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或密或松地覆盖了。
然后,他们突然整齐划一地开始敲击起棺材板来。
那声音先还是稀落的,有人在浮土的覆盖下,在棺材里面叩起上面的棺盖来。接着,四周传来鸣和,坐在地上的人像打鼓一样敲着,扛在肩上的人像扛钟一样敲着,抱在怀里的人像抱琴一样敲着,还有夹在腰里的人像打腰鼓一样敲着……那声音聚合起来,竟有节奏,竟成音韵,简直像一支乐队一般,一声声擂响,那响声传遍了整个山谷,又向摔碑店整个地界弥漫开去。
晨钟暮鼓,雷鸣山响,都没有它们这聚合敲击来得震人心魄。那声音不大,也不太有穿透力,却闷实实的,空洞洞的,唤起你心中更大更空的回响,好像猛地在你胸腔里凭空敲出了好大一块空地。
——这算什么?
这简直是一场排演好的“棺鼓”!
那声响仿佛出自地肺,仿佛来自永远黑沉厚密处,是跟你生命息息相关的最隐秘最本能的召唤。
——又有谁抗得住它如此的摧击?
田笑此时藏身在一个小山头。他开始恐惧。他正在努力用着“五遁”之术试图把自己也变成一棵树。他的“五遁”之术一向修习得还不错,是他闯荡江湖用以保命的法宝。可今日,他对自己这样法宝也头一次开始没信心了。如果,自己中了那“棺鼓”之声,被催出身形,被发觉,他将怎么再逃?
他在山头上视线很好。借着隐约的星光,周围数里之内的小村子都影憧可见。接着,他就开始见到那些本静默的、已沉入梦乡的一个个小村落开始显露出不安来。这样的山乡僻壤本该是宁静安稳的,可在这鼓声之下,那些小村落却像从沉睡的缄默中苏醒过来,无生命的树石墙垣都开始显露出它们的恐惧不安来。
一盏灯亮起了,是受惊的农人点燃的。
然后,四下里,只听到耕牛被惊的一片低哞。那些鸡犬也警觉了,开始零零星星啼叫了一两声后,居然就吓得再也不敢出声来。整个摔碑店地界都已陷入惶恐,有的人家鸡已开始一窝一窝地瘟死于巢,山林里的野兽恐慌不安的突奔着……可最惊恐的还是人。
只见到四野村落里,一家接着一家的油灯亮起。这些贫穷的农人,平时不到年节是断舍不得入夜点灯的,但这时都不由点起,想来也正有人趴在窗口张望。田笑感受得到他们的恐惧,因为将心比心,他都感受得到自己从没有过的恐慌。只觉得一个心房被逼得慢慢地不依自我控制地跳,这样跳下去,它总要爆裂了或蹦出喉咙口才算终局吧?
那声音却越催越紧了,然后,却听得一点喑哑的声音在其间吟唱,不仔细辨别是听不清的。那却是:“咸阳千古地,城外土馒头;一人吃一个,终了陷其中。”
田笑只觉得脑子都“嗡”地一响,忽然明白了他们唱的是什么。
——“土馒头”?
那真是田笑听过的最厚实、最滑稽、也最黑暗的幽默了。
那声音响到紧处,像在一个无风无月的夜,所有的草都静着,连一根最细的树梢也不会抖动一下;突然,乱葬岗上所有的坟头一起咧开嘴嗡嗡地叫了;忽然,上千棵白杨树一起无风自动地拍着巴掌笑了;忽然,传自地府深处的呻吟叩响了所有的新棺朽板……
那声音起音很低,忽而有序,忽而杂乱,最后混沌在一起,有如一个地肺在这深夜里醒来,在大地深底里一翕一张着,张合到最后你才发现,原来脚下深处的地肺与你的心脉是相连的,你绝对抵挡不住它这样大力的开张!
这就是他们的示威、预警?田笑只觉气息越来越是浮动,连“五遁”之术也催动不畅,眼看就要暴露身形了。却觉得,一旦暴露后,不等别人动手,自己就像马上要被催化得变成一具朽棺,一个和那些抬棺人一样的人,然后融入他们的队列,与他们再无什么不同。
那好像是比自己的“五遁”之术更高明的“遁”了。因为它要连你的魂灵一起遁入到浑同。
——这世上最可怕的原来是浑同!
