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雪》 第37部分阅读

多年,也一直没能拿他怎么个样。他原有个女儿,只是这女儿一向都不是由他亲手养的。如今女儿大了,所以近日他做了辆嫁车,说要嫁女儿。可见过那车的人居然说京中太后的凤辇要比他这车漂亮。他就说,天底下不能有一辆车比他女儿的车漂亮!也不知怎么下的手,他就真叫人把那凤辇给砸了。这事可闹大了,据说,连武英殿七大供奉里的人都要出来追查此事了。”

店伙计吓得一吐舌:“这样厉害的丈人,他家女儿也不知看上了谁,又有谁人敢娶?”那老板嘴一努,就努向了门外边。

两个人彼此会心,微微一笑,那笑中是大半有着得意之色的。

田笑先开始还偷听得不亦乐乎,这时见终究扯到的古杉身上,一双眉毛不由拧了起来。他眉毛本就黑黑的,拧成这样一个疙瘩却还少见。

却听那老板还在感叹:“……唉,也真多亏那古少爷。这几天,咸阳城里多出了多少生意来!咱们虽不能跟那些大馆子比,但现下多少也有些外路客人来,比平常年份强多了。”

田笑好容易舒坦起来的心情一下子被那老板这几句话给打破了。只觉得他声音聒噪已极,像用指甲在满是油腻的桌上划字——这耳朵里,这几天,怎么到处听到的都是古杉!

一时,田笑脸上的神色很粪土。当然,说完整的话,应该是“粪土王侯”。

他瞪眼看向门外,愤愤地想:世家又怎样!就比如这咸阳,别跟我说它曾是什么先秦故都。这么个小破县城,从东头到西头,统共没有两里地!以他这样的脚力,根本放不开步。这样的地方,就是养人又养得出什么出色的来?

这局促之地多半就是那古杉这辈子的边框了!

可环子的一句话却把他从思绪里拉了回来:“田哥哥,我发现你好像在嫉妒?”环子瞪大了眼睛,已看了田笑半天,这时总结出这么惊天动地的一句。

“嫉妒?”田笑突地跳起,“胡说!嫉妒?我干吗嫉妒?他又有什么好值得我嫉妒?”

环子却直通通地道:“你看,我还没说是谁呢,你却自个儿连人都招出来了。你看你现在,眼冒红光,鼻孔上翻,神情说不出的凶恶。鼻子里直吸冷气,嘴里却光喷热气。唉,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样。”

田笑知道不能跟这丫头斗嘴,她貌似无心的一句,都能找准自己心中的伤疤。哪句话直接,哪句话带劲,那丫头保准就说哪句。

田笑一时却静了静。——他是在嫉妒吗?

按说,田笑本是个开心的人,一向并不善于嫉妒。可是……现在……这里面却关联着那样一副眉眼……田笑微微地闭上眼——不知怎么,这几天,他一闭上眼,不由自主地就会回想起前两天他望到过的那副眉眼。

耳边却听环子兴高采烈地继续道:“要我说,田哥哥,那些女子虽不是为你而来,可又有什么关系!你索性就去打擂,把别人都打到擂台下面去,然后打败那古杉,硬夺了彩球,先把那姓古的抢回来再说……”

田笑听得眉毛一拧,然后觉得也未尝没有道理——他姓古的一个大男人好意思比武招亲,自己难不成就不可以上台打擂?

环子却越说越兴奋:“然后,人抢来了,那些女子还不要跟着你追?你妹妹我别的帮不了你,等那些姐姐追来了,我就把那小子藏了。剩下那青山绿水,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嘴一点点的不都是你的?可着你挑了。”

田笑不由听得个悠然神往。只觉真能这样,倒也相当热闹好玩。他唯一算不准的是:自己究竟打不打得过那个古杉?可先别管这个,想一想乐乐难道不成么?

只听他笑眯眯地道:“那倒也不错。可你说把古杉交给你,他那么大个人,你该怎么藏,又藏在哪里,带上个比武招亲的男人,你不害怕起鸡皮疙瘩呀?”

