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行走的草。
生命注定是一场流浪。母亲的子宫只是我们的中转站。
若时间倒转,光阴逆流,必须重回那段凄苦泥泞的少女时期,仍然只有一样东西是我要携带的行李——我的棕红色大提琴。
这架提琴,来自幼年时期对母亲的崇拜。我的母亲米舒云曾是弦乐团的大提琴手。听说,她的琴声比任何人的都要婉转悠扬,飘在月夜里有如丝缎。乐团巡回演出,母亲常常作为首席大提琴手出现在舞台中央。她细瘦的手指在琴枕上跃动起来,琴声一如她长鬈发般美。这样的琴声立刻被听众剥离出来,仿佛一个穿月白色绸衣的女人在她的黑色阳伞下仰起洁白姣好的下巴,于是满街的其他所有淡红粉绿顿时失色。
我诞生于一个舞会。
那年,弦乐团与一个外地的摇滚乐团联谊。舞会中间,母亲拉了一曲杜鹃圆舞曲。作为最靓丽的女人,她受到众多男士的邀请,她却独独挑了一个留着莫西干头的鼓手。中场,熄了灯,他们仍然舞得尽兴。在与他跳舞之前,她是宿命单兵。黑暗中,她对他垂下抵挡的手,张开身体迎接他。海在交配,时间翘了起来,从此安顿她飘荡的一生。
母亲对父亲的印象,只对我提过一次:他的眼睛,像一泉。
那一晚,她在与父亲跳舞的过程中孕育了我,那晚过后,她却再也没见过我的鼓手父亲。
6。第6章 十月裂帛(5)
怀孕以后,母亲辞了工作。并不是害怕别人说“不知耻,跳舞都能怀上孩子”,而是要让我安静地诞生。此后她做过仓库管理员、塑胶厂女工、餐厅保洁员,却没有再能拉一曲杜鹃圆舞曲。所以,后来她常常对我发脾气,偶尔酗酒,会打骂我。只有在听我拉琴的时候,她才会感到平静。
从记事起,我就迷恋母亲和她的琴。六岁时,我扶着琴弦问:“妈妈,我的音调准了吗?”至今记得母亲听我拉琴的时候,一脸的落寞与虔诚。她抚着我的头发说,这架儿童大提琴上发出的寂然梵音,如夏末的一只小蝉,天地间的禅者,悲悯无边,苦也放下,喜也放下,就像那场舞会上,妈妈的子宫遭遇甜美的悸动。
那时我自然不懂得每日念佛经的母亲说这些话的意义,但逐字逐句却记得深刻。
后来,母亲再嫁。她带着我和两架大提琴,奔赴遥远的国境之东。像《钢琴课》里那个白衣女人,拖着一架琴,跋山涉水去嫁一个陌生的男人。汽车翻越山冈,转身是一片云的郁郁的灰暗。十岁的我忽然觉得,一个人的一生,就是翻过了这样一座苍老的山冈。
赴嫁的母亲似乎有了新的憧憬,在汽车里竟然唱起那首老旧的童谣:蝴蝶蝴蝶真美丽。
嫁了人的母亲又重新捡起了她的琴弓。
我同继父见面的次数不多,只知道他与母亲是在佛教协会认识的。继父是北方人,面目英武,是典型的北方大男子气质,但他的眉宇间依然有着不属于这个尘世的淡薄。他们从无争吵,就像大迦叶和普贤一样,做一对梵行夫妻。仅仅一次,继父与母亲争吵起来,然后他就夺门而出。原因是母亲不愿意为他生孩子。
那晚继父未归。母亲指着我哭道:“米凉,米凉你知道吗?我这一辈子的梦想和青春,都断在你身上了,你知道吗?我生你养你,然后身材相貌走样,拉琴再无灵感,生活永远失去了浪漫,你知道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有多么致命吗?我已经残旧了,我绝不能再生下另一个孩子来蚕食我……”
