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莫言》 第100章

他的冷酷的目光和攥得骨节“啪啪”响的拳头把老板娘吓得屁滚尿流,再也

不敢胡言乱语。

常言道:“功夫不负苦心人。”庞凤凰为我们的开放开了门。房间阴暗潮湿,

墙壁上的涂料像热水烫起的燎泡一样。屋顶上吊着一盏昏黄的灯泡,房子里霉味

冲鼻。有两张窄床,两个很像从垃圾场里捡来的破沙发。开放一坐上去,就感到

屁股接触到了水泥地面。就是在这一阶段,他提出让她搬迁。她睡一张床。另一

张床上,还摆着几件西门欢的旧衣服。现在是猴子睡在这张床上。还有两把暖水

瓶。还有一个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显然也是从垃圾场捡来的。就是在这样一

个寒酸龌龊的环境里,我们的开放终于把憋在心中十几年的“爱”字吐出了口。

“我爱你……”我们的开放说,“我从见你第一面时就爱上你了。”

“谎言!”庞凤凰冷笑道,“你见我第一面时是在西门屯你奶奶的炕上,那

时你还不会爬呢!”

“不会爬时我就爱你!”我们的开放说。

“算了算了,”庞凤凰抽着烟说,“你跟我这样的女人谈爱,不是把珍珠扔

到厕所里去了吗?”

“你别糟蹋自己,”我们的开放说,“我了解你!”

“你了解我个屁!”庞凤凰冷笑着说,“我当过婊子,跟几千个男人睡过!

我还跟猴子睡过!你跟我谈爱?滚吧,蓝开放,找好女人去吧,别让我把霉气沾

到你身上!”

“你胡说!”我们的蓝开放掩面痛哭起来,“你骗我,你告诉我,你没干过

这些事!”

“我干过怎么样?没干过又怎么样?与你有屁的关系?”庞凤凰冷酷地说,

“我是你的老婆吗?是你的情人吗?我爹我娘都不敢管我,你竟敢管我!”

“因为我爱你!”我们的开放怒吼着。

“不许用这个字眼恶心我!滚吧,可怜的小蓝脸!”她对着猴子招招手,亲

昵地说,“乖乖猴,来来来,咱们睡觉觉!”

那只猴子纵身一跳,落在了她的床上。

我们的开放掏出了手枪,瞄准了猴子。

庞凤凰把猴子紧紧地抱在怀里,愤怒地说:“蓝开放,你先把我打死吧!”

我们的开放精神受了巨大刺激。早就有风言风语说庞凤凰当过妓女,他的潜

意识里也对此半信半疑。但当庞凤凰亲口说出她跟几千个男人干过、甚至跟猴子

干过这样凶狠的话语时,还是犹如万箭齐发,射中了他的心脏。

我们的开放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地跑上楼梯,跑出旅馆,跑上广场,心里转

动着毁灭一切的念头。在一家霓虹灯闪烁的酒吧门前,他被两个浓妆艳抹的女郎

拉了进去。他坐在一张高高的凳子上,连灌了三杯白兰地。然后便痛苦地将头抵

到吧台上。一个头发金黄、眼圈乌蓝、嘴唇血红、袒胸露背的女人凑上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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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的开放去探望庞凤凰时总是穿着便服——伸手摸摸他的那半边蓝脸——这是一

个刚从外地飞来的夜蝴蝶,还不知蓝脸警察的名头——我们的开放出于职业习惯,

没容她的手触到自己的脸皮就捏住了她的手腕。那女人尖声叫起来。开放松手,

歉意地笑笑。女人蹭着他,娇滴滴地说:“哥呀,手劲好大啊!”

我们的开放挥手让那女人走开,但她却把热烘烘的胸脯贴上来,混合着烟酒

味的热气,哈到他的脸上:“哥啊,这么痛苦啊,被小妖精给甩了吧?女人都是

一样的,让妹妹安慰安慰你吧……”

我们的开放痛恨地想:婊子,我要报复你!