山野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婴儿的啼哭。
那是山腰里离得最近的一家农舍。那家的孩子吓得终于忍不住,开始放声啼哭了。可它的哭声才一出来,不知是为恐惧的大人用手所掩,还是一下被这数百声“棺响”淹没入浑同,只听得接下来只有抽气似的凝咽,像那个小生灵已忍不住,要在这样的召唤里离开人世一般。
田笑正不知会如何了局,一个声音忽然从前面古家的宅院里浮起。
只听得有人清朗地道:“你们一定要逼我出现吗?”
空气中忽浮起了一声低哑的女子轻笑:“不错,我接了过千庭的生意,不过这么些天却怎么也找不着你,逼得我只有使上这招了。”
先前那声音只凛冽冽地震怒:“找我可以,却与无辜乡民何干?”
那愤怒都像聚得有形,聚成一抹凛冽,刃破长空地在这暗夜里划了开来。
那女子只一声轻笑:“谁让你只是在逃?我只不过是要让你知道,这世上总有你逃也逃避不掉的,比如我地藏门,比如千棺过。”
原来……是她!田笑猛地猜知那女子是谁了。她与过千庭交易时他也曾在场。
却听那女子道:“我要是再拖,可就要超期了。今儿是过千庭给我约定的最后一夜。今夜,你无论如何也要出来。姓古的,我知道,如果你要逃的话,这世上怕没几个人追踪得到你,当年祁连铁骑那些小子们都搜不出你。但你再不出来,过千庭许给我的珍珠十担,楠棺百口,锦缎千匹,和云南一境一整年的翡翠我可赔他不起。听听这个价,你也该得意地出来了吧?别跟那些软骨头一样的龟缩终老!”
那先前的声音却忽沉默,隔了好久,只忽然朗吟道:“行……藏……用……舍……”
这一句字字拖着尾音,分明是古杉那一疲累就多少会沾上点鼻音的独特声音。
田笑忽觉得自己压力顿轻,只觉得那长吟像异域笛音里的故乡、也像故乡月色中的盼想……顿把这千棺之响的闷滞化解了开来。
田笑自己的心里一时也振奋起来:古杉啊古杉,快出来!我要看你的剑。
——既然举世已千棺吟唱,不容你缄口;既然刀兵已如废铁,腐朽不饶金石;让我看看你的剑……让我看看你的剑!
他长大以来,在久历江湖后,还是头一次如此感动、如此激越、也如此期盼地渴望再见到一柄剑。可以划破这千棺鼓响的闷沉沉的夜空的剑!
空气里有如突放焰火,只听一个女子的声音一声声脆响:“你怎么还不出来?你就还藏着,你就还藏着吧……”
那声音像拍着手的笑,像一千颗铁珠打破了一千面玉盘,像一千个侍女同时在给褒姒撕破一千匹锦缎,它们跳荡不止,一时在这里,一时在那里,竟同时在山谷间空场里好多处响起。
那像是一个调皮女孩儿拍着手,在那空场里一时蹦到这里一时蹦到那里的恣意笑闹。
而那黑沉沉的山谷里,也突生怪异。只见黑黑的丝绒一样密厚的夜里,如放焰火一般的,突然露出一手、一脚、一半边脸、一只耳、一截黑发和上面的珠饰,或一只眼角上画着的莹蓝的眼晕;它们极美,像焰火一样的绽放,却倏忽炸裂,倏忽重现。那情景美得诡异,田笑只觉得这一生都没见过这么破碎的、妖诡的眉眼。
——那女子也不知有着何等样的秘术,竟可以在下面的山谷里突然如放光一般单单展露出她的一只手,一只眼,或一截头发。
它们都像发着光,莹莹的,可后面却没有它本该连同的根本。只是一手、一眼,不连同其他肢体,单个地呈现出来,像一个画者随兴而至,在这山谷的夜里,以夜幕为画布,这里画上一手、那里画上一眼,多一笔不肯浪费,零零碎碎地竟坚决地让它们都成片断呈现。
田笑知道阿芙蓉是在搜索催逼着古杉,可还是不由不觉得她的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有说不出的美,只是这美美得怪诞荒凉,竟让人有些恶心呕吐之感。
阿芙蓉一现身,她手下的千棺之鼓响得更加紧了,好像要给她这些残肢碎体之舞和上重重的节拍。
田笑不知怎么,只觉得身边的夜空都晃动了一下。
刚才为古杉声音出现,稍得平稳的远远近近的小山村一时都现出崩溃之感。
却听得一声啸叫,一个人裹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衫,已在那暗夜宅院中冲起。
——那人头顶戴着一顶危冠。
这等高冠该还是可以远溯到秦汉之前的男子装束吧?时下早已不流行了,所以它一现就跳荡入眼。田笑一望之下,就可以辨别出,那正是古杉!