环子却早已神游物外,一只小拳头支着下巴,把小下巴都已支出一个坑来。“没事儿,谁叫我是你妹呢。这两天,我就光想着他……他呀他……该是何等风神?竟值得这么多姐姐们抛头露面,羞都不顾了,跑过来追。这真是从古至今都没有过的事,说书先生也编不出来的,比戏台上的还好看。所以你不用客气,我也不会觉得太委屈的……”

田笑轻轻一哼,环子还没回过神来。田笑重重地又清了清喉咙,环子才觉出不对。她抬起眼,看到田笑正乜斜着自己,脸上不由腾地一红——她回回嚷着跟田笑做小时,脸上都没这么红过!

田笑心中一时酸辣杂陈,哼声道:“那是!你抱着那块什么玉,也就再不用念叨着跟你田哥做小了……说别人不怕羞,我看你是连羞字都忘了!”

他正要摇唇鼓舌,抓住机会痛斥这小妹子见色忘义时,却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小二,再给我来一碟红油肘子。还要一大盘牛肉,一大盘羊筋。”

田笑侧头向那发声处望去,只见小店靠里的阴暗墙角下,正坐着一个老人家。

这小店不大,那老人要的东西在这只有张桌子的小店里,可算得上好菜了。也不知以他那干巴巴的身子,要这么多菜吃不吃得下。

那老人身边就是油腻得看不出本色的墙。那老人也脏了吧唧的,看着不比那墙清亮多少。田笑只看得着他的后脑勺,只见几根花白的头发,稀稀少少,费力绾了个鬏,用一根筷子把那鬏儿插着。可惜他头发太少,那筷子随着他的小脑袋摇晃,颇有一种摇摇欲坠的危势,映着他的细脖子小肩膀,颤悠悠的只觉荒唐。

环子回头一看,忍不住“扑哧”一笑。

这酒馆里现在就只田笑、环子和那老头儿两桌客。田笑向那老者桌上望去。好家伙!只见那不大的桌上,堆碗叠盘,已不知放了多少个菜,那盘子都摞起三层了,居然还要加!

瞧那老头的样子,肚子瘪瘪,脖子细细,也不像什么肚大的主,偏饿死鬼投胎似的,上奈何桥前要抢着填满肚子。他一只黑手里一双筷子翻翻拣拣,在十几个盘子中间梭巡来去。看脸上那神情,竟有一代名将沙场秋点百万兵的气概。

后面那小二应了一声,与掌柜的皱眉互看了一眼,看样子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担心。

他们高兴的是这么大个店一个月也难得做到什么大点的生意;担心的却是,以那老头的穷酸样,不知最后付不付得起这桌菜钱。

红油肘子是凉菜,有切好装了盘的,小二先端着一歪一扭地送上来。

他正打了主意要开口叫老头儿先把账结了,还在想这话该怎么说,绞得脑子都疼了,一条腿也更跛了起来。他心思沉重,路走得越发歪歪斜斜,眼看走到那老头儿桌边了,眼里望着老头才要开口,脚下不知怎么一绊,田笑只觉得眼一花,却见那小二突然失了重心,直向那桌子上撞去。

他一个残疾人,本就控不住脚步,这时一跌,手里还端了个盘子,另一手忙向桌上一支,才勉强撑住。可手里盘子已经落地,地上本来就滑,再溅了红油,那小二两腿挣扎了一下,终于还是滑倒。

田笑心慈,才待伸手过去扶那小二,却听那老头子一声惊呼:“我的壶,我那可怜的宝贝壶!”

原来刚才的碎响之中,不只那盘红油肘子落地,桌上一片盘倾杯倒,连同的还有那老头儿自带的一把紫砂茶壶。

只见那老头儿脸色大变,人一下子从凳子上溜了下来。他腿短,本就够不到地,这时整个人都像快散了架似的,哭丧着脸,趴在地上去捡他那壶。

可那壶已碎成无数片。他就这么捡着,捡一片脸上伤心之色就重上一分,渐渐的,都涕泪纵横起来,如丧考妣地哭了出来:“我的壶啊!你传了我家八九代,跟了我一辈子。两三百年的紫砂壶啊!居然,居然就这么被个笨伙计给撞碎了!”

