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属领钱后立刻离开清泉,并且保证不向他人泄露矿难消息。否则,将追回赔偿钱款,承担一切后果云云。看来,刚才那三个家属,肯定都是签了这份保证书才领到钱的。我心想,如果尤子华没有发现我,赶快找个借口离开吧。可是,一切都晚了,套间门一响,尤子华走了出来,仍然一副笑容可鞠的表情,仔细地看我一眼,笑出声来:‘我说吗,张林祥家早就领了五万元心满意足地回去了,怎么又冒出个妹妹来……都怪我太大意,没有听出你的声音,给您道歉了……不过,您这是干什么,有什么要采访的直接找我呀,绕这么大个弯子干什么……’就这样,我暴露了。”
她说到这儿停下来。志诚没有出声,因为这已经是预料之中的事。好一会儿,见她还是闷声不响。就催问道:“往下讲啊,后来呢?”
“还讲什么,后来就被他们抓来了呗!”
志诚觉得她话没说完:“怎么抓来的,你就乖乖跟他来了?”
她闷了闷说:“不跟他们来怎么办,他们好几个大男人,我能反抗得了吗?”
“可是,你毕竟是记者,他们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绑架你?就一点顾忌没有?”
“我……他们……咳,别说了,都已经这样了,还说那些有什么用啊?”
很显然,她有话不想说出来。可闷了片刻,自己又忍不住了,轻轻地撞了他一下说:“我说了你别生气呀……现在,我都后悔死了,我是自愿跟他们来的……不,我是被他们骗来的,我上当了。当时,我一看暴露了,也就不再隐瞒,问尤子华矿难真相,他知道隐瞒不住,就承认了,还说死了五六十人,我追问为什么不让死者家属见遗体,尸体都怎么处理的,他就不说了,反而请我到矿里来,让我到实地来了解情况,掌握第一手资料,接着李子根又打来电话,邀请我到乌岭来,说既然我已经知道了这个事儿,他们也不保密了,请我到当地采访这个独家新闻,还说,要把很多内幕透露给我,我……我就信了,跟他们来了……志诚,我……我知道错了,都怪我,当时谁能想到他们敢这么干哪,还连累了你们……志诚,我对不起你……”
她又露出哭腔。志诚只能叹口气安慰她:“算了,后悔也没用了后来呢,他们是怎么把你弄到井下来的?”
6
“这……”她吞吞吐吐地低声说:“其实,我一上车就觉得不好,可已经下不去了。到乌岭后,不但李子根没见着,尤子华也躲开了,他们把我关进一个地下室,手机也被抢走了,两个如狼似虎的恶棍寸步不离看着我。倒是没饿着,每顿都有人送来饭菜,可就是没有自由。当时,我虽然还没意识到有生命危险,可也是又着急又害怕,这时,我就想起你,就用你来吓唬他们,对两个恶棍说你是警察,是刑警,我要是出了事儿你肯定不答应,会把他们全抓起来。可他们根本不在乎,还直对我冷笑,我这才觉得很不妙……当时,我真盼着你来救我……我还想,你回到家中发现我不见了,不知会多着急呢,又想起我对你的伤害,心里特别后悔……当时,我虽然盼你,却没抱太大的希望,因为你不知道我的行踪,而且是受到我的伤害离开家的……可没有想到,你真来了……见到你,我又高兴又难过,不是我,你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不但你,张大明也是这样,要不是我胡来,他也不会来这里……哎,对了,这么长时间了,别让他一个人在那边呆着了,咱们过去吧……”
她的话提醒了志诚,对了,这里还有一个人,张大明也在这里,在离这不远的地方。一想到这个人,志诚的心里就生出一种复杂的情感,不知是感激还是痛恨才好。要不是他提议,肖云也不会到这里来,更不会发生眼前的事,可以说,他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可是,也是这个人,把自己的安危抛在脑后,孤身来到这里解救她,并因此身陷绝境,这又令人感激和佩服。可是,自己是她的丈夫,牵挂她、为她而死理所当然,可他算什么呢,他又为什么这么关心她、为了她而这样做呢,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呢?真的如她说的那样,只是朋友吗,这种朋友又是什么性质呢?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从嘴里溜出一句:“你可真惦念他呀!”
