

“好哇你!”

梁宝指着胖子笑。胖子打他一掌。梁宝觉得这一掌打得感受独特,好象心里头有个小痒虫,在睡着,这一掌把它打得到处乱爬。他不失时机地回击一掌,正拍在胖子大腿里侧,胖子深深地哼叽了一声。

“你脚崴了?”

“崴了。”

“泡病号吧?”

“真的,不骗你。”

“我看看。”

胖子拉过梁宝的脚,趿着的农田鞋掉了下去。梁宝感到她的手在颤抖,他的脚在她的怀里颤抖着。

“你倚在被子上。”

梁宝顺从地倚在不知谁的军用被子上。一股温馨的女人气味令他晕眩。胖子把他放倒,扳平,两手用力揉着他的脚脖子。

“好受吗?”

“好受。”

“我使劲,还是轻点?”

梁宝声音微弱地说:“轻,轻点儿。”

“好,我轻点儿——”

胖子的声音低得听不清。

梁宝望了一眼收拢起来的花布窗帘,心想是不是时机成熟了。

这时,胖子醉了一样望着他:“我有点不舒眼。”

“哪儿不舒服?”

“背上。”

“背上?”

“你给我看看吧。”

“这……”

胖子蹿上炕,一把扯上窗帘,屋里立刻暧昧起来。胖子扯开纽扣,抓过梁宝的手,放在背上。

“在哪儿?”梁宝问。

“往上。”

他一路摸上去。终于碰到了障碍物。是布带带。他听到胖子“往前”的指令,终于彻底陷下去了。具体过程他事后已经记不清了。但印象最深的是他明晰地意识到,对于胖子来说这可决不是头一回。由于这个清晰印象,一度铺天盖地的快感浪潮曾减色“不少。但后来他终于克服了它,这又使事情的尾声十分出色。他眼见了胖子先是哼哼叽叽抽泣,后来索性大哭了起来,眼泪象发了大潮般汹涌不止。他曾有点害怕。后来又不怕了。当他一下子就感到轻松时,曾想立即下来。胖子还是死死缠住他好一会儿。梁宝想,就是喝完一杯烫茶,这些时间也足够了。

胖子象换了一个人。梁宝仰歪八叉,眼睛发直地盯着这只刚出炉的小面包。胖子热气腾腾,心满意足地挪着有点发木的身子,擦炕席。梁宝想,幸好没来得及铺褥子。

“你咋样?”

“累死了。”

“在这儿躺一会儿吧。”

“我要过去睡了。”

胖子不怀好意地笑着盯梁宝看。

梁宝说。“我有啥好看的。”

胖子说:“你小子……”

梁宝说:“咱眼睛都睁不开了。”

胖子爬上炕,挨着梁宝躺下:“和我说话吧。”

“说啥呀?”

“随便说点啥。”

“咱只想睡觉。”

“不行!便宜事都让你占了。陪我说话!”

“队长马上就来了。你还得做饭呢!”

“讲你哪儿学来的章程。”

“下午再讲吧!”

“滚吧!”

梁宝挪着散了架的身子,一步三晃地挪了回去。他刚拱进被窝,就听院里一阵脚步响。不大时,外屋门开了。他听见胖子迎了出去,还听出来人是张驴儿。他暗自出了一身冷汗:好险!

外屋地张驴儿说话了:“还没做饭呀?”

“早着呐!”

“送饭车快要来了,得抓紧点儿。”

梁宝听出张驴儿走进女生里屋。

“大白天拉窗帘干么?”

“日头太毒了。”

“做啥好吃的,这么香?”

“不吃好的,干不动活儿呀。”

“嗯。很好。”张驴儿好象摸了什么。“就你一个人在家?”

“还有一个病号。”

“他还没起来?”

“没有。”

张驴儿似乎很生气:“泡蘑菇。这么干可不行。你可得要求上进呀。”

“我上进。”

“光嘴说不行,得有行动啊——”

梁宝发出了雷鸣般的鼾声。

三、梁宝和胖子共同回忆他们是怎样失去童贞

以及来到广阔天地的

胖子说:“你先讲。”

梁宝说:“你先讲。”

胖子说:“男的要带头。”

梁宝说:“这又不是挖大沟。”

胖子说:“反正你得先讲。”

梁宝说:“你得炖小鸡给我吃。”

“三猫六眼盯着,少了我咋交代?”

