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多,他已经有点不奈烦了。又看这姑娘不过二十来岁,长得细皮嫩肉的,就和善地说:“你这是干什么现在革命了,还下跪起来,有话好说”
那年轻妇女站起来,哭诉着:“赵主任,我原来是胡庄人,成分是贫农。可是我爹贪图大户人家的财礼,把我卖给鲁镇个老财当小婆。现在他们不光斗争老财,还斗争我,打我,说我是地主婆子,我实在受不了啦。请赵主任收留我,给你当牛当马都行,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收留了我,我的成分就变成贫雇农了,你收留下我吧,你做好事,老天爷会保佑你万福”
阿细看这年轻媳妇有几分姿色,也就心动了。但仍然摆出架子,说:“你是不是贫雇农成分,我们得研究研究,可是你怪值得同情的,你起来,跪着像什么话”
年轻媳妇说:“谢谢赵主任”
阿又相看了番,说:“按道理呢,你应该是贫农成份。可是既然你当了地主的小老婆,吃过剥削饭,也可以划为地主。我如果不收留你,好像没有阶级感情,我如果收留你呢又显得我阶级界限不清这样吧,我先把你收下,你住在这院的西厢房。等我调查之后,将来怎么处置,你等着好了。”
年轻媳妇又给阿叩了个头说:“赵主任,我就是死在你这里也不回去了。说什么也得变回贫农成分”
这样,阿把年轻媳妇收留下来。他想,现在我的地位不同了,要办婚事也得明门正娶,办个有相当规模的婚礼。革命成功了,我要什么就有什么,我喜欢谁就是谁我把她收留下来,完全是阶级同情,又分居,谁也说不出什么
阿是这么想的,可是未庄就传出来不少闲话:“咱们赵主任要娶压寨夫人了”
“你别胡扯人家收留的是个贫农”
“哼年轻轻的,又住在个院子,大门关,谁知道他们会干什么”
“别胡说了,让赵主任听见,再把你划成富农,你等着上老杆吧”
“我可什么也没有说,你们什么也没有听见呀,君子言”
第二件事是:经过段激烈斗争,地主老财们政治上的威风被彻底打垮了,于是进入平分土地阶段。
头脑变得精明的阿暗暗计算,未庄二百户人家,近千口人,土地呢有好地坏地,近地,远地,水田,旱田,荒山,坡地等共三千五百余亩。平均分配,每口人可得三亩三分。在平分土地前,阿找贫雇农协会副主任赵白眼谈了次话。
阿问赵白眼:“你算过没有,按人口平均,未庄每人能分多少地”
赵白眼答:“三亩多吧”
阿说:“我呢我不娶妻,不生子了真的要断子绝孙”
赵白眼是个聪明人,马上说:“哪能呢赵主任是老革命,又是退伍军人,在部队立了大功。将来取了妻子,算口,起码生个胖小子吧,再加口,赵主任应该按三口之家分地。”
阿说:“你讲得对,这才公平。可是我是领导,我自己能说这话吗那样不是显得我太自私了。”
“这事你就别管了,由我在会上提出来,我想谁也不会有意见的。”
经过详细丈量土地,计算人口,全体村民都分到了应该得到的土地。虽然大家对阿分得三份人口土地都有微词,但都怕得罪他这个领导,谁也不敢说话。
还有,他们农民会的干部分得的都是水田,近地,好地;有不少贫农分得的都是远地,荒地,坏地,人人都觉得很不公平。
可是盼星星盼月亮的农民,到底是分到了土地,多数人是高兴的。为了庆祝平分土地的胜利,那天还开了全体贫雇农庆祝大会。会前农民们把几家大户猪圈的十来头猪绑起来,立即宰了,又从咸享酒店抬出来几大缸花雕陈年老酒。在打谷场上席地举行了个宴会。人人大碗喝酒,大碗吃肉,大家都感到是进入**社会了,几乎人人喝得酩酊大醉
第三件事是:在分地主浮财时,因为借口铁匠炉杂货店有赵太爷的股份,把财产工具分了,铁匠炉关门大吉。农民需要个什么农具,没有了市场;杂货店被分后,大家要买包旱烟,针头线脑的,也得到城里去。
