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疑惑。道门的力量如此强大,为何几任大道正呕心沥血都难以完成对修行界的大一统,这其间除了散修界风起云涌的抵抗之外,朝廷只怕也没少发挥作用。
听完虚相的任务介绍,叶易安沉吟了片刻后径直发问,“要看住广元观谈何容易,仙长的要求如此之高,却不知能给予我什么权力完成任务?”
“不是看住,是监测,继而将消息呈送于贫道。至于如何处断,以什么方式处断,自有贫道接手”
闻听此言,叶易安心头压力一减的同时油然生出一股浓浓的失望来。看来紫极宫不仅是对道门提防有加,对他们这些招募来的散修密探也未必就放心了。
然则若只是做个报信的,那这个什么仁勇校尉还真是没意思的很了。
叶易安的失望没能瞒过虚相的眼睛,重新在小几后坐下来,虚相端起面前的茶盏小呷了一口后方又开言,“数月以来广元观频频出事,襄州修行界的情形毕竟不同于别处;再则,本州方使君对你的能力赞誉有加,希望你能在阻止邪法方士祸乱地方上发挥更多作用,有鉴于此,贫道可暂时授权于你出面整顿襄州散修界”
叶易安眼眉一跳,虚相轻轻的摆了摆手,“此前真一观虚静都管当面,此事我已与虚生商议完毕。广元观会从散修界缩回手来,至于如何整顿就看你的了,此事上,州衙与贫道自会给予你全力支持”
“你且放手去做。只要这面符牌在身便不受丹元镜之监测标注,便是有什么做的差了,只要你羽林仁勇校尉的官身未被剥去,除我紫极宫外无论道门还是地方官衙都无权处断于你,没有了这些后顾之忧,你又有何惧?”
闻听此言,叶易安心头一阵惊喜。这个虚相说话真是大喘气,真正的好东西直到现在才端上来。
说来,这个羽林仁勇校尉身份最有价值之处也就在虚相适才所言的两点了,一则可以跳出丹元镜如芒刺在背般的监测与标注,这对于散修者而言其意义之大已毋庸多言;再则有了此一身份,便能脱出道门与官衙的双重管辖,自由度的提升与以前相比可谓是天上地下。
不愧是天子亲奉的道观,出手果然够大气!
当下,叶易安反腕之间便将适才一直拈于指间轻抚的符牌收进了袖里乾坤中。
由是,也就意味着叶易安正式接受了朝廷的征召,属籍虽是挂名于羽林军中,其实却跟羽林军没有半点关系。直接归属于紫极宫管辖,顶头上司正是虚相。
目睹叶易安这一举动后,虚相无声一笑间给叶易安递过了一盏茶水,双方举盏一饮而尽,待放下茶盏时,无形间两人的距离已然近了许多。
随后便是闲聊式的谈话了,叶易安首先问起了清云之事。经虚相解释之后才知道门之内一直有着一批渴望突破一切束缚,建立所谓政教合一之人间天国的狂热者,这些人数量或许并不算太多,但都隐藏的很深,且内部极为团结。而他们也正是紫极宫最主要的敌人。
清云便是属于这样的狂热者,他围攻刺史府的目的正是为了杀掉虚相。如此即可以为以往被灭的狂热者报仇,亦可削弱紫极宫的力量,当然更重要的是借此更进一步冲撞紫极宫与道门之间本就貌合神离的紧绷关系。
身为取得道箓的在籍道人居然率众围攻刺史府,这种骇人听闻之事若是大肆散播传扬,对于道门固然极为不利,亦非力求平衡稳定道门与朝廷关系的紫极宫所乐见,所以经过两天的谈判交易之后,此案最终被无声的平息下来,算是双方合力将此事的影响降到了最低。
听完,叶易安问了一个他适才一直不太能想明白的问题,“仙长并紫极宫中诸位高道岂非也属道门,为何……”
虚相闻问淡淡一笑,“同为道人不假,但我紫极宫中道人皆为儒道双修,与虚生等人终归还是有些区别的。我且问你,何者为‘礼’?”
