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娘娘赐酒之事,萧姨娘拉都拉不住,老夫人也劝不了,老夫人现在心里堵得很,三奶奶就别来添乱了。”
九雅抹着眼泪,“陈妈,我这是为府里头的人担心呢,哪里是添乱?昨晚那众目睽睽之下,二嫂将杨氏失手杀死,我的意思是,不若也把这桩事都推我头上,让合府的人都改口,二嫂那推,其实我干的,让我背了这个黑锅,代她去坐牢,这是片好心来的,怎么会让人添堵?”
眼看老夫人气得直喘,直在旁边默然不语的大夫人忽然扯了九雅出来。九雅还待装腔作势番,大夫人却径直把她拉到个僻静处,低声道:“别再说了,说了老夫人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九雅愣,这才认真打量起大夫人,她件素白棉袍,脸上云淡风轻,岁月在她眼角留下了痕迹,却依然不减她素静高淡的风韵。看她似是明白人,九雅这才收了假惺惺的眼泪,不好意思道;“大伯母拉侄媳出来有什么事?”
大夫人看着她,似乎在思索该怎么样措词。良久,才淡淡道:“昨儿我去了老三那边,看到轩儿生病的症状很是古怪,听说他的病是你给治好的,能不能告诉我,他究竟患的什么病?或是中的毒?”
九雅不知她突然问起此事何意,但是不知为什么,她对这位大夫人自然而然就生出种亲近之人,渀佛她是块洁白无瑕的白玉,人已通透,根本无需也不会被那烦尘俗事所沾污。
她想了想,道:“轩哥儿身上的是种先天性疾病,这也算是种缺陷,叫蚕豆病。只要不接近蚕豆或蚕豆花粉都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旦接触,若看不准病因,延误了病情,那势必无救。”
“蚕豆病?”大夫人有些怔然,半晌才抬头问道:“这种病有遗传性吗?”
九雅笑了,“自然有的,般都是家族性的,以男性居多易引发的就是五六岁以下的小男孩,昨天轩哥儿若不是遇上我,可能现在已经不在了,真的很危险。”
大夫人又是阵沉默不语,就在九雅有些不耐的时候,她忽然说道:“这次长亭媳妇下了牢,以萧氏的能耐,想必会将她保出来,但是此事势必要得到你的证词。这是个机会,不可轻易放过,定要从萧氏手中夺点权过来,不然,这府里头,你绝难立足。”
她把话说完,转身就走了,虽然脚步平稳,但九雅只觉她其实有些轻飘,就像随时快要倒下般。
这大夫人,还真是候府里的个异态。
九雅个人享受了候府大餐后,回到淳华院,傅誉还没起床。她处理了些琐事,又给昨天被打的熊妈妈几个发了擦涂的伤药,才回到内屋里坐下。想了想,正准备去轩哥儿那边问问昨天那个捂他鼻子的究竟是谁时,不想腰部却叫双大手给圈住了。
“娘子,你的真的好厉害,居然把事闹到这份上,是怎么做到的?”傅誉慵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九雅顺势靠到他身上,不答反问,“昨日相公进宫有没有被人怎么样?”
傅誉笑嘻嘻地将她放到怀里,“如果有被人怎么样,还会安然无恙的坐在这里和娘子说话么?”
九雅勾住他脖子,“昨天我担心死了,幸好你没事。”
“傻瓜,我说没事就自然会没事,担心什么呢?”傅誉捏了捏她的鼻子,“那你呢?把宫里的两嬷嬷弄死了,又让二嫂背了黑锅,还让那个罪魁上了西天,又是如何想出这等好计策的呢?”
九雅也不卖关子,当即就把她所做的事说了出来,傅誉听得眉飞色舞,“哈哈,想不到我的龟毛会被你这般利用,想必那个施毒手看到他的蓝针被人这般利用,现在是不是气得鼻子都歪了?”
“歪没歪我不知道,不过我很解气就是了。而且,这下子肯定把太子和杨贵妃那边搅得锅粥,看他们以后还给我赐毒酒不?”
傅誉拍她的头,大笑,“自然是不敢了,赐你杯毒酒就死三个人,谁赔得起?”
