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一盏心灯》 第 3 部分阅读

笔就流行了起来,也便总可以见到染得身脸原子笔油的人,和写在这面,不久之后全透到纸背的情况。

早期的原子笔虽然滑,惹起麻烦却比钢笔和毛笔严重多了,钢笔水怕“退色灵”和漂白粉,弄脏了好洗。

墨汁虽难洗,但容易干,也便少出意外。唯有原子笔漏油时,不但洗不净,而且随时可能遭到暗算,甚至落笔时停在纸上的厚油渍,也能染得袖口。

此外原子笔最怕碰到光滑的东西,纸滑它不滑,硬是写不出东西,我曾经痛恨个数学老师,就用白蜡烛将作业全部薄薄打上层,作业发回来时,果然看见上面上大堆重复又重复的“勾痕”,相信那数学老师必定报销掉好几支原子笔,且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呢

高中开始学国画,启蒙指定的毛笔叫“天下为公”,名字十分堂皇,笔势却并不伟岸,短短的褐色毛,大约是黄鼠狼身上借来,至于价钱,可是远在七紫三羊之上。

果然分钱分货,这天下为公居然为我开启另片天下,我用它画鹿角般尖细的树枝瀑漏的水纹柔柔的勾云,又械笔侧锋地表现出斧劈皱坚硬的岩石,我开始了解,支好毛笔,不但可以软硬兼施,而且是“小大由之”。中国毛笔的特色,是能具备“尖,齐,圆,健”四德,即使用的是大笔,如果掌握那尖细的笔锋,仍然可以画须发昆虫;即使用的是小笔,如果用力按压缓缓出锋,也能表现粗实的线条。

小时候,父亲扶着我的手练字,说是握笔的手心要能放得下蛋,我那时手小,摆不下鸡蛋,便把个鹤鸽蛋塞在其中。母亲看我写字时,则说笔要抓得紧,即便有人偷偷从后面抽笔,也要不被抢去,我便猛力地握笔,把手指都掐出血痕。至于听说“眼观鼻,鼻观心”,“笔杆要对着眉心”,更味模仿得差点成了斗鸡眼。

直到学画之后,才知道什么是“指实掌虚”,“气静神”。原来握蛋的意思是说手指要灵活运动,而非像是抓棍子般死板;抓得实和鼻观心的意思,则是指注意力要集中,将自己的“精神”,通过时腕,指掌,传达至笔尖,而不是松散不经意的随便涂抹。

渐渐发觉小小管,密密千毫之间,居然有这么许多天地;而那每根线条,每滩墨沛之中,居然有那样多的情思与韵趣。

也渐渐发觉,这手中的毛笔,居然成为种会弹奏的乐器,将那许多无声的声音,用层层轻重高低的音符,交织成篇篇交响的乐章。

于是公孙大娘舞剑,长年老舟子的荡桨,乃至锥画沙屋漏痕,这许多古人顿悟用笔之妙的抽象故事,也便不断在脑中浮现,而有了新的体会。

从天下为公兰竹白云山马长流,到那叶筋根取红豆,精工,我也便渐渐发觉,笔毫之刚并非腕底之刚;而毫未之柔也并非腕下之柔,从线条之转折笔锋的转折指掌之转折,乃至心灵的转折,根本浑如事,心转笔转,有时觉得每支笔都是自己身体的部分。

有年到日本京都,名山古刹间看到矮墙围起来的上百方尺之地,中间叠石如塔,塔底苍劲地刻着“笔家”两个斗大的字,但不知这写笔家二字的笔,是否也葬人了家中,又不知那用笔之人,是否也随之地下。

笔为人用为人用笔用笔为人用人为笔。

我在碑前仁立良久,觉得数十年用笔的自己,在这宇宙之中,何尝不像

支笔。到头来,必然是销得断毫枯管,问题是:笔下耕得出多少心田

墨情

“咱们家没有黄金条,倒有不少黑金条”

小时候,每当母亲清理樟木箱里的衣服,总会说上这么句,而每到冬天她初穿起厚大衣时,我便捣着鼻子喊:好怪的黑金条味儿

“要说是墨香,你在别处还闻不到呢这是麝香,听说过吗如兰似麝”

我不懂什么麝,却知道那必是很珍贵的种东西,因为有回父亲特别掏出块黑金条,小心翼翼地在我面前打开那厚厚的棉纸包,露出里面条黑漆漆写着金字儿的东西,掏出手绢擦了擦上面的白霉,又赶快包了回去。从那小心的劲儿,我就知道,可真是“咱们家压箱底的宝贝”。