这时,他只觉得那顶冠简直就是长在古杉头顶骨头里的。
——从脑骨上直接生长出来,挺拔于头顶的摘都摘不掉的危冠。
有的人脑子后面,是不是天生就会长出这样孤卓的反骨呢?
田笑仰望着他冲起的身形,只觉得他越拔越高,仿佛一只云雀直冲入云霄。
他长啸已落,可尾音却清拔地拔起,在一片“千棺之唱”中,如同一只飞鸟振起它灵魂的羽翼。
场中情势一时极乱,乱中只听阿芙蓉赞道:“好!”
“好你个古杉!当真冠可名为切云,铗自当称6离!”
古杉却长声道:“何妨冠为6离,但有一剑切云?”
田笑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却觉得好像传说中的屈大夫这时从远古的遗迹中走来,走出了冠玉挟剑的风采。他只觉得古杉那声音有如实体,在空中那说不出什么颜色的脏污不堪的布面上摊出斫冰击雪的字来。
四野村庄一时如受救助,竟可以在那“棺鼓”之声中小得宁静下来。
古杉的声音把“千棺之鼓”都压乱了,可阿芙蓉的女声却低柔嘶哑,并不曾为他所制。她的声音,有一种魅软,一点迷离,像瘴气,像这世上放烂的果酒,像富贵已绝后穿朽的绫罗,像蛀软了的藻绘梁木……
那声音贯彻人肺腑地糜烂着。
古杉却沉声一喝,像是给那声音做评注与总结:“阿芙蓉!”
那女子吃吃地笑了:“没错,我是阿芙蓉。”
“阿芙蓉就是我,我也是阿芙蓉。”
田笑早惊觉,她的声音就是她的利器!它在一片千棺吟唱中响起,是一片空洞中糜烂的引诱,是绝望中的惑陷,也是大地脏肺那腐软的拥抱。
古杉振声道:“弘文馆这次请出了你们,可谓不惜本钱了。”
那女子笑应道:“他们居然说,我最多只能伤你到七分,而他们要的恰恰也是七分。我却不服,嘻嘻,这生意我接了,但不一定全照他们的意思做……”
——千棺乱陈中,空气中忽浮现出了一只手。
——幽幽白素的手,只有一只手。
——那手到皓腕而止,后面凭空地消失了躯体。
整个夜中,就单只有这一只打眼触心的手。
“……你看,我已给你准备了这么多棺木。古郎,你可以选择你最喜欢的一口,我相信你的选择,嘻嘻,你躺进去后,我情愿挪一挪地儿,跟你躺在同一口里……”
忽然,她的语意断了,低低道:“我不信,我要全收了你还会收你不得?过千庭算什么东西,他敢小觑我地藏之府!”
然后她忽然唱了起来:
角枕……呀……粲兮……
锦衾……呀……烂兮……
百年之后……哎……
……归于……其居!
一场酣战就在这空荒荒的黄土塬上上演了。
阿芙蓉缠上了古杉,古杉却想先压服那千棺之响。可阿芙蓉的零肢碎体大法却当真为江湖仅见。它们零零落落地闪现,配合着那千棺之鼓对古杉发动起绝命之击。
阿芙蓉可仗的尽有千棺。
而古杉所持,不过一剑!
