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西藏》 第30章

说明来意,崔先生就爽快地谈起巴青那一段不平凡的往事。

我是一九五一年十一月到达巴青的。那时的巴青遍地是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那地方非常冷,扣子掉了,吐口水重新粘在棉衣上又冻结实了。

我担任巴青县军事代表。我们的任务是向当地人民宣传《和平解放西藏办法的十七条协议》,建立巴青宗解放委员会,动员当地出人出牛,为前方部队转运物资。

当时的三十九族地区常有群匪骚扰,抢牛抢羊奸淫妇女。仅在巴青地方,就有两股土匪。一股百多人、八九十条枪,有时可集中到两三百人,匪首陈斗;一股不足五十人,三、四十条枪,匪首活活。他俩都是巴青朱角地方人,当时都三十几岁,活活细高挑身材,陈斗足有一点九○米高,长脸,大眼,高鼻,厚唇,很凶的样子。这两人曾因赌钱斗殴,活活打不过陈斗,拉起一帮人退到青海南部牧区占山为王,但时常窜回巴青袭击陈斗。陈斗也经常奔袭活活的地盘。洗劫牧民很容易:夜间将帐篷绳砍断,一家人就都给“捂”在里面了。要想杀人很容易:哪里蠕动就往哪里捅一刀。临走,掠走帐篷和牛羊等全部生产生活资料。就这样,好端端一户牧民,一夜间就往往家破人亡。

过去宗政府拿土匪没办法。历任宗本(县长)慑于土匪势力,不仅默许了他们的胡作非为,还时常暗中送些枪支弹药。本届宗本、长着一对黄眼珠的益西上登就时常向陈斗供应枪支,而陈斗则以牛羊答谢宗本。

藏军也曾出面调解过陈斗与活活,他俩拒不接受调解,声言:“我俩是你死我活的关系,要么把我们都枪毙,否则决不和好!”

巴青一带百姓们深受其害,在当年年底成立宗解委会时,人民代表群情激昂,纷纷要求首先解决匪患。解委会委员、老牧民洛桑扎西态度最坚决,他说过去我们生命财产安全毫无保障,宗本你为什么听之任之?现在解放了,再不处理怎么向人民交代?

很快就形成决议:通知陈斗与活活于第二年初来解委会接受调解。

前宗本益西土登起草了通知,由上层人士和牧民代表组成的解委会委员们都签了名盖了章。我当时没刻私章,正低头思忖如何是好时,看见胸前挂着渡江战役纪念章,就取下来在名字上印了一下——嗯,很不错。

调解会特别邀请三十九族地区世袭首领禾尔加色主持。五十多岁的禾尔加色德高望重,家住巴青,当时在了青任地区解委会副主任。

坐在谈判桌前的陈斗与活活全副武装,怒目而视。禾尔加色说,你们一贯不听我的劝说,胡闹的时间太长了。现在解放了,要求和平安定的生活是人心所向,你们应当改邪归正。

长期流落在外、饱受颠沛之苦的活活当即表示愿弃匪为民,返回家乡,与陈斗讲团结。

陈斗强横地说,活活罪大恶极,不仅抢牛抢羊,连老婆都是抢来的!和这种人讲团结,永远办不到!

调解陷入僵局。我们决定前往索县,请第四办事处领导出面再作调解并作出判决。

这期间,我曾暗被活活抢去的女人去朱角与她母亲团聚。离散八年,母女俩抱头痛哭,哭得闭了气,老半天也不呼吸。我看她们真可怜,想劝解一下,又无话可说。后来我询问过这位女人,共产党讲婚姻自主,你有权选择自己的道路。这女人说,我在朱角有丈夫,有孩子,是活活把我强抢了去的,我要离开他!

一九五二年四月中旬,大家按计划分几拨赶往索县。路上发生了一件凶杀案,被杀者就是那位解委会委员,名叫洛桑扎西的老牧民,在解委会成立时他积极主张铲除匪患,并在通知上签名盖章。他家住朱角附近,全部家产七头牦牛也被劫走。

第四办事处王政委让我依据陈斗与活活为非作歹的情况写出判决书,我文化低没写好。王政委只好亲自动手写判决书:判决理由、判决根据、最后判决,请禾尔加色当众宣读:陈斗,解放前袭击抢劫牧民五十多次,抢牛羊三百余头只,贵重财物四十余件及大量日用品,霸占民妇,残害妇女;解放后抢劫牧民和我运输线上的牦牛一百五十头,羊八百只……对解放前罪行罚款九十五元,解放后的一律归还原主。

活活,解放前一贯奸污妇女,并劫持妇女一人,抢劫牧民三十多次,打死打伤各一人,挖眼致残一人,得赃物牛羊三百五十头只,贵重财物五十余件及大量日用品。罚款一百九十元,对所劫民妇,根据婚姻自主政策,由女方决定。

宣判完毕,一位敦敦实实的青年牧民从席地而坐的人群中霍地站起,指控陈斗派人杀死他阿爸洛桑扎西,要求由陈斗偿命。青年牧民说,他父亲被杀后,他一直跟踪凶手到陈斗的营地。

当时因无确切的凭据,无法认定陈斗的罪行。后来才从俘虏口中得知,陈斗对洛桑扎西怀恨在心,指使手下的土匪杀了人,抢了牛。

活活劫持的那女人的丈夫也带着孩子参加了宣判会,准备当场认领