第四件事是:农民会干部和少数贫苦农民,搬在地主的大院里。地主则搬到破房子里。又是在赵白眼的提议下,阿住进赵太爷的大院,连秀才娘子的宁式床,也搬在这座房子里了。阿往床上躺,萱乎乎的,像在云端里样,心想:“妈妈的老子也尝尝当太爷的生活滋味”
赵太爷家全都搬进了祠堂,阿住进他家的大院子。他还把赵太爷的佣人留下三个,每天为他服务。现在他就是未庄的老太爷,是未庄的小皇帝。他想自己领导大家斗争地主老财,得罪人太多,有人要暗害他,还派了两个原来赵太爷的家丁,日夜给阿站岗,以保卫他这个“老革命”的安全。
阿还继承了赵家的只狼狗,每天晚上把狼狗放,谁也难进这个大院。
未庄土改的进程经验,因为报纸上的宣传和推广,自然具有普遍性。情况反映到上面。原来报纸宣传的是“土改要掀起高嘲”,“再掀新高嘲”,“澈底消灭地主阶级”,“在土改运动中看立场”,“防止土改中的右倾思想”,“让群众对地主阶级的仇恨,像火山样爆发出来”
土改风向之变,首先是从省报上透露出来的。报上连续发表了几篇社论:
土改高嘲和党的领导
论土改运动
土改要贯彻党的政策
二论土改运动
土改要保护工商业
三论土改运动
防止干部特殊化
四论土改运动
这“四论”的主要观点是:批评前阶段土改中的极左错误。正在此时,张部长又到了未庄检查工作。下车伊始张部长立即召开了县区乡三级干部会议。总结前段土改经验,纠正偏差。张部长在讲话中,首先肯定了前阶段土改的成绩,接着根据报纸上的“四论”精神,批评说:“前阶段土改,我们的成绩是主要的。可是也发生过许多左的错误比如有个口号说群众要怎么办就怎么办,那么,还要不要党的领导和执行党的政策了还有,什么贫雇农打天下,坐天下是**和解放军打的天下,工人阶级才是领导阶级目前严重的问题还是教育农民嘛”
“四论”又提出:土改之后要发展生产,特别是发展工商业生产,土改中把铁匠炉,杂货店,小饭铺和小酒馆都分了,市场都没有了,发展什么工商业就这点,张部长讲话中指出:发展生产就得有工商业。斗争工商业的行为是极端错误的,是极左思潮的表现,这点不纠正,就是马列主义的文盲,就不配做**员
张部长还批评了新上任农村干部分水田,分近地,分好地的特殊化现象。
张部长讲得义正词严,他的马列水平就是高呀,你不服不行
三级干部开会时,负责未庄土改的李同志,受到尖锐的批评,这些曾经大力宣传过的经验,多是未庄创造的。李同志在会上虽然做了检讨。但内心有苦难言。心想,前阶段报上宣传的“经验”,不都是你张部长组织记者写的吗提倡左也是你,纠正左也是你。你怎么那么健忘,那么“马列”呀。但这话她不能讲,只好说:“我负责十来个村子的土改,到未庄去检查太少,主要责任在我。我们定要接受教训,纠正偏差”
李同志回到鲁镇,马不停蹄地到了未庄,找到赵阿魁,先是给他讲解了四篇社论的内容,又传达了这次土改工作会议的精神,批评了他接受记者访问的提出的几个口号,接着有以下谈话:
“赵阿魁同志呀,”李同志亲切地说:“我听群众反映,你个人分了三份地,而且都是水田,好田,近田。这可是干部特殊化作风呀报纸上批评得很严厉呐”
阿说:“这是赵司晨他们搞的,我没有太过问。等我问问他,如果真的,我马上就退”
李同志又说:“群众还反映,有个地主小老婆,跑到你家里,和你住个院子,影响很不好呐”
阿忙解释:“李同志,是这样。这个小媳妇。原来的家庭成分是贫农,她怕挨斗,就来找我我出于同情”
李同志说:“你想想,她原来的成分是贫农,可是她嫁到地主家里,就吃剥削饭,她能拥护土改吗你只有朴素的阶级感情不行,这是个立场问题呀”
阿说:“我马上把她赶出去”
“还有”李同志继续批评阿:“赵阿魁同志,你们庆祝土改胜利是对的。可是抬走了咸亨酒店的十缸花雕老酒不给钱,把这个酒店弄得关门大吉,就不对了”
“我知错必改。”阿诚恳地说。
李同志接着又批评:“你住在赵太爷家大院,还让民兵给你站岗,就更不对了。这不和赵太爷样了吗你参加革命早,不应该犯这种错误”