然后,田笑对这一晚的记忆就彻底混乱了,他只记得千棺之战就此发动;绝望的空洞中新棺朽板一起敲响;田笑想出手,却无从助起;那千棺之伏简直就是一个大阵,它们旋转搁置,错乱排放,就是要招引出地藏中的力量来;那藏于地肺的黑暗,却有一丝亲密的狎弄,像在告诉你人生种种,终必成空,万物生长,终归浑同……
……更可怕的是,那中间还夹杂着阿芙蓉那美丽的迷陷……阿芙蓉在千棺暗黑中,时不时突现一脚,一腕,一眼,一臂……它们皓白着、幽素着、灵动着,单独地抛弃躯体的呈现,各有其惊心动魄的瑰丽,如一地尸水中猛然开出的万古空莲……
……但它又骤然消解于腐烂,腐烂的过程在空中宛然清晰可见;这是一场图谋已久的湮没与沉陷,图谋了几千几万年……
田笑只在古杉的身影中望出了危冠广袖。那冠子像从他脑子中生长出来,而斑斓之意却脱逸出他的锈剑陈铗。
可他毕竟只有一人。
田笑这么自许锐利的眼竟也看不清场中战况——这么鏖战了都不知有多久,忽见古杉的剑上幻出一片锈迹沉沉的斑斓来。却听阿芙蓉一声低呼,她还是那样没心没肺的笑闹似的声音,可声音里已有震撼之意:“你居然真的修成了络绎剑!怪不得闻老头已绝对容不得你!”
她忽然开始吟唱,“零肢碎体”大法催发至极处,只见下面一众棺木配合了她的吟唱,一片片棺盖忽向空中飞起,阿芙蓉的零肢碎体零零碎碎地在这空中频现。忽听她笑叫了一声:“你认命吧,络绎剑也救不了你!”
田笑不由大惊,却见古杉一个翻飞,人已极高地在那空谷上空,千棺之上翻飞而过。
可他似已控制不住身形,空中更是洒下了一片血雨,那却是他的口齿朝下,咯出的一口口的鲜血。
田笑不由也急了——古杉已伤,他只有一人,可阿芙蓉却有着千棺之助。自己该怎么助他?自己该怎么救他呢!
地上的棺木忽一个个齐齐打开了棺盖,好像就在等着再也控制不住的古杉终于坠落于其中的一个……然后再棺盖一合,让这夜的静默重新封口,封住终于到手的古杉。
田笑再顾不得什么“五遁”了,他情急现身,就向古杉坠落处疾扑而去。虽明知自己跑下去也不过多一个陪葬而已,但此刻的他,为了那一夜的酒,为了那一刻的相知,已情愿陪葬。
但就在这刻,他看到了古杉的身形在空中一顿。
他还没有明白过来,看清那身影是如何地猛地在树梢上一借力,然后蓄势反击,突然一弹,已听阿芙蓉色变道:“共倒金荷……”
“共倒金荷家万里……”
——“共倒金荷家万里?”
——“共倒金荷家万里!”
阿芙蓉那一句中竟包含了这三种截然不同的语气。
然后,只听空中一连串儿的轻响,如放焰火般的,阿芙蓉的眉、眼、手、脚、发、身……零肢碎体,竟再也没那么全的在空中疾现,然后它们突然飞聚而来,要聚在一起,以抗古杉这临危一剑。
田笑却什么也看不清了:没看清那一道孤锐勇决的弧线,没看清那一条锋利绝世的痕迹,也没看清它那如此逆行倒挫的光彩。
他甚至没看清那一剑之后阿芙蓉终于暂得一聚、终于全身呈现后、是如何又零肢碎体地飞散……
也没明白她飞散后那一声怒极也微弱已极的吩咐——“退!”
因为他的脑中轰然一响:
共倒金荷家万里……
天呀——
竟然是共倒金荷家万里!
