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浴女》 第 7 部分阅读

宰 没有。唐菲说。 你没有我还有呢,唐医生说,为了你到现在我还是个人你没看见吗谁愿意跟个带着外 甥女的男人结婚呀你懂不懂。 唐菲说我懂,所以我不打算再连累您。 唐医生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唐菲说只要您帮我做了这个手术,我立刻就离开家,我已经快高中毕业了我能养活自己。 唐医生说什么你说什么让我给你做手术我 唐菲说是啊,您不是医生吗 唐医生说你胡说些什么呀,这是妇产科的事不是内科,这怎么可能呢 唐菲说怎么不可能。 唐医生说不可能就是不可能,我不会做。 唐菲说,那我就自己去妇产科吧,我还不去别处,就去你们医院的妇产科 唐医生立刻打断唐菲说闭嘴吧你,你以为我会让你去让你去当众出丑,出你自己的丑,出 我的丑,出咱们家的丑现在你必须回答我个问题。 唐菲说什么问题 唐医生说:他是谁 唐菲不说话。 唐医生又说,他是谁你必须告诉我。 唐菲说,我要是不告诉您呢 唐医生说我会到你们学校去调查。 唐菲说好,我告诉您。不过您也得回答我个问题:我父亲是谁 唐医生说为什么你在这种时候问这个 唐菲说,你们,您和我妈直瞒着我这件事,可是我有权利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更有权利 知道,到底谁应该对我负责任不是我父亲又是谁呢告诉我我父亲是谁他在哪儿 唐医生说,不是告诉过你他死了吗。 唐菲说我不信。他叫什么名字怎么死的死在哪儿,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您却强迫我把自 己的私事都说出来。 唐菲提到父亲,使唐医生不再追问"他是谁"了,仿佛这是个交换;他宁肯不知道那个欺 侮了外甥女的男人是谁,也不会给外甥女讲她的父亲。可是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问题就是 唐菲的手术。这是唐医生既棘手又恼火,既愤懑又无奈的个事实,他拿不出什么更好的主 意。他站起来,在他们这两间不大的平房里走来走去,他并且下意识地扫了眼立在墙角的 那只并不丰满的小书架。书架上除了摆着尊塑料荧光**半身像逢黑夜**周身就 放出绿光,只有些普通内科的临床参考书,没有妇产科方面的书籍。 唐菲说舅舅您到底给不给我做手术 唐医生说不,这是不可能的我不会做,会出危险的这是人命关天的事。 唐菲说我不怕。 唐医生冷笑声说:哼,你是不怕,你要是害怕你还能做出这种事 唐菲也冷笑了,大约是学着某个电影演员的样子,她说您也不怕,您要是害怕您就不会伪造 病假条 唐医生脸色变了,他有些失态地走到唐菲跟前,轻拍了下桌子说什么病假条你胡扯什么 唐菲说您伪造病假条给尹小跳她妈,您还和她,和她耍流氓,您以为我不知道您以为 我不知道您以为我不知道以为我不知道不知道我要去告您,到你们医院革命委员会去告 您她边说边站起来,像头发疯的母兽样就往门外跑。她怕自己再不跑就要哭出来 了,她心里十分难过,为自己的卑鄙感到难过,为自己在这样的时候提到无辜的尹小跳 她的密友的名字感到难过,虽然她的确憎恨尹小跳的母亲章妩。 唐医生拦住唐菲说你在抽风呢你别这么抽风他掐住她的胳膊强令她坐下,尽可能维持住 个大人个长者的尊严。他说,如果你不这么抽风我就会想想手术的事,给我点儿时间 。 唐医生的确为这件事做了苦思冥想。他身在医生成堆的地方,但他知道为了唐菲的名誉他不 能请任何人帮忙,只有靠他自己,他必须为此历险。他借了些书,匆忙从书本上熟悉了 下这手术,熟悉了下手术所需的器械,又在白天侦察好妇产科的间手术室。他决定在夜 里撬门进去,用毯子堵严门窗以免灯光泄漏,然后秘密施行手术。做这些准备他大约花了 星期时间,他知道他不能再拖下去,时间越久唐菲的危险就越大。 他们就这样做了,为防止唐菲疼得出声他预先用纱布堵住了她的嘴。 