宝贝是不出箱的,父亲桌上摆的是公事房发的墨,我上学带的则是小小的塑胶砚台和福利社买来的极品墨条。

虽然写着极品,谁都知道那是最差的东西,因为不但磨起来滋啦滋啦地响,磨的地方膨胀得倍大,而且易崩爱掉渣。每到作文课,孩子们在原本就不平的桌上摆起底不平的塑胶砚,再滋啦滋啦地磨墨,有时候突然磨出块小石子或是崩出团黄土,弄得墨水四溅,引来片叫嚷,这画面这声音,30多年了,也难以忘记。

或是因为大人们把祖傅的那几块墨宝贝看得有些过份,墨对我也便有几分神秘感,我常想,那如兰似麝的黑金条,是用来磨墨写字,还是摆着好看,抑或专供薰衣服。

“这好墨啊可是比金子还贵,它是用麝香珍珠粉珊瑚未玉屑,跟那千年老松树烧出来的烟和在块造的,别看这么小块,可是得让那有力气的大汉,锤上万下,那材料才能匀,也才能紧,所谓点如漆,这么块好墨,能抵上公事房发的几十块,即使不小心掉在水里,两个月也不会溶化。”父亲眯着眼睛说,好像是神话故事般。

为什么要把墨丢到水里呢我心想。不过跟着便偷偷把我的“极品墨”放进个装满水的奶粉罐里,并藏在柜子深处,直到有天母亲说柜子里必定死了老鼠,才发现那罐子已冒出了白毛,臭得比阴沟水还可怕。

极品墨后来总算被瓶装墨汁代取了,小学五六年级,有人用化学制的墨膏盆,有人用蜡纸装着墨汁瓶,我则承继了父亲的铜墨盒。

铜墨盒原是父亲在办公室用的,方正而略带圆角,盖子及盒边都是黄铜打造,上面精工刻着两个殷商铜器的图纹,盒底则以块红铜镶嵌。墨盒打开,里面装的是泡了墨汁的丝瓤,盖子里层有方石版,大概是专用来添笔的。

墨盒拿回家的时候,已经是父亲过世百日了,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墨盒打开,里面却早已干成了小块。母亲去找了些丝棉,用水烫熟,又把墨盒洗干净将丝棉放进去浇了些墨汁:“从今你就可以不用磨墨了,干了就将瓶装的墨汁加进去,比磨的好,你老子磨了辈子,也没磨长久,而且磨出来的墨汁倒在墨盒里容易臭,像他的臭脾气”

“用咱们家如兰似麋的墨去磨,就不臭了”我说。

“照臭,把麋香闷着,只怕臭得更凶”

墨盒确实比较好用,由于有丝棉的滋润。它不必像用瓶装墨汁般地不断添笔;否则会有渗碗晕浸之忧,也不像磨墨费时间。但是我只用了年多就停止了,因为我不高兴同学们好奇地把玩我的墨盒,也不喜欢老师的讯问,尤其是个初次上课的国文老师,在观赏我的墨盒之后说:你真有福气这么小,就用这么讲究的东西

我把墨盒洗干净,用父亲丧礼后摘下的自帐白布层层包好,交给母亲,她不解地看我。

“把它跟黑金条放在块儿吧爷爷留下的墨,爸爸舍不得用;爸爸留下的墨盒,我又何必用呢”

有些东西,似乎是当然应该跟着它的主人去的,它属于上代,能使下代,有所感动,却无法进入下代的生活。

我又回到了磨墨的日子,而且渐渐开始喜欢那种“墨与砚若相恋恋”的感觉,块平凡的石头,块黑黑的墨条,当注上水,轻轻磨几下,居然就能产生淡淡的幽香和纯纯的墨汁。它不像瓶装墨汁那么浓,却比墨汁来得细腻;它容易晕散,但晕散得均匀而优美。尤其是在学国画之后,更知道了墨有“干湿浓淡黑白”五韵,又有焦墨宿墨埃墨,乃至松烟油烟的不同。

那时我用的是块日本制的吴竹墨,通体包着金,仿佛块真的金条。

我花了好几次赚得的稿费买下它,却发现它是那么难磨,画小小张图,单单磨墨,就得耗上10多分钟。

但是我直把吴竹墨用到无法再抓得住,才收进柜子,因为尽管难用,它却是我所用过的最贵的墨,使我想像自己也是昂然的介书生,如同父亲口中的祖父般,用那上好的李廷轩墨,飒飒几笔,就成为众家争求的墨宝。

每次看到古画,我都会想,不知道这画家用的是什么墨。如果在裱画店里,我甚至会贴近那些作品,细细地嗅下墨的味道,并注意墨沛中是不是有那金玉之屑。

“有金有玉,这么多年也早掉了”裱画店的老师傅说:“只有墨最实在,几千年几百年都不变,有时候纸绢黄得不成样子,那墨迹可还是清晰不改。所以墨不必多么贵,只要细致不掉灰就成了”