那老人突地一怒跳起,打了那伙计一巴掌,然后手重重地往桌上一拍,杯摇盘响,那摞得三层高的盘子再度遭劫,被震得乱成一片。

重响声中,却夹杂着那老头儿的一声低哼,原来他手里还沾着紫砂碎片,想是拍桌时割着了自个儿。却见他眼冒怒火,瞪向那小二,口里大骂道:“你知道我这是什么壶吗?卖了这小店加上你和掌柜的两个也赔不起!这壶可是紫砂极品,三百年前大宋年间的,我用它喝茶也喝了六十多年了!放水一年都不会馊。我心疼得从来就没洗过,每天一壶上好铁观音——不洗它是为了养这壶啊!那一撮铁观音可比你这整桌菜都要贵。养了这么些年,壶里面的茶垢结得总有好几分厚了,那可都是茶精!偶尔缺了那极品铁观音,我不爱喝别的茶,就是倒上一壶白开水,也沏得出胜过别人家千百倍的好茶来。你个混蛋,居然、居然这么着就给我撞碎了,我一辈子的心血啊!”

那小二一时满脸惶然,后面掌柜的也给吓住了。小二哆嗦着,想要道歉,可他小门小户的,一辈子没见过稀奇玩意儿,一辈子也没闯过这么大的祸,挣了半天,都挣不出一个字来。

那老头儿神情大悲,连这边的环子看过去,都不由心底愀然。

那小二与掌柜的正惶愧无地时,田笑本也迷蒙着,正替那老者惋惜,可眼光一转,却见那老儿沧桑悲痛的眼中忽滑过一丝狡狯的得意。

田笑是什么人?江湖他走得多了,这些下五门的伎俩有什么没见过!一时心下了然。又盯了那老者一眼,更加觉得自己判断不错。那老头儿年老成精,此时既做戏子又做看客,欣赏着自己的表演在别人心中带来的效果。

他鼻子里一笑,眼珠子一转,冲环子叹了口气,就题发挥道:“唉,说起这壶的事,看看只平常,其实平常的壶里确实藏着好多宝贝的。这老丈的茶壶且不说了,原来我家里也有一个宝壶。”

环子突然听他打岔,不由大奇。却听田笑叹道:“我那个却是个尿壶。”

环子“扑哧”一下,差点没乐出来。

只听田笑继续道:“……我家原在开平府那块地儿。那里本是个贫瘠之地,原来也曾膏腴过,可惜耕作太勤,伤了地力。说起我家那尿壶,可是从我爷爷的爷爷的太爷爷的祖爷爷的不知哪辈子的爷爷就用起了。那里面尿茧结得那叫一个厚啊!一壶清水倒进去,都能泡出比壮劳力的尿浓上一千百万倍的尿来。偏那年开平府大涝,涝后大旱,旱后缺肥,这样下去四乡里只怕要饿死人了,还是我爷爷把那壶借了出去,一家一家捧着拿它接了清水轮流浇地。你猜怎么着,那壶里的肥力那叫个壮!那一年庄稼长得那才叫个旺!本来是个灾年,没成想最后却成了个丰年。多少人过得了那个年,没有卖儿卖女,出门讨饭,就全靠了它!那壶由此被乡人供着,年年烧香舞狮子地拜。可惜太出名了,后来不知被哪个不成材的偷了去,偷去也不知派了什么用场。我想,不会是做了茶壶吧?”

他这里一边厢讲,一边厢冷眼促狭地看向那边。

环子也是个机灵的,这一年来随田笑行走江湖,也见多了骗诈之道,听着听着不由就笑了起来。

田笑本是要点醒那店伙儿。这时往那边望去,却发现刚开头那话声似乎还传了过去,店伙计像是听到了。可接下来,那老头子往这边望了一眼后,自己声音说得再大,不知怎么那掌柜的和小二都像没听到似的。

田笑一惊,口唇一撮,已用上功力。他凝气开声,那声音虽凝成一束,若是在旷野,怕不数里俱闻,照说那掌柜的和伙计一听到只怕要吓得一惊,可还全无反应。他声音到了那边,就像消失不见了一般。

田笑一惊,这是什么功夫,只觉背后都出了一阵冷汗。

却见那老头儿猛地一蹦而起,怒极而叫道:“完了、完了!我老人家不要活了!现放着渭水河,反正也没有盖儿。壶啊壶啊,我就陪着你葬进去吧!”