对人体器官谈不上陌生的唐医生,在医学院念书时也在附属医院外科实习过的唐医生,对妇 产科的这个小手术没有半点儿把握。但当初他竭力拒绝唐菲,并非只因自己的没把握。假如 他就是名妇科医生,他也决不乐意为自己的外甥女做这个手术。他觉得这有点儿惨无人道 ,这是生活给他的难堪,这是唐菲给他的嘲弄。他想象不到他必须接受这样个事实,可是 他必须接受。是恐惧使他接受,恐惧也救了他,使他顾不得也来不及犹豫。旦他怀着极度 的恐惧站在手术台前,仰在台上的唐菲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非大非小也非亲非疏,她简 直就不是活人,她是政治,她是唐医生的命运。他也不是在做手术,他是在祈祷命运放他渡 过难关。 切总算磕磕绊绊地完成了,唐菲忍不住在手术室里和她的舅舅抱头痛哭。他们就在这痛哭 之中相互宣泄了彼此那难以言说的麻烦和哀伤,弥补了他们那从来就无以交流的情感。他们 也在这痛哭之中原谅了彼此,血缘那深厚悠远的魔力亲和着他们的肌肤和心。他们是亲人, 无论他们彼此曾经怎样地相互漠视。 这是唐医生不算漫长的生命中惟的个手术,个妇科手术。当他在生命行将结束的时候 ,他站在高高的烟囱上,眼光最后的落点就是人民医院那间妇科手术室的窗户。他回想自己 的生,他想他有太多太多的地方对不起唐菲这个孤苦伶仃的孩子。他忽视她怨恨她,把她 看作自己生活中的绊脚石。惟有这件事他是对得起她的,他以自己并不高明的医术,冒着被 抓捕被开除被判刑的危险,保全过这个孩子最最珍贵的名誉。 这年春节,白鞋队长从乡下回福安过节,在天深夜和几个从前的"队员"跳进人民医院几 排平房中的间家属宿舍,轮了内科护士长,那个天天刷厕所扫走廊的,交待过接头暗 号是"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的女"特务"。 白鞋队长本是要跳进唐菲家报复下唐菲的,他已听说了她和舞蹈演员的事。他手持把匕 首,想要至少在她脸上划那么两刀以雪耻。当他从床上揪起熟睡的女人时他发现他跳错了人 家。他却没有放过她,这个老美人,这个旧社会的老美人。他还让他的队员们轮番上阵,他 就把匕首架在这老女人脖子上,在黑暗中,听他们呼哧呼哧地在她身上喘着粗气。他想反正 她也不是唐菲,若真是唐菲,他还真不能叫他们这么干。他边听着他们的喘息,边还觉 得自己是有良心的,至少没有对不起唐菲。唐菲呀你这个小破鞋,他心里骂着,你得感谢我 们身子底下这个老娘们儿,因为有了她你才没有破了相啊我他妈真想给你两刀 护士长在天亮之后去报案,找到医院保卫科报案。谁理会她呢,被强的又不是良家妇女。 被强的是个老女特务,老女特务天生就该被强的,不强她强谁 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 从海上来。

大浴女20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越是盛宴,那散尽之 后的滋味就越是哀婉。尹小跳唐菲和孟由由有过她们秘密的盛宴,那烤小雪球,那乌克兰 红菜汤,那潇洒的划船装和神秘的"开罗之夜",她们沉浸其中与世隔绝。尹小跳甚至以为 从此她再无烦恼,学校和家庭算什么,她已经享有个欢乐世界。是尹小荃打破了她的欢乐 ,尹小荃好比只乌鸦的翅膀在她眼前忽闪翻飞,使她的心滋生出无以言说的阴郁,使她 的心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沉重。 她很不满意尹小荃的出生,为了表示她的不满意,她就加倍冷淡尹小荃,加倍疼爱尹小帆。 她爱尹小帆,她们这爱的基础牢不可破,尹小帆也爱她,尹小帆差不多是无条件地服从她的 切指令。还记得尹小帆咿咿呀呀刚会说话的时候,她就热衷于大着舌头吐字不清地给尹小 跳捧场,尹小跳举着苍蝇拍子打苍蝇,不管打着没打着,打死没打死,尹小帆律会高声宣 布:"洗死啦洗死啦"她鼓励她的姐姐,赞美她的姐姐,她让她的姐姐相信,地覆天 翻海枯石烂,她和尹小跳个心眼儿条心,这个道理永不变。 