阿解释说:“是这样,我们在斗争地主老财的时候。我听传言,他们不仅要报复我,还要暗杀农民会的干部,这是我临时定的安全保护措施。我马上让他们撤”
李同志仍然抓着阿不放,继续批评他:“我们要团结大多数。可是你不让王胡,小等人参加领导班子,就不对了。他们的成分都是贫雇农嘛”
阿说:“他们爱打架斗殴,是流氓。况且不服从领导”
李同志说:“他们可能有缺点,可是他们还是我们的基本群众,是团结和依靠对象嘛”
“我忘本了,我忘本了”
李同志继续开导他:“你这是犯了错误,是严重的路线错误”
阿慌神了,他不知道什么是“严重错误”,更不懂得“路线错误”。他想在旧社会偷了点东西还要砍头,犯了“严重路线错误”还不要脑袋呀扑通跪倒在地说:“李同志救我李同志救我”
李同志愣,反而笑了:“赵阿魁同志,你这是干什么。犯错误有什么要紧,改了就是好同志嘛起来,起来”
阿不肯起,李同志只好去拉他起来,说:“革命同志,即使犯了错误也不兴这样。”
“我该怎么办呀”阿哭眼抹泪地问。
李同志说:“在咱们革命队伍中,犯了错误就得检讨。你写个检讨吧”
阿说:“我不会写呀”
李同志先是说:“看来你必须好好学习文化”停了刻又说:“这样吧,我给你起个稿,你犯了二三四”李同志细细给他数落了遍,接着说:“我先替你写好,你让咸亨酒店老板给抄遍,我给你交给张部长,只要他同意了你的检讨,改正就不会有事了。”接着又提出了几个改正方案。
阿迟迟疑疑地说:“我这么干当时,张部长都说说好嘛”
李同志说:“你别犯傻了。就按我说的办吧”
“那好,那好” 阿痛快地说。
这次谈话后,阿果然退了两份好田,把那小媳妇赶走,又给咸亨酒店打了欠十缸酒钱的欠条,把阿住的赵家大院,改成“未庄农民会”的办公室,撤了民兵岗哨在其他方面也进行了纠偏。李同志给上级写了份报告。未庄是张部长的“点”,土改高嘲出经验,纠偏也要出经验,于是张部长又派来了个记者,就未庄如何纠偏又写了几篇报道:
未庄土改纠偏 取得重大成果
赵阿魁纠正错误 未庄土改健康前进
接受教训 勇于纠偏
赵阿魁访问记
阿在土改中当了第二次典型。
过了几个月,土改结束,因为农民虽然分得了土地,但是无牲畜,二无种子,劳动力也不够,李同志又出了不少主意,主要是组织“互助组”。这种农民互助形式,在未庄发展生产中起了作用。报上宣传,阿又成了典型。
又过了不到半年,阿被提升到鲁镇当副镇长了。
阿当官了,有权了。他想把过去那些受压迫受凌辱日子中所失去的光荣全找回来,让人们尊敬他,畏惧他,他才感到快乐。
首先从称谓上,过去别人叫他阿,他痛快地答应。现在如果再叫他阿,他会回头骂你句:“你妈妈的,浑”如果称他赵阿魁,老半天他也不回答,你喊得声音大了,他会问:“你喊谁呀这么心急火燎的”只有你连连叫“赵镇长”,而且把“副”字省去他才答应。
再就是工作上,有许多事情,下属不请示他是不行的,他学会了句话:“你们的组织观念哪里去了”有时候他心烦,下属去请示他,他会说:“这些小事,你们也找我,要你们干什么”
特别是在未庄,他给自己制造了许多过去从来没有的权力。比如收割稻谷,稻谷成熟了,什么时候开镰收割,农民自己都明白,用不着领导下令的。可是赵镇长给未庄规定了条制度,到收割时,每家发张“准割证”,届时农户得拿着此证去请示:“赵镇长,你看我这稻子是不是该割了”赵镇长也不嫌麻烦,到地里看看,说:“行了。”农民才能去收割。
如果是他不高兴,你跟在他身后喊十句“赵镇长”也不行。有时天气晴好,稻子成熟得快,有时天气预报有雨,要提前天收割,谁去找赵镇长,你必须跟在他背后,喊十来句“赵镇长”并递上盒香烟:“赵镇长,你看看我这稻子该开镰了”而且要笑容满面。
阿同意了,说:“你割吧,割吧,我准了”
他并不觉得麻烦,而是感到快乐。