说着,他捧着那碎片,失心疯似的就向门外跌跌撞撞地冲去。

掌柜、小二惊慌欲拦,却没有拦住。田笑却悄悄一扯环子,趁那小二与店主惊慌失措之际,抬步就走。

他们无声息地走出门外,环子张嘴要问,却被田笑禁着,走出好远,转出了街口,环子才终于得空怒气冲冲地道:“田哥哥,你怎么也越来越下作,那老头儿逃账,你也跟着学会逃账了?”田笑嘿嘿一笑,忽然转身:“你别急,咱们再悄悄回去看。他们有赚的,不差咱们这一点。”

他俩步履悄悄,又绕回那小店的后面。离得远远的,田笑就用手指往唇上一“嘘”,抬颏一示意。

环子一抬头,隔了后窗却看见,那掌柜的正伸手在那老头走后的座位上捡起好大一锭银子。那银子真是夸张的大,无论官府还是钱行铸的银子本都有一定的尺度,偏那锭银子竟比常见的大了足有一倍不止,猛汉子的拳头似的,握在手里想必沉甸甸的。

那银子看来是那老头儿遗落的。只见那店主人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表情尴尬,既有塞翁得马的狂喜,又夹杂着一点担心——还是担心那碎了壶的老头万一真的沉河去了,自己只怕从此良心不安。

他一脸尴尬,脸上说不出什么神情。那小二却早已惊呆。

田笑忽拉着环子一缩头。环子缩头时,已极快地瞥见,原来那店门口隐隐还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那脑袋上头发花白,绾了个鬏儿,鬏儿上还插了根危坠坠的筷子,不是那才要跑去跳河的老头儿是谁?

只见那老头脸上笑眯眯的,像是得意已极,正悄悄地欣赏着店里那一掌柜一伙计脸上那复杂已极、喜忧难辨、最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像个才卸了妆的戏子,躲在帷后偷看惊呆了的观众,又像个刚安排好一出恶作剧的小孩儿。

田笑忍不住低声一笑:“这老家伙,原来还是个妙人儿!”

一时他拉了环子就走。环子还多有不解,搞不清他们在搞什么古怪,还在缠着田笑只管问。刚好走到个街角,正要拐弯。猛可里,田笑身子向前一跌,似乎就要摔倒。

好在这小子身腰便利,下盘功夫狠练过的,只见他单腿支地,猛地一旋,就此稳住。可才站住,竟似又被莫名一绊,眼见就要摔倒,田笑腿又一弹,凭空跃起。

然后只见田笑一个人咬牙切齿地在那街拐角处就盘旋了开来,练沾衣十八跌似的,又像醉八仙,才站稳,就又要跌倒,好容易又稳住,却马上被绊。把身边的环子看了个目瞪口呆,口里直道:“田哥哥,你疯了吗?”

田笑涨红了脸,全神贯注,只是不答。

有一会子,才隐隐听到有人“咦”了一声,似惊诧于田笑的始终不倒。

这一声后,田笑才终于落地,额角见汗。他好容易稳在地上,双腿站马,似乎一下子还不敢相信这地是安稳似的,再不敢懈怠。

熬了有一息,他才松了一口气,直起腰来。可还没等他站直,却突然脚下失控,扑地一下脸朝下摔倒,硬生生地最先碰地的居然是他的鼻尖。

这下真把田笑摔了个眼前金星直冒!

却听暗处一个闷着乐的声音故意绷着,装着气哼哼地道:“嘿,你小子功夫不错啊。但老子做局,有你搅的吗?你看那古杉不顺眼,找他去呀,居然拿我撒气。不摔你一摔,你还真不知我壶里乾坤有几番的!”

田笑一怒跃起,冲过拐角,怒吼道:“有种你就别走!”环子也跟着疾拐过去,眼见田笑正愤怒地向前疾扑,可前面的人影却远较他为快。

那影子跟鬼魅似的,只远远看到前面下一个拐角处,那影子一闪已晃得不见。只见得那是个瘦瘦小小的背影,上面是个稀落着花白头发的头,虚虚的,让人不经意都会以为是自己眼花。

田笑猛觉得那影子眼熟,脑子里转了下,猛想起那日沐泽堂前的老头儿、胡兔子、还有他弯着腰吐出的七颗牙齿!