父母远在苇河农场的日子里,她们相依为命。尹小帆爱吃苹果和带鱼,尹小跳就尽可能多买 给她吃。她知道她们的钱是不够用来天天吃带鱼和苹果的,那么她就应该学会不爱吃苹果和 带鱼,她只看着尹小帆吃。看尹小帆吃鱼是件开心的事,因为她每啃完段带鱼都会捏着鱼 刺当梳子梳头,"这是把梳子。"她兴高采烈地对尹小跳说。尹小跳边欣赏她的聪明和 想像力,边制止她,嫌鱼刺弄脏了她的头发。于是她就给尹小帆洗头,还给她洗脚。天天 晚上睡觉前都要洗脚的,洗时她们人坐在只小板凳儿上脸对着脸,洗脚盆放在两人中间 。尹小跳喜欢闻尹小帆的酸脚丫子,带着轻微酸味的胖脚丫子。她给她很认真地洗,每个 脚趾缝儿都不放过,有时候她忘了拿擦脚毛巾,就用自己的裤子代替;她让尹小帆把两只脚 蹬在她的腿上蹭干。她并不是真的不能离开洗脚盆去拿擦脚毛巾,她就是愿意来这么下子 ,让尹小帆蹬她的腿。她说你就在我裤子上擦吧。尹小帆就说我擦啦我真擦啦,她说着就把 湿淋淋的脚边只蹬在尹小跳的膝盖上。尹小跳用膝盖承受着尹小帆的脚,也承受着她 阵阵玩闹式的蹬踹,洗脚就不再是洗脚了,是她们两人的游戏,是她们两人互相的撒娇。 如果尹小跳提着装满菜的篮子走在街上,尹小帆是定要搭把手的。她所谓的搭把手不是真 的负重,她只是煞有介事地用只小手扶住篮子系儿,这样她就好像与她的姐姐合提着只 菜篮。她是如此热爱劳动,因为她爱她的姐姐。 如果尹小帆在院子里受了谁的欺负,尹小跳是定要跳出来与他们拼死活的,那时她就会 变得既不腼腆又不矜持。个坏男孩站在楼门口,拿着只形状酷似元宵的猪胰子元宵形状 的肥皂,成分主要是碱。对尹小帆说你舔舔,你舔舔这是元宵,甜着哪。尹小帆就要伸着舌 头去舔,尹小跳正好走过来,把夺过猪胰子就往那坏男孩嘴里塞,她真把它塞进了他的嘴 ,她用猪胰子把他的嘴撑了个满圆,撑得他眼泪都出来了,撑得他弯下腰,蹲在地上呕吐了 半天。尹小跳拉着尹小帆昂首挺胸回到家,进门她就对尹小帆说:那是猪胰子,那根本不 是元宵,再说即使真是元宵你也不能吃,不能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你记住了没有尹小帆 忙不迭地点着头,她记住了,她从来没有忘记过尹小跳的话。 尹小荃出生了。章妩从苇河农场回来年后生下了尹小荃。这时农场的管理已明显松散了许 多,设计院些人陆续找多种理由回到福安回到家里,托故不走。章妩索性就光明正大地哺 育起新生儿尹小荃,她不再提及她的风湿性心脏病,她怀中的婴儿就是她不回农场的最有说 服力的理由。她是哺乳期的妇女,她有权利和她的婴儿呆在家里。 家里很乱,尹小跳需要干的活儿很多。章妩会儿要她给尹小荃热奶,会儿要她给尹小荃 洗尿醈子。她就摔摔打打,把奶锅磕得坑坑洼洼。她也不好好洗醈子,她把醈子胡乱在清水 里摁下就拎出来。她还偏心眼儿,她把章抚给尹小荃买的橘子汁都给尹小帆喝掉。当尹小 荃满了周岁能吃肉松的时候,她就自作主张经常把尹小荃的专用肉松拿给尹小帆夹馒头吃。 那时,自觉已经"失宠"的尹小帆,因"失宠"就偶尔显出落魄的尹小帆大口咬着馒头肉松 ,紧紧依偎着尹小跳,以这种依偎告之全家告之天下,没什么了不起切都没什么了不起, 我有我姐宠着呢 她的失宠感和落魄感都有点儿夸张,可是为了引人注意,你不夸张又怎么办呢。她讨厌尹小 荃,这种讨厌却是货真价实的,不含半点儿夸张。她这讨厌又是单纯的,不像尹小跳那么难 以言表。她讨厌尹小荃主要是因为尹小荃长得好看,好看而又会来事儿。特别当她能够独自 行走之后,当她能够在大人的带领下到院子里露面之后,她那张甜美的小脸儿和她那头自 然弯曲的小黄毛儿简直招惹得街坊邻里人人喜欢。尹小荃越是招人喜欢,尹小帆就越是愤怒 ,她抽个冷子拿指甲掐尹小荃,掐她的胖胳膊胖腿和她的小肩膀。她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掐 住她点点儿肉,就点点儿,那疼痛的程度好比被蚂蚁咬了口,但也足以使尹小荃咧嘴 哭了。