从高中历史课本里,我也确实读到“由甲骨文的朱书墨书痕迹,可知中麋的墨去磨,就不臭了”我说。

我把墨盒洗干净,用父亲丧礼后摘下的自帐白布层层包好,交给母亲,她不解地看我。

“把它跟黑金条放在块儿吧爷爷留下的墨,爸爸舍不得用;爸爸留下的墨盒,我又何必用呢国在殷商已经有了笔墨的发明”。算来几千年,那龟甲兽骨上的笔痕,不还是清晰得如昨天书写的吗

由于好奇,我特别找到做墨的地方,没想到那竟然如同火场废墟般,四处都是焦灰。在间低矮的瓦房里,看见盏盏灯火,于黑暗中跳动,每个火苗上,都有着个半圆的钵,收集下面窜升的油烟。另处破了顶的棚子里;几个工人则在锤打和了胶的烟墨。

我没有看到如父亲所说的珊瑚末珍珠粉和玉屑,墨对我不再那么神秘,我却对墨多了分敬佩,觉得它很伟大,伟大得平凡,从最平凡的地方发生,成为最长久的存在。

我也渐渐了解,这么平凡的东西,是人人都可以发现,也可以制造的,譬如画黑蝴蝶,为了表现那不反光的黑翼,史就曾经用白瓷碟,放在烛火上,收集烛烟来当墨用。譬如西方人用的脸汁,常叫印度墨,可知印度人也很早就使用了墨。

既然烧东西会产生墨烟,当然任何懂得用火的民族,也就都可能用那黑灰来作画,写字,那黑灰也就是墨。

可是为什么只有在中国,墨才能被发扬光大,且在那水墨的无边韵趣中,表达出深入的情思

有天在研墨时,我顿悟了其中的道理:

因为我们的祖先没有制成墨汁来使用,而是将那烟灰做成墨丸墨锭墨条,每次使用,每次研磨,取那砚池中的水,和以墨牛,来耕砚田。

于是“试之砚则苍然有光,映于日则云霞交起”,那每次墨和水的遭遇,便成为种风云际会,与濡水蘸墨的毫翰,构成了许多机缘。

他们不像用钢笔蘸浓墨汁,只是单的表现,而是不断地交融不断地交织,不断在偶然的飞白渗漉晕浸与泼洒间,创造出种永不重复,永不雷同的结局。

小时候父亲说的神妙故事犹在耳边,那压箱底的黑金条却随着场大火而成为灰烬的部分,说实在的,我几乎没能真切地看清楚李廷轩墨是什么样子,只知道家中曾有祖父留下的好几条传家宝。

传家的李廷轩墨原是不准用的;不用的墨又何必生为墨,它的存在与不存在,也就于我甚至这世界没有太大的关系。不过我喜欢父亲珠粉玉屑。麋香珊瑚末的描述,也欣赏祷画店师傅对那珠玉的否定,因为墨之为墨,正如我之为我,本元需那许多精巧的妆扮。而若没了那许多附会夸大的添加,世上又有几人能予宝爱,且从这平凡的漆黑之物中,悟得许多真理

纸情

从香港寄来三件大邮包,是两个月前订的百张“蝉衣笺”百张“罗纹宣”,50张“玉版宣”和20张“豆腐宣”。点过,并在包装的牛皮纸上写下日期和名称,打开柜门,却发现三面架子,早已塞得毫无隙处,甚至有反潮之虞的地上,也堆了数十卷“月宫殿”,正不知如何是好,又听门铃响,邮差笑说忘了包由台湾寄来的东西,才想起是月前在和平东路买的两百张棉纸。

总忘记自己茂纸如山,甚至连更衣室里,床底下也塞满了各种纸,却还老是四处搜购,只要看那纸行老板挤眼:“我偷偷收下了几十张文化大革命前的东西,您要不要看看”便即刻挥手:“甭看,我全包了”

碰到学生买错了纸,说是要扔掉,我更不忙不迭他说:“不要扔,拿来给老师练字,或转卖给用得着的同学。问题是,练字用不了多少,差的纸也少有人要,只好愈堆愈高。于是从那干隆纸金粟笺发纸蝴蝶海苔纸画仙纸各式宣棉纸,乃至最廉价的机制纸,立身其中,觉得像个纸行,而朋友见了,则呼我千声“纸痴”