叶易安沉思了片刻,“小则是指迎来送往、婚丧嫁娶等所遵循的礼仪,大则当是规范天下百姓想法及行为的法则”
“不错,正是法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臣有义,父子有亲,夫妇有别,朋友有信,乃至臣忠子孝,弟敬兄悌……儒家圣人所言,无一不是在说法则,若普天之下人人遵此法则而不违背僭越,则人间亦天国,普罗大众自然得解脱,此岂非与道门金丹大道的解脱有异曲同工之妙?”
“当日道祖身处春秋争霸之乱世,目睹百姓涂炭于战火,流离于道路,《道德经》五千言说的岂只是个人解脱?如此未免将道祖瞧的太小太低!道祖求的是消弭战乱,众生皆从乱离苦海脱身的解脱大道。虽然对如何平定乱世的手段有所不同,开出的方子也有不同,但细查道祖与儒圣之本心,根源却是归一”
说着这些时,此前一直神情言语清淡的虚相居然激动起来,叶易安甚至在他那并无掩饰的眼神中看到了丝丝狂热。
目睹此状,不知为何,叶易安脑海中居然极其自然的浮现出清云的身影,还有他悍然求死时眼中流露出的……狂热。
这是叶易安短短时间里第二次从虚相口中听闻“人间天国”四字,第一次是他转述清云等人渴望的政教合一之人间天国,第二次则是刚刚他所描述的若人人都能遵循法则而行后人间亦天国。
认知不同的人间天国,相同的狂热,叶易安对此无由评价,只能在追溯两人的出身中获得答案与释然。
清云是纯粹的道门出身。虚相则是出身于世代奉儒守官之家。虽然同为修行者,同为侍奉道祖及诸神的道人,但因为出身的不同,导致修行之外他们心中对“道”的认知也有不同,或许这就是差异的根源吧。
或许是个人经历的原因,叶易安对此兴趣缺缺,趁着虚相因为激动而心神难以宁定之时,话题一转问起了关于清心堂及禁忌者之事。
听到这两个问题,虚相探究的看了叶易安一眼,“噢,你知道的倒还真是不少?”
发问之前叶易安早有心理准备,遂又将雷云着他查办黑狱越狱案提说出来,关于清心堂与禁忌者,他本就是从自己那份黑狱文档中第一次知道,算来并不为谎言,所以面对虚相探究的眼神,依旧面色坦然。
解释完,叶易安看着虚相,心头高高吊起,期盼,担忧,紧张,诸般情绪混杂一处,可谓五味杂陈。
当虚相再度开口时,叶易安高高悬吊的心猛然落地,按捺住陡然涌起的惊喜之情凝神定思,唯恐对虚相的话语有一字一句之遗漏。
据虚相之言,清心堂与禁忌者其实就是一而二,二而一之事,清心堂正是为追缉捕拿禁忌者所设,它也是道门之内为数不多的几个能获得紫极宫全力配合的部门。
清心堂有总堂与分堂之区别,总堂设置于长安玄都观,由大道正直接管辖。总堂之下,天下各道亦设有分堂,分堂并不归属各道总观管辖,而是只听命于玄都观总堂,且分堂并不设置于各道之总观中,其堂口所在地与神通道士的配属皆属于道门的核心机密。
简而言之,清心堂乃是直属于大道正的一个极端隐秘机构,即便在道门之内也极少有人知道他们究竟分布于何处,有多少人,这些人又是什么身份。
言至此处,虚相略一沉吟之后,终究还是点了叶易安一句,“据传虚生乃是玄都观清心总堂中某一位高权重之掌令道人的贴身道童出身,此说贫道还未曾证实,但空|岤来风必定有因,否则他一个器修断难攀到今日之地位,再看此次真一观都管虚静对他一力回护,益证传言不虚。你要多加留意与小心了”
清心堂,虚生……叶易安脸色沉肃的点了点头,心下却又起了一点期冀。
依着虚相的介绍,清心堂实在是迷雾重重。按其总堂与分堂的设置,也就意味着大唐有多少个道就有多少个清心堂主,这还要加上一个总堂的堂主。在这二十多个清心堂主中,谁是抓捕师父的那个?其人对外呈现的身份是什么?他的堂口又设置在何处?