第十章 夺擂
摔碑店小镇尽头的打谷场上,突地竖起了一座擂台。
弘文馆从京中匠作监带来的匠人手艺果非寻常,这擂台搭得可大有趣味——随便立个牌坊门楼什么的,因为有成例可循,倒还简单;可这擂台、却须全靠那匠人别出心裁了。
它看着既像彩楼、又像元宵节扎的灯山看棚、更像南北各热闹处流行的戏台……文采荟萃,民间的花巧与宫样的精致合在了一起,虽不见得经久耐看,但摆上那么个天倒也大是讨喜可爱。
偏这天的太阳也做脸儿,整整送出个好风丽日,打眼四顾,端端艳景。
咸阳城地界的田野风貌本甚荒凉,可摔碑店这一带却草木滋荣。这儿虽无那些通衢大驿的闹热,可赶上这么个艳阳天儿,清早起来打眼一望,照读书人说法,倒真真有点儿汉魏乐府诗里描述过的风采。
擂台两侧还悬着一副对联,那联语还是咸阳城有名的才子齐洛滨撰就的:奉旨招亲千花竞,代人做嫁一枝魁。末一句倒像有些调笑过千庭的意思。
今天是正日子,台下到的人可不少,四下里黑压压一片。那打谷场本在一片田地里,这时弘文馆看古杉的面子,已补了那农户的青苗钱,在打谷场前专辟出了好几亩的空地,还专用碾子碾实了以供人踩踏。
不用说,今天到场的女人格外的多——江湖不乏盛会,间有成名女子掺杂其间,可像今儿个,出来这么多女子,环肥燕瘦的、嗔莺叱燕的,却是数十年未有过的场面。场中还有些咸阳城本地有闲工夫的妇人,她们多半是绞得细细的眉,团着胖胖的脸,一个个正转头转脑地到处在看。
环子却在人群中乱窜。
她一身花布衣衫,打扮得格外短小伶俐。
可这伶俐未免伶俐得太过分,都有点捉襟见肘了。
她这身打扮像个乡下的土丫头,可她脸上还是一团高兴。场中人怕是再没有比她更开心的了,脸颊上两坨红晕都浸了汗,浸得颊上的汗毛跟小毛桃似的水嫩,那红晕却是在场的女子们再怎么调脂弄粉也调弄不出的泽彩。
——田笑一夜没回,所以环子从今天一清早起就满世界里找他,一直找到这擂台下来。
她刚到时一抬眼,先被那擂台晃花了眼,接着就看到那擂台之侧原还有一偏台。那台上,一溜儿坐了七八个女子。那七八个女子,年纪最小的也有三十八九,剩下的,不说六七十岁,也好有四五十的年纪。只见有鸡皮鹤发的,有木头木脸的,个个面色端谨——弘文馆果然好大情面,竟像把一整部《列女传》都请上了台。
环子一眼之下没看清,不由大吃一惊,怔愣中,不觉喃喃道:“古杉要娶的就是这些个?她们难道都要来打这擂台?”旁边有闲人听了,早“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好戏久不开锣,所有人都正等得不耐烦,就等着有人冒傻话呢。
环子身在外围,这时身边多是些不入流的江湖二三流人物。他们纯只是为了看热闹来的。
有人就给她提醒儿道:“你看清楚点,那些可都是‘列女传’中的人物。”
环子这才看清,只见那些人个个板着脸,神气间隐有骄矜之气。而田哥哥说给她听过的魏大姑、三九姨、郝婆婆……分明也厕身其中。
她不由吐舌一笑:“啊!我没看清,一眼之下,都忍不住要跑去给古杉哥哥提个醒儿了,叫他快撒脚丫子跑!这不像比武招亲,倒像是比武招妈了。”
旁边有人刻薄道:“你以为怎么着?你以为最急着嫁的是那些女儿啊,说不定就是她们的妈!”
剩下人都哄哄笑着。“比武招妈”这四字一时像长了翅膀,竟飞快地窜进场中,从这一头传到那一头,东南西北地转了个遍,竟又当了笑话传了回来。
环子发觉自己竟说出了句“名言”,不由大是得意。她抬头看了看台上,盯着听田哥哥说那日曾逼迫他极甚的魏大姑几个一眼,心中暗想:她们个个耳目灵便,也不知听到了没有?
她想着有趣,不由拿眼向那台上仔细瞧去,却只见台上那七个女人脸色更端凝了起来。
环子一脸天真地冲先搭话的那人问道:“大叔,她们也不打擂,都在那儿坐着干啥?”那人见她一个小女孩子,口头又乖巧,便笑着答道:“镇鬼呗!你没见凡是村子里搭个戏台,不都是要先供那菩萨的?刚才过千庭把这比擂的规矩宣布了,原来不是所有女子都可上台的。他们虽算作放榜天下,原来天下人尽分几等,所有想上台的女子都要经过这‘列女传’中的人物评定首肯了才有资格。所以说到底,这擂台最终还是他们世家大族的擂台。他们既要把古杉拉拢成‘自己人’,那些出嫁的女孩儿不是自己人怎么能成?”