也有让阿心惊胆战的事,就是他常常想到自己从解放军被释放回家时,连长给他的几根金条银元和珠宝,他不知道这些东西值多少钱。刚回未庄时,他喝醉了酒,时糊涂,掏出根金条要酒店掌柜的找零,给他惹下祸害。好歹土改高嘲时,他在台上,没有谁提起这事。现在自己当了鲁镇副镇长,更不会有事了。但这些东西终究是祸患,最好的办法是对组织上坦白交待:这是国民党军队逃跑时,他检到的,现在交了党费,可能还要受表扬。可是他又不舍得。想来想去,既大家都不提了,何必自己找麻烦反正以后千万不可再“露富”即使那些金银财宝烂在地里,也没有什么可惜的,本来它的来路就不正这样想,阿就飘飘然了。
李同志在土改中也有值得安慰的地方:张部长帮助她树立的“典型”没有倒,她因为不断创造经验,也升为县妇联副主任了。张部长也调到在省里升了官。
六 无情人终成眷属
斗换星移,转瞬之间到了1958年。在这时期,未庄可以说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赵太爷等地主老财们,死的死了,有的走了外乡,没死的也老得走不动了。他们的下代人大多跑到了外地。阿同辈人,像王胡小,赵白眼等人,也都柱了拐杖。只有阿仍然身强力壮,斗志昂扬。阿从来不说自己的年龄,也没有人问过他的年龄。在土改之后,农村先是搞合作互助组,后来是建立初级农业合作社,没有过几天,又建立了高级社。人民生活的显著提高了。从未庄街面看,最大的变化是,把赵家祠堂改建成所小学。墙壁刷得粉白,还请来了几位教师。从学校传出的琅琅读书声,格外动听悦耳。在所有这些改革和建设中,阿虽然当了鲁镇的副镇长,但他总是住在未庄。在鲁镇他是副手,只有在未庄他才是“头行人”,是大权威。所有成绩都有阿份。
新中国建立多年,“运动”个接着个,1951年的批判武训传运动,1954年的批判红楼梦研究运动,1955年的“反胡风反革命集团”运动,1957的反右派运动,因为大多是文化界的事,没有“运动”到农村。1956年的合作化运动,主要是在农村。张部长虽然是省里的高级领导,涉及到农村的“运动”,他就来未庄,因为未庄是他的“试验田”是他的蹲的“点”,因此这里总是出典型,出经验。从省地县到区,未庄是他的张王牌,面红旗,红旗是不能倒的,即使有了问题也是必须保。来“运动”,别的地方还没有开始,未庄的经验就上报了。在未庄是“头行人”的阿,自然也借“运动”屡出大名,比鲁迅给他作传时,名气更大阿也在“运动”中逐渐进步了。他在各种各样的学习班毕过业,文化水平也提高了,讲起话来像卖瓦盆的套套的。
在这段时间,阿完成了件终身大事他结婚了。
从面像上看,阿也不过四五十岁,他留了分发头,左面的长发往右面梳,把中间那块秃疤盖住了,他在对群众讲话时,常常把头发往后甩,显得很帅气。
当年阿向往的革命成功是“我想要什么就是什么,我喜欢谁就是谁”,现在有组织管着,有各项政策管着,当然办不到。可是在某些方面他还是能达到目的。
比如结婚这件事,他想:我必须娶个黄花大姑娘,结过婚的“二茬货”不要,但从年龄上说,找个十**岁的大姑娘也很难。面相呢看得过去就行。脚的大小是个条件:原来相看媳妇,第个条件是“三寸金莲”,先看脚后看脸的。长得再漂亮,脚大了就嫁不出去。但是现在形势变了,阿不能要个小脚女人。可是脚太大了,他仍然不喜欢。最好是当年裹过脚,后来又放了脚的人们叫做“解放脚”型的妇女。再就是,要有文化知识,镇长夫人能要个文盲吗可文化也不能太高,阿担心:文化太高了,作风可能不正。
有天,阿作为鲁镇的副镇长,到未庄完全小学视察工作。受到了以校长为首的教职员工和小学生们的列队欢迎。并且打出了大标语“热烈欢迎赵阿魁镇长到我校视察”阿好不风光他在队列中发现个有三十多岁的女教师,模样还可以,再看下面,可能小时裹过脚,解放后没有再裹,正是“解放脚”型。