尹小帆才不怕呢,尹小荃又不会告状,因为她不会说话。 章妩常常领着不会说话的尹不荃在楼前的小马路上散步,逢她有事的时候就让尹小跳或者尹 小帆替她,替她照看尹小荃。尹小帆躲避这差事,她不喜欢和尹小荃在起。那时过往的邻 里逗弄着尹小荃淡忘着尹小帆,使她觉得她好比尹小荃的陪衬人,使她心里生出尖锐的不悦 。她就在这样的时候夸张地皱着眉头假装腿抽筋儿:"哎哟我的腿抽筋儿了哎哟"她哎 哟着屁股歪在床上。章妩就让尹小跳出去照看尹小荃,而这样的时候,往往正是尹小跳要 去孟由由家研制菜肴的时候。会走路又会手舞足蹈地来事儿的尹小荃占用了尹小跳许多宝贵 的时间,她和孟由由更高水准的会餐也几次中断。但她没有像尹小帆那样假装腿抽筋儿。她 听从着章妩的吩咐,搬把小椅子坐在楼门口百万\小说。看会儿书,抬眼望望正在附近乱溜达 的尹小荃。偶尔她和尹小荃的眼光相对,她就冷漠地审视她这位妹妹那对小小的乌黑的眼珠 。她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从开始她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尹小荃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么 满院子溜达使她觉得浑身不自在。她并不嫉妒尹小荃的漂亮尹小荃的完美无缺,她听大人们 说过,假如个孩子从很小就已经长得完美无缺,那么她就会越长越走下坡路,太好看的孩 子成人之后反而都是难看的。因此她不恨尹小荃好看。再说好看又有什么了不起,她快两岁 了连话都不会说,没准儿她是个哑巴呢。尹小跳觉得不对劲儿是因为她认为尹小荃的出生是 可疑的,她认为这是章妩对他们全家的次最严重的戏弄。她有理由这么认为,因为唐菲曾 经来看过尹小荃。 被舞蹈演员遗弃之后的唐菲,做过人工流产手术的唐菲,对幼儿的观察似乎特别细致入微, 谈吐也似乎更加无所顾忌。有天她突然对尹小跳说,你觉得尹小荃长得像谁尹小跳不说 话,唐菲就说,她长得太像我舅舅了,哼,没准儿她是我的表妹。 唐菲的表情有点儿气呼呼,又有点哀愁。接着她嗓子眼儿里咕哝了两声,脸上有种惨相儿。 "她长得太像我舅舅了",唐菲这句话好比当头棒,打得尹小跳特别胡涂,打得尹小跳异 常清醒。她终于明确了她从来不敢明确的设想,她终于找到了她从来不敢深找的答案。他们 ,章妩和唐医生使她恶心,使她愤懑地想要撒泼打滚儿骂人。他们辜负了她为那封没有寄到 尹亦寻手中的信而经历的所有痛苦惊慌欢悦和后怕,他们不配,他们不配。她多么惧怕 唐菲的这种说破,说破了她的心灵就再也无处可躲;她又似乎天天盼着有人语道破,语 道破她才能痛下行动的决心。那么,她是有行动的决心的,不论这决心是多么软弱多么朦胧 ,她的确想要行动。 这时的尹小帆就仿佛要刻意配合尹小跳,她已经开始行动。她给尹小跳掏耳髓,把掏出来的 几片淡黄色的小薄片儿装进尹小荃的奶瓶。尹小跳看着这切不说话,她们都知道那个古老 的民间传说:耳髓是不能吃的,人吃了耳髓就会变成哑巴。 尹小荃本来就有可能是个哑巴,但愿她吃了耳髓彻底变个哑巴。尹小跳看尹小帆摇晃着奶瓶 ,她不吭声。不吭声就是默许就是鼓动,尹小帆拿着装了耳髓和橘子汁的奶瓶就往尹小荃跟 前走。但是这次她没能得逞,因为她不知怎么松手,奶瓶掉在地上摔破了。 尹小跳很遗憾。尹小帆也很遗憾。她们并不交流彼此这遗憾,她们通过更加冷淡尹小荃来表 现她们这遗憾。她们玩"坐沙发"的游戏,其实这算不上游戏,这只是尹小跳发明的种享 乐方式:每当章妩出门,尹小跳就从她的大床上拽下那两只蓬松的羽绒枕头,将它们分别平 摆在两把硬板椅子上,然后她和尹小帆分别坐上去。屁股底下温暖和柔软使她们的身心放松 下来,她们歪在这自制的"沙发"上嗑瓜子:黑瓜子白瓜子西瓜子。她们不许尹小荃靠 近,不许她享受她们这沙发休闲,或者可以说,她们这沙发休闲简直就是为着气尹小荃才发 明出来的,她们是多么愿意看见尹小荃由于坐不成"沙发"而哭得泣不成声。这场面要是能 被章妩看见就更够意思了,尹小跳挑衅似的想,尹小跳也确实在向章妩挑衅。