她像醉酒一般跪在地板上哭泣,而十岁的我也只能随着她一块掉泪。我从小就知道,米凉对于这个世界,是个多余的人。听母亲说这样的话亦不是第一次,但彼时彼刻却仍然疼痛钻心,为自己,也为母亲。我们都是这个尘世的遗孤。
那夜后继父永远未归。他在小饭馆里喝了很多酒,然后游荡街头,巧遇帮派斗殴,不慎被刺死。
母亲没有流泪,却提起了她的大提琴去了市里的弦乐团。她一辈子都不会放弃自己,无论何时。这点我从骨子里清楚。
再次成为大提琴手的母亲,如同三月枝头的新绿,开始复苏。她更加沉迷在她与大提琴的世界里。她与我的交流,常常也只是在听我拉琴的时候。她的提琴拉得比以前更好,甚至在音乐会的时候担任首席大提琴手。她接受的鲜花与掌声,终于弥补了她数年来的遗憾。只要不待在家里,她就不会觉得寂寞。我与她之间的距离日渐遥远。学校的家长会,她没有去过一次;我摔坏了手骨,流血发肿直到手骨重新长好,她也不知道;我去酒吧找乐子,与男孩子们跳舞,她也不会知道;十五岁那年,我患了肠炎,昏迷在家好几天,母亲依然不知道,因为她随团去外地演出,中途并不会过问我的一切。
当我觉得这个世间再无可恋的时候,我开始爱上我的大提琴。我的琴技,仅仅是十岁以前从母亲那里学来的一点点皮毛,但是我在拉琴的时候觉得特别幸福,那种用手指与上帝赛跑的感觉,热闹而激烈,可以令人暂时忘记自己身处孤岛。
像母亲,像我,也许像我们这样狂恋大提琴的女人,注定一世无爱。
直到我遇见云郢。他是那样温暖而疯狂的男子,他的鼓声像一口黑洞令人深陷。在遇见他的第三个晚上,我们睡在酒吧天台上,他剥去我的衣服。他的怀抱像一片温暖的海水将人包围。
母亲从未亲吻过我,父亲也没有。从我记事起,几乎没有人碰触过我的肌肤,而云郢是第一个拥抱亲吻我的男人。云郢用身体包裹住我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对这种身体语言的安抚,是如此渴望。在他怀中,在他无孔不入的气息里,我感到自己终于踏上了一个港口,不再飘零。
那个时候,他是爱我的。我知道。
我从不过问云郢的来去,他是自由的。我清楚他与很多女孩子睡觉和吃饭,但是只要他在一天里能分一点时间给我,就够了。
云郢带着我去了上海,临走之前我只给母亲留下一张字条,告诉她我要离开了,开始自己生活。我不知道母亲有没有找过我,这已经不重要。在云郢那里,我的归属感是实实在在的。那个时候,他是爱我的。我知道。
也许我唯一的错误,就是要了小念。
我怀孕三个月的时候,云郢让我去做掉孩子,否则他会离开我。他说:“米凉你知道吗?柴米油盐的夫妻,到最后只能是解发夫妻。这世上从来没有结发夫妻。我们爱彼此,必须是自由的,一旦孩子出生,一切就不同了。”
可我依然要了这个孩子。我固执地以为,我留给这个世界一个孩子,这个世界便不会遗弃我。
在孩子已经长了好几个月的时候,云郢依然要我去做引产,我不肯。他终于开始疏远我。然而即便就是在那个时候,他也是爱我的。我知道。
火灾发生的时候,云郢已经好些天没有回来看过我了。那晚,我正在给腹中的小念拉一首小夜曲。火势凶猛,我逃到楼顶天台,感到绝望。七楼,即便是跳下去可以活命,我也很可能失去小念。小念对于我,已经成了整个世界。如果失去他,生命于我还有什么意义?