阿视察学校后,在校长室和校长谈话,了解这位教师的情况。校长介绍说:这个教师姓张,原来在县师范上过二年学,没有毕业就赶上土改。成份呢先是划了富农,划高了。纠偏时改成“富裕中农”。她直当教师,因为成份高,入党提干是没有希望的。我们聘来当教师,现在教语文。
“工作表现呢”阿问。
校长汇报说:“表现不错,评过好几次模范。在学生中比较有威信,都爱听她的课”。
阿借口了解教学情况,便和这位张老师谈了次话。谈了阵工作之后,阿很严肃地对女教师说:“张同志,根据我了解的情况,你的成分比较高,虽然是团结对象,可是你们家在农忙时也雇过短工,吃过剥削饭。应该注意和工农结合,不断改造自己的思想。”
张老师作了些解释。
阿又说了不少话,以表示工农出身的领导对她的关心和爱护,要她注意和工农结合改造思想。
在离开小学时,阿又和校长谈了很久。
从阿对张老师的态度,校长已经猜了个八**九,分别时校长说:“赵镇长也该考虑考虑个人生活问题了。”
阿说:“我这个人心扑在革命上,从来不考虑个人问题。”叹了口气又说:“找个合适的对象难呀”
校长说:“你看这个张老师可以吗都三十五六了,可能因为眼光高,总也没有谈过对象。赵镇长让我当次红娘怎么样”
阿说:“谁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呢”
校长觉得促成这桩婚事,对自己也有好处,说:“十有**吧,嫁给赵镇长这样的老革命,是她的福份。”
于是场“攻坚战役”开始了。先是校长找张老师谈话,说是:“你年纪也不小了,总该考虑个人生活问题了。像你这样的知识分子,可能眼光太高,总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我给你物色了个对象,就是咱们镇政府的赵镇长,你看怎样”
张老师不语。
校长说:“对赵镇长你可能不了解。他是参加革命很早的老同志。因为过去心扑到革命事业上,所以把婚姻也耽误了。我想你们两个结为夫妻,不算委屈你呀。”
张老师还是不语。
校长继续说服她:“赵镇长政治上很强,历次革命和建设运动,都是红旗手。家里锦旗把墙壁都挂满了。像你这样出身的同志,和他结合有助于思想上的改造呀”
校长讲了半天,张老师说:“这是我个人的问题,不希望领导帮助。”说完也不告别,转身走出了校长室。
从此张老师的麻烦就来了。接着是副校长谈话,教导主任谈话,党支部书记,组织委员,宣传委员车轮战似的谈话。大体上都是这样些意思:
“赵镇长是老革命,为了革命事业,把自己的青春都贡献给革命了。你和他结合,也是对革命的种贡献”
“赵镇长政治上很强,知识分子要改造思想,你和他结合会有很大帮助将来你可以入党,作个光荣的**党员,当模范教育工作者。”
有时甚至说出这种话来:“你如果不同意和赵镇长结合,说明你对革命的态度有问题,你家成份据我们了解在那纠偏时,是纠过了头,这可是个政治问题,如果把你改成富农,你就没有资格当教师了”
人,就像个面团,越揉越软,这种“车轮战”似的谈话,使张老师感到很疲劳。这时她想起了红楼梦中袭人出嫁那段故事中的段话:“自古以来,孽子孤臣,义夫节妇,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概能推诿得的”思前想后,她觉得现在自己的婚姻,好像已经不是个人的私事,而是要完成项对组织对社会对舆论的任务,最终还是同意了。
当阿得知这个消息时,高兴地想:妈妈的原来自己连圈也画不圆的,现在竟然娶了个“鸡食分子”当老婆,真妈妈的阿暗中总是把“知识分子”说成“鸡食分子”,他飘飘然了。如果在过去,他定要唱句“手持钢鞭将你打”现在自己是领导,只有在心中暗唱。