下午的时候,安平候才从皇宫里回来,很显然,受了很大的气。听外面的人议论纷纷,说太子都出面去调停,但是杨家那块直闹到皇上面前,定要候府给个说法。而安平候去皇宫的目的并不是听人说这些,只说出了人命,就去找杀人凶手,他现在是要问贵妃娘娘,为何要纵容她的侄孙女在候府里作乱?为何要先杀人再陷害人?有人犯法不报衙门让衙门的人论断,为何她这位深宫贵妃不仅不让人论断,还赐人杯毒酒?贵妃娘娘难道就是专管人家务事的吗?若是她昨日不派那两个嬷嬷纵容杨氏到候府杀人,杨氏又怎么会死?
当他问这些话的时候,马皇后亦在场,杨贵妃是被问得哑口无言,最后还是她的老父亲又以苦主的面孔大闹,才将安平候的质问给化解了。
安平候根本不管杨家的吵闹,最后只扔下句,“皇上,臣也是曾为国家出过力建过功业的人,如今虽然臣腿有残疾,但并非没有痊愈之日。若是皇上的后宫可以管到臣的内院,可以无章无法的就随便赐人毒酒,那么,臣心寒,所有将士将心寒!请皇上三思!”
洪武帝见安平候如此愤愤而去,暗骂杨贵妃办事不力,既然要杀人,就下点狠手把人杀了。结果人没杀到,反惹了身腥,就这本事,又如何扶持太子?更怪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昨日的事还没找她算账,现在又惹恼了安平候,这安平候心不定,还能再安心辅佐太子么?
由于事情牵扯上了皇宫,杨家又出了人命,而候府又脱不了干系,整个候府下子都笼罩在愁云惨雾中。傅清言作为死者的夫婿,在杨家强烈的要求下,定要大办杨氏的丧事,并且还要将她的名入宗祠,不能让杨氏做个孤魂野鬼。此下候府理当低声下气给答应了,但是安平候却强硬得很,事后他已经查明,此事分明就是杨氏惹出来的祸端,候府因人已死没去找杨家的麻烦就不错了,绝不能让这种女人沾污了傅家的声名。
这下可急坏了不少人,萧姨娘不顾病体,先是求了候爷,又让老夫人去说情,结果都没得到应承后不得不将女儿请回来,说为了她,为了皇太孙,安平候都应该在此事上退让步,平了杨家的怒气。
终于在她不眠不休劝了两天后,安平候才勉强答应下来,这才将杨氏给下了葬。
本来应该准备好好的过大年,结果因为这些事,候府全无了要过年的气氛。下人们勉强把府里里外打扫了遍,四下贴了春联,挂了灯笼,也算有了些过年的气氛。萧氏娘家为了安慰她,还送了她个侄女儿过来陪着,直到过年的时候都没有离开。
而九雅亦忙得不可开交,想不到药铺那边的生意开张就极好,她所制的那些药,本来预估要卖大半月的,居然让那些买药的人给出高价给抢走了,于是她不得不又赶紧开制。但是傅誉常在院子里,又怕被他发现,只得又重新开出北边倒座上的间屋子,自设为密室,每天进出都上锁,让几个亲近的丫头给看守着,除她和秀彩以外,生人爀近。
至于运药材进府,好在最近萧氏太忙,无暇顾及,倒让她钻了空子,把所需的药材搬了不少到密室里。
而季掌柜传的另个消息,却是让她留了心,之前他所说的霍香,香薷之类的药真的断货,这些个药能干什么?她当时想了想,只要季掌柜照常营业,这种所差的药,她定会想办法补上。
由于已经有了金钱回笼,从傅清言那里借来的三千两银子连本带利息她赶早就放到了傅誉手里,让他帮他还给傅清言。
当时傅誉正在把玩手里的个香囊,接到那三千两银票,眼睛眯,就摸着九雅头道:“嗯,不错,还算知趣,把银子还给人家了,以后再缺银子,就直接到我这里来来借,给我也打欠条,相公我保证有求必应。”
九雅嘿嘿干笑,这事不提也罢。忽然灵机动道:“相公,你认为女人若是出去做生意,会不会比男人做生意更厉害?”
傅誉眉目凝,转过头来上下打量她,“怎么啦?你想出去做生意?”