原本这些都是一头雾水,无处可于下手。但现在虚生既然有这等背景在,或许能从他身上寻求突破?
虚相自然不知道叶易安的想法所在,提醒过后又简洁的介绍了禁忌者,所谓禁忌者就是违背了道门禁忌的修行者,这些人中既包括道门内部的神通道人,亦包括道门之外的散修们。
至于禁忌是什么,虚相只是为了解释略举了两个例子。譬如对于道门而言,最大的禁忌者便是那些私自建立教门及滛祠,供奉邪神并传播教义,招纳信众的修行之人,凡有违于上面任何一款的修行者,道门对其必要除之而后快。
再譬如,对云文的追根溯源亦是道门禁忌之一。言说到这一点时,虚相脸上露出的除了淡淡疑惑之色外,还有着极为明显的不以为然。
显然,作为一个与叶易安同样的符箓修士,虚相对于道门这种对云文只许知其然,不能知其所以然的举动颇有不满。以他的身份,又岂能甘于道门这种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安排?只是无奈于紫极宫居然也同意道门这一看起来分明极荒唐的禁忌认定,所以不好公开出言讨伐罢了。
或许,这也是他为什么说到禁忌者,便会举云文为例的根本原因。分明是心中存有怨念。
然则,就是这几句对于虚相而言只是隐晦着发牢马蚤的话却在叶易安心中激荡起漫天的惊涛骇浪。困扰他五年,其间百般苦思而不得其解的疑问在这看似不经意的一刻终于有了解答。
师父被道门抓捕是因为云文,正是因为他对云文原貌及全貌孜孜不倦的追溯才使他成为禁忌者。
告别虚相,从刺史府后花园出来后过了许久,叶易安心中的波澜才慢慢平复。随之心头涌起的既有侥幸、警惕,更有愈发迷雾重重的深邃疑惑。
侥幸于他对云文的学习钻研一直隐秘不为人所知。警惕于此事以后更需倍加小心。
至于疑惑,则是道门为什么不想让修行者去追溯云文的原貌?这据说是传自于上古诸神,古老而又残缺的云文中究竟隐藏着怎样惊天的秘密,以至于让道门如此不遗余力的加以掩盖遮挡?
因为从虚相处接受到的信息量实在太大,叶易安心中也实难平定,出了后花园索性并未回宿处,而是从侧门中来到了襄州繁华的街头,边随意漫步,边再次更为细致的梳理消化那些得来极为不易的信息。
正在叶易安沉迷于内心世界时,心头忽有所感。
当他恼火的抬起头来,看看是谁挡住了去路时,原本微微眯起的双眼却陡然散发出晶亮的光辉,“山主,你……怎么回来了!”
襄州街头,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唯一不动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叶易安,另一个则是穿着一袭嫩黄拂拂娇,霸道挡住他去路的凤歌山主林子月。
“我为什么不能回来?怎么,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惹恼了本山主,打折你的腿”
林子月的语气很凶,林子月的脸紧紧绷着,林子月秀挺的鼻子微微皱着,一切看起来都是很生气的样子,但她那早已飞扬起的眉,还有那双紧盯着叶易安,咪咪的弯成两轮月牙儿的眼却出卖了一切。
久别重逢,眉飞色舞,这是怎样青春飞扬的无限欢喜啊!