听到这话,她的身子突然往外闪了一下,尽管动作很轻微,可志诚还是察觉到了。沉默片刻,她又轻轻碰碰他,语气不太流畅地低声说:“志诚,你别瞎想,人家可是为了你媳妇才到这一步的,你怎么这么说……”
志诚打断她的话:“可也是他使你落到这一步的。”
她又沉默了,片刻后改换成一种略略哀伤的语调轻声说:“志诚,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可是我跟你说过,我跟他只是朋友……对,我承认,我对他有好感,他也许对我也有好感,可我们没有……没有做过份的事,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一阵酸楚再一次生起在心头: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你们已经互相有了好感,难道还对得起我吗……对了,到底你们做了什么,谁能知道呢……眼前又闪过刚才的镜头: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那怎么解释呢?是的,井下很冷,两人只有一件大衣,可能是相拥在一起取暖……可是,一旦男女之间达到这种程度,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呢?既然他们互有好感,又共同陷入绝境,在这地下几百米的深处,丧失了生的希望,孤男寡女,什么事做不出来呢……或许,他们已经……
志诚心又被刺得猛然一痛,与她刚刚拉近的距离忽然又变远了。
她察觉到了他的心理变化,急忙向他靠近了一下,着急地低声说:“志诚,你别胡思乱想,我们真的没有……你应该相信我,我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人,他也不是。如果我背叛你,我会当面向你讲清楚,并且和你正式离婚,和他结婚……真的,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真的没有……”
语调很恳切,还带出了哭腔,到底是真是假呢?见她急成这个样子,他只得低声说:“行了,我相信你,你别着急了!”
“不,你没相信,我听得出来!”她声音高起来:“我承认对他有好感,也感到他可能对我有好感,可我们从来没做出过份的事,刚才我们在一起是因为冷,我们只有一件大衣,为了保暖,只能这样……你别乱想,我们什么也没干,因为我们还没有绝望,我们一直抱着希望,希望你已经逃了出去,会来救我们,所以,我们不会那样做的,何况,我已经有了你的……”
她突然停下了。他却听得一愣,好一会儿才有点明白过来:“你说什么,你已经有了……你怀孕了……”
她没有出声,却低声抽泣起来,他浑身一下热了起来,一把将她搂在怀中:“你别这样,你真的怀孕了,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抽泣着说:“我也没经验,也是最近才发现的,你外出期间,我觉得身体有些不舒服,早晨起来还有些恶心,吃不下饭,到医院检查了一下,医生说……说已经一个多月了……”
“可是,你不是……”
“我已经在两个月前到医院把环摘了……其实,我非常珍视我们的婚姻,我不想让它破裂,又不想主动跟你和好,就想到这个办法,希望有了孩子,能恢复我们的关系,就瞒着你这样做了!”
原来如此。志诚想起来了,是的,好象是一个多月前的一天夜间,和她做了一次爱。对,是她主动的,你当时本来很困,都睡着了,被她给弄醒了……
他相信了她,不但相信她的怀孕,也相信她所有的话。于是,心头的一切阴翳都消失了,黑暗冰冷的井下忽然变得明亮而温暖起来。他把她象孩子一样紧紧搂在怀中。真不可思议,他忽然产生了那种欲望,生理上有了明显反应。她察觉出来了,轻轻打了他胸脯一下:“你要干什么?”他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她:“你应该明白,不过,时机和场合都不行,只好忍耐了。”说着深情地亲吻了她一下:“谢谢你了。既然这样,我们真不能绝望,为了我们的儿子,我们一定要想办法出去。起来,咱们四下再找一找!”