他几乎是从高凳上栽下来的。在那个女人的引领下,穿过幽暗的走廊,进入

一个鬼火闪烁的房间。那女人二话不说,动手把自己剥了个精光,仰躺在床上。

这是一个还算好看的女体:乳房膨大,腹部扁平,双腿修长。这也是我们的开放

第一次面对女人的裸体,他有些冲动,但更多的是紧张。他犹豫着。那女人有些

不耐烦,时间就是金钱的规律对她们同样适用。她折起身来说:“来啊,还愣着

干什么?装什么雏啊!”

就在她折身坐起那瞬间,头上的金色假发脱落,显出一个扁长的、头发稀疏

的头颅。我们的开放脑子里一阵轰鸣,眼前浮现出庞凤凰的满头金发和金发下俏

丽的面容。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百元票子,扔在那女人身上,抽身便走。那女人猛

地跃起,像一条章鱼缠在了他身上。女人恼怒地骂着:“烂崽,你这是拿着老娘

开涮呢,一百元就想打发我!”

那女人一边骂着,一边把手伸进开放的身上摸着,她自然是想摸钱,但她的

手却摸到了硬邦邦的、冰冷的手枪。开放没容她把手抽回去,又一次攥住了她的

手腕。女人吐出半声惨叫,把另外半声咽了下去。开放把她往外一推,她倒退几

步,坐在了床上。

我们的开放来到广场,头脑被凉风一激,酒奔涌而上,冲出咽喉,喷吐在地。

吐酒后,他感到脑子清醒了许多,但心中的痛苦依然无法排解。他时而切齿咒骂,

时而柔情万种,恨的是凤凰,爱的也是凤凰。恨着时爱就翻腾上来淹没了恨;爱

着时恨又翻腾上来淹没了爱。在此后的两天两夜里,我们的开放就在这爱与恨交

织成的混浊波涛里挣扎着。有好几次他掏出手枪抵在自己心脏上——好孩子,千

万别做蠢事啊!——理智总算战胜了冲动。他低声地对自己发誓:“即便她是个

婊子,我也要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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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开放下定决心,又一次敲开了庞凤凰的门。

“你怎么又来了?!”她厌烦地说,但她立即就发现了他这两天来的变化:

他的脸更蓝更瘦,两道连结成一体的浓眉像一条巨大的毛虫横在两眼之上,那眼

睛,黑得发亮,亮得灼人,不但灼人,连那只猴子,也似乎被他的目光灼伤,尖

叫一声,躲在墙角瑟瑟发抖。她将口气缓和一些,说,“既然来了,那就坐下吧。

只要你不对我谈什么爱,我们可以做朋友。”

“我不但要跟你谈爱,我还要娶你!”我们的开放恶狠狠地说,“哪怕你跟

一万个人睡过,哪怕你跟狮子、跟老虎、跟鳄鱼睡过,我也要娶你!”

沉默了片刻,庞凤凰笑着说:“小蓝脸,别冲动了。爱不是可以随便说的,

娶更不是可以随便说的。”

“我不是随便说的,”我们的开放说,“我想了两天两夜,把一切都想明白

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所长不当了,警察不干了,我给你敲锣,跟着你流浪!”

“好了,别发疯了。为我这样_ 一个女人,不值得毁了自己的前程,”庞凤

凰也许是想冲淡一下压抑的气氛,便用玩笑的口吻说,“要想我嫁给你,除非你

的蓝脸变白。”

正所谓“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对那种爱到人魔程度的男人,可不敢乱开

玩笑。读者诸君一定记得《聊斋志异。阿宝》中那个名叫孙子楚的书生,只为了

阿宝小姐一句戏言,便毅然剁去自己的骈指。后又身化鹦鹉,飞到阿宝的床头。

几经生死后,终与阿宝结为夫妇。

阿宝故事以美好的结局告终,亲爱的读者,我的故事,却没有这么美好。还

是那句老话:这不是我的情愿,这是他们的命运使然。

我们的蓝开放告了病假,不管领导批否,便去了青岛,倾其所有,做了一个

残酷的换皮手术。当他脸上蒙着纱布出现在车站旅馆那间地下室里时,庞凤凰惊

呆了。猴子也惊呆了。猴子可能还是因为王铁头的印象,对头蒙纱布的人怀有仇

恨,它龇牙咧嘴地扑上来,我们的开放一拳便把它打晕了。他几近痴魔地对庞凤

凰说:“我已经换皮了。”