九雅忙不迭摆手,“不是不是,我只是随口问问,看你有什么看法。”
傅誉哼哼两声,“女人家做什么生意,关在家里相夫教子才是正经。跟男人比做生意厉害,这什么思维,想都别想。”
九雅汗颜得直抚额,就知道是这样,幸好之前没跟他说,不然,说不定他早已经把她的药铺都关门大吉了,典型的大男子主义。
“这香囊你是从哪里捡到的?”傅誉掂着手里的香囊漫不经心问道。
九雅没劲地回道:“秀彩那天说你掉了,她捡来了的。”
傅誉倏忽笑,“不错,娘子,你这丫头可以全然信任,不用担心她会在背后捅你刀。”
九雅听得莫名其妙,怎么下子又扯到秀彩身上去了。
已到了大年三十,家人吃过饭,祭过祖,萧姨娘就回了她的枫林院。而此刻她院子里已经坐了两三个,分明是闻采荷的母亲和两个妹妹。
闻夫人见萧氏就哭诉道:“亲家母,眼下荷儿进了牢房,不说我们没脸面,连候府也没脸面啊,求您无论如何给把荷救出来”
萧姨娘让人给她们奉了茶,脸憔悴地她叹口气道:“我哪没有想把她救出来,可是当时的场景好多人都瞧见。就算我能封了下人的嘴,但是唉,候爷亲眼所见,他又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哪里会松口。”
闻夫人抹着眼泪道:“亲家母,我们知道这衙门的人上下都要打点,若是要钱就只管开口,但是这候爷,好歹也自己的儿媳妇,难道他就不能放她马?”
萧姨娘摇了摇头,“我也实在没办法,长亭已经在雪地里跪了两天两夜求他爹能宽容下,结果现在在那边人都快冻晕过去,候爷依然不理不睬”她讲到这里,眼泪也是流了出来,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又如何不心疼?长亭对闻采荷情深意重,成亲这么几年,闻采荷都无所出。他不仅屋里没纳个妾,连个通房都没有,还不是对她心意?跟他的父亲样,是个痴情种。
闻夫人也是听得感动,“我们知道女婿为了我们荷儿出了力,可是这么抗着也不是法,难道荷儿被关,他还要给磨得身子也垮掉?亲家母为何不劝劝他?”
“没用,也是个执犟的,估计他爹不同意,他这辈子就跪那儿了。”萧姨娘垂泪。
“姑母为何不找大表姐再来劝劝?”这时从外面进来个及膝紫色小袄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明眸皓齿,皮肤白皙,笑就露出两排编贝牙齿,看上去很清爽,正是萧姨娘的侄女儿萧若琴。
她坐到萧姨娘身边,萧姨娘握着她的手道:“上次为让杨氏入宗祠,候爷就已经破了例,此次怎么还会允她?她是有身子人,岂能让她跟着也在那雪地跪就整天?太子府的人岂会容她如此胡来?”
“哦,原来是这样,那让三表哥去求吧,候爷虽然平日好像不喜他,但是我看得出来,他还是疼三表哥的。”萧姨娘脸上僵,那东西若会帮着求情让闻采荷出来,她敢说,她会把脑袋下给他。本来闻采荷就是为了看热闹而去,出事后,他看着情面没来大发脾气就是好的了,现在还去惹他,岂不是送上门去给他羞辱?
几个人都坐在屋里想着办法,结果道道都行不通,最后没办法,只好起到忆兰居,希望能将傅长亭劝回来。
三夫人的揽月居,轩哥儿还躺在床上,三夫人坐在床边给他摸着手,雪晴和如梦人抱了个暖手炉坐边上。
“娘,难道二嫂真的就这么被关,到秋后要处斩么?”雪晴有些不敢相信的问道。
三夫人望着轩哥儿渐渐有了红润的脸色,摇头道:“此事恐怕已经落定,难以改变。”
“可是二哥好可怜,已经在雪地里跪了两天两夜,就想求二伯能到衙门打通下关节救二嫂,可是二伯都不理他,真怕二嫂没救出来,他的命给先丢了。”雪晴吃过年饭后已经到忆兰居去过,看到傅长亭跪到那里摇摇欲坠即将要成冰渣的样子,实在心疼这个自小到大憨厚的二哥。想了想,忽发奇言道:“娘,你若是能说得两句话,就到二伯面前去说两句,如果你帮了二哥,那边的萧姨娘也会感激你,等如梦姐姐纳到了大哥屋里,她才不会难为她不是?”