第八十七章流年似水,故人
拂拂娇又名霞纱样,原是长安皇宫中一位贵妃在落日余晖中登上花萼争辉楼,举目远眺间见西天彩霞美丽异常,遂令内廷染院据此作霞纱样,经匠工呕心沥血,待其成,光辉灿烂美不胜收。以其制为女裙,倍增着裙者十分娇艳,因以拂拂娇名之。
拂拂娇出于内廷,盛行于长安贵盛之家,还远未流传至山南西道襄州。因是如此,林子月这一身的拂拂娇就显得份外夺人眼目。
其人本就极美,又得拂拂娇倍增丽色与贵盛之气,遂使年方双十的她乍然灿放如稀世明珠,绝美无匹,青春无敌。
人来人往的襄州街头,几乎每一个经过的路人都会移目过来欣赏这如同画中走出的美人,因为她的出现与存在,这一片街头陡然又多了几分热闹拥挤与明媚的色彩。
凤凰涅槃,昔日凤歌山上那个总是笼罩在无边重压中的少女终于以最华丽的姿态绽放了。
看着眼前极力做出一副生气模样,亭亭玉立的林子月。叶易安莫名的又想起了凤歌山顶她驭起桃木剑时一往无前的刚烈决绝。
美人如玉,剑气如虹
当记忆中凤歌山顶彪悍的林子月与眼前这个身着拂拂娇的林子月融合为一时,叶易安的嘴角如解冻春风般慢慢翘了起来,在这个自心湖最深处漾出的笑容中,刚刚还在纠缠他的那些密密乱乱的信息,那些反复思量不得其解的疑问俱都在刹那间烟消云散。
这一刻,叶易安心中没有了道门,没有了修行功法,没有了羽林仁勇校尉,没有了黑狱,甚至连五年来时刻念兹在兹的师父都暂时深隐到了心湖一角。
目之所见便是心中整个的世界,此时此地,此情此刻,他的眼中便只有故作生气,却又眉眼弯弯如月牙般的林子月。
襄州街头,纵然周遭有无数双眼睛落在自己身上,林子月却如激流磐石,毫不在意,恍似那些窥看她丽色的人根本就不存在一般。然则当叶易安对她的问话置若罔闻却还以一笑时,她那故作的生气却再也绷不住了,粲然一笑,倾国倾城。
相视而笑中,两人自然而然走到了一起,肩并肩漫步于襄州街头。
叶易安没问林子月要去那里,就这么漫无目的的跟着林子月走着,边走边听着耳边的讨伐,“好啊你,人在襄州为什么不给我去信?”
“我又不知道你在哪里”
“你不知道就不会问师兄嘛,问一句话有多难?哼,在长安每次想到这个,老娘都想敲折你的腿”
林子月还要继续发泄怨气时,却见身边的叶易安转身去了路边的一家店铺,片刻后等他再出来时,手中已多了一顶四周缀有覆面轻纱的雕胡帽。
当叶易安扬起雕胡帽时,林子月微微上前任叶易安为她戴上雕胡帽,并细心的理好了帽檐处的覆面轻纱。
叶易安做着这些时举动轻柔而自然。在他面前,稍稍低下头去的林子月无声间自然而然的想起了一年前,两人第一次同入襄州城的情景。
那一次也是叶易安为她买了雕胡帽,那一次也是他亲手为她戴上,那一次就连叶易安整理覆面轻纱时的动作也如此刻般细致轻柔。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她紧绷了三年,早已疲惫不堪的心第一次放松下来。
低着头,林子月悄然的笑了,虽然时光如水,一年的分离中没有见面,也没有书信往还,但一切还都是旧时模样。
他还是他,我还是我,感觉还是这种感觉,真好,真好!
给林子月戴好雕胡帽,叶易安向左右看了看后长出了一口气。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像林子月那般能将无数人的注目视为无物,他终究还是不习惯成为众目睽睽的焦点。
“我们出城走走吧”
“好”叶易安没问出城去哪儿,也没问要去干什么,既然林子月或许是因为过往的经历习惯了在他面前哪怕伪装也要伪装出一副强势模样,那他跟着走就是了。
至于要去哪里,去干什么,这重要吗?
出城的路上,叶易安说话很少,一直都是林子月再说。说长安的繁华,说长安街市的热闹,说长安街市间那些奇装异服不知分属于多少异邦的胡人,唯独没说的是她在玄都观继来院的经历。
叶易安偶尔开口时,说的也是襄州市井间发生的那些逸闻趣事,丝毫没提过往一年中他的所作所为。
两人似是心有灵犀,在今天这个久别重逢的日子里,不愿有丝毫的沉重与烦恼破坏了好心情。
出城之后,经过这一段路,重逢乍见的惊喜已然过去,慢慢沉淀为一种淡而隽永的平安喜乐。叶易安抬头看看,天,蓝蓝的,云,白白的。
继续前行,不知不觉间便到了渔梁渡附近,看看对面的鹿门山,显然林子月是想往山中一游。
毕竟是在凤歌山中长大,与繁华的城市比起来,她依然更为亲近山林。
作为襄州城外最为知名的渡口,渔梁渡照例很热闹喧哗,目睹此状,林子月远远的停住脚步,折而向渡口上方行去。
到了沔水边,林子月却未如叶易安想象的那般施展术法过江,而是招手唤过了一条供人泛江游赏之用的平头打花橹。
上得船来,看到似曾相识的船娘,叶易安脑海中蓦然出现了言如意的身影,说来还真是巧,这条打花橹正是当日他与言如意泛舟汉江时坐过的那艘。
刹那间,叶易安有微微的失神,言如意现在还好吧!