可是,她却没有动,而是嘤嘤地哭起来:“没用的,我们已经找过了,没有一点出路……志诚,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我害怕我们俩,还有肚里的孩子……”
志诚被说得心往下沉去,他努力克制着不去这么想,轻轻拍着她的脊背说:“别,还没到那种地步,只要有一口气,咱们就不能放弃希望……对了,你在这儿等着,我先去找张大明,跟他商量商量!”这时,他想到自己夫妻双双卿卿我我,却把张大明一个人孤灵灵甩在旁边,心里生出几许内疚,急忙站起来,把大衣披在肖云身上说:“你等着,我过去找他!”
他站起来,摸索着向前走去,由于刚才只顾倾听肖云的讲述,忘记了眼前的情境,现在回到现实中来,才感到眼前是多么的黑暗。他一边踉跄着向前走,一边呼唤着他的名字:“张大明,你在哪儿,到我们这边来……”
可是,没人应声。他有点着急,脚下加快了步伐,呼叫声也大了起来:“张大明,张记者,你在哪儿……”
仍然没有应声。
志诚心慌起来,呼叫声更大了,肖云从后边摸索着跟上来,心慌地说:“他哪儿去了……张大明,张大明,你在哪儿……”
她也跟着呼喊起来。
可是,还是没人应声。
张大明不见了。
十四、探寻
1
志诚和肖云手拉手跌跌撞撞地寻找呼叫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张大明的声音,两人恐慌起来。肖云急得又带出了哭腔:
“这么黑,他能上哪儿去呢?”
志诚被一种强烈的内疚攫住了身心:你呀,光顾着自己,怎么把他一个抛在一边这么长时间?你实在是太自私了。在这黑暗绝望的世界里,多一个人是多么的重要啊……志诚既安慰自己、也安慰肖云说:“不会出事儿的,他可能是在寻找出路,一会儿就会回来。”
肖云哭泣着说:“他是为我才落到这一步的,咱们一定要找到他,就是死也死在一起。”
志诚心中又生出一种酸酸的滋味,可他没再表现出来,而是继续劝慰她:“别着急,咱们肯定能找到他!”
二人手牵着手,另一只手抚着旁边的巷道壁,慢慢往前摸索着。实在是太黑暗了,什么也看不见,没有一点光亮,他们完全凭感觉一点点往前摸索,摸索一段儿喊上几声,再往前摸索。好一会儿,仍然没有张大明的回声。这时,志诚扶着巷壁的手突然扶空了,他失口“啊”了一声,肖云吓了一跳,急忙问怎么回事。他又摸索了一下才知道旁边又是一个支巷的入口。二人商量了一下,猜测张大明是不是进了这条巷道,就岔了进去。可是,往里摸索了很远,喊了好一会儿,仍然没有动静。这时,壁上又出现了一个岔道,两人又摸进去。这样走来走去,他们也懵了,到底身在何处也不知道了。这时,他们又想,或许张大明已经回到了原来的地方,正在焦急地找他们,于是,他们就凭着记忆往回转。可在这黑暗而陌生的地下,怎么能准确判断和找到原来的地点呢?二人走着走着发生了争论,他说往前走对,她说应该拐向一旁出现的巷道口。最后,他服从了她,向巷道口里边走去。依然和刚才一样,走几步呼叫几声,可仍然没有一点呼应。肖云对自己的判断也失去了信心了,认为走错了。这时身旁又出现一个巷道口,二人就又拐了进去,走着走着,肖云忽然“妈呀”一声惊叫起来,一下扑到志诚身上,语不成声地叫着:“有人……有人……”
志诚一时没反应过来,虽然也有点害怕,还能控制自己,搂着她大声道:“别害怕,人在哪儿,是不是张大明……”
她仍然语无伦次,一边搂着他一边叫着:“不……不是他,不是……在脚下……脚下……”
什么……
志诚这下可害怕了,在脚下?有人在脚下?他一边把他抱在怀里,一边用脚试探着:“在哪儿……在哪儿……啊……”
他也叫起来,心一慌,身子失去了平衡,一下跌倒在地,摔倒在一个虽然坚硬但却稍有弹性的东西上,一只手也触到冰凉冰凉的物体上,他马上判断出,是一只人手。
一只死人的手。
于是,志诚立刻明白,自己的身下是一个人体,是一个死人的躯体,是一个死尸。?