三夫人目光凝,摇头,“此事我万万不能出头,当初是你三嫂救了轩哥儿,却又是你大哥屋里的小妾害了她,还差点要了她的命。再说那日赐毒酒之时,这候府里头哪个不知道,娘承了她的情,却也跟别人样装聋作哑,最起码这脸面上就过不去。何况,轩哥儿已经痊愈了半,娘就是碍于萧姨娘,却连个谢字都不曾过去说过,这于情于理都是娘亏负了你三嫂。现在若出头求情,救你那个那晚并未为她说过半句好话还讥嘲不断的二嫂,只怕你三嫂再遇此等事,便会袖手不管。还是算了吧。”
雪晴噘着嘴,“全是那杨氏惹出来的事,又怎能怪到二嫂头上,三嫂就是这么个不讲理的。”
三夫人忽然冷笑,“是杨氏惹出来的事么?明明轩哥儿说还有别的人,岂是个杨氏敢为的?分明这背后还有人。只要这人没揪出来,说不定还有下次要害轩哥儿,想要断了你爹这房的根。所以这等事娘不得不防。”
她侧目看向如梦,“这年就在这里过吧,现在世子身边个人都没有,近水楼台先得月,正是你们两个拉拢关系的时候,好生把握着弄得好的话,让他那颗心尽在你这里,我们轩哥儿日后也有了保障。”
如梦脸色嫣红,垂头道:“是,姑母。”
三夫人叹了口气,“本是想把你放誉儿那边,谁知道那厮守得紧得很。不过守得紧又如何,现在萧氏都把她的侄女儿接到府里来住了,恐怕下面,又不知要对那边耍出多大的幺蛾子。”
第九十二章
? 程亦风被谪贬,在元酆二十四年九月十八日,这标志着进行了年零个月的“丁酉变法”的结束——真的,日不多,日不少,从元酆二十三年八月十八日竣熙主持两殿辩论,并颁发变法诏书算起,正是年零个月的时间。
童仆忙碌地收拾东西。这少年人识字不多,也没有功夫将信件札记书籍分门别类,只是统统放进只大箱子里去。程亦风想提醒他,那其中有的是各地的民情,有的是新法实施的报告,还有的是准备进步推行的法令,旦搞混了,要花好大的功夫整理。可是才张嘴,又想:整理了又有什么用呢?这是彻底结束了。无论当初怀着多么大的希望,无论这年来有着怎样的热情,又克服了什么困难,现在都该清醒过来了——结束了。
后悔吗?失望吗?他问自己,于是思绪就回到了元酆二十三年的秋天。
八月十八日那天清早,公孙天成南下西瑤。程亦风送走了他,即进宫去——八月十六八月十七,八月十八——这是两殿辩论的第三日了。其实为官以来,难得有朝会上的争论让他如此全心投入的——以往朝堂上,要不是拉帮结派互相倾轧,要不就是明哲保身推卸责任,说起话来,或者含沙射影,或者空洞无物,叫人既恼火又想打瞌睡。而这次关于新法的辩论就完全不同了,无论是主张激进改革的,还是主张严守祖制的,或者走折中路线的,其所问之问题,大多言之有物,其所提之答案,也多对事不对人,质问与反驳皆有理有力有节。三天下来,虽依然有议题悬而未决,却也有许多问题有了清楚的答案重要的是,绝大多数的两殿大学士和半数以上的六部官员认为变法可行。于是,八月十八日上午议事结束之后,竣熙让程亦风和臧天任两人归纳总结了三天来的讨论记录,写成《论当世急务》文,竣熙亲自批阅,以朱批为“词头”交翰林院起草变法诏书,当日在午门宣读,次日传邮天下。
诏书里说得明白,为了避免重犯景隆改制的错误,新法将逐条实行,而且实行之前必然要在方试行半年。第条新法——向寺庙和道观征税——就在凉城附近试本来这些出家人们并不乐意,有哭穷的,有咒骂税吏的,还有关起大门不许人朝拜并扬言要搬去别省的1(但是竣熙请求皇后,让皇家寺庙长乐寺带头纳税,之后元酆帝的“飘然真君”孙静显也率领飘然宫中的全体道士纳税——虽然这两处交出来的税可能是宫中的内帑,但是连皇家僧侣道人尚不可例外,足见此番变法之决心。京畿代的出家人终于不再对抗下去,到九月中,共收到稅银三万余两。可算是变法取得的第个胜利。
新法都是边讨论,边制订,边实施,又边改进的。在这过程中,程亦风和风雷社的士子们也都熟悉了起来——那高齐俨然是领头的,此人喜爱经济之术,并且思维敏捷,是个难得的辩才。文渊因为家里世代从商的缘故,头脑精明,算起帐来连算盘也不用打,尤其因为出身商家,跟只通儒术的士子又有不同,常有些新奇建议,让人耳目新。此外有个叫柳恒的酷爱历史,对于历朝历代的大小事件了如指掌,另有个叫宇文雍的,熟知律法,认为楚律的规定太过宽泛,许多摸棱两可之事最后就由理事官员自行决断,有时难免失之公允,他有雄心要制订套详尽的律例总之各位士子皆有所长,程亦风想,这些人入朝为官,逐渐成熟,走到有影响力的位置上,应当对新政的推行是不小的帮助吧!
