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 第9章

子和母亲说。

婆媳俩每天都吵嘴。我真奇怪她们那样容易那样快就吵起来。早上,她们头发也不梳,

衣服也没有穿整齐,就象失了火一样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只有在坐下来吃午餐、喝午茶和吃

晚餐的时候,才稍稍休息一下,此外,整天总是忙个不停。他们每次都吃得多,喝得多,总

要喝到醉醺醺的和累得不行了才罢手。午餐时候也谈论着吃食,懒洋洋地拌嘴,准备等一会

儿来一场大吵。不论婆婆烧什么菜,媳妇总是说:

“我妈妈可不是这样烧的。”

“不这样烧,那一定没有这样好吃!”

“不,比这个好吃多了!”

“那你上你妈妈那里去得啦。”

“我是这里的主妇呀!”

“那我是什么呢?”

这时,主人插进嘴来:

“行啦,行啦,你们这两只老母鸡!发疯了吗?”

这个家里的一切都有说不出的奇怪,说不出的可笑:从厨房到餐室,要穿过这宅子里唯

一的一间又窄又小的厕所,端着茶炊或吃食到餐室去,一定得经过这儿。因此这厕所也就变

成各种滑稽有趣故事的对象,并常常闹出可笑的误会。往厕所水槽里添水是我的差事。我在

厨房里睡觉的地方,挨近正门门廊的门口,正对着去厕所的门。我的脑袋在灶旁边烤得发

热,脚被从门口灌进来的风吹得发冷,因此睡觉时候,我把擦鞋底用的粗地毯都抓在一起,

盖在两条腿上。

大厅的墙上挂着两面镜子,几张《田野》杂志赠送的图画装在金边镜框里;一对牌桌,

十二把弯曲的椅子。这是一间空荡荡的屋子。一间小会客室里,放满各种各样的细软家具,

有几个玻璃橱里放着“陪嫁”的银器和茶具,这里还装饰着三盏大小不等的灯。没有窗子的

黑洞洞的寝室里,除了一张挺大的床之外,放着衣柜和衣箱,从中发出烟叶和红花除虫菊的

香气。这三间屋子老是空着,一家人都挤在小餐室里,碍手碍脚的。八点钟,喝过早茶,主

人兄弟俩立刻把桌子搬好,摊开白纸,搁上仪器匣、铅笔、砚台,面对面坐下动手工作。桌

子摇摇晃晃,又挺大,占满了屋子,主妇跟奶妈从婴儿室里出来的时候,身子就碰在桌角上。

“你们别老在这儿逛来逛去呀!”维克托嚷了。

主妇委屈地要求丈夫:

“瓦夏,你叫他别冲我嚷嚷!”

“你不碰桌子就行。”主人和气地对她说。

“我有身孕,这地方这么窄……”

“好吧,我们到大厅工作去。”

可是,主妇怒吼了:

“天哪——哪有在大厅里工作的?”

通厕所的门口,探出马特廖娜·伊凡洛芙娜的凶恶的、给炉火烤红的脸,她提高嗓子说:

“瓦复,你瞧,你在干活,她有了四间屋子还产不下牛崽子来,真是山脊区的贵族太

太,就那么一点儿小聪明……”

维克托不怀好意地笑了,主人大声嚷道:

“够啦!”

可是媳妇却用最狠毒的俏皮话,滔滔不绝地冲婆婆骂着,

然后把身子在椅子上一倒,哼道:

“我走,我去死!”