嗜纸而能成瘾,大约总非日之功,而当天生就对纸有慧眼,于是看纸不过为纸,我看纸,则其间自有许多乾坤。

譬如手工制的长纤维与机制的短纤维纸就不大相同,凡是透光看去。丝丝纠葛盘旋,如同满天云龙,而且上下左右的韧度相同,必是手工漉成的长纤维纸。至于看不出明显的纤维,上下和左右的韧工又不样的,必是机器制造的短纤维纸。

这是因为前者用手将泡软的树皮,条条撕开,锤打蒸煮加胶,再以竹竿搅拌,举漉成。当纸浆被捞起时,因为经过手工摇动,所以纤维的分布平均。后者则不但在机器搅拌时,容易打碎纤维,更因为制造时纸浆的流向相同,而缺乏变化。

这许我知识,实际也是日日累积的。记得有个行家,曾叫我撕报纸,纵横着撕与直著撕感觉的不同,而使我了解了所谓的“纸浆流向”。

裱画老师傅自然更是审纸的高手,他曾经教我从纸上竹帘的痕迹,做为重要的鉴定依据。

“你叫黄君壁用港宣或是宋褚,当然成,但如果发现任伯年用的是埔里的台宣,就非假不可了”他又眯着眼睛,神秘兮兮他说:“以前人会用寺庙里抄写经文的写经纸,以求其古;现在也有人专跑图书馆的善本部门,偷前朝书里的老纸造假,若用那宋纸宋墨,只题名,加上宋代不与盖章,你说怎么鉴定”

老师傅不但能裱精鉴,还会接纸造纸。他说中国纸最好接,因为是长纤维质软,所以只要在两张纸的接头处把纤维拉长,就能天衣无缝地接合。

老师傅接纸全不用刀,先将纸边打湿,用他那长甲细细刮薄,再淋上浆水,再把接的纸,对准帘纹地放上,将重叠处照样刮弄遍,卷起风干后,果然毫无破绽。

至于造纸,有回看见客人拿了张破了的古画,要求师傅把那破洞,用同式的纸料补上,却又不准从画边上切纸填补。“既要纸质颜色相同,能找到样的老纸,师傅怎么敢接呢”我心想。

却见老师傅用圆口刀,从画面四处平均地刮了遍,收集下团纸毛,调上浆水,压平之后居然造出来小片,正补上了破洞。

从裱画老师傅那儿,看到的新奇事儿,真是太多了,而我对纸,尤其对中国纸的瘾,大概也就从那时种了根,我尤其记得他说:

“没有这么精良柔韧的纸,画如何能经得再三的装裱没有长纤维,画又如何能棱成卷轴,历经几百年无数的舒卷而不新没有这么细的纸质,中国水墨的韵趣又如何发挥纸是中国人发明,纸的精神灵魂,也只有在中国获得真正的提升”

纸居然也有精神灵魂我步步地追索,发现手工造的纸,确实各有各的面目,非但不同批的纸,因为纸浆中胶含量和纤维密度的差异而不同,即使同张纸,左右也可能有厚薄的区分。

加上中国的“生纸”特别容易吸收空气中的,悬浮物”,所以放置久了的纸,能成为半吸水的“凤矾纸”,有时候放得太近厨房,因为吸了炒菜的油气,画来满篇细小的白点,更造成特殊的效果。

黄君壁老师就最会利用这种效果,有时我在想,我是小纸瘾,他才是真正的老纸瘾。因为不论多么旧多么皱甚至染了满处墨痕的垫底纸和生了寅斑的受潮纸,到他手上,都能成为特殊的效果。于是白点成了雨景,潮班成为云树,皱痕成了石纹。

“顺着这些斑点作画,反而能打破旧格式,创出新构图”黄老师说。

可不是吗纸被我们从橱柜里请出来,展在案上,轻拂纸面,如同相对促膝的老朋友。它不是被我们役使,我们也不能全听它的,而是在彼此了解体谅互就互让的气氛下,共同创作张不朽的作品。

作品之不朽,也靠纸之不朽;纸若朽了,作品也便难存在;而艺术家的不朽,更有赖于作品的不朽。这位朋友在笔朽墨枯人亡之后,依然为我们发言,岂不是太伟大了吗

所以即使是不着墨的白纸,于我这个纸瘾,也便有许多遐思可以驰骋,正因为它不着笔,所以可能有无限的生机,如同个初生的孩子,代表的是无限的希望。相对地,如果不能善加利用,也便毁了它的前途。

于是这纸与每个用经的人,不也就是种缘吗

是何其有幸的纸,能被携人修楔的兰亭,成为王羲之笔下不朽的兰亭集序,落人辩才和尚的手里,再被萧翼偷出来,经过各家的临摹,却又不幸地随唐大宗而长眠又是何其有幸的纸,能被黄公望画上富春江畔的十里江山,进入收藏家云起楼主之手,临死殉葬投入火里,再千钩发地被抢救出去,留得残卷,成为故宫的无价典藏