我带着我的提琴和小念跳了下去,在半空中,我想起云郢。那个时候,他是爱我的。我知道。
2003,下一个冬天。
已经整整一年了。我带着我的大提琴辗转在不同的城市,我用我的手指赚钱。我想要在这样的路上遇见我的小念,或者是云郢。我在找一样从小就缺的东西,母亲没有力气给我更多,于是我只能自己找。对一个凡人来说,如果没有爱,他就会枯死。
所以,如果有机会再遇见云郢,我能够告诉他,米凉还是米凉,米凉没有变成一只猫,也没有变成一个。
那个时候,他是爱我的吧。
这一大段文字断断续续,应该是分很多次写的。“那个时候,他是爱我的。我知道。”这一句,前后出现了多次。
这个米凉,她像个天生的诗人。
世上所有的女子,都是一样的。米凉再破碎,也还有她的浪漫与诗意。就像她的母亲。米凉纯真地认为只要留给这个世界一个孩子,这世界就不会遗弃她。即使再破碎,米凉还是米凉,她没有变成一只猫,也没有去做。
笔记本的中间撕去了几页,其他的就全部是关于那个孩子小念的了。
十七岁的米凉在火灾中逃生,早产生下了从未谋面的孩子。从此孩子成了她生命的唯一水源。她甚至固执地认为抛弃她的云郢一直爱她不变,即使他带走了她的孩子,带走了她的整个世界。孩子对于米凉,不仅仅只是一个孩子,那是她生命中唯一的水源。一个人要是缺了空气和水,他就死了。于是她开始找,找她的水源。
也许米凉永远也找不到自己的孩子。那个带走孩子的年轻父亲,遗弃了整个世界。而这个尘世也早已遗弃了米凉,她想要找的,岂止是一个孩子?
欧城合上日记本,感到揪心。他想把她找回来,可是他深知自己没有那个能力,因为他还得找于嘉陵讨回好几个人的债。
很多人无罪,却一世飘零。很多人相爱,却终为过客。
就像赶路的人在途中看见了人家房子里的炊烟,却不是自家的。
所有的人,一生都在赶路。在回乡的路上,追着不同的东西。米凉的小念,欧城的清白。三年来,欧城从未想过要在这条路上放弃,却也不敢确信能否找回自己当初的姓名。
即便如此,所有的人都还在赶路。
犹豫了两天,欧城终于决定给米凉一个电话,告诉她,日记本落在他这里了。她常常居无定所,他都不知道她现在住的地方。他也没问。他想,最好是不要知道。
米凉刚挂上电话,就坐上了开往城中村的巴士。她在欧城的房门口等了足足一下午,才看到穿着沾满泥浆的工作服的欧城走上楼梯。他看上去很疲乏,几天不见,似乎又瘦了一圈,头发与胡楂依旧是散乱的,浅蓝色的工作服上有很多泥水一样的污渍。
“嗨!”米凉站起来向他打招呼。
“你来了。”欧城只是淡淡的。
米凉冲他一笑,“过来取我的日记本,顺便也看看你。”
欧城心里微微发热,却只是低着头径自开门进了房间。他换下身上的工作服,用毛巾擦了擦脸,又倒了大半杯水一口气喝完,转身发现米凉已经坐在他的房间里。
米凉从帆布包里掏出一条宝蓝色的围巾递过去,“这个,给你的。”
欧城怔了怔,说:“我从来不用围巾。”
米凉皱了皱鼻子,直接把围巾套在他的脖子上,“我觉得这颜色挺适合你的,就买下来了。这个可是金城武在电影里戴过的呢,一模一样。”她摆弄好那条围巾,对欧城竖了竖大拇指,“我觉得你戴起来比金城武还漂亮。”
欧城抚上那条围巾,质感柔软,围起来很温暖,就如同眼前这女孩子的笑容。那亮眼的宝蓝色围巾在整个灰败的房间里就是一个夺目的存在,散发出的温暖的光直抵人心。但是他要不起,因为他随时可能死去。
欧城扯下那条围巾,从抽屉里拿出米凉落在这里的日记本,一并还给她:“日记本是你上次掉在这里的……至于围巾,我不需要。”
“这个日记本,我找了好久呢,之前还以为丢了。幸好你打电话给我……谢谢你。”米凉接过日记本塞回包里,却又一次把围巾系在了欧城的脖子上,“不必跟我客气,围巾是按我的眼光给你挑的。你要是不喜欢这个颜色,我回头换一条别的。”
欧城任由米凉把围巾缠了一圈又一圈。她把围巾缠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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