“别打扰我干活呀!活见鬼!”主人脸涨得发青,吼叫道。“真变成疯人院啦,我这样

做牛做马,还不都是为了你们,把你们喂饱!噢,老母鸡……”

开头,这种吵闹使我非常惊骇,特别是当主妇拿了一把餐刀,跑进厕所,把两边的门扣

上,在里边尖声大叫时,我更加害怕得厉害。顿时屋子里静了下来,后来,主人把两只手托

在门上,弯着腰对我说:

“来,爬上去,把上边的玻璃打碎,把门钮摘开”

我急忙跳上他的脊梁,打破门上边的玻璃。当我把身子弯下去,主妇就用刀柄使劲打我

的脑袋——可是,我终于摘开了门钮。主人一边打着,一边把妻子拖到餐室里,夺下了餐

刀。我坐在厨房里揉着挨过打的脑袋,很快就明白过来,我是白辛苦了:原来那把餐刀钝得

要命,连切面包都费劲,人的皮肤是无论如何也割不破的,而且,更不必爬上主人的脊梁,

只要站在椅子上,就可以把玻璃打破;还有摘那门钮,大人的胳臂长,要方便得多。从发生

了这件事之后,我再不害怕这家人的吵闹了。

他们兄弟两个是参加教堂里的合唱队的,有时他们一边工作一边小声地哼哼。哥哥用的

是男中音,一开头唱:

心爱的姑娘送我的指环

我把它掉到海里去了……

他兄弟用男高音应和:

跟着这指坏儿一道,

人生的幸福我也断送了。

从婴儿室里,主妇发出低低的声音:

“你们发疯啦?宝宝在睡觉……”

或是说:

“瓦夏,你已经娶了老婆,用不着再唱姑娘、姑娘的,这是干什么呀?晚祷的钟声快要

响了……”

“那我们就唱教堂里的歌……”

可是,主妇教训了,“教堂里的歌是不能随便乱唱的,何况是在……”她象演说似地用

手指着小门。

“我们必须换个地方,要不——真是活见鬼!”主人说。他嘴上常常说,桌子非得另外

换一张不行。可是这句话,他已经接连说了三年。

听主人们谈论别人的时候,我便想起鞋店来,那里讲的也是这一套。我很清楚,主人们

也以为他们自己在这城里是最好的人,只有他们才知道处世为人的规矩。他们就根据这些我

所不明白的规矩,对一切人作无情的审判。这种审判,使我对他们的规矩产生强烈的憎恨和

愤怒。打破这种规矩,在我已成为一桩快心的乐事了。

我的工作很多,我兼任女仆的职务,每星期三擦洗厨房的地板,擦茶炊和其他的器皿,

每星期六擦洗全住所的地板和两边的楼梯,还得把烧炉子的木柴劈好,搬好,洗碗碟,洗

菜,跟主妇上市场,提着菜篮子,跟在她后面,此外,还得到铺子里、药房里去买东西。

我的顶头上司是外祖母的妹子,这位喜欢唠叨的、脾气挺大的老婆子,每天早上六点钟

光景就起身,匆匆地把脸一洗,光穿一件内衣,就跪在圣像面前,向上帝抱怨自己的生活,

孩子和媳妇。

“上帝!”她把手指撮在一起按在额上,哽咽地说。“上帝呀!我不求什么,我不要什

么,只求你让我休息!依仗您的大力,让我得到安宁吧!”

她的哭声把我吵醒了。我从被头底下望着她,战战兢兢地听她的热烈的祷告。秋天早晨

的淡淡的光线,透过被雨水淋湿的玻璃,送进厨房的窗子里来。地板上的清冷的阴暗中,一

个灰色的人影,不安地用一只手画着十字。她的头巾滑下来,小脑袋上露出灰白的头发,一

直披到后颈和两肩。头巾常常从头上滑下来,每次她都用左手猛地把它拉正,嘴里喃喃地咒

骂:

“嘘,真讨厌!”

她使劲地拍脑门,拍肚子,拍双肩,又咒念起来:

“上帝,请您替我责罚我的儿媳妇,把我所受的一切侮辱,都报应到她的身上。还有我

的儿子,请您把他的眼睛打开来,看看她,看看维克托鲁什卡!上帝,您保佑维克托鲁什

卡,把您的恩惠赐给他……”

维克托也睡在厨房里的高板床上,母亲的喧嚷把他吵醒,

他便用含糊的嗓子嚷道:

“妈,一清早你又哩哩唠唠啦,真要命!”