阿要办婚事了。他想办得风光些。未庄小学出了个乐队,是洋鼓洋号,吹的调子是“社会主义好”和“雄赴赴,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又请了民间的业余乐队,乐器是喇叭和笙,吹的是“步步高”和“彩云追月”。土洋结合,煞是新鲜。阿想,人生次,不坐次大轿就白活了。必须要用“四抬”大轿,把新娘接进家里。可是解放后的结婚,早就不用大轿了。般都是新郎用自行车把新娘带到家里。于是未庄的干部们奉镇长之命,各处寻找。结果还是在临村座庙里找到顶老轿。抬杆没有了颜色,轿顶和轿围也有些破烂,可是修理粉刷番,还是可以用的。
办喜事那天,未庄和鲁镇的村民干部“随礼”的也不在少数。阿也办了二十多桌酒席,觉得他这生真的大大风光了回,自己向往的革命真的成功了。
结婚仪式也是新旧结合,既有噼噼啪啪的鞭炮和“三拜”,也有新郎新娘互相啃个吊着的苹果,更有不太高级的玩笑。不必细述。
可是入了新房,让阿大吃惊,新娘张老师居然大哭起来。阿知道她可能有点委屈,女人嘛,结婚总是要哭哭啼啼的才好。不哭场,怎么向女告别呢这时,他想起了“我要什么就有什么,我喜欢谁就是谁”,在这间新房里他可以这么说了。阿温存地对妻子说:“别哭了,别哭了。装装样子就行了。今天是我们的大喜事”接着笑嘻嘻地去拥抱张老师。他没有想到,张老师居然回手扇了他耳光,恶狠狠地说了句:“滚边去”
阿又想,女人嘛,哪有不害羞的,慢火煮吧。从名分讲,他们这对合法夫妻是谁也改不了的他又想起了小尼姑。还是小尼姑温柔体贴。可是我的“尼妹”呀,你在哪里呢
尊照“家丑不可外扬”的古训,当有人问起他们夫妻感情的时候,阿总是非常自豪地说:“张老师对我好着呢,知冷知热的。吃饭时也是先端在我面前,让咱尝尝咸呀淡呀,我如果有个头痛脑热的,她把药片倒在我手心里,水端在口边她还不知道我是谁吗是老革命,老党员,大镇长,不诚心诚意接受改造行吗”
有人问:“她给你洗脚吗”
“那是她每天的必修课。” 阿得意地答。
七 再创辉煌
1958年夏天酷暑,热浪像蒸笼似的,烘烤着人们。可是还有股“热风”,即“大跃进”之风,把人们都刮得发疯了:在农业方面有“高产风”,报纸上天天有报道:颗大白菜五百斤,每亩地产的产量,由几百斤,几千斤,上升到几万斤,如果把这几万斤粮食平摊起来,来足以在那亩土地上摊半尺厚;在工业方面是大炼钢铁,又是报纸上天天报道,某某县日产千吨,某某地区日产万吨。有个地方要争盖“天下第高炉”,出动了两千人,苦干了两个月,庆祝“高炉基础建成典礼”大会,两千人连炉底都没有坐满。可是这个地方既没有矿石焦炭等原料,也没有铁路1957年我国年产钢铁535万吨,1958年都过了8月了,硬是要翻番,达到1070万吨。“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天上没有龙王,地上没有玉皇,我就是龙王,我就是玉皇”“冲天革命干劲”“放高产卫星”谁创造了破纪录的成积,叫“放卫星”就是那个年代富有特征的口号红旗招展,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向各级领导报捷的队伍个接着个
更有**句“还是人民公社好”,几天之内全国齐刷刷地建立了“人民公社”,办起了公共食堂,从生产到生活都“归”了“大堆”。“**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的歌声响彻云霄。许多地方已经吃饭不要钱,中国跑步进入**社会了。
这个时候阿正在县里开三级干部“比武打擂”大会。省里的张部长也来了。未庄是他抓的“点”,红旗是不能倒在“大跃进”运动中的。所以在大会之前张部长找阿谈了次话,说:你们未庄在“打擂”时可不能落后呀。
阿说:“张部长放心我什么时候装过熊呀”