没等他做出反应,被他连累摔倒在地的肖云又叫起来:“啊……人……死人……”
这时,志诚反倒冷静下来,非常沉着地用一只手抓住肖云的手大声说:“肖云,别怕,有我呢!”然后,按着身下的尸体站起来,又把肖云拉起,象抱孩子一样抱在怀中,转身快步向后走去。尽管脚下磕磕绊绊,却没有再摔倒,直到走不动了,也觉得离尸体很远了,才让她双脚落地,呼呼大喘起来。
她却仍然惊魂未定,把头和身子扎在他怀中呜呜哭起来,边哭边喃喃说着:“志诚,我害怕,这是怎么回事,哪儿来的死人……”
志诚拥抱着她,不停地拍着她的脊背,轻声说:“别怕,没事儿,一个尸体怕什么,有我呢,有我呢……”等她稍稍安定下来,才说:“你在这儿等着,不要动,我回去看一看!”
她一听这话,一下更紧地搂住他:“不,你不要去,我不让你去,不让你离开我,我害怕……”
是啊,怎么能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黑暗的地方呢……可是,他还是很惦念那具尸体,或许,那里还有别的尸体……尸体是哪儿来的呢?对了,一定是遇难矿工的尸体。怪不得他们不让家属见尸体,原来扔到井下了……对,肯定是这样……
“志诚——肖云——你们在哪儿……”
忽然,很远的地方有呼声传来。志诚还以为听错了耳朵,肖云却一下从他的怀中挣扎出来:“是他,张大明……”接着用变调的声音呼应起来:“张大明,我们在这儿——”
太好了,真是他,是张大明……
志诚也跟着喊起来。霎时,孤独的感觉一下大为减轻。
张大明的声音传来:“我在这儿……”
声音多么亲切,多么温暖,多么宝贵……志诚和肖云牵着手跌跌撞撞迎着声音往前摸去,边走边不停地呼叫着。虽然从声音上觉得不远,可摸索了好一会儿,双方才走到一起,六只手紧紧地抓到一起,三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此时,志诚忽然发现,自己一点嫉妒的感觉也没有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正象志诚猜测的那样,张大明是寻找出路去了,可走来走去走得很远,又拐了两个巷道,就回不来了,开始,他还没着急,后来感到迷路了,才不得不呼喊起来?
2
张大明听了志诚和肖云遇到的事,也大为惊讶:“有尸体……走,我们去看一看!”
多了一个人,胆子顿时大了不少,肖云也不那么害怕了,夹在两个男人中间向前走去。当然,志诚走在前面。
三人走得很慢。一则太黑,要摸索着前行,二则也对死尸有一种畏惧感。说畏惧似乎也不准确,不止是畏惧,还有生理和心理上的排斥感,一种怪怪的说不出的感觉。志诚边往前走边和张大明对话,猜测尸体是怎么回事,张大明也认为是遇难的矿工,只是不知尸体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不是离事故现场不远了……
摸索了一会儿,志诚从感觉上觉得尸体距离不远了,提醒了张大明一下,脚下更慢了。张大明则赶上来和他并排走着,肖云走在他们的后边,双手分别拽着一个人的后襟。走着走着,志诚脚下踢到个东西,感觉上不是石头煤块,再踢了踢,好象是一只人脚,急忙道:“等一等!”停下来,慢慢弯下身用手去摸,果然是一只穿鞋的人脚。因为有了思想准备,所以没再害怕。张大明听说后,也伏下身摸了摸说:“是人体,真的是。”志诚又在附近摸索了一下,又摸到了另一具。再摸索,却没有别人了,好象只有两具。职业习惯使然,他又摸索尸体的衣服口袋,当他的手指接触到一个不大的正方体时,心猛地跳起来,手颤抖着把它掏出来,终于忍不住高兴得叫出声来:“火柴,火柴……不知还能不能点着……”
张大明和肖云同时叫起来:“是吗?快,试试……”
志诚手指颤抖着,小心地摸索着把火柴盒打开,摸索出一根火柴,在硫磺上轻轻一划,“哧”的一声,虽然没有燃烧,却闪过一道光亮,当划到第三次时,一团最美的火焰在三人眼前闪耀起来。
“上帝……”
志诚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肖云激动得流出了泪水,张大明也不停地自言自语:“太好了,太好了……”
尽管一根火柴燃烧的时间很短,可是,志诚还是借机看了一眼肖云和张大明的面容,他们的脸上都脏兮兮的,也都消瘦了很多,肖云脸上的灰尘被泪水冲出几道水痕,张大明更是胡子拉茬,显得老了很多。想来,自己一定也和他们差不多。
火柴熄灭了,志诚摸索着又划了一根,想细看一下尸体,肖云忽然“扑”的把火柴吹灭:“不行,我听说,这井下有瓦斯,见火会爆炸的!”