他一怔停步,那老头却已拐过街角,巷子里仍留着他嘿嘿的笑声。

不一时,空中却又嘶嘶哑哑地传来一串不成调的歌声,声音还是那个老头儿的:

旧时一块玉,遗落古长安。

烽火干戈地,凄凉寂寞塬。

华彩翻木讷,锈迹掩斑斓。

价高自不售,孰忍佩襟前。

……

田笑怔怔地听着,只觉那歌声摇落,像身边的时间刷刷地在流,一个字一个字的被时间冲刷掉,四周是咸阳城暗色的街坊,直到那字被冲尽了,仿佛泥沙也被冲掉,冲得河床荒荒的,底下露出的……却是块玉来。

第五章 何须见血方封喉

那些黑云翻翻滚滚地压过来时,田笑正把身子倒挂在钟楼的飞檐上。他用两只脚绞着檐顶的兽头,身子倒悬,腰尽力往前探出去。这钟楼很旧,可相比它脚下的咸阳城来说,已算齐整的了。

钟楼里还有人。一共是两个。看穿着打扮,一个像是县城里的典吏,一个却像是乡间的里长。今天对于他们仿佛是个重要的日子,都打扮得格外隆重。

但那隆重也只是小地方的隆重。那典吏干瘦平整得像衙门里的板子,脸色却像衙门口敲旧了的鼓皮,唾面自干加上凛然不可侵犯两种神色竟如此奇妙地统一在了一起。那个年纪大些的,穿得却花哨些,一件绸员外衫在他身上开出富贵如意的花来。那富贵也是披在这黄土塬上的富贵,像戏台上的装扮,裱糊的仪仗,穷家子的喜事,没有底气的架势。

他们两个攀爬到这个钟楼上后,隔上一会儿,那里长就要抻抻自己绸衫的后襟,口里喃喃说道:“过先生怎么还没来?”

终于那典吏被叨咕烦了,只听他粗暴地道:“你念了一千八百遍了!你觉得别人是什么人?别人可是弘文馆的来头!是皇上也信重的文华阁里闻阁老的私人!你觉得怎么着?见你我这么两个小角色,也值得他老人家先来等我们?”

那乡绅却不恼,仿佛倒高兴终于跟这个不爱说话的典吏搭上腔一般:“那弘文馆究竟是什么来头?馆里随便出来一个什么人都那么重要?他又没有官职。”

典吏有点不耐烦又有点炫耀地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朝廷对凡是江湖中在野的、不入武英殿掌控的人物,就都由弘文馆打理。不说别的,就说他们每三年一大考的龙虎榜,就已搜罗尽了江湖上各大门派与世家。当今江湖,门派纷杂,可除了少林‘水木堂’与武当‘大北仓’还稍微可以自撑门户外,剩下的有几个不受弘文馆与武英殿辖制的?凡是上了龙虎榜的,那可是平步青云,可以直接入武英殿执事,那就是江湖中人人羡慕的出身正途了。这过千庭过先生虽没有官爵,但他可是执掌弘文馆的闻阁老最有力的一个幕僚。等闲的在职三品大员,想见他一面可都不那么容易呢。”

说着他拿眼乜斜了那乡绅一眼:“古老,要不是叙上家谱,看在你跟那古杉多少有点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的面上,这过先生又如何要见你?”

那乡绅古老赧颜一笑:“都是那些不长进的子弟,他们都只道摔碑店的古家一向人脉凋零,也从不肯读书从正途出身,一向还瞧不起他们,不肯亲近。现在果依了我说的吧?做人要厚道!他们哪想得到我这姓古的侄儿……居然这么争气,山南海北的大家巨族都对他倾心,何况还有朝廷眷顾呢。”

他说到“姓古的侄儿”几字时,因见到那典吏微微一笑,口气里便有些心虚。想来自己也知两家虽都姓古,前代似乎有些关系,其实并未联宗的,就是这辈分也是他估计着年纪虚拟的。

那典吏却亲狎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和气道:“咱咸阳城出了古少爷,那真是咱咸阳城的福气。古老,您今后攀上了这门亲,可不能富贵即相忘,别忘了提携下小弟啊。”

外面檐顶的田笑听到楼内两人的谈话,不由就留了心。他一向都离那富贵权势远远的,这时听了那两人的对话,不由感慨:那古杉声名虽盛,但一天到晚被这些小人算计着,想来也未必怎么开心。

正想着,他耳朵一竖,隐隐听见了什么。身子忽一缩,一隐就隐到檐底,连呼吸都小心起来。他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那走来的人行走呼吸间,让人一听就知是个断不可忽视的高手。过千庭——那人想来就是过千庭了,行走气息间真有千庭信步、瞬息而过的气度。