因为存着这样的考虑,而九月也是这年的秋闱,他便“命令”众士子放下手中所有的公务,专心备考。
本来楚国的规矩秋闱乡试,春闱会试,不过那年会试加开了恩科,为的是让春季从馘国逃难而来的读书人也有应考的机会。风雷社的诸士子之所以来到凉城,也是为了参加这次的大比。他们理解程亦风的苦心,不愿让他失望,个个都刻苦努力。直到入场的前天,才终于决定放松下。
正逢九月十九观音出家节,善男信女各自组成了队伍,表演观音事迹传说,在闹市竞赛,好不精彩。高齐等人挑了间雅致的茶楼,居高临下且看且议论,却是三句不离本行的,不知不觉就为了新法的细节争论了起来,正没可开交,忽然看到雅座的竹帘后依稀是程亦风的身影,就惊喜地大声招呼:“程大人!”
听到这声唤,那边竹帘儿挑起,果然是程亦风,只不过他对面还坐了个女子,风雷社的诸人登时感到自己造次了,未料这女子落落大方站起身:“看来程大人今天遇到的朋友还真多,我还是不耽误大人了2(”即万福告辞。
“符小姐慢走”程亦风赶忙作揖为礼——不消说,这女子就是符雅了,风雷社的诸人因为不认识她,所以诸多猜测又诸多担忧,到她施施然从他们面前经过又下了楼去,众人还是不晓得是不是撞到了“不该撞到的事”,连连查看程亦风的脸色,结果,连程亦风这个因为跟符雅相交已久,几乎忘了彼此之间还有男女分别的人都不自在起来,生怕众士子偶所误会,坏了符雅的清誉——于是,符雅这个最该担心自己名节受损的人坦坦荡荡地走出茶楼,留下屋子的道学先生心里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
最后大家默然达成共识——“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程亦风请众士子起到雅座里喝茶,问他们次日的考试准备得如何,众士子少不了答了,又讲到了方才的争执。高齐道:“程大人,我们看到观音出家节如此热闹,想那寺庙的香火必然旺盛。出家人闲来没事种的田,所出粮食必然多于所需——这些加上香火供奉,寺庙之富有,恐怕非同寻常。已发出的新法中,只征什税,这恐怕太少,还不如征两成或三成。”
最会算账且贯支持“开源节流”的文渊却是带头反对高齐意见的人:“出家之人虽然有功德田,又有香火钱,看来收入甚多而支出甚少,但出家人常常扶助贫弱,比如凉城近郊的隆昌寺就有‘悲田养病坊’,专供赤贫者养病之用。寺中僧人粝食充腹,粗衣御寒,余有寸帛,未尝不济施诸贫病。”
熟读历史的柳恒跟着道:“秦州宝华寺在景隆十年水灾瘟疫之时,见饥民多卖子以接衣食,便出银赎出孩童,归其父母。寺庙道观之义举,多不胜数。若加以重赋,将来要他们如何再扶危解困?而且,其为方外之人,本可不理世俗之事,今于我俗人有恩,我等怎可恩将仇报?”
高齐道:“赈济贫弱,自有朝廷为之,医病养病,难道没有惠民药局么?寺庙道观有了银钱,些或许是用于慈善,另些还不知都拿来做什么了呢!”
“朝廷赈济,岂能面面俱到?”宇文雍也开口,“寺庙道观有为非作歹,就好比贫民百姓中也有小偷小摸者,难道因此就要将百姓全都抓进监牢,寺庙的财产全数没收吗?”
他们讨论得激烈,程亦风心中欣慰:有了这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社稷才真的有了希望!
“程大人,你的意见呢?”高齐问3(
“这可不是我的所长。”程亦风道,“我看得集思广益,等大比结束之后,好好研究番再做定夺。”
“不能操之过急,以免重蹈覆辙嘛,”高齐道,“大人已经提醒过许多次啦。就迟三天再议也无所谓——不过,不晓得秋闱有考什么八股题目,万挑出来的都是群只会‘圣人言’的书呆子,他们做了官,岂是百姓之福?”