又是何其有幸的南唐楮树,能经过寒溪的浸润蔽冰举帘荡涌熔干,成为那“滑如春水,细如蚕茧”的“澄心堂纸”。

又是哪位慧心的人,在简犊缣帛风行的时候,会想到以树皮麻草这些平凡微贱的材料,捶煮成人世间第张纸呢那初生的纸,会是多么地粗拙而丑陋,它必定有着不整齐的边缘,高低起伏的表面,黄褐且带着灰砂的色彩。它或许只是在偶然间被创造,却为人类文化开辟了条宽敞的大道,载着世世代代的知识,驰向未来。

问题是:“当我们在阅读在书写的时候,面对着莹洁加玉吹弹有声的纸张时,又有几人想到,经们曾是草茎树皮因为大精细的机器制造过程,即使对着光线,也再难窥透它们的骨骼。

因此,我钟爱传统的中国纸,喜欢轻拂它们的表面,感觉那粗细适中的质理,且用我的笔墨心灵与它们共鸣。尤其是在夜阑人静的时候,窗外的风从林野间吹过,飒飒的音响正如同笔尖滑过纸上的声音。柔柔的毛笔尖是风,千丝万缕交织成的纸是林野,那音响交融为,非常非常地真实自然而优美。

砚情

“这种砚石非常珍贵,只有在广东端州的条溪流里才找得到。为了顺着矿脉,挖掘出最好的石头,采砚的工人,从溪边的岸壁凿进根深的洞,窄小的洞里,只能爬着前进,要想转个身都不行。偏偏很多砚坑都距离水面不远,山里下雨时溪水暴涨,疾流下子冲进砚坑,使许多人丧生。所以在深入砚坑的时候,总是好几个人组,遇到深的洞,则要十几个人,大家前后相连地爬进坑里,把猪油灯放在胸口,仰着脸凿切石头,然后把切下的端石传递到坑口,外面的人则面负责收集成果,面负责警戒,看到溪水暴涨,立刻大喊声,于是坑里的人,手拉手,由最外面的人用力拉,成串地退出来。尽管如此,那爬到最深处的人,在拉出洞外时,常已经淹去了半条命。

你要知道,人到了生死交关的时候,常只顾自己逃命,溪水下子淹进洞里,哪里还会想到伸手等着下面的人来抓所以这进坑采砚的事,都是家人,通常做匀亲的在最前面寻找矿脉,弟弟和孩子们则长幼有序地跟在后头,愈年轻的愈接近洞口,也愈安全,女人们则在外面守着。

据说有个采砚几十年的老人,带着家儿孙下坑,老人突然挖到块他从没见过的好砚石,那虽然是块石头,但温润柔腻得如同婴儿的皮肤,摸起来好像有弹性能呼吸般,砚工们管这种石头叫端溪石精,就像古灵精怪,是吸收天地寒泉千万年的灵气,才孕育出来的,传说在矿坑里,只要松手,这处石精就会不见了。当老人挖到这块多少砚工梦想辈子,也碰不到次的石精时,兴奋地交给身边的兄弟,个人个人地传出去,并叮瞩着每个人绝不能松手。哪里知道,这时溪水突然暴涨:下子冲进了狭窄的砚坑,靠近坑口不远的个初入坑的孩子,瞬间慌乱了,只记得祖父路传话出来,这是百年难遇的石精,半辈子可以不愁生活的无价之宝,正犹豫着,只手已经被外面的人拉住,狠狠地拖了出去。而当他脱离洞口时,另只手仍然紧紧地抓住石精,只见如排山倒海般直泻而下的洪流,已经淹没了整个砚坑,而他的爷爷爸爸叔叔哥哥们,全留在了洞中。”

每次父亲准备练字,他总是要求父亲重复这个早已会背的故事,看着缓缓研磨的墨,散出淡淡的幽香,原先的清水,逐渐泛出油油的紫光,他觉得那块砚石,正是端溪的岩壁,而那泓墨,则是壁上深邃的山洞,里面晃晃闪闪的,是盏盏的猪油灯,和仰面凿石的工人。而每当父亲说到山洪暴发那段,他则在心里喊:快逃哟快逃哟丢掉石精,保命最重要

只是故事的结局并没有改,悲剧还是幕幕地发生了。

“咱们这块端砚是不是石精啊如果是,我就不要,因为它害死了砚工的家人”他对父亲说。

“不是石精害死人,是那个不懂事的孩子,舍不得扔掉石精,所以害死了洞里面的家人”父亲说:“你放心这不是石精,只是块端砚。虽然如此,这么细这么紫的砚石,现在也不容易找到了,它同样是工人们手手相传,从阴冷湿黑的坑里采来”