田笑不由得调息静气,免得被人发现。他拨开瓦缝偷窥,却见那钟楼上已走上来一个人。那人年纪有三十余许,面色青白,衣着洁净,仿佛一个先生模样。

就见那典吏已施礼先叫了一声:“过先生。”旁边那乡绅古老也忙不迭地施礼。

却听那过先生笑道:“这位就是古老?”一双细目开合间,精明隐现。

他语气虽客气,但自有一种身居高位的人故意装出的亲和之感。田笑暗暗“呸”了声,可那典吏与乡绅却很吃这一套,面上都露出受宠若惊之色。

却见那过先生伸手往袖子里一摸,沉吟了下,摸出个封柬来。接着将它递与那乡绅道:“兄弟初来咸阳,却要烦古老代传个拜帖与古杉兄。说在下是闻名已久,甚渴一见。”说着顿了一顿,“还有就是这比武招亲之事,古老想来都知道了吧?”

那乡绅连忙点头,才要措辞作答,那过先生已道:“古老就跟古杉兄解释一下,这也是闻阁老应江湖诸大家所请,上禀朝廷后,给古兄添的一点小小热闹。在下也情知古杉兄一向清简,不爱这些虚热闹的,万望他不要见责为好。这比擂招亲的事,还要古老跟古杉兄细细地说说。我们弘文馆现参与其事,却也是下承江湖诸世家厚望,上领朝廷的一番盛意,万望他不要峻拒。”

楼檐上的田笑听了不由一愣:怎么,这闹得沸反盈天的比擂,来了恨不得有近千余个江湖角色,那么多女儿加鞭快马地赶了过来,而那古杉、居然还不知道?

却听过千庭微笑道:“这事儿怎么说也是上达天听的。古老如办不好,只怕就不好说话了。那古杉兄虽说骄傲得紧,怎么着也要顾念一下族人吧?哪怕是远支。他年年都要出嘉峪关一行,到新疆草海沙原一放心志,这些事我们都是知道,也从来不曾扰他。前两天才听人来报,最近他刚刚回来。古老不要耽误,现在就去摔碑店为好。”

那乡绅脸色白了白,他一直根本都没得空儿说话。却见那过先生面上分明是谈话已经结束的神色。他呆了呆,应了声,告了个罪,却也猜不透这里面的机关,只得先行疑惑地退下了。

他才走,就听过千庭冲那典吏道:“我叫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那典吏恭恭敬敬地道:“在下查了。确实,四望乡郊外那些乡民都说,这些天来,是听到四野郊外,时或有一个疯女子疯着喉咙唱歌。唱的什么听不清,更看不到她的人,可就出没在四望乡那一带。”

过千庭脸色阴沉,望着楼外黑云,哼声自语道:“当年就是她惹出的事,现在,有我弘文馆出面,她还想出来捣乱吗?”

钟楼中一时一静。那过千庭的脸色,不只让那典吏,就是田笑在暗地里偷偷见了,也不由心底生寒。

只见过千庭踱到窗口边上,手摸着窗棂,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田笑好奇地看着他——以田笑的出身,和这样的人打交道的机会原少,而这人身后,就是那个田笑所一直不能理解的一阵儿看似臃肿无用、一阵又显得强大无比的朝廷。那些混迹其中的人,个个手眼通天,一想到食利贪赎,他们马上就可以把那整个系统变得臃肿无用;可一旦想及镇压,他们的手又是沉重的,会立刻显出一种强大无比的力量。

却见过千庭的面色忽然微微一变,挥手冲那典吏道:“你快走,我约的人要来了。”

田笑不由愣了愣,是什么人,居然让过千庭一提起都忍不住骇然色变?