在那天的大会上,阿先是报了稻谷亩产两千斤,张部长在旁说“保守”,他听别的村子报了亩产三千斤,觉得自己真是“保守”,又报了五千斤。当时会场上的气氛,像现在“拍卖文物”似的,阿报到亩产万斤,没有人再往上攀了,未庄夺得了胜利,他暗想:“妈妈的,保得这面红旗可真不容易”
在大炼钢铁方面阿报了未庄日产钢铁五百吨,也没有人再敢和他攀比了,阿又想:大家都吹,我也必须吹,吹出个冠军也怪妈妈的
开完三级干部大会,阿回到未庄。布置他在会议上吹牛的任务。他召开了全村的村民大会。阿先是布置每亩的高产,他命令把三十亩地中即将成熟的早稻,移植在亩田里,密到稻秧上坐个孩子,稻秧都不倒。有老农说,这样不通风,稻秧会烂的。阿说:“用吹风机往里吹风”那时未庄刚刚通电,只有铁匠铺有个吹风机,风量不够,阿说:“用扇子扇”于是群人围着稻田扇扇子
接着是布置日产五百吨钢铁的任务,人们全说:“我说赵镇长呀要说煮锅粥,咱们还可以,可是这钢铁怎么个炼法呢”
阿说:“你们真笨,没有吃过猪肉,还没有看过猪走呀”
可是这猪怎么走法,连阿也说不清。于是阿到外地“取经”。原来大家都建了些“脚踢式”小高炉。即用土坯垒个半人高的炉子,搞上原料,点火就炼。阿取经后回到未庄。先是建小高炉,但是没有场地,阿命令把稻田铲了。老农说:“这稻子快成熟了,多可惜呀”,阿说:“你真是保守的典型现在主要是争取第咱们是红旗村,是张部长抓的点,丢了红旗是你负责还是我负责”
原料呢未庄可没有铁矿石呀,还有焦炭和石炭石呢阿命令在各家各户,搜集废钢铁,这时已经建立了集体食堂。各家各户家里的铁锅是用不着了,把马勺,犁头也都搜集起来,原料还是不够,连门上的了吊都拧下来了,阿还提出了个口号“谁家墙上有颗钉子,等于隐藏个美国鬼子”
炼钢铁需要焦炭,可是焦炭在哪里呀。阿想,炼钢铁不就是煮吗,把村中的大树锯了,劈成拌子当焦炭。新砍倒的树木头是湿的,烧就冒青烟。阿说:“能冒烟就行”
这样,不到三天,未庄就建了三十座小高炉,阿马上向上级送了喜报。当上级检查团来检查时,未庄好像各家门口都在做饭似的,满村泥土未干的小高炉都冒烟了。
阿再度当了先进典型,自然有不少记者来访,写了不少访问记之类的文章。又引了阿的“诗作”为例:
我是海中龙王,
我是天上玉皇。
我命龙王浇水,
我叫玉皇炼钢。
他们要不听令,
揪他进入班房
这首诗到底是阿的“作品”还是记者为宣传当时的主流思想,借阿之口的“伪作”没有谁去考证,可是被不少人引用过,并且把这首诗上纲:说明群众中蕴藏着巨大的精神力量,对保守主义是“致命击”云云。
可是接踵而来的是三年困难。
三年过后,未庄的领导班子,发生了很大变化。王胡早已被阿挤出了历史舞台,也老得走不动了,他的儿子王虎接受他老爹的教训,很会讨阿的喜欢,当了副村长村长直由阿兼任,赵白眼死了,支部副书记由他的儿子赵吉担任支部书记也由阿兼任,小在大炼钢铁中负伤,民兵副队长由他的儿子担任正队长也是阿兼,邹七嫂是个小脚女人,从建立初级合作社时,就因为保守,大跃进时更难跟上步伐,被阿撤了职,妇女主任由她的女儿阿娇担任。如此等等
阿虽然在鲁镇当副镇长,是“吃公粮”的国家干部,因为他还兼着未庄的把手,在此地是“泰山石敢当”说不二的大权威。无论遇到什么问题,大家有了争论,只要说是:这事赵镇长定了,就没有谁敢再提出疑义。
未庄在这系列运动中,又得到了不少红旗:“大炼钢铁先锋”,“亩产万斤标兵”,“大跃进带头人”,“模范食堂”挂得未庄大队办公室满墙都是。
为了工作方便,阿和未庄大队的领导成员们,都在食堂吃饭。而普通群众都是站排领饭,每人大勺。他们几个领导成员都是在大家领完饭回家之后,由炊事员给他们几个开小灶,动不动还炒几盘菜,弄二斤酒喝。吃完饭,在只剩下个人的时候,阿 还让炊事员给他装小口袋米,带回家去。开始时炊事员怕大家有意见,不肯给他拿,阿说:“现在都到**了,你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