这时,船工那充为歌姬的女儿前来奉茶,正碰上林子月取下了雕胡帽,船工女儿愣了愣之后带着浓浓的艳羡叹声道:“姐姐的裙子真好看,人更好看”
这句话让正四下张望的林子月笑颜如花,瞥了一眼面前小几上的点歌牌,“你会唱曲子?且唱个好听的,我多助你胭脂花粉钱”
“我唱个《诗经》里的《周南?汉广》篇可好?”
闻听此言,叶易安无声的笑了笑,上次来时,这船工女儿张口唱的也是这首“南有乔木,不可休思”的《周南?汉广》
闻听带了个“经”字儿,林子月顿时摇头。歌姬女儿想了想,“《汉江临泛》姐姐可喜欢?”
林子月是个连陶渊明都不知道的,那里又会知道什么《汉江临泛》?只是面对歌姬女儿艳羡亲近的眼神,实在不好意思让她将歌诗的内容诵读一遍听听,遂就将目光投向了叶易安,让他救场。
叶易安看着微微发窘的林子月,含笑不语。直到她这“老娘”将要爆发前的刹那,方才哈哈大笑声道:“山主莫要再多考虑挑剔了,《汉江临泛》乃王摩诘之名篇,当世山水之作几无能出其右者”
说完,叶易安又如那些读书士子般故作沉醉的将诗作曼声轻吟了一遍:
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
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
这是叶易安极喜欢的一首诗,此刻又恰值泛舟江上份外有感,轻吟之声正与诗歌意韵暗合,吟罢,歌姬女儿先已拍手而赞,“吟的真好,公子定是州学里的领诵?”
叶易安还未答话,林子月先已摇头不止,“不好,我不喜欢,再换个曲子”
这下子,歌姬女儿双眼瞪的老大,紧攥着白生生的手冥思苦想了许久后方才怯生生道:“我给姐姐唱个咱们襄州孟山人的《夜归鹿门寺》可好?”
林子月装模作样的顿了一会儿后,方才勉为其难的点了点头。
歌姬女儿如释重负的往后舱去取琵琶,待她走后,叶易安嘴角还未曾完全翘起,脚上已多了另一只呈碾压之势的纤足,“你若再敢笑,下船就打折你的腿,老娘说到做到”
至此,叶易安再也忍不住了,全然放开的清朗笑声在整艘打花橹上回荡。
不待恼羞成怒的林子月有更多动作,船工女儿已怀抱琵琶袅袅而来,片刻之后,在如水的琵琶声中,有清脆的歌声与打花橹一桨一桨的汩汩水声相互唱和。
歌姬女儿所唱正是襄州孟浩然脍炙人口的名篇《夜归鹿门寺》:
山寺鸣钟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
人随沙路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
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
樵径非遥长寂寥,惟有幽人夜来去。
待一曲歌罢,打花橹恰已渡过了江面,厚给了歌姬女儿银钱之后下得船来,林子月撇嘴声道:“这些曲子听的人犯困,还不如你在凤歌山上唱的那两支好听”
风格山顶,两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相遇是在那个月夜,叶易安练功之余出来透气发散,正自我舒缓心情的吹着树叶时,恰逢巡夜而来的林子月。应他的要求唱了两首地方的民歌俚曲《襄城乐》:
朝发襄阳城,暮至大堤宿。大堤好女儿,花颜惊郎目。
江陵三千三,西塞陌中央。但问相随否,何计道里长?