说着,他随口取笑道:“怎么,你个小丫头子也想上台去比武招亲,找个小女婿回去?”环子摇摇头:“我才不呢。我要我田哥哥上去,把那些姐姐都打败,再把那古杉抢回来,不用我自己出手的。”
没人知道她田哥哥是谁,却有一人插口笑道:“镇鬼?要是迟慕晴那丫头真个来了,她们不知镇不镇得住这个鬼?”
一句话引动了众人兴致,四下里一时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都在猜那迟慕晴会不会真个来。
环子听得纳罕,心里暗想:迟慕晴?帝女花?
——那又是什么样的人,难不成真有他们说的那么厉害?
她在人群中蹿来蹿去,到处在找田笑。
只是这台下来的怕不有千几百人——今日来的明面上的主角儿虽是那些女儿们,但护送她们的师长父兄却要远较她们更多出几倍,环子一时也搜不完。
她得空还到处瞧去,只见好些姐姐们或严妆、或淡抹,或素面天然,各有各的一番打扮。
她心里一时羡慕起来。她这样的年纪,越是见到矫饰得过分的就越有些艳羡。
这时只见这最多的一干人多在台下,可这多是出自江湖草野或小门小派,真正的世家名门的气派自然与众不同,那擂台外的两侧原还搭有两排彩棚,想来就是给那些名门世家起坐用的。
环子向那两排彩棚望去,却见其中最打眼的却是三座连在一起的彩棚。稍一细看,就可知是“晋祠”三家了。韩、赵、魏三家各悬族徽,彩棚之间还搭了连通的木板。其中一个女子穿了一身鹅黄的衫,长身玉立,腮如新荔、鼻凝鹅脂,颇引人注目。
环子怎么看怎么觉得她就是田哥哥跟她说过的沐泽堂中遇到过的那个女子,一时对她就有了心结,眉头皱了皱,只觉看她不顺眼,倒觉那三个相连的棚中另两棚中的女子却要较她好看。其中一个穿了件蜜合色的绣襦,另一个穿的却是莲青色的曳地长裙配粉蓝色夹衫……环子羡慕着,还没来得及细看,却听另一边彩棚里忽欢声雷动起来。
她一眼望去,却见那彩棚比“晋祠”三家还来得大,棚前摆了执仗,这时却是他们的正主儿姗姗来迟。听人闲语,环子才知那来的就是汾阳王的千金了。只见她一身金碧辉煌,环子正盘算着她绣襦上的图案,她那一身锦绣到处是纹彩,弄得环子看到后来,竟忙得根本没空去看她的脸。
只听旁边有人叽叽喳喳地悄声道:“看来传说弘文馆跟汾阳王不和,所以有意斡旋,说服晋祠三家联合一气,共打擂台,要成就‘三女同归一夫’的佳话也不是虚传的。余下的关山度的妹子,华山的掌门女弟子与灌愁海来的朴素英之类的都只是备选罢了。你没看见,今儿,那汾阳王的彩棚和晋祠三家扎得就大有对立之感?就不知是汾阳王的气焰高还是晋祠的声势盛?”
旁边有尖刻的人不由冷笑道:“没错,这还比什么比?人家的三姑六婆都已坐上去了,小门小派的不过也就只图个露脸儿……”
场中人多声多消息多,环子因见她田哥哥没来,有意要打听个遍,好等田哥哥来了好学与他听的。可人太多,名字太多,门派也太多,一时把她个小脑子涨得嗡嗡的。
她只有努力记下那些彩棚中主人的名号:那左边一棚是那关西大豪关山度的,他是来嫁他妹妹“河洛红”的,因为他毕竟出身草莽,想以此跟朝廷打上关联……另有一棚是华山的,来了华山掌门女弟子,听说她打定主意要嫁给古杉,是因为年少继位,压服不住众人,所以急需外援……另有“灌愁海”一棚,却是为“灌愁海”现在门派凋零,祖传的剑法传到这代竟生歧义,门中人争论不绝,所以想找个剑道高手来重稳祖业……
环子看得头都晕了,一时也不胜多记。耳中忽听得一阵锣响,她心头一急:好热闹就要开场了,该死的田哥哥,你怎么还不来!