父亲不在家的时候,他常偷愉打开紫檀木的盖子,细细端详那块神妙的石头。砚面大约有他三个手掌的幅度,和个拳头高,靠近砚他的侧,浮雕着云龙的图案,从龙口向外吐出道气,里面包含着个绿色的龙珠,父亲说那叫鹦鸽眼,只有在好的端石上面,才找得那种圆眼。那云的图案直延伸到砚田的两侧。砚田是暗紫色的,略略横过两三条绿色的石纹,据说是石眼的尾巴。靠近砚田的另角,则又有着三个绿眼,每个眼的中心,且带着个黄点,父亲说这叫莲叶田田,池中有水,可灌砚田,田侧有莲,池畔见正,天上有龙,兴云致雨,为降甘霖。

他轻拂砚面,立刻留下小手印,赶紧使劲地搓,却搓出条条的老泥,像是从久不洗澡的身上搓下来的般,令他难解的是,这砚石说明总是“洗澡”,为什么每次搓,都会出现老泥

父亲洗砚,是不假他人之手的。而且既不用肥皂,也不用丝瓜瓤,而是专托朋友找来已经变黄的老莲蓬,磨拭砚上的黑垢,洗完之后,除了底部和侧面用布擦干,对于砚面是绝不碰触的,说是留些水,正可以润砚,而且如果用布擦拭,难免留下棉屑,磨出来的墨质就不够细了。父亲甚至总要保持砚池里的水,说是用来滋养石头,免得枯干。那哪里是块砚台,根本就是父亲案头的山水,片可以灌可以耕云蒸水起的土地。

只是父亲故后,那块田便难有人耕了,母亲不准他用,说是小孩不懂事,容易弄坏了,但是母亲还总是为那砚台注水,且说着与父亲样的话:砚台要滋养,免得枯干,每次看母亲缓缓地收拾收房,见到砚台,像是吃惊,赶紧冲出去倒半杯水进来,突然欣开檀木盖,将水注下去,又匆匆地盖上,走了出去,他心中就对那砚台升起种特殊的感觉,甚至是种敌意。

初中年级的早春,家里失了火:当他焦着头发跑出大门,熊熊的火苗已经冲破了屋顶,第二天的清晨母亲带他回到废墟上,走进断垣,只见许多人,哄而散地跳出墙去,劫后残余的点东西,全被捡走了。母亲跨过堆堆烧焦的衣物,算着位置找到书房的残碟,将破瓦和发着炭酸味的断粱小心的抬开,风乍起,未烧尽的书页随着烟灰飞扬,就在那层层的焦土间,露出块深紫。

“因为它倒扣着,看来是块烧得半焦的砖,所以没让外人捡去。”在废墟上;临时搭建的草案中,他的母亲又为那方端砚注上清水:“全赖这云龙啊所以没烧坏,恐怕这石头也有灵,合该跟着咱们”

当年秋天,他参加学校的书法比赛。

“把这块砚台带去磨墨”母亲居然说出这样令他有些吃惊的话:“你现在大了,应该知道珍惜,而且参加比赛也应该有件利器。”

果然他的砚台进场就吸引了同学的注意,唯的缺点,是占据太大的空间。学校的桌子,本就个大,剩下的地方,勉强摆得下竞赛用的毛边纸。

依照记忆中父亲研墨的方式,他将水从研池里移上砚田,再遵守“磨墨如病夫”的原则缓缓研磨,问题是,前后左右的同学早已开始写,他们多半使用现成的墨汁,再不然则用带着墨膏的塑胶盒,即使是和普通砚台的同学。由于从来不洗,砚面上积了层厚厚的墨垢,没有磨几下,也就可以开动了。

他心里有些着慌,急着动笔,第笔才下去,就晕开了大块。豆大的汗珠突然从额头冒了出来,轰轰然,他不记得是怎么写完,只觉得缴上去时跟别人的作品放在块,自己的墨色特别淡,仿佛孱弱苍白的病人,站在许多黝黑的壮汉之间。

“父亲不是说这砚台特别发墨吗它让我丢人丢够”

他进门,就把砚台扔在床上,剩下呆立着的母亲,他觉得不仅是自己受了骗,母亲也同样被骗了儿十年:

“我还在磨墨,别人早已经开动。等别的同学都走了,我却还在洗砚台”他生平第次愤怒地吼叫。

母亲声不响地抱起砚台,又从床底下掏出块火场拾回的破布包了起来。

再见那方端砚,已是许久之后的事。婚礼前夕,母亲捧了件沉重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他的书桌上:“你成家了,十年前的那场大火,什么都没留下,只有这块砚台交给你,我知道你并不喜欢,但好歹也是你父亲心爱的东西,就收着吧”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觉得母亲已经不是记忆中的强者,如同那方端砚过去是神圣不可碰触的,而今却像是乞求他的收留。

新婚之夜,他喝了不少;却毫无睡意,坐在桌前,突然有要画几笔的冲动,新婚妻子为白瓷的笔洗盛满水,他又要求再倒杯清水过去,并将那方端砚推到面前,缓缓地将水注下去。

十年了个曾经数十载不曾断过供养的石砚,竟然裹在那半焦的破布中,待就是10年。不知是不是因为过度地干渴,小小的个砚他,居然用去了大半杯的清水。起初水的声音是暗哑的,随着水位升高,那水声竟泠泠地悠扬起来,像是小河倘水春凌解冻;又好似古老庭院中,在太湖石间流下的冽清泉,不是单音的水声,而是由四周的石蝉,做为共鸣箱的回响。为什么过去不曾注意,难道只有像父亲样,将石砚正正地放在眼前:让砚池另侧的凹陷处朝向自己,才能因为回响,而听到这么美妙的声音

“是父亲留下来的唯件东西”他用手指从砚池中眯了些水到砚田上,轻轻地揉搓,仿佛幼时的动作。却觉得身边的妻,恍如父亲高大的身影,而那纤纤柔荑,则成为了父亲温暖的大手,抓着他的手笔笔描去

以后每晚练字,他就都用这块端砚了,即使忙得没有空动笔,他也喜欢用手指沾水,在砚面轻拭,他尤其爱摩裟那田田的莲叶,可以清楚地感觉到,绿色的石眼,和其间黄黑的圆晕,有着软硬高低的不同。在书里他已经读过不少有关端砚的文章,知道那应当是麻子坑的作品。端石原是地球泥盆纪,由地下细腻的泥浆,经过亿万年的高压所形成,在它还是泥浆的时候,或许有些不同成份的泥泡浮动,凝固之后,就成为了这种珍贵的石眼。

但他的妻子说石眼令她觉得有些可怕,好像石头成了精,瞪着绿色的眼珠,和黄色的瞳孔,他便转述小时候要讲的故事给妻听,但把内容改成年轻的孩子丢下手中的石精,使家人逃脱,却再也找不到石精的结局,他觉得原来的故事太残酷了,使他用这方端砚,都有些不安。

虽不怎么爱砚台,他的妻却总担任清洗的工作,女人力气小,缩胸挺腹地捧着,有时练字后看见妻子更衣,胸前犹留道红印,加上妻说在清洗时,不知觉中总会磨伤了手,使他终将端砚置人柜中。

出国前,他的母亲说:“这去不知道就是多少年,以前人出远门,总要装瓶故园的土,到异乡不适的时候,就撒些在水里服下,你说美国海关不准带泥土,那么就把你爸爸的那块砚台带去吧本土是石变的,身体不对劲,摸摸石头也管用

他觉得有些好笑,但还是顺从了老人的意思,而且唯恐在行李中摔坏了,便放在随身的旅行袋里。从维州跑到纽约,又转到田纳西北卡佛罗里达饿亥俄和加州,每次搬动,都觉得端砚又加重了几分。

不过他确实常摸那方石头,尤其是在不舒服的时候,他总是揉搓砚面,也如同孩提时所发现的,每回都能搓出许多老泥。他发觉那老泥不是由砚里产生,而是磨损了自己手指的皮肤。好砚台就妙在这卫,看来柔软,像是玉肌腻理拊不留手,却能在不知觉中磨蚀与它接触的东西。

也就因此,这端砚实在是发黑的,别的砚台需要百下磨浓,它则只要五六十下,不解的是,为什么初中书法比赛时,却让他出了丑呢

随着艺术造诣的加深,他渐渐领悟其中的道理。原来愈是佳砚磨出的墨汁,质愈细,也愈容易晕,反不如瓶装墨汁,有时写下去的墨不浸,笔画旁边却见圈水渍。可以说:差的墨像是水和黑灰相调,墨灰不晕,而水晕。好的墨,则是水墨体,水动墨也动。正因此,画那飘渺的云烟,必须用好墨佳砚,才能表现得轻灵。