她有那么种 把握,她觉得章妩不敢迎接她的挑衅,章妩甚至不敢批评她和尹小帆对待尹小荃的态度。她 越是不敢,尹小跳就越是恨她;她越是不敢,尹小跳就越是对尹小荃不怀好意。 于是就到了那天。 是个星期日,吃过早饭,章妩坐在缝纫机前给尹小荃缝件新罩衣,她让尹小跳和尹小帆带 尹小荃出去散步。照例,尹小跳搬把小椅子坐在楼门口百万\小说,尹小帆也搬把小椅子坐在楼门 口。她不百万\小说,她织毛袜子。每当章妩为尹小荃缝纫时,她就开始为自己张罗。似乎在对章 妩说,你不是不管我吗,我自己也会管我。她要给自己织双毛袜子,她在这方面点儿也 不笨。 尹小荃在楼门前的小马路上,沿着她已熟悉的固定路线溜达。她手拎着只巴掌大的小铁 桶,手握着只小铁铲,蹲在棵树下挖几铲子土,再把土装进铁桶运到另棵树底下去 。她就这么无目的地在两棵树之间无聊地乱跑,她玩会儿,就用铲子敲敲铁桶,妄图引起 楼门口她的姐姐们的注意。她的大姐把脸凑在书上假装没听见铁桶在响;她的二姐尹小帆把 食指竖起贴在唇上个劲儿冲她发出"嘘"声。为什么她们如此地疏远她冷淡她呢,她有哪 儿得罪了她们惹了她们这是她至死也不理解的个秘密,至死。 倒是不远处有几个扎堆儿缝制**选集的老太太招呼尹小荃了。她们缝书缝累了,她 们也需要工间休息,而尹小荃就是她们解闷儿的最可爱的个活玩意儿。她们远远地冲她拍 着巴掌,心肝儿宝贝儿地呼唤着她,她就把铁桶和铁铲"咣当"扔,步履蹒跚地冲着老太 太们去了。 她走上了小马路,六号楼前这每天都要走过的小马路。当百万\小说的尹小跳发现尹小荃已在自己 眼皮底下消失时,她还是放下书站了起来。不是爱的本能,而是责任的本能使她想把走远的 尹小荃喊回来,她不希望她走得太远。或者她也可以差遣尹小帆去喊她,用嘴喊不回来还可 以用手把她揪回来尹小帆就站在尹小跳身边。这时她们也许是尹小跳人看见了个 从未见过的事实,个突如其来的事实,小马路中间口污水井的井盖被打开了,尹小荃正 冲着那敞着口的井走去她其实已经走到了井边。尹小帆定也看见了打开的井和井边的尹小 荃,因为她把拉住了尹小跳的手,不知是想拉着她快速跑向井边,还是用拉手来向她提出 申请,申请自己往井边跑。 尹小跳和尹小帆手拉着手,她们的手都是冰凉的,她们谁也没动地方。她们就站在尹小荃的 身后,也许十米,也许十五米,她们都知道她仍在前进,直到她终于走进了井里。当她猛地 篬开两条胳膊,像要飞翔样头栽进污水井时,尹小帆觉得尹小跳冰凉僵硬的手在她手上 轻轻用了下力。她永远记住了尹小跳的手在她手上的这次用力,那是她终生不可磨灭的记 忆,也是她日后控诉尹小跳的虚幻而又务实的证据。 尹小跳也永远记住了她和尹小帆那天的拉手,和她在尹小帆手上的用力。那是个含混而又 果断的动作,是制止,是控制,是了断,是呐喊;是大事做成之后的酣畅,还是恐惧之至的 痉挛是攻守同盟的暗示,还是负罪深重的哀叹 人的生世,能够留在记忆里的东西是太少了。宏大的都是容易遗忘的,琐碎的却往往挥 之不去,就比如个人的手,某年某月的某天,在另个人手上用过那么点点力。

大浴女21

尹小荃从地球上永远地消失了。在她死后的很长段时间里,章妩几乎每天都要盘问遍尹 小跳: "你没看见小马路的污水井盖打开了吗" "没有。" "你听见缝**选集的那几个老太太喊尹小荃过去了吗" "没有。" "那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尹小荃不在眼前的" "是在我眼前没有了她的时候。" "后来你看见了什么你为什么不跟着她走" "后来我什么也没看见我又不知道她正冲着井走。" "那儿有口井你也不知道" "我知道它总是盖着盖子。" "尹小荃走到井边你也没看见" "我没看见。" "可是你应该看见你是她姐姐。" "我就是没看见小帆可以证明。" 尹小帆默不做声地凑上来,被尹小跳拉住了手。她已无需开口,她们这手拉着手的样子就是 互相的鼓励,互相的壮胆,互相清白的证明。 盘问继续。 "那你到底看见了什么呢" "我看见好几个人围住井,我和小帆也跑过去了。" "是不是那几个喊她的老太太" "有她们,还有两个骑自行车路过的人。后来还有您。" "别废话,我知道有我。" 章妩问不下去了,她已泪流满面。她又开始把对家人的盘问转向外人。她次又次地敲邻 居的门,到那几个当时在场的老太太家去。她蓬头散发衣衫不整,直着眼睛愣声愣气地逼 那几个老太太讲那天的情景。她对她们的态度比对尹小跳恶劣得多,她把痛失爱女的悲伤和 在家里不能放肆发泄她在家里总是不能放肆发泄的全部愤怒全部恶气古脑儿都撒在外人 身上。她恨她们,恨她们吃饱了撑得没事儿就拿尹小荃当玩意儿,如果没有她们在那儿扎堆 缝**选集,她们就不会看见尹小荃,看不见尹小荃,她们便也不会招呼她,尹小荃 本来正在树下铲土尹小跳叙述,她就不可能往污水井方向走啊她就不可能你们凭什么喊 我的女儿凭什么喊她你们是多么不负责任你们对自己的孙女外孙女也这样吗连脚下的路也 不给她指指你们你们她歇斯底里,有回还昏倒在个老太太家。老太太掐她的人中 ,往她脸上喷凉水,最终使她清醒过来。她这些越说越难听的话邻居们是不爱听的,但她们 能够理解她,她们不跟她较真儿。再说那几个老太太心中也确是有愧的,她们实在是没看见 小马路中间那口井被打开了,她们只看见尹小荃这个天使般的小人儿扑着身子跑向她们,然 后她就突然从地面上消失了。当她突然消失在地面上,她们才发现在她跑向她们的路上,那 口污水井是敞开的,井盖被挪到了边。于是有个老太太就对章妩说,问题的关键不是小马 路上有口污水井,这污水井本来就有,院里的大人孩子谁不从小马路上走呢。问题的关键是 谁把井盖给打开了为什么打开不给盖上。 老太太的话提醒了章妩,她找到了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就是谁把井盖给打开了,谁这么 缺德。 设计院从来没人承认是自己打开了井盖,经院革命委员会调查,几个水暖工在那个星期天没 人去动过污水井下水井。也许是坏孩子捣乱,哪个院子里都会有些捣乱的坏孩子的,比如 让尹小帆舔猪胰子的那样的坏孩子。他们充其量也就是些连中学还没上的小孩儿,却热衷 学着大流氓的样儿小坏孩儿从来都愿意学大流氓。章妩想起了那些坏孩子,那些学着大 流氓样子的小坏孩儿。她像憎恨缝**选集的老太太们样地憎恨他们,可是证据在 哪儿呢如果他们掀井盖是为了偷走后卖到废品站换烟抽,那么井盖为什么没被运走呢井盖 就在井边放着。切都没有证据,从来也没人拿得出证据。 夜深人静时章妩常在空旷的床上呜咽,怀里抱着那天没能做完的尹小荃的新罩衫。她想也许 她根本就不该生下尹小荃吧,为什么她要把她生下来是为了给她和唐医生的关系留下个 纪念吗,在她把尹小荃生下来之前,唐医生甚至不知道章妩怀的就是他的女儿。章妩不让他 知道,但她肯定这个孩子会是他的,她愿意留这样个孩子在自己的生活里,这活生生的孩 子会贡献给她无尽的秘密回忆。她不让唐医生知道,她怕他知道了会逼她去医院把孩子打掉 。她本能地觉得唐医生其实谈不上爱她,她对他的渴望大于他对她的需求。她也很难择清她 对他的渴望里究竟都包含了些什么,渴望推动着她的欲,又仿佛是懒惰生成了她的渴望。 懒惰不仅使她逃避了很多该她承担的,懒惰还使她懒得去想她和切人的关系的未来。或许 ,连她的所谓"纪念"都是懒惰派生出来的,她懒得计划生育。在这方面她实在是太自由了 ,她这种已婚的成年女人比起唐菲这样的未婚少女。当唐菲在深夜的妇科手术室痛苦地被纱 布堵住嘴时,她却能堂而皇之地走进产科生下个和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怀上的孩子。婚姻 是多么合法多么理直气壮,婚姻是多么不见天日多么肮脏。 她呜咽着心想也许这就是报应,是上苍对她这几年"不务正业"苟且偷生懒散萎靡缺 少责任心的报应。她还独断专行勇气非常地生下了尹小荃,她这么草率地把她带到世界上 来,究竟又为她想过些什么呢。切就像梦样,从张病假条开始,以尹小荃的消失而告 终。的确应该告终了,她和唐医生的关系。