炊事员只好给他装几斤稻米。阿走,炊事员就摔盆打碗地出气,想你们干部多吃多拿,我呢不拿白不拿,拿了也白拿,于是每天回家也偷偷拿回个三斤五斤的粮食。这事自然瞒不过普通老百姓。不少人也在半夜钻进食堂粮仓内往回“拿”,粮仓渐渐空虚了。
食堂刚刚建立时,吃的还是净米饭,慢慢变成半粮半菜;后来又变成稀粥,稀得像面镜子。
到了1959年年初,公共食堂已经开不下去了。像如今“**”似的,浮肿病开始传染,有的地方开始饿死人了。出现了斤粮票换件小棉袄的买卖。
阿不怕,他在镇上是吃公粮的干部,又总是在未庄吃饭,每月都省下二十八斤定量的粮票,再加原来存下不少粮食,他是不会挨饿的。
张老师嫁给阿后,家里没有过过天安生日子。张老师嫌阿自私,低俗,阿总说她是“资产阶级小姐作风”,可是阿想:我,个老革命,镇领导干部,管不住个小学老师,也觉得不光彩。从外面看不出家庭有什么矛盾,关起门来就吵个不停。
到了1960年年初,全国的发生断粮的情况都差不多。农村人口因饥饿开始“大逃亡”似的迁移。中原地区的方向是大西北,华北和东北地区方向是“北大荒”,沿海地区是向南洋。反正人们各找出路。也就在这个时候,张老师不告而别地出走了。到底去了何方,谁也不知道。
阿当然觉得这不是件光荣的事。对外说是“张老师调到保密单位去了。”
有天,阿正在吃晚饭,突然闯进来个男孩子,进屋就倒在地上起不来了。阿把他扶起来,细看这孩子不过四五岁,瘦得皮包骨头,是饿的。“恻隐之心人皆有之”阿动了善心,“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把这个孩子收留下来当作自己的儿子养活下来。取名叫阿善。
八 级别问题
从1963到1965年,在中国的大地上还有过场轰轰烈烈的“四清运动”。所谓“四清运动”主要是:清政治,清思想,清经济,清组织。而“清”的对象又主要是基层干部,上级没有抓未庄这个典型,阿就没有创造什么经验。在“四清”中也有件事,未庄清出个小偷,偷了食堂两斤稻糠,阿把他游街示众次“四清运动”了事。
但也有股暗流涌动了番:有人写匿名信给上面,揭发阿“四不清”的问题。是政治不清,土改时收留地主婆娘,以后关系不断;二是经济不清,在三年困难时期多吃多占;三是组织不清,任用过赵太爷狗腿子当民兵;四是思想不清,生活作风不正。如果阿是“四不清”干部,倒台的不止是个阿和未庄的这面“红旗”,各级领导的“政绩”也就泡了汤。揭发信层层往下转,最后转到阿手里,阿查,查出是个小学教员写的,给他定了个“流氓分子”,送去劳动教养,从此再也没有人说话了。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如果不和“阶级敌人”斗,就和自己人斗。鲁镇的领导班子就没有平静过。
未庄是省里张部长树的典型,阿得过多面红旗,来运动必出经验,“上报率”极高。.这不仅是县里的光荣,也是地区的光荣。阿在未庄西头跺跺脚,村东头就感到颤抖,这种威威严就不必说了,现在又是鲁镇的副镇长,他到上级机关办事,只要撂赵阿魁的牌字,无不路顺风。可是唯独在鲁镇镇政府他吃不开。第个原因是本乡本土的人,谁不知道这个典型是假的,是被吹糖的人吹出来的呀。“墙里开花墙外红”。第二,人们虽然称他为“赵镇长”,却是个副的。况且他又很少到镇政府上班。第三是他在镇里的人缘不好,大家都不待见他,无论什么事,他在镇里说的话,不顶正镇长放个响屁。第四,我们要特别介绍下正镇长兼镇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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