他尤其领悟到,人持墨研磨,但是砚磨墨,更是研磨人,心浮气躁的人,是不堪磨的。

问题是在这个功利为尚的时代,有几人能不浮躁,又有谁不希望能像用瓶装墨汁般立即奏功呢

这端溪佳砚或是个时代的瑰宝;甚至更上许多时代,足以让米南宫惹得身墨,忙不迭揣人怀中的东西,却不定能被这个时代所接受啊

所以作大画,或示范挥毫时,他宁愿选择可以快速研磨,而且容量特大的“墨海”砚。他以种躁切的方式,任凭墨渣崩溅,顷刻磨就滩墨,再神妙地挥洒出几幅画,博得满堂采。

但是夜晚回到家,他还是注水砚池,想那莲叶田田的江南,广东肇庆斧柯山的端溪,和垂入石洞的采砚工人。

随着探亲的人潮,他终于踏上了那块土地,却没有见到传说中泛着紫光的石版道,和“踏天磨刀割紫云”的采砚人。辆又辆的货车,扬起漫大的尘土,震耳欲聋的切刀,溅出滩滩的泥水,国营工厂里,看到像是穿了制服般的砚台,整整齐齐地等待包装;端溪河畔的砚坑,则是不断的抽水马达声,和切成方块的砚材,用履带输送出来。

在处较讲究的厂房里,他总算见到群雕砚的工人,成排地坐着,像是电子工厂生产线上的作业员,传递着块块的砚石。

挑选过的端石,先被削平了底,再依照砚面的情况画上花纹,由手操电钻的工人,打成蜂窝般,传递到下站做细部的修饰。

有些砚田被特意地磨成微凹,据说是为模仿久经使用的古砚;有些砚石带着黄土和铁质的斑痕,则以浓墨涂抹掩饰,只露出砚面上石质较佳的块;护砚的匣子,虽然仍是各依砚石的形状雕制,却髹上层厚厚的亮光漆,再贴上“端州名砚”的现成金字。

尤其令他惊讶的,是许多砚石都在打洞之后,被填上团泥土样的东西,晾干送到下站去雕磨。这动作使他想起补牙前,医生先是修整蛀洞,再调料填入的情况,只是那石头间被填塞的黄土和绿土,竟然都成了最最珍贵的石眼。

“有阵子日本人疯狂地搜求端砚,害得我们差点把半边山都挖开了,带眼的石头关东多挖光了,加上石眼是要找的,有的石头左看右看都没眼,只是切开才看得到,多寸少寸都没有办法发现,而今机器雕磨,有谁耐得住分分地找眼,再凑和着石眼来设计图案呢而且眼嘛,本来就是石核,只是用来装饰,有谁会在石眼上磨墨呢这加了人工石眼的砚台,谁又能说不是端砚好比穿金戴银的人,摘了,总还是个人哪。

他失望地转回自己生长的地方,那里的溪流里也出产砚石,虽然远不及端砚驰名,但是他想或许自己破碎了的童年的梦,多少可以获得补偿。他跟着寻砚的工人,涉足在冰冷的河水里,看他们捡起块块石头,再以挫刀刮试,他们告诉他,台风之后,是最好的采砚时机,好的石块,被洪水从山里冲来,愈敢走入疾流里的人,愈可能获得上选的砚石。

他们也对他说,雕砚的刀,是不怕钝的,因为好的砚石,都是绝佳的砺石,柔中带刚肉中见骨,所以边以刀试砚,面以砚磨刀。

他们将采回的石头,放在空场上曝晒,说是湿的时候见不到裂痕斑点,晒就无所遁形了,有时候不好的会自己断裂。水里沉得烈日晒得,才是好石头。

他也试着下去雕砚,发觉那从河床上捡回的平凡的石块,与他印象中紧硬的岩石是大不相同的,有时候刀雕下去,还以为下面是块上好的桧木,粉白的石屑飞扬处,看到的是石头的血脉和肌理。

他面雕,边想,自己作山水画时,用的笔是兽毛竹管制成;蘸的墨是松树烧的,画的纸是桔皮漉的,研的砚是岩石雕的,用的水是溪流集的,本来就是以山水画山水,即或画的不像真山真水,不也有着山灵水韵,自然地涵泳其中吗

所以他只雕出平平的砚面和微凹的砚池,就住手了,他觉得雕砚的上选,应该像父亲留下的那方端砚,依照天然的石纹和石眼,刻出装饰的“薄意”和注水泠泠的砚池,使那天然的岩石,成为案上的山水;否则就宁可留吓粗砺的石皮,完全不加雕琢,仿佛携块墨在溪间写生,找处岩石的平面,就研磨起来,正是天人合的表现。

不过他的理论,是无法为砚工们接受的,他们喜欢大事工程地雕出充满匠气的水牛和乌龟,甚至连牛毛也不放过,且应顾客之请,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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