田笑到那场中时,已是未牌时分。他见到环子时,却只见她一张小脸晒得通红。环子什么也没吃,竟已在这儿等了一整天。
一见田笑,她差一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整整等了一天田笑,这一天,擂台上发生的事太热闹了:她记得一开始锣响后一刻的岑寂;记得后来许多姐姐的登场;记得因为那七个老女人不给一些江湖草莽中女孩儿们上台资格闹出的风波;记得后来绿靶子山上下来的么妹一脸冰霜地仗着跟着她来的七个哥哥如何与台上的“列女传”中人物冷艳相峙……
她记得过千庭如何调停让绿靶子山的么妹最终上了台;也记得汾阳王与晋祠、还有华山女弟子冷冽枫的气派,她们自己不用上场预选,统共有十二张位子,却自然而然要预先给她们留下来;记得那些小门小派的女孩儿们为了给师门一搏颜面,在场上如何奋力而斗,挥汗如雨……也记得那些姐姐们失败时的痛哭。
……可这些,田哥哥居然都不在!
难得有这样有趣的热闹,有生以来比她最喜欢的过年还热闹一百倍的热闹,田哥哥居然不在!
所以她一定要都记下来好好告诉给她田哥哥的。只有田哥哥在场的热闹,才算是一场安稳的热闹,可以让她知道她自己在哪儿。以后也知跟谁追问、不懂处有谁解释,又有谁敲着她脑门最后嫌她烦,但这也不妨碍她眉飞色舞地重述……
她要记下的太多了,把眼恨不得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渐渐只觉苦累。这时一见了田笑,脑中一晕,满腔的话堵在喉咙里恨不得一下倒出,却拥堵在喉咙口,一句也挣不出来。
半晌环子只断断续续全无章法地乱说了几句:“……有个叫狄红巾的姐姐真好看,可惜被打到台下去了,还伤了胳膊,她没哭,说只是为亡父来了,要为他一搏颜面,我却好伤心……一共十二个位子,可那些名门世家的小姐好多不用出手,位子就给她们预留了,现在剩下的还在拼抢最后三个……我听说,明天才是决战……田哥哥,你怎么现在才来呢,我背人名都背得累了,就是没见到铁萼瑛姐姐……啊……”
田笑脸上的神色却是她所没见过的,那神色里,似乎有一种她一向没见过的……冷峻与漠然。
田笑见她被晒坏了,伸手往她背上一拍,度气理顺她的气息,接着便用手指掐着她的后脖梗儿给她刮痧,双眼却有些冷漠地看向擂台上。
——这样喧闹的名利争夺,那么金灿灿的千花竞艳,夺花魁式的戏台上的虚荣的美感,像环子这样的小丫头一下子见了怎么会不脑子里拥堵得转不过来?
他伸手轻轻地在环子脖子上掐着,环子只觉一阵适意,渐渐困倦上来,身子一斜,竟倚在田笑的身子上睡着了。
田笑斜揽着环子,静静地看向擂台上。只见到一片衣袂流彩,刀光剑影中,中间拼杀的正有自己那日在沐泽堂上见过的女孩儿陈杞。
她此时脸上却全无自己初见时那一片女孩儿式的静默的羞意,只觉得她脸色干黄,似是累极了,她已战至第三轮,被她打下场的已有好几个女孩儿。
台下她的父亲湘中八极门的陈老拳师却在笑,似乎终于扬眉吐气了一般。
——昨夜,田笑为目睹古杉与“千棺过”一战,虽只限旁观,到后来,竟也弄得筋疲力尽,不好好睡一大觉竟不足以缓解那种疲惫。所以近天亮时他才找了个地儿合眼,睡到这时方才赶来。
那一战给他的印象太深了,以至现在看到如此热闹的场面,也只觉漠然。
这个……一眼望过去,荒凉得只见到人挨着人的江湖啊!
他心中忽有感慨。
目睹过昨夜的生死一战,像事先在眼前这出戏的彩排前已看到了它的幕后,那真正的拼杀与死生的角力。他终于明白弘文馆为什么确信可以让那些女孩儿家出面打擂、战胜古杉,来夺取这个“花魁”了。这一招“锦套头”真可以摆布得古杉从此以后都抬不起头来。而为了乡亲与他救助过的远在沙海绿洲的不肯入那龙虎榜的孽子2臣,他却被迫不能够不出来。
田笑的眼冷冷地在人群中扫过,只见主擂的、旁观的、帮闲的……严妆的、淡妆的……老的、少的……只觉得他们的脸在他眼中模糊成一片,分不出什么彼此来,雷同为同一种趣味,同一种声调,同一种喧逐。
接着,他却在人群之外看到了铁萼瑛。
铁萼瑛远远地站在人群之外一个小山坡上。这时,她也正看着他。
——如此人海如潮,如此喧声如沸,其间,他们却遥遥互见。
那感觉,似有种在沙与海的边缘、沧海桑田的变迁尽处,小舟搁浅、浪扼一帆时,突得一晤的慨然。
——万人丛中一握手,举世荒凉如海!