这话也提醒了志诚:“对呀……哎,既然有瓦斯,咱们下来这么长时间了,怎么什么事也没有?”
张大明:“这……我多少知道一些,瓦斯并不是所有矿井都有,它是分地区的,而且,只有达到一定浓度才爆炸。乌岭这一带的矿井瓦斯很少,否则,这个死者身上也不可能带火柴!”
原来如此,志诚这才放下心来,再次划着一根火柴,照向地上。
地上的尸体只有两具,两具男人的尸体,看上去,死的时间不长,因为还没有腐烂。两人的样子都很悲惨,衣衫破烂不说,脸上也乌七麻黑的,一个人伏在地上,一只手伸向前面,好象还在努力爬行,另一个则仰躺着,嘴张着,眼睛也睁着,尽管眼神已经暗淡无光,可仍给人注视谁的感觉。躺着的是个中年人,瘦瘦的,也许,他家里有妻子、儿女或许还有年迈的父母,这大约是他死不瞑目的原因吧。火柴就是从他身上搜到的……志诚划着第四根火柴,翻过倒卧的尸体,看到一张年轻人的脸,二十几岁的样子。现在,他年轻的生命已经永久地凝固在这黑暗的世界,而且,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生命……他家里有父母吗,有兄弟姐妹吗,他结婚了吗?他的亲人知道他死在这里吗,知道他怎么死的吗?他临死前又在想着什么,是否思念着父母家人?他伸向前面的手在够什么?如果他的父母和妻子知道自己的儿子、丈夫这样死在这里,将会作何想法……
在第五根火柴的光亮中,志诚又发现两人头上、身上都有伤,最明显的是年轻人的头部,右边太阳岤一侧已经塌陷进去,呈明显破裂状,因此右边半个脸及头部都沾满黑乎乎凝固的液体,那是鲜血或许还有脑浆啊……这伤是怎么来的,是发生事故砸的,还是其它原因?志诚完全忘记了畏惧,又用手抚摸着青年的口袋,从他上衣的口袋中掏出一个圆圆的小镜子,看来,这是个爱美的青年,而这样的青年往往对生活充满热爱。小镜子的镜面已经破碎了,志诚下意识地翻过来,看见后面镶着一个穿婚纱的年轻姑娘的照片,姑娘很漂亮,显出几分羞涩,看上去是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姑娘,显然,这是他的心上人,他们刚刚结婚或者订婚……
火柴熄灭了,志诚忽然发现自己的脸湿漉漉的。他还想再划着火柴,手指却感觉火柴盒里所剩不多了。现在,它们太宝贵了,还是节省些吧……
志诚悄然把镜子揣到怀中,站起身,低声征求了一下张大明的意见,才划着第六根火柴,三人脚下小心地躲闪开地上的尸体,又向里边走去。他们想探索一下两具尸体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肖云一声不响地跟在后面。
为了节省火柴,志诚总是摸索一段路后,才点燃一根,照照路,然后再摸索着往前走。可是,他们没走多远就停下来,因为巷道突然中断了。
这样的中断志诚已经见过,它不是巷道的尽头,而是发生了塌方,杂乱的石块、煤块阻隔了通路……