那典吏才向钟楼下退去,田笑就听到一声巨大的“咣”声,那响声好大,以至响过了后四下里突然地一片寂静。

田笑忙不迭探眼向那钟楼内望去,却见钟楼后面的窗子已被撞开,一块巨大的黑色的棺盖样的事物直冲进钟楼内来。细一看,那棺材盖原来并不是木头做的,其实是个纸鸢。只是它做得太像,颜色也漆得刚好,简直像一块沉重无比的檀木棺盖。

那纸鸢上还坐着个女人。那女人也一身黑衣,身段娇小玲珑。只是她的黑衣与座下的纸鸢不同,虽同为黑色,隐隐地却浮泛着光彩,像鸽子脖子上的羽毛,深深的色泽中潜藏着流动的蓝光紫晕。

那纸鸢像撞破了一道时光之门,它的后面,洞开的破口处天光一绽。它突然出现,蓦地撞碎窗棂,可接着,时间在它四周似乎忽然变慢,只见那被撞破的窗棂、糊纸在空中竟似顿住了,然后才缓缓地向四下里散开。

那女人的出现也就由这一声暴响开始,接着,却在异样缓慢的碎纸、断木的飘落之间出场。只见她的面上黑纱飘荡,黑纱里织着金的、银的、五彩的线,但合在一起,它居然还是黑的。

而四周,那碎纸破棂,轻轻散落,几近无声,却像一队灵棺经过时那飘落在荒野里的纸钱。

只听过千庭轻轻叹了口气:“你每次露面,都要搞出这么大的声响吗?”

他微微蹙着眉尖,有一点装模作样的架势,又有一点讨好的语气。

田笑却感觉出,他这架势下面,却透着说不出的谨慎与防戒。

以过千庭的身份,一个人能让他不得不以开玩笑的方式显出讨好神色,还暗地里叫他如此谨慎的戒备。这究竟是什么人?

田笑登时对那女人好奇起来。

却听那女人咯咯地笑了。那笑声像一把冰糖撒落,落的地方一朵朵罂粟花鲜艳地开放出来,她的笑声是有颜色的。她笑得身上都轻轻地颤动着,连带着座下的纸棺都一阵轻摆。

——这女人是谁?

只听她咯咯笑道:“我只觉得这样才好玩儿。”

过千庭微笑道:“你说好玩儿就好玩儿好了。”他语气里有一种他这样的男人面对一个他也不得不尊重的尊贵的女人时一种放纵与讨好交杂的神色。

只见他微笑着:“可是,面对我这样一个无趣的老男人,不解风情,也相当煞风景吧?”那女人皱皱鼻子,她的鼻子尖而翘,隐隐地贴着面纱,皱得那面纱一阵轻颤。

只听她道:“你少给我扯淡。说吧,你不惜出动闻老头儿、坑杀六士,连黜天师那老天阉都给你发动了,逼我出来有什么事?”

田笑听说,心头不由已微微一阵扯动,她语气虽然不恭,提到的可都是些顶尖儿的人物了。

过千庭微笑道:“没别的,只是想给你做个媒。”那女子嘻嘻一笑。

过千庭笑道:“阿姑娘想来还是小姑独处吧?虽说,据传你也结过好多次婚了,每每见着可眼的少年郎时,就把他们杀了,好让他们跟你睡同一个棺。可据说,你回回把他们一放进棺里,就倒尽了胃口,再不想进去同睡了。生不同衾死同岤,阿姑娘特立独行,却奈这满天下的须眉浊物尽倒人胃口何?”

他玩笑着,接着却半正经半玩笑地道:“可这次,我介绍的这个人却决不会让你倒胃口的。”

“谁?”那女子眉毛一挑,挑得面上薄纱也微微上翘。她这举止让人心痒痒的,田笑都要恨不得揭开她的面纱来看一看,看上个通透才罢。

过千庭故意沉吟不语。好半晌,他轻吐了两个字:“古杉。”

田笑情知,直到此时,他才说到正题。

见那女子不说话,过千庭笑道:“我们知道阿姑娘视钱财如粪土,只怕不耐烦料理那些妆奁杂物,所以我们闻阁老这次愿敬送珍珠十担,楠棺千口,锦缎九千匹,外加上滇边一年的翡翠如何?”

田笑在屋檐上已听得下巴都快要落下来。他早知这不是普通的说媒拉纤,而是一场交易,却没想到弘文馆肯出的价钱如此之高。分明是过千庭见那女子不说话,在以财货动其心呢。

那女子犹不说话。

过千庭叹了口气:“阿姑娘还嫌少……这样吧,我虚答应一声,负责说服武英殿,把川中丰都还给你们如何?”