哪怕只是遥遥一见、哪怕只是以眼神相握的感受,那种感动已足以弥漫开来。
可那感动,就算感动,也不过是一句:“啊,你也在……”
“我一直在找你。”铁萼瑛今天的脸色不知怎么沉峻如铁。
田笑扶着环子,慢慢后退,已退到近前会合的铁萼瑛身边。
“他在哪儿?”
田笑摇摇头。
铁萼瑛的脸色一时更阴沉了。
但田笑说:“昨夜,我却还见过他。弘文馆重金请出地藏门,我从头到尾地目睹了地藏门阿芙蓉如何发动‘千棺过’与古杉一战。他们也知这最后的擂台一战不过是个玩笑,凭这些女子最后怎么折得了古杉?所以,预先已准备了个周全。”
铁萼瑛的神色不由微变,两侧的鼻翼一刻间都绷紧了,问道:“胜负如何?”
——与地藏门的“千棺过”一战,起码这近百年来,还从无一人幸免。
所以这句话她问得好慢,似乎心头正千百个念头齐转。有一个怀疑的、恐惧的声音在心底大叫,她要勉力压抑着才好容易不动声色地问出来。
田笑木然,好半晌,才道:“弘文馆胜了。”铁萼瑛一双利目逼向他。
田笑沉吟道:“古杉不肯让‘千棺过’扰他乡民,虽最终逐走了他们……但、其伤七分。
“弘文馆要的就是这个,他们料定古杉不会那么轻易死,他们也不想他死,阿芙蓉说过千庭要她做的就是伤其七分。所以,最后古杉不算胜,阿芙蓉也没胜,是过千庭胜了。古杉对我说,他曾对弘文馆含笑说:除非他们找得出一个打得败他的女孩儿,否则这擂台还是不比也罢。这下,他们只怕是可以做到了。”
铁萼瑛脸上的肌肉一块一块地僵硬下来,田笑只觉得自己都看到了她面上肌肉一块一块铁一样的凝定的过程。她的眼神中渐渐升起狂悍,几乎一个字一个字地冷哼道:“他、们、想、的、吧!”
——擂台上的比拼这时已只剩下最后一个位置。
这最后一个位置的争夺已趋白热化,台下的泥土正吐出整整一天太阳泻下的积热,可一阵马蚤动却从场子的最边缘传了过来。那马蚤动先只扰乱了场子外围,不一会儿,却弥漫全场,以至台上的嗔莺叱燕,几乎要白刃见血的争斗一时都无人看了。
一时只见人人回头,铁萼瑛与田笑也受到感染,终于忍不住回头去看。
却见一辆彩车,不是从大路上、而是从田野里缓缓驶来。
它从西方而来。只见那面,在地与天的交界处,初出的麦茬正以青青的嫩意捧承着斜阳的余彩。那个方向没有路,那车子却是一路碾过青青麦苗,就这么在麦田中破青而来。车厢两边同时不断地撒出些细小银钱来,亮晶晶地闪,似乎在跟那弘文馆比阔,似是在奢侈地补偿着那田家农户的青苗钱。
——那辆车子极其华丽,虽相距还远,已让人感到它的朱彩斐然。
场中的人这时都看到了。那摇光泛彩的车子不知怎么借了斜阳的余晖,把自己更做了进一层的装点。人人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件事:这就是那辆嫁车?邪帝为了它甚至不惜砸毁了皇太后的御辇!
可它怎么敢来,弘文馆摆出彩擂,武英殿环伺左右,可它居然真的敢来!
天色已是迟暮。两方彩霞方浓,仿佛天机织锦,那文采早胜过人间五彩。
而那帝女花,而那迟慕晴,竟真的趁?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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