或许,可以象刚才似的把这里打通,或许,那一面是另外一个天地,可以逃出去……
志诚心里闪过希望的火花,然而只一闪就和手中的火柴一起熄灭了。
因为,他马上就意识到,事情绝不那么简单。那两具尸体可能就是从对面过来的,对面极有可能还有其他尸体,而且不止一具,如果这里很容易拆通的话,那些人就逃出来了。再说,刚才有矿灯,现在手中却只有这点火柴,用手指数了数,不超过十支。还有,已经二十几个小时没有进食,体能也支持不住了……
想到这里,他忽然感到浑身无力。团聚的欢乐、失散的惊恐和发现尸体的惊惧,使人一时忘记了饥饿,现在,一切过去,饥饿及其产生的作用都强烈地显现出来。
三人简单商量一下,返回身向来路走去。按理,在井下,呆在哪里都一样,可他们谁也不想呆在这条巷道里。
往回走时,志诚才感到脚下发软,身子发虚。肖云和张大明肯定也一样。但三人谁也不吭声,坚持着往前走,走到尸体跟前,又划着火柴看了一眼,就急急走开了。好半天,终于走出这个巷道,拐出去后,志诚又划着一根火柴照了照,地下很干爽,三人都长出一口气瘫在地上。志诚和肖云坐在一起,披着大衣,张大明则一个人坐在不远的地方。这时,三人都被饥饿征服了,好半天没人说话。
3
沉默半晌,还是张大明打破了沉默,用歉意的口吻说:“都是我的责任。要不是我,你们也不至于落到这种地步!”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了,此时,志诚已经没有怪罪的意思。怎么说呢,如果不来,怎么能知道人世间有这样的地方,这样的生活,这样的事情发生?肖云说得没错,他是个有责任感的记者,为了这些素不相识的人,吃这么多苦、冒这么大的险来搞这种调查,还不足以说明他的为人吗?现在,这样的记者还真不是很多。有的记者满足于完成本职工作,还有的搞什么有偿新闻,把手中的笔当做捞取好处的工具。别人不说,肖云原来不就有一点吗……自己如果和他早结识或者在一个单位,也许会成为好朋友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他对张大明说:“你别老这么想,你也不是有意的,我一点都不怪你……哎,对了,我还没有问,你不是被李子根的妹妹带走了吗,怎么也被他们弄进来了?”
肖云也奇怪起来:“什么,李子根的妹妹,你不是说,是藏在一个矿工家里被发现的,怎么……”
张大明歉意地笑了一声:“我那是骗你的。”对志诚:“这……说起来话长了。咱们在那个小山上分手后,是她把我带走了,也怪我没听她的话,否则也不会这样!”
他停下来,志诚好奇心起,把饿也忘了,急急催问道:“你说呀,到底怎么回事?”
张大明沉默片刻,轻声叹口气:“其实,也没有什么隐瞒的,就跟你们说说吧……你大概已经看出,她和我有点特殊的关系。确实这样,我不但和她,和她的哥哥、也就是李子根,也有一种特殊关系!”