柳恒笑了笑:“民间不是早就有打油诗在唱了么——‘读书人,最不济,烂时文,烂如泥。国家本为求才计,谁知道变做了欺人技。’中间的几句虽记不得了,但也都是讽刺书呆子的——‘就教他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气。’可真是把科考丑态写活了!”
“现在还越考越离谱!”文渊道,“程大人当年应试,考题还都是完完整整的《孟子》《大学》里的句子。如今说是为怕和往年重复,已经变成东句,西句,越短越怪,就越显得出题的人有水平呢!前年的题目叫《子曰》呢,真荒唐!”
“你别说,《子曰》是名篇。”柳恒笑道,“我看有人破题——‘匹夫而为天下法,言而为天下师。’前句破‘子’,后句破‘曰’,简直绝了。”
“这有什么绝的?”文渊道,“我见有人破《三十而立》,说‘两当十五之年,虽有椅子板凳而不坐也’,前句破‘三十’,后句破‘而立’,不是也‘才华横溢’么?”
他这样轻描淡写地丢出句调侃来,众人不由得全哈哈大笑,文渊口茶都呛住,直咳嗽。程亦风也自然忍俊不禁,只是心里也感到悲哀:“求才计”成了“欺人技”,看来科考的改革也是势在必行了。
越是需要大动干戈,就越是需要这些热血青年的支持。“诸位学弟不要光顾着讽刺八股。”他提醒道,“无论如何,今后三天的考试,诸位还在其‘滛威’之下。若要继续新政,当然还是考中进士为妙。”
众士子当然理会得这道理。“《四书》《五经》什么的,我等都烂熟于胸了。”文渊道,“只要不出刁钻的题目,自然是十拿九稳。就是不知道”
“不知道出题的大人心里怎么想,是不是?”帘子外忽然有人接了话茬。
雅座里的众人都是愣,才回身去看,外面发话的人已经走了进来,乃是个三十来岁相貌平常的男子,背后背了把胡琴,仿佛个卖唱的。向众人抱了个团揖,即道:“如果在下知道考官的心思,并且有秋闱的考题,诸位不知道愿不愿意花些银两?”
“你有试题?”程亦风惊讶——秋闱是竣熙让礼部尚书赵兴命的题,除了赵兴和那些现在正在印刷考题的工人,没有别人知道。赵兴虽古板,却是个清官。印刷的工人又都在禁军看守之下。考题怎么可能泄露出来呢?
那男子看来并不知道自己在向位朝廷命官兜售考题,笑了笑,道:“上天有上天的法子,下地有下地的门路。蚯蚓不明白鸟为什么能飞,鸟也猜不透蚯蚓如何打洞——诸位不必关心着考题我怎么得来——你们要是信,又愿意花银子,那么这考题就是你的,今晚好好准备,明天入了考场必然高中。”
“单凭你的嘴说,我们如何信你?”宇文雍既酷爱律法,自然会找出对手言语上的漏洞,“蚯蚓固不知鸟是怎么飞的,但是亲眼看见鸟在天空翱翔,自然就相信鸟能飞。我们又没看见你偷试题,怎么能相信你有偷试题的本领?又怎么能相信这试题是真的呢?”
那男子瞄了宇文雍眼,嘿嘿笑道:“这位老爷说得真刁钻——今天是观音出家节,人拜观音,你也拜观音,莫非你们都见过观音么?”
“我没有见过观音,不过听说过观音显灵。”宇文雍道,“若是观音从来不曾显灵,恐怕也不会有这么多人拜她。”
那男子又是笑:“这话就不对了。都说‘心诚则灵’,如果不先虔诚信奉观音,观音又怎么会显灵答应你的愿望呢?”
宇文雍怔,未料个江湖骗子竟然巧妙地驳倒了自己。
“三场考试三道题。”这男子道,“每道只卖二十两,这叫薄利多销。你们既然心存怀疑,我就再让步,第题免费,且立下单据,倘若进了考场考的不是我卖的题,你们拿着单据回来找我拿银子,怎样?”
“嘻!”文渊嗤笑,“如果真的有明日的考题,应该是我们竞相出价,求着你告诉我们。如今你却再压价求着咱们买,那还不是假的么?不要在这里白费口舌了,趁着我们还没有报官,你快走吧!”
仿佛是被识穿了骗局,那男子登时沉下了脸:“我有心给你们送功名,你们自己不识好歹,拉倒!”跺脚,走出了雅座去。
众人看着他那背影,当真又好气又好笑。“这年头,真是什么人都有!”宇文雍感叹,“将来也要抓两个起来,明正典刑,煞煞这歪风。”
“抓这些人是没用的。”文渊道,“商场之上,若没有需求,自然没人做这生意——若没有士子动那歪脑筋,怎么会有人用这种法子招摇撞骗?”