这时她才敢斗胆打量下她的家庭,思想下她 的亲人。她原是不敢打量也不敢思想的,她从来就害怕她的女儿尹小跳,比害怕丈夫尹亦寻 还要害怕。她肯定她的切都没有逃过尹小跳的眼,必要时这个孩子定能把她的切掀个底 儿朝天。 谁又能说尹亦寻没看出些蛛丝马迹呢。这两年除了过节和春秋换季,尹亦寻很少回家。遇 到尹小跳姐妹俩埋怨他,他就说农场很难请假。尹小荃快要出生时,章妩给他拍了电报要他 回来,但他却在尹小荃出生个星期之后才赶回福安。章妩的电报也是颇费了些心思的,就 她的本意,她实在不愿意这个孩子出生时尹亦寻守在身边,她觉得那就太难为尹亦寻了太不 尊重尹亦寻了,虽然他可能什么都不知道,那她也不忍心。她宁愿身边个人也没有,就让 她独自人迎接尹小荃的面世。但是,倘若就这么孤孤零零去生孩子,又似乎不合常理,那 就好像她不打自招地承认了她的暧昧和鬼祟,承认了她没有勇气让婴儿面对被她称作丈夫的 这个男人。她不打算这样,得混且混其实才是她骨子里的人生主张。那么,她必须拍封电 报给苇河农场。她拍了电报,他却姗姗来迟。他的姗姗来迟已经足够章妩深作猜测,但在当 时,她甚至没有猜测的勇气。她只是不停地动作,她靠在床头拉拉身上的被子,又从床头 桌上端起茶杯吞咽了几口茶水,动作有时候是可以缓解内心紧张的,她就动作。最后她从大 床里侧抱起了尹小荃,她把这个婴儿呈现给立在床边的尹亦寻。 她始终不知道尹亦寻第眼看见尹小荃的表情,因为她始终垂着眼睑。她只是垂着眼睑长久 地顽强地双手托着这个婴儿给尹亦寻看,她是要他接受她的,只要他能从她手中接过孩子她 就会暂时把心放在肚里。可是他没有从她手中把婴儿接过来,相反他后退了步。他摊开两 只手,又把两只手插进裤兜儿他也在动作,他也要缓解内心的紧张吧。接着他谁也不看 地说:"我还是洗洗手吧,坐了路车,到处都是黄土。" 他只在家住了夜就返回了农场。 所以,谁又敢说尹亦寻什么都不知道呢。 是该了断了。 现在章妩喜欢"了断"这个词,个活人的死亡才使她明白生活中确有该她了断的事。她怀 着了断的心,去人民医院找唐医生。在他那两间平房里,她第次不是直奔里屋而是在外屋 捡了张椅子坐下,唐医生就明白章妩为何而来了。 他们从来没有正面交流过点破过尹小荃这个人物的归属。章妩生她之后,很长时间唐医生 也没去章妩家里。但是这尹小荃,她并没有因为唐医生不去就停止她的成长和发育,她身上 的所有明显属于"唐姓"的特征那么快就显现出来,那么快就和尹家姐妹拉开了距离。连章 妩自己也感到惊异,她身上竟没有半点儿长得相似章妩,她不给大人不给家庭不给她将 要生存的社会留那么点儿余地。这样,当她长到岁的时候,章妩抱着她去人民医院和唐 医生见过面。那实在是无需点破的次见面,面对眼前这个拳曲着小黄毛的,瞪着乌黑的小 眼珠的幼儿,唐医生心如明镜。他有些惊异又有些茫然,有些忸怩又有些兴奋地抱过尹小荃 ,他定是想亲她的,却又分明不敢把嘴唇凑近她的脸。他只觉得喉头发热,他说,她叫什 么名字啊章妩说,她叫小荃。他问哪个荃啊,她就说草字头下面个完全的全,荃,仙草 的意思。他沉吟着说,草字头下面个完全的全啊。她说对,唐菲的菲也是带草字头吧。已 经太露骨了,他们就都不往下说了。再说她也没有别的意思,她只是抱着她来让他看看。 就为了这,唐医生感激章妩。他感激她能让他这么不负责任地对待她,同样也能这么不负责 任地对待他们的这个孩子。因为不负责任他才不紧张他才身心放松,又因为身心放松他和她 的性事才有快乐。这就是他需要她的真正原因。在那样个压抑而又粗暴的时代,以他那样 的出身和社会关系背景,是章妩这样的女人给了他缓冲焦虑和抑郁的隐秘的温床,是章妩的 歪打正着平衡着他身心的大致健康。尽管他们都知道好景终不长。好景不长,这不是说他们 都已预见到了尹小荃的死。唐医生对尹小荃的态度和章妩不同,即使她的生命只有两年他也 并不意外,他也没有更深远的悲痛。他处理过比她更短的生命外甥女唐菲的那个手术。 他对唐家这类生命的态度是否定的,他不觉得这是他的冷酷,相反正因为他早就预见到她们 会活着受苦。就像他姐姐唐津津的惨死,就像他外甥女唐菲的处境,就像他本人这不伦不类 的日子。