这两首俚曲怎会比王维孟浩然的山水名篇更好?但叶易安却听懂了林子月这毫不讲道理的话语,浅浅一笑,温润如玉。
下船前行,面对茫茫鹿门山,林子月一时不知该往何处。恰在这时,有山中樵子对面行来,叶易安遂上前见礼问询孟浩然草庐之所在。
唐人都有读书山林的习惯,酷爱自然的孟夫子更不会例外。他的家虽在襄州城内,他却于鹿门山中结了几间草庐作为读书之所,此后,这几间草庐便伴随了他一生。
如今风流天下闻的孟夫子已化入鹿门山的青山秀水,山涧流泉之中,唯其所居的草庐仍在松风明月中等待主人的夜归。既然到了鹿门山,心情难得如此轻松闲适的叶易安油然生出了几分读书士子探幽访胜的情怀。
孟浩然名满天下,更是襄州人的骄傲。那常年伐木山中的樵子自然知晓其草庐之所在。
谢过樵子的指引后,叶易安便会同林子月循着孟浩然走惯的小径向草庐行去。
未计走了多久,转过一方陡峭的青石,前方陡然出现了一片小小的平谷,平谷之中小溪环绕,碧草茵茵,便在这山溪碧草之间建有一栋如同山水画般的草庐。
目睹此景,林子月欢然赞叹。
茅舍半亩许,草庐四五间。山花绕屋后,菜畦列于前。涧水盘曲绕,鸟鸣深树巅。面对如此小谷庐舍,不说性好山水的林子月,便是叶易安亦觉眼前一亮,就连心绪也为之安定了不少。
只看此处草庐的选址,遗憾于未能一见的孟浩然便不愧其山水宗师的盛名。
两人欣喜之下正欲迈步上前时,却见草庐门扉由内开启,一位粗衣麻服、面容奇古的老者从里面走了出来。
老者望也没望叶易安与林子月,径直将手中端着的簸箩置于一向阳处晾晒之后,拍拍手转身回了草庐中。
看来孟浩然草庐已然易主,且主人并无好客之心,此时若强行凑上去未免太不知趣。叶易安浅笑着摇摇头后,迈步到了簸箩边,想看看这位俨然大有出尘气象的老者晾晒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一眼看去,叶易安的眉头猛然一挑。
簸箩之中整齐的排列着一些经过处理后干干净净的龟甲兽骨,这些甲骨大小不等,但相同的是每一片甲骨上面都刻有许多自成规则的纹路符号。
这绝然是一种文字,但叶易安细看良久,却是一个都不认识。此文字既非秦篆,亦非汉隶,当世根本未曾出现过。
详察其构字之法与笔意,其间流露出的古风古意实是明显到了极点。这种气质的暗合正与叶易安苦学钻研的云文有异曲同工之妙。
看着这些陌生的线条,叶易安心头怦然而动,这种看似同样奇古的文字与云文之间有没有联系?对它的钻研能否有助于解除笼罩在云文上的重重迷雾?
第八十八章蝮蛇心思,默默为
“怎么了?”林子月见叶易安神情有些不对,出言相问。
叶易安从那些刻满异常线条的甲骨上收回目光,看着林子月浅浅的笑了笑,“没什么,只是好奇这上面刻着的究竟是什么罢了”
他并无要欺瞒林子月的意思,若是高兴的事情他会很乐意与林子月分享,至于涉及到道门禁忌的事情则注定了只合适于埋藏心底,在真相未曾揭晓之前,说出来不仅于事无补,反而徒增烦恼。
面色平静的又细看了一会儿后,叶易安前行几步走到茅舍门前,屈指轻叩良久,屋门却始终未曾开启,里面一点声响也无。
那老人刚才分明就是从这个门里进去的。
又轻叩了数声依然未有响应,叶易安转身走到林子月身边,“走吧,改日再来”
林子月正恼怒于那老人的不通人情,“还来?”
叶易安含笑点头,话音却是斩钉截铁,“来”
游完这里天色已然到了薄暮时分,林子月说该到回凤歌山的时候了,说完,斜着眼睛瞥了叶易安一眼。
叶易安很识趣,没容她再说老娘打折你的腿,径直道:“我也去”
林子月抿唇一笑,头却抬得高高的,骄傲的就像一只孔雀。
驭出那柄熟悉的桃木剑后,林子月向叶易安招了招手,“上来呀,莫非你要走着去凤歌山不成?”