众人都点头赞同,不觉又把话题引回了八股的弊端之上。然而才说了没几句,忽见程亦风指着雅座外:“还当真有人花银子去买试题了!”众人都看过去,果然,那男子笑嘻嘻站在对面的雅座里。竹帘没有放下来,所以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的举动。男子站在几个年轻人的桌边,那些人给了他银子,他就把封红帖子交了过去,道:“若到时候见到的同这里面的内容不符,你们尽管回来拆我的招牌。至于能不能高中,那还得靠各位老爷自己的本领了。”
“不用多说。”那买试题的年轻人道,“你就是住在上面写的这个地址么?如果真的中了,我还有赏钱。要是你坑蒙拐骗,那就不是拿回银子这么简单了。”
“老爷放心,这”男子还不及再多堆出些笑容来,忽见寒光闪,三尺青锋已经架到了自己的脖子上——那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青年书生竟然有如此好的身手。雅座内的诸位相互看看,都是满心惊讶。
“老老爷这是要做什么?”卖试题的男子打着哆嗦。
“不做什么?”青年道,“就是叫你知道骗我会是什么下场。”
“我我哪敢骗老爷您呢?”那男子勉强笑道,“老爷放心好了这剑还是收了吧怪吓人的”
“哼,你知道害怕就好!”青年手抖,挽了个寒光闪闪的剑花,将利器收回鞘中,干净利落,竟然连剑身和剑鞘碰撞的声音都没听到,足见他对着兵器的控制已经十分纯熟。“三日之后”
才说到这里,店堂里响起声断喝:“还不给我拿下了!”接着乒令乓啷阵乱,十来个兵丁冲了上来,顷刻就将那带剑的青年书生包围住。程亦风与风雷社士子正奇怪,便到冷千山大步来到跟前:“光天化日之下竟在京畿闹市舞刀弄剑,你们这些江湖中人眼里还有王法么?”
“啊!”程亦风轻呼了声——他才想起来,自从中秋节在居被玉旈云嘲弄,冷千山就直在追捕那两个所谓的“江洋大盗”,并以此为由,直没有回归驻地。找了半个月也没有任何线索,他老羞成怒,决定将不服天威的江湖人士统统惩戒番,所以不久前和凉城府尹下了道“禁刀令”,除了朝廷的武官士兵,刑部等衙门的衙役之外,任何人不得携带兵器,违者就要遭受牢狱之灾。
这个青年书生似乎是来自外省,还不知道有此命令,漠然地看了冷千山眼:“我既没有杀人,也没有放火,犯了哪条王法?”
本来“不知者不罪”,但是冷千山厌恶青年这毫不畏惧的态度,瞪眼道:“你且不知进来京城有‘禁刀令’么?”
青年轻蔑地笑:“政令出于天子,谓之王法。虽然现在正是改革之时,有不少新政正在实行。不过据我所知,‘禁刀令’并非其”
“强词夺理!”冷千山怒道,“最近京城强盗出没,所以临时发出这样的命令,为的是追捕强盗,保卫方太平。你知法犯法,就算不是强盗的同伙,也是居心叵测之人。给我拿下!”说时,手挥示意士兵们动手抓人。
那青年的神情依然轻蔑,只见他轻轻在桌上按,人已腾空而起,轻轻巧巧地就跃出包围圈外:“就是因为什么人都可以胡乱下命令,又靠武力实施,天下才会大乱——地方官巧立名目横征暴敛的时候,难道不也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么?就连土豪劣绅欺压乡里,也都还各有各的说法呢!”
“你——”冷千山立时涨红了脸。
“这个人说的倒是不错!”宇文雍道,“天下间多少‘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事,还不都是这样来的?”
“可不是!”高齐赞同,“在京城天子脚下就已经如此,到了那‘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岂不是更加无法无天了?咱们不能袖手旁观。”说着,率先站了起来,要去和冷千山理论,助那青年臂之力。其余诸士子也都是热血青年,纷纷跟着他走出雅座去。
程亦风心里暗叫糟糕:冷千山虽然行为多是无理取闹,但也不是省油的灯。今天如果和他冲突起来,恐怕他多半会用武力将众士子关押——虽然将来太子出面必然能化解此事,可明日就是大比之期,万耽搁了,就毁了众士子也前途,对新政也大有损害。他可不能容许此事发生!