庞凤凰怔怔地看着蓝开放,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我们的开放跪在她的面前,

双手搂着她的腿,把脸贴在她的小腹上。庞凤凰摸着他的头发,呢喃着:“你真

傻……你为什么这样傻……”

接下来他们便拥抱了。因为开放的脸部痛疼,她轻轻地吻了他的那半边好脸。

(bsp;他把她抱上床。他们做了爱。

流丹满床。

“你是处女?!”我们的开放惊喜地叫唤着,但泪水随即涌流,把纱布都浸

湿了,“你是处女啊,我的凤凰,我的亲人,你为什么要瞎说啊……”

“什么处女,”庞凤凰赌气似的说,“花八百元就能修复处女膜!”

“你这个小婊子,你又骗我了,我的凤凰……”我们的开放不顾伤痛,亲吻

着这个高密县——在开放心目中也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女人的身体。

庞凤凰摸着这个像用树条子捆成、坚硬又有弹性的男人,几乎是绝望地说:

“老天爷啊,我到底没能躲过你……”

读者诸君,接下来的故事我不忍心讲下去,但既然开了头,就要有结尾,那

就让我,充当残酷的叙事人吧。

我们的开放带着一脸纱布回到天花胡同一号,让蓝解放和黄互助大吃一惊。

他们的确经不起折腾了。开放根本不回答他们关于脸上纱布的询问,而是兴冲冲

地、用无比幸福的腔调对他们说:“爸爸,大姨,我要和凤凰结婚了!”

如果他们手中端着玻璃器皿,应该让他们松手,把玻璃器皿跌得粉碎。

我的朋友蓝解放痛苦地皱着眉头,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不行,坚决不行!”

“为什么?”

“不行就是不行!”

“爸爸,难道你们也听信了那些谣言?”开放说,“我对你发誓,凤凰是个

无比纯洁的女孩子……她是个处女……”

“天哪!”我的朋友哀鸣着,“不行啊,儿子……”

“爸爸,”开放恼怒地说,“在爱情婚姻问题上,难道您还有资格阻拦我吗?”

“儿子……爸爸是没有资格……但是……让你大姨对你说吧……”我的朋友

跑回他的房间,关上了门。

“开放……可怜的孩子……”黄互助泪流满面地说,“凤凰是你大伯的亲生

女儿,你与她同一个祖母……”

我们的蓝开放猛地把脸上的纱布撕开,纱布揪掉了新植的皮肤,使他的半边

脸,成为一个血肉模糊的巨大伤口。他冲出家门,骑上摩托车,因为加速太猛,

车轮撞在了迎面的美发厅门上。屋里的人大惊失色。他一提前轮,猛拐弯,摩托

车如发疯的马一样向车站广场冲去。他听不到那位与他家结邻多年的理发小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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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这一家人,都是疯子!”

我们的蓝开放踉踉跄跄地冲到地下室,一膀子撞开了虚掩的门,他的凤凰,

正在床上等他。猴子疯了一样扑上来,这一次他忘了警察的纪律,他忘了一切,

他一枪击毙了猴子,使这个在畜生道里轮回了半个世纪的冤魂终于得到了超脱。

庞凤凰被这突发的事件吓昏了。我们的开放对着她举起了枪——孩子啊,千

万别做傻事——他看着庞凤凰仿佛玉雕一般的美丽面庞——这个全世界最美丽的

面庞——枪口无力地垂下了。他提着枪,冲出门去,在上升的台阶上——犹如从

地狱攀升到天堂的台阶上——我们的开放双腿一软跪倒了。他把枪抵在其实已经

被破坏了的心脏上——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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