“那好。我讲吧。”

梁宝是独生子。他妈后来又生了两三个,但没活上几天就一命呜呼了。梁宝后颈窝长出一绺头发,尖尖的。他爹说,“这小子不是好饼,妨别人。”他爹治家格言是:老婆孩子不能宠。这位父亲逼迫儿子吃净碗里的剩饭,不准他把筷子伸进肉碗里。有一次他忘记了家训,贸然偷了一块肥肉吃,被他爹当场逮住,夺下筷子,罚他到墙根儿站了半个小时。他爹教育他说:“这都是为了你好。小小年纪,学得那么馋,长大能有啥出息?再说,你也得孝敬老人。你还小,以后有的是肉尽你吃。

你爹呢,是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一番语重心长之后,他爹啼嘘再三,梁宝羞愧难当,下决心以后要恪守伦常,酒肉先尽爹吃。他爹有两件宝:酱猪蹄和老烧酒。有一次他爹弄了两只猪蹄,没等他上桌,其中一只大的已经进了梁宝肚里。

他爹觉得光用孔孟之道不足以解决问题,就抓起剩下的小蹄奋力砸去,梁宝头一低,猪蹄破窗而出。梁宝一见爹抓起了擀面杖,撒腿就往外跑,他爹追出五百五十余米,爷俩儿站在马路对面吁吁喘气。除了爱上了猪蹄,梁宝还爱了上爹爹的另一个宠物:白酒。他爹张开大嘴啃酱得通红的猪蹄和一盅一盅往胃里倒白酒时,很是神勇。

那一回正是借了酒和猪蹄之力,他爹带领一帮锅炉工和清扫工,提着土炸药包土手榴弹和其他器械,冲进仇人们所占据的大楼。不幸的是,保皇派揍瘸了他一条腿。

他惨败后在家趴了三个月的窝。梁宝听说爹爹仇人中的一位曾与他娘有染。邻居告诉梁宝说事情发生在十年前,地点就在那位体面的仇人的办公室里。他娘坚持说只有这一回。他爹和绝大多数正直的邻居及工友坚决否认这种说法。在酒和工友们的支持下,他爹剥光了他娘的衣服把她绑在床上痛打了一顿,除此之外还在十年后采取了扔炸药包这一壮烈的复仇之举。梁宝娘喜欢小说、新衣服和穿制服的体面人。

梁宝至今仍认为娘的眼光不低。娘被街上冷枪打死后,那个人曾在门前徘徊过,但他没有进来。梁宝经常见娘衣服被扯烂,脸被抓伤,嘴角流出紫血。有一次娘被摁在床下,要不是她及时抓起剪刀,恐怕她早几年就进骨灰盒了。除了白天打架外,闭灯以后这种恶战仍在继续,起码小梁宝曾那么认为。从那时到现在,梁宝全家一直挤在一间十平方米小平房里,小梁宝当然有幸对家情了如指掌。

“灯一关我爹和我娘就打起来了。”

小梁宝对循循善诱的邻居恶少们说。他想不到自己这番话能得到他们的喝彩和奖赏,对于他们渴望知道的一切细节,他都尽其所能地满足了他们。

岁月一年年过去,老头子们更老了,小梁宝长成一个肥头胖脑的大小伙子了。

他中等个头,矮墩墩,胖乎乎,大脸盘上净是笑肉,细长的小眼睛,薄唇小嘴,蒲扇似的一对扇风耳,使他显得和蔼可亲。他是个快活人儿,人人都喜欢他,没人能想象出这世界上会有使他苦恼的事情。

他并不是一点困扰都没有。远在他坚持自己洗裤衩以前,他就养成了自渎的恶习。和所有的手淫者一样,他清楚地记得自己从何时开始了这个隐私。起先,这只是偶尔的行为。到了十七、八岁,它已经成为他生活中最隐密最富有刺激性的内容。

他渴望有爱情内容的小说和电影,总在美丽的女演员广告像前流连,听到色情的谈话也会勃起。他最渴望的是黑夜的到来。在父母们、夫妻们从事他们的愉快耕作时,他也在被窝里尽情地潜心于自我陶醉之中。他是无师自通的,更没有人告诉他这是一种罪恶,但他却很难摆脱负罪感。尤其是达到高潮之后,第二天早晨睡眼惺松地来到同学们中间,看到他们精力饱满的身体和青春飞扬的神采,他总感到自惭形秽并想改掉这个恶习、但他的努力总以徒劳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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