如此想着,就赶紧也跑出了雅座去,想做个和事佬。
虽是怀着如此的好意,但是他却忘记了冷千山现在于整个朝廷之中最讨厌的人就是他,见到了他就愈加火冒三丈,愈加想把他和与他有关的切人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所以,他才招呼了声:“冷将军息怒!”冷千山就立刻暴跳如雷:“程亦风,原来又是你在给我找麻烦!你到底是何居心?”
追究起来,风雷社在建立之初也受过冷千山的恩惠。只不过“日久见人心”,士子们渐渐发现此人自私自利,就都和他疏远了。高齐听他借题发挥指责程亦风,即步挡上前道:“冷将军此言差矣。程大人本来在雅座跟学生们饮茶聊天,听到这边吵嚷才出来看个究竟,怎么是他给你‘找麻烦’呢?”
论到遂皮子,冷千山自然不是这些书生的对手,他便冷笑了声,道:“好!好!原来是程大人的党在这里聚会初程大人和司马将军是派,大青河之后翅膀硬了,就要自立门户拉帮结派。你这手段果然高明——现在议起新法来,人人都以你程亦风马首是瞻,朝廷里哪儿还有别人说话的地方——既然你要插手管,那就让你管吧,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程大学士!”
给他安上了个结党的帽子?反正不是在朝会上,程亦风不在乎,只想快点平息此事。那风雷社的士子们却不答应:“我们自来散心,偶然遇到了程大人,说了几句话而已,就成了结党?那冷将军你呢?听说你终日和向将军董将军鲁将军形影不离,你的这个‘党’岂不是比我们结得还要紧密得多么?”
“你——”冷千山恨恨地,“牙尖嘴利就能骗过天下人去了么?程亦风你不要得意,你心里打的那算盘,大家迟早都会看出来的——说什么施行新政是要造福百姓,其实还不是为了己之私?”
“冷将军,你没有证据不要血口喷人。”宇文雍道,“在大庭广众之下污蔑诽谤,只会自取其辱。”
“我没有证据?”冷千山“哼”了声,“好,你们逼我揭他的老底,我就成全你们——你们搞新法,说是要条条逐讨论,逐施行。每条都要经过两殿平章六部咨议,然后还要试点六个月,是不是?”
众士子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都点头道:“是,那又怎样?”
冷千山道:“那你们可知道,程大人其实早就开始变法了,而且是既没有两殿平章也没有六部咨议,更加没有试点,他便直接把老祖宗的法令扫地出门了。”
我几时做过这样的事?程亦风皱着眉头。风雷社的士子们也道:“你不要信口雌黄!”
“信口雌黄?”冷千山大笑,“你们问问程大人——太祖皇帝定下了治兵之法,兵部有发兵之权而无握兵之重,将帅有握兵之重而无发兵之权。去年落雁谷役后,因彭尚书病重,程大人曾在鹿鸣山剿匪之战中既领将军衔又暂代尚书职。而彭大人去世之时,正逢樾寇来势汹汹,不得已,程大人以尚书身份发了兵,又亲自领兵迎敌。如今樾寇已退,程大人更升任靖武殿大学士,同时把持殿阁部院三军——这不是已经改了祖宗兵制么?”
“嗤!”高齐笑道,“将军自己也说,先是‘暂代’后来又是‘不得已’。既然是情势所迫,那就不是程大人有心要违背祖制。”
“现在情势也没有逼他。”冷千山道,“他不是还牢牢把握着靖武殿大学士的头衔和兵部尚书的职位么?装得那么清高,其实哼!”
“朝廷的职位,自然有能者居之。”文渊道,“个人既有运筹帷幄的本领,自然可以从后方的计划调度到前线的指挥杀敌体包办。这岂不强过拘泥祖宗之法,硬要找来三五庸人担当不同的职位么?从落雁谷到鹿鸣山到大青河,都证明了程大人人全权决策,可以驱除鞑虏,保家卫国。如果把这个当作条新政的试点,战绩就是试点成功的明证。既然向寺庙道观征税之法试行成功就可以继续推行,这条制兵之法为何不可如此?无非是先试点,再重新申请两殿平章六部咨议罢了!”
“哦?”冷千山道,“这么说程大人果然打算改革老祖宗的治兵之法了?”
程亦风听他的语气有变,心中怔,接着猛地醒悟过来:冷千山的这番话其实是下了个套子——这条祖制若废除,以后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调动军队了?届时莫说司马非会北伐,冷千山等?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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