志诚和肖云的好奇心更强了。
张大明慢慢地说着:“我曾经是一个农村孩子,和一般农民孩子稍稍不同的是,父亲曾经念过几年书,粗通文墨。可能就因为这一点,他对孩子的学习非常重视,无论家里多么困难,也想办法供我们弟兄上学读书。他曾经对我说过,只要你愿意念,不管咱家多穷,我就是头拱地也要供你……啊,说远了。当时,李子根兄妹和我家是同村,李子根比我大两岁,二妹比我小两岁,可以说,我们是互相看着长大的。”
“按理,这样的关系应该比一般人亲密些,用句俗话说,叫‘光腚娃娃’,可事实却不这样,我和李子根——对了,他当年叫李根子。我和他一向水火不相容。我在学校里学习很好,几乎学习委员的位职总是我的。李子根正相反,在学校里以顽劣出名,不好好念书不说,迟到早退旷课是家常便饭,打架伤人更是时有发生,哪个班主任碰上他都头痛。仅举一例,上小学五年级时,就因为班主任老师批评过他一次,第二天夜里,家里养的小猪就被人毒死了,大家都怀疑是李子根干的,可没有证据。他虽然品行这样,身后却总是跟着几个小混混儿,因为他讲义气,谁要是吃亏了找他,保证为你出气。有一回,他一个手下被邻村的大孩子欺负了,他就找人家报仇。人家比他大,也比他有力气,可他是个不要命的角色,拿刀子往人身上扎,到底把人家打败了,从此威名更高了……总之,我们在村里上小学时,他一直是打架大王儿,也是那些顽劣学生的头儿。就因为他这样,学习不好,老是留级,最后和妹妹以及我成了同班,我们之间也就有了一种特别的关系。”
张大明说到这儿停下来,好象陷入到沉思中,志诚和肖云也没有催促。片刻后,他又讲起来。
“对了,他除了跟老师过不去之外,还总是找茬儿跟学习好的同学捣乱,或者欺负人,或者搞恶作剧。我学习一向很好,又是学习委员,自然是他寻衅对象。可我不是受人欺负的人,因此,一度关系非常紧张,要不是二妹,我们非打个你死不活不可。”
“二妹和她哥哥完全不一样。她虽然学习成绩中等,可是很努力,也热爱学习。因为我学习好,她遇到不明白的问题了,总是爱问我,我一视同仁,每次都认真地给她讲,所以,她对我也很好,有些同学就说我们俩是对象,我为此有意疏远她,可她却不在乎,有事照样找我,我也抹不开回绝。大约就因此吧,李子根看在他妹妹的份上,对我还算客气。可是我不领这份情,而且,看到他欺负别的同学,也忍不住去管。有一回,他无缘无故地把一个学习好的同学书包扔到水沟里,那个同学委屈得哭了,我看不下去,就和他干了起来。他经常打架,年纪又比我大,还有几个手下当帮手,我当然打不过他,要不是二妹及时赶到,把我们拉开,不知要吃多大亏呢……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找我的麻烦,还说要跟我交朋友什么的,我没有理他。”
张大明又停下来,志诚和肖云仍然没有催促。片刻,他又继续讲下去。
“小学毕业后,我到乡里上了中学,二妹也考上了,李子根的学业却到此终止了。他的成绩太差,不可能考上初中,再加上他年纪也大了,生产队不再供他,就开始下地干活……对了,我还没说,李子根兄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都没了,是生产队养着他们,我母亲心眼好,也常照顾他们,特别是二妹,小时候我妈还教她做过棉衣服。这大约也是李子根对我一直比较客气的原因吧……初中毕业后,我又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二妹虽然努力,可是成绩终究差一截,重点高中录取的比例又小,她只能在乡里念普通高中。这样,我们接触就少了,再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就再也没有和他们来往……对了,当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李子根还专门来我家找我,非要请我吃饭不可。我怎么也推不掉,只好答应了,谁知,他拉拉扯扯地把我架到乡里的一家饭店,虽然就我们俩,却要了六个菜,有鸡有鱼。要知道,当年在农村,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啊……”
在这不该停下的时候,他突然停下了,而且,好一会儿没开口,直到肖云着急地催促,才重新开口说下去。
“酒桌上,他不停地劝我喝酒吃菜,自己也不停地喝,边喝边说个不停。当然,都是些很俗气的话,什么祝贺、感谢之类。所说的感谢,也就是我多年来对二妹的帮助等等,后来又说……”
他又突然地住口了。肖云等了片刻就忍不住催促起来:“他后来又说什么,讲啊?”