那女子眼神微动,却还是不说话。

过千庭喃喃道:“这可就不好说了。阿姑娘也知,我们闻阁老为操心阿姑娘这亲事,也算倾家了。何况,附送的还有那号称‘咸阳玦’的古杉那一身玉色。他这样的人,保证生前死后,就是放在楠木棺木中,也强过世上男子千百倍。那一身肌骨,据说人人见了都会动心的。我知道阿姑娘不是不想答应,只是明知,那古杉哪怕知道阿姑娘有这些陪嫁,加上阿姑娘的身世家门,以及如此声名丽色,还是不见得会动心的。所以才会沉默以拒吧?”

他口气里微涉调笑,却已用上了请将不如激将的法子。无奈那女子还是全然不为其所动。过千庭只有拿一只脚的脚尖在地上直画,画来画去,都再也不肯说话,似乎他这边底牌已尽一般。

忍了有一刻,那“阿姑娘”才笑道:“少给我扯你娘的屁。这点点东西就想让我动心?别给我玩心眼儿,我问你,巫、仙那里怎么办,你们给我什么条件?”

两人这时算话已入港。田笑听了一愣,什么“巫”、“仙”?难道是……

却听过千庭笑道:“巴人重鬼、楚人重巫、蜀人重仙。你们这世外三门相互之间的争端可不比那浊世里的世家门派,我们弘文馆怎好插手?”

阿姑娘冷笑道:“你们一向插手还少了?一句话,我不管你们闻老头子用什么办法,起码一年之内,要叫坑杀六士与黜天师那些王八蛋不再监视我的北邙山,我要回到丰都,以后,我跟那些楚巫蜀仙之间的事,你们通通都不许管。”

过千庭好一时都不说话,沉吟着用脚尖儿画地,好半晌,才吐出了一个字:“好!”

然后他展颜笑道:“我这已是越权。不过为阿姑娘喜事着想,倾了力也该。这样,阿姑娘就肯嫁了吧?”

阿姑娘冷笑一声:“嫁个屁!”然后一双眼睛冷厉一扫,怒声道:“你别跟我花言巧语,以为我不知你们打的什么算盘。他古家自当年骆、易之后,屹立江湖数百载,都没人敢打扰。你们这次是不得已而为之了。旁人只道你们是为他看上了迟慕晴那小丫头,怕他跟邪帝扯上关联,以后你们的麻烦就大了,所以搞出这么个荒唐的擂台来。让我来揭你的皮,你别以为我久已脱堕民之籍就不知道这其中的底细了。你们怕的是剧秦!当今江湖,剧秦被你们逼得有如垓上项羽,四面楚歌,满江湖的人都闻之色变,没有人敢跟他们打交道。可让我看得上古杉这小子的就是:我知道、他敢!这几年,正是有他的支持,剧秦才得以一直不倒。你以为我是傻子?光邪帝那老儿,功夫是高,但门下太杂,他也不耐庶务,组织极烂,你们怕他何来?你们怕的是剧秦!更怕的是你们一直最视为眼中钉的剧秦与邪帝通过古杉联成一脉,所以,少给我扯你妈的淡!”

她那里还在说着,田笑在檐上,却已如雷轰电掣一般,被震了个呆!

——江湖!

不为别的,就为那女子口中所说的,才是真正的江湖!

田笑自幼颠沛流离,也算很早就进入这所谓的“江湖”之中了。但只有他知道,这世上满世界的人吵吵嚷嚷,用以吹嘘,用以幻想的江湖其实又何尝是真正的江湖?

少林的“水木堂”?武当的“大北仓”?“晋祠”三家?汝阳王府?绿靶子山……

他们这些所谓的“江湖人”个个称颂的地方又何尝是真正的江湖?他们早已融入朝廷的体制,三年一大考,一个龙虎榜早已延揽尽当世人物。连他们的考题都不出他们上面钦定的“武八股”范畴。

不过是一些门派磨磨打打、削削砍砍、再细细打光,折尽天性,弄出些所谓的人才来,再交由那个制度齐备的地方,让他们腐烂耗尽罢了。

这是一个老朽的世界,老朽的世界里唯一的规则就是利益与安稳,所谓“五十可以食肉”矣,这世上人人敬慕渴望的社会,不过是一个“五十可以食肉”的社会罢了。所以他们最惧怕的无过青春与活力,他们先用各门派的师承教授延揽少年子弟,来砍折它,再用一整个的朝廷制度恩养来耗散它。这就是过千庭所谓的朝廷大事了。

而剧秦,是不同的!

剧秦,那是在江湖中唯一让田笑仰慕的人。他?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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