“她还不知道我也是修行者?林子星为何也没告诉她?”叶易安心下疑惑,面上却没表现出来,一如曾经经历过的那般踏上了桃木剑。
恰如晴空一鹤排云而上,绽放着蒙蒙护器毫光的桃木剑载着两人平稳的飞上了天空。
说来叶易安平生的第一次驭器飞行就是林子月带的他,只是这一回高飞天际时他再没了第一次的心驰神摇。心中想着的依旧是孟浩然草庐中的那个老人,那些甲骨以及……言如意。
此前他曾命薛五收集言如意入襄州以来的行踪信息,在薛五回报的资料中明确记载有言如意常来常往的两处异常之地。
其一是经常往书肆大量购买道教典籍;另一个便是数日一次往来于孟浩然草庐。
她为什么去孟浩然草庐如此频繁?适才那个老人,还有那些甲骨与她有什么关系?这里面又藏着怎样的秘密?
叶易安正自思绪纷飞时,耳边忽然听到林子月的叮嘱,“发什么呆?小心掉下去……抱着我”
“啊?”
林子月没有回头,但叶易安这惊讶的一声却让她那晶莹的耳轮乃至整个脖子上的肌肤都起了一晕浅红。
林子月终究还是没有回头,只是声音突然恶狠狠起来,“啊什么啊,让你做什么就做,再敢啰嗦一个字,老娘打折你的腿”
“噢”叶易安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两手十指收拢松开,再收拢再松开,如此数度之后,方才坚定的合拢双臂搂住了林子月婀娜的细长腰身。
就在这时,原本飞行平稳的桃木剑猛然一个下沉,伴随着一连串的起伏震荡之后方才重归于平稳。
叶易安无声的笑了,却未开口调笑。将肤色更为晕红的林子月拥在怀中,轻嗅着她发间如山中松竹般的清香,静静的看远处天际那那一片灿烂温馨的晚霞。
这一刻,自出黑狱以来,叶易安第一次感受到了心中前所未有的安宁与平静,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平安喜乐之中。
静静的沉默保持了许久,最终还是依旧没有回头的林子月率先打破了沉默,“今天在那船上的曲子真是难听,你再唱一个也好让我洗洗耳朵”
片刻后,林子月耳边果然响起了叶易安纯以民歌曲调唱出的俚曲《折杨柳》:
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
一连将这四句唱了两遍,到第二遍结尾时,林子月终于忍不住的笑出声来。此前在叶易安怀中一直紧绷着的身子也于无声无息间自然松弛下来。
待这一曲《折杨柳》回环复沓着三遍而罢,凤歌山顶已然在望。此前第一次由林子月携着驭器飞行时,同样是从凤歌山到襄州的距离,林子月中途不得不落地休息了一回。但这一次却是一路直达,仅从这一点来看,林子月在玄都观继来院中修行境界确实是进境神速。
那里果然是更适合她的所在,想到这里,叶易安心情有些复杂。
距离凤歌山顶尚远时,无需林子月的提醒,叶易安先已松开了拥着她的手。
在山顶驭器下降时,林子月轻声的说了一句,“你若想飞时,我就带你飞。天下之大,风景佳妙处甚多,你若想看时,我就带你去看”
迎着林子月羞意未退的眼神,叶易安沉沉的点了点头。
当晚,叶易安便宿在初上凤歌山时借住的那间客舍,前来夜话的林子月刚走,林子星就从外面走了进来。
林子星郑而重之的关好房门接过叶易安递来的茶盏后,直接开口道:“这些日子里襄州修行界发生的事情你都跟师妹说了?”
见叶易安摇头,林子星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没说就好,师妹这次回山仅仅数日停留而已,实没必要让她知道这些。高高兴兴的回来,高高兴兴的离开不比什么都好?”