从没有人了解过他的内心,这个名叫章妩的女人尤其不了解。 现在他望着椅子上的章妩,望着她因为尹小荃之死而浮肿的脸,她那松弛的嘴角,还有她黑 头发里流露出的几丝白头发,他内心对她生出股子浓厚的怜悯。他听见了她对他说的不要 再来往的话,他也同意他们不再来往。他却是那么怜悯她,因此他必须抱住她扒光她。怜悯 也可以化作性的冲动的,那时不是他要得到她,而是他想让她要了他,再要他次,最后 次地要他。 她却是不配合的,不是假意推诿,而是真心退缩。这是唐医生不熟悉的景况,他向熟悉她 的奉迎和她的主动,她的赤裸裸的肉欲和她无所不在的松弛。此时却是这被动的退缩真正激 起了唐医生雄性的勃发。他抱住她把她拖向里屋,她却死扒住门框不进去。他又抱住她调转 方向把她拖向卫生间,他把她拖了进去并锁上门。她在他怀里跌撞着,用失神的眼神哀告他 别这样别这样。她的失神的眼光打动着他也刺激着他,他在特别想怜悯她的同时也特别想欺 凌她,他欲罢不能。他就站在卫生间里抱着直挺挺的她开始手。他的动作是如此激烈,很 快就结束了。他的动作,他那少有的低回沙哑的呻吟和他的喷射却让章妩无动于衷。 她只想尽早回家。

大浴女22

是个秋天,尹小荃刚满周岁的那个深秋,尹亦寻从苇河农场回福安换季。下了公共汽车,他 在设计院大门口正碰见买菜回来的尹小跳和尹小帆。他已经忘记当时尹小跳手里提着什么, 只记得尹小帆脖子上套着挂蒜。那是挺长的挂蒜,绕在尹小帆的脖子上像条巨蛇又像条 长围巾,蒜辫子两头已经垂过了她的膝盖。她的小脖子因为这挂蒜的重量而有点前探,可她 却是副开心的笑脸。尹亦寻想那定是她主动要求把这挂蒜往脖子上套的,她定见过那 张王光美挨批斗的照片,照片上的王光美就被人往脖子上套了长长大串几乎拖地的用乒 乓球穿成的项链你不是爱戴项链吗,让咱们来给你戴上串尹小帆套在脖子上的蒜辫 子让尹亦寻立刻想到了这张王光美戴着巨型"项链"的照片,可能他还想到了别的,总之他 很难过,种尖利的玻璃迸裂般的零碎而又纷乱的痛苦在他心上响亮地划过。他觉得世上什 么样的狼狈景象也敌不过此时此刻女儿脖子上套着挂蒜的景象更狼狈了,在深秋的风里看 她那快乐的样子,只给她这狼狈里又添了几分酸楚。 是尹小帆首先发现了尹亦寻,她大叫着"爸爸"迎面跑过来,蒜辫子在她胸前跳荡着。她跑 到尹亦寻跟前头扑进他怀里,尹亦寻立刻从她脖子上摘下了那挂蒜。接着尹小跳也跑了过 来,她说爸,你怎么才回来呀。 "你怎么才回来呀",尹亦寻听出了这话里的埋怨和盼望,也许还有别的。她却从来也没对 尹亦寻说过别的,或者尹亦寻也不想听她对他说"别的"。在个体面的家庭里是不可能有 "别的"存在的,即使这家里有人承受的羞辱再大,痛苦再深。 尹亦寻对章妩和唐医生的关系了然于心,是在尹小荃出生之后。当他曾经怀着侥幸怀着善 意想象着他所观察到的,感觉到的,判断出的都可能是不存在的时候,尹小荃的面世彻底击 碎了他的侥幸和他的善意。在苇河农场枯燥乏味的学习会上,在拉着大车运砖的劳动中,在 农场墙外那浩瀚的芦苇的肃穆里,他独自度过了许多苦思冥想的时光,他默默吞咽了个男 人最难言的羞辱。他以超常的毅力承担了发生在章妩身上的罪恶事实,他甚至没有和章妩发 生过次正面冲突。不能把这切仅仅归结于尹亦寻的爱好脸面,也不能简单地说是由于他 们这批人当年所处的卑微地位。爱好脸面才更是眼里容不得沙子;地位卑微才更容易邪火上 蹿。也许你说是家庭教养没有教会他如何打骂女人,尹亦寻那位有着人类学教授身份的父亲 和师从过刘海粟研习油画的母亲终生相敬如宾。或者还有他的清高,他的清高当年在北京建 筑设计院也是小有名气的。某年评选院里的先进工作者尹亦寻榜上有名,但他却拒绝这称号 ,理br >

返回

上一页

点击功能呼出

下一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大浴女 倒序 正序

《大浴女》本章换源阅读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