“好吧,好吧,你睡觉好了!”老婆子告饶地说。在一二分钟之间,她默默地晃着身

子,忽然又咬牙切齿地嚷起来,“让枪子儿打烂他们的骨头,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上

帝……”

即使我的外祖父,也从来没有这样恶毒地祷告过。祷告完了,她叫我起来:

“起来呀,别贪睡,你不是来睡觉的!把茶炊烧好,把木柴搬来!昨晚上没有把松明准

备好吧?嗨!”

我为了不让老婆子嘟哝,尽快地干好一切,可是要使她满意是不可能的。她跟冬天的风

雪一样,在厨房里刮来刮去,嘴里一会儿嘟哝,一会儿嚷嚷。

“轻点声音,鬼东西!你把维克托吵醒了我是不答应的,快到铺子里去一趟……”

平常日子,要买早茶用的两磅小麦面包和给小主妇买两戈比的小白面包。我把面包拿回

来时,她们总要疑心地仔细地瞧瞧,然后又托在手心里掂一掂分量,最后开口问了:

“没有添头吗?没有?把嘴张开来!”然后,得意地嚷起来。

“你把添头吃了,你瞧,牙缝里还有渣子哩!”

……我乐意干活,很爱打扫屋子里的污秽,洗地板,擦器皿,擦通风窗和门把手。有几

次,我听到女人们在和好的时候议论我:

“干活很勤快。”

“又爱清洁。”

“就是脾气倔。”

“唔,妈呀,是谁把他教养大的呀!”

她们两个想在我的心里培养对她们的尊敬,我却把她们当做呆鸟,不喜欢她们,不肯听

她们的话,同她们谈话,丝毫不肯让步。小主妇显然觉得有些话对我不起作用,因此她越来

越频繁地说:

“你要记住,是我们把你从穷人家里收留来的!我送过你妈一件绸斗篷,还镶了珠子边

呢!”

有一次,我对她说:

“难道为了这件斗篷要从我身上剥张皮来还您吗?”

“天哪,这孩子会放火的!”主妇吃惊地发出疯狂的叫嚷。杀人放火!——为什么?我

愣住了。

她们两个常常向主人告我的状,主人就严厉地对我说:

“小伙子,你可小心点!”

可是有一天,他漫不经心地对他母亲和妻子说:

“你们也太不象话,你们使唤他,简直把他当成一匹骟马。要是换了别个孩子,不是早

已逃跑,就是让这种活儿给累死了……”

这句话把她们触怒得哭起来,媳妇跺着一只脚使劲地嚷:

“你怎么当着孩子的面说这样的话?你这个长毛傻瓜!你这样说了,叫我怎么再去使唤

这孩子呢?我还怀着孕呢!”他母亲抽抽噎噎地说:

“瓦西里,求上帝饶恕你,可是你好好记着我的话,——你会把孩子惯坏的!”

当她们气冲冲地走开之后,主人严厉地对我说:

“你瞧,小鬼,为你闹出多大的口舌呀?我要是再把你送回你外公那儿,你又得去拣破

烂儿!”

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对他说:

“拣破烂儿也比呆在这儿强!叫我来当学徒,可你教过我什么?一天到晚就是倒脏

水……”

主人一行揪住我的头发,不过不疼,注视着我的眼睛,吃惊地说:

“脾气倒不小,小伙子,这可不行,不行……”

我想,准会让我滚蛋了,可是,过了一天,他拿了一卷厚纸,还有铅笔、三角板、仪

器,跑到厨房里来:

“擦好了刀,把这画一画看!”

一张纸上,画着一座两层楼的正面图,有许多窗子和泥塑的装饰。

“给你圆规!你量好所有的线,在线的两头,各打上一个点子,然后用尺照两点放正,

用铅笔画线,先画横的——这叫做水平线,再画竖的——这叫做垂直线。好,画画看!”让

我干这种干净的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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