说完,林子星这才哈哈一笑,“刺史府中一符定乾坤,老弟这回真是立了大功了,连带着我凤歌山也是与有荣焉,恭喜了”
叶易安摆了摆手,“林兄莫要取笑我了。山主那边……”
“师妹太不容易了!此番能入玄都观继来院实是难得的好机缘。我希望她能心无旁骛,也过的简单高兴些”言至此处,林子星顿了顿后看着叶易安,“不瞒你说,下午就在你们回山之前,兰山精舍与红枫小筑的两位门主曾联袂到访”
叶易安眉头一挑,“噢,他们来干什么?”
“他二人意图将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并入我凤歌山”
林子星神情复杂的叹了口气,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此间五派,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开派立基的时间最久,便是此前一手遮天的天机谷也有不如。他们居然想并入我天机谷,嘿”
闻听此言,叶易安眉头一皱,端着茶盏的手随之骤然一紧。他刚接手襄州散修界的整顿之事,从昨天到现在才多长时间,就出了这样的鸟事,若说这其中没有虚生的影子,打死他都不信。
让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并入凤歌山,这一招还真有些神来之笔的意味,虚生不愧是清心堂的出身,出手果然又阴又狠。
如今襄州修行界中人尽皆知他叶易安乃是出身于凤歌山,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若真并入了凤歌山,却让他还如何出手整肃?如此一来,两派就能顺利从清云的逆乱案中脱身出来,且还能不伤一点筋骨。
更为重要的是,凤歌山主乃是如今就在玄都观继来院修行的林子月,有这样一位山主在,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投入凤歌山与仍在道门的掌控中又能有多大区别?
最坏的情况,即便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脱离了道门的掌控,至少也不会与道门为敌。
叶易安接手襄州散修界后甚至还未想好该怎么整顿,虚生就出了这么阴毒的一招,偏偏因为他与凤歌山的渊源之故,似乎还不好拒绝,甚至连不满都得憋在心里。
这果然是虚生行事的风格,恰如那夜他在广元上观袭杀值守道人一样,出手既快且阴狠。
这些念头在叶易安心中一闪而过,“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真是连脸都不要了,林兄是如何答复他们的?”
“愚兄虽笨,眼却不盲,这滩浑水凤歌山蹚不起,也不想蹚。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不过是把我凤歌山当壳子做盾牌使用罢了,何曾安有好心?再则,即便他们是真心投靠,过来之后这凤歌山上谁来做主?小庙里安上两尊大菩萨,鸠占鹊巢实是必然之结局”
说完,林子星为难的摇了摇头,“只是这两人并未死心,今日去时留下话定要见师妹再行面请,你也知道师妹久有光大凤歌山之心,俨然已成了执念,她人又年轻气傲,怕只怕为人利用啊”
林子月与林子星截然不同,林子星为人宽厚,生性淡泊自守而无野心。林子月却是生性好强,骨子里极为骄傲。此前凤歌山为人欺凌,岌岌可危的过往对她刺激很深,这种刺激也就顺理成章转化为光大凤歌山的信念,加之此时的她对道门满含感激之情,被人利用的可能性还真是很大。
若虚生出手时连林子月的性格都算计在内的话……叶易安眼中有森冷的杀意缓缓浮现,这人就如蜷伏的毒蛇一般,阴冷可怕且可恨,实在该死。
静默了一会儿,叶易安开口发问,“山主此次是因何回山?”
“朝廷改元天宝,如此大事岂能无推恩,无恭贺!道门有意荐举一批义烈之士上奏天子请为表彰,或许是近水楼台的缘故,先门主夫妇亦名列其中,师妹此番回来就是为此事做准备的”
闻听此言,叶易安赫然站起,脸色都有些变了。与刚才兰山精舍和红枫小筑来投的消息比起来,林子星此刻的言语简直让他悚然心惊,心底有恐惧油然而生。
如今他已可确定林如海夫妇来历复杂,与魔门实有着至为深厚的渊源,这个秘密现在虽还未被揭破,却已有人心存怀疑,去年凤歌山祭礼上的一幕便是显证。再则,天下本无不透风的墙,如何敢保这秘密永不泄露?
若此次任由道门将凤歌山抬的如此之高,异日一旦秘密揭破,林如海夫妇乃至凤歌山身败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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