沉默片刻:“啊……没说什么……对,他只是胡吹一通,先是吹我有志气,学习好,脑瓜好使,将来能有大出息。然后又自吹自擂起来,说他也有志气,别看他现在这样,将来一定要挣大钱,干一番大事,让村里人都看一看!我心想,象他这样的,能干什么大事,不进监狱就不错了。因此忍不住冷笑了两声。他敏感地猜到了我心里想的什么,抓住我的手腕说:‘张大明,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可我一定混出个人样来,一定干一番大事,一定要赚大钱,不信咱就打个赌。’于是,我们击掌为誓。可后来的事实证明,我输了,我错了!”
他真的错了。志诚心里想,这个李子根真的真的赚了大钱,干了大事,包括现在干的事。真不可思议,这样一个人是怎么混到今天这步的呢?是怎么把这么大一个煤矿弄到手中的呢……
张大明的讲述打断了他的思考:“其实,我上高中之后乃至考上大学时,李子根就已经发生了变化。他不再象小时候那么惹事生非,而是一反常态,在村子里表现出一副乐于助人的姿态,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总要跑前跑后帮忙。当然,还象从前那样讲义气,出手也大方……对了,我上大学时他还拿出二百元,我说啥也没要。就因为他这样,交上一些关系比较密切朋友,用流行的话说是‘老铁’,当时,本村和邻村就有几个追随在他身边的年轻人,其中就有乔勇。而且,他还和乡里的一些干部处得挺好,常来常往的,有什么事找上去也好使,总之,成了在村里小有影响的人物。后来,又听说他当上了生产队长……不,那时已经叫村长了,再后来又听说他到乌岭开了煤矿,成了乌岭煤矿一个小有名气的矿长,最后,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把国营大煤矿让他买了下来,成了乌岭这块土地的主人!”
原来如此。志诚终于对李子根有了大概的了解,可仍然很不满足,在张大明停下来后忍不住道:“真叫人难以相信,他这样一个人居然……后来,你就和他一点来往没有了?你要来这里搞调查是不是和他这个人有关?”
寂静片刻,张大明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这……说有关也有关,说没关也没关。其实,我所以产生搞这个调查的动机,是有感于近年来我国矿难多发……当然,所以要来乌岭煤矿,也确实和李子根这个特定的人有一定关系,我也想知道他这样一个素质低下的人,是如何成为今天这样子的……对了,要说后来和他一点来往没有也不准确,我大学毕业后当了记者,常在报上发文章,有了点小名气,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在乌岭发达起来后曾跟我联系过,让我替他吹一吹,还说给我多少多少好处。我当然不会答应,他说了几回都被我拒绝了,也就不再找了……对,肖云,我不是跟你说过少跟他来往吗?那时,我还不知他真实情形情况到底如何,所以也没有说得太多。”
肖云没有出声,看不到她的脸色,想来一定好不了。当初,志诚就反对她无原则地替这类所谓企业家吹,现在看,还真说对了。
好一会儿,肖云才低声问:“这么说,你让我到这儿来,也有调查李子根的意思了,你为什么不明说?”
张大明:“这……其实,也不完全是这个意思,我是希望你能能深入到社会底层去,知道一些你原来不知道的东西,思想也能变得更深刻一些……当然,也希望你在调查中能发现一些李子根的劣迹。另外,你和李子根的关系也不错,即使被他发现了,也容易掩护调查意图。可是,我万没想到会发生这些事,把你们俩都……这是我的错,现在后悔也晚了!”
肖云:“不,你用不着后悔,我也不后悔,要说后悔,也只是后悔我从前写的那些东西,特别是给李子根写的那些吹捧文章,一想到这些我就特别难受,特别恨我自己。‘
张大明叹口气:“也不必这样。现在,我们当记者的谁不写一些言不由衷的东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有时,写这样的东西既好发表,还能获得物质上的利益。相反,象我爱写的那些东西,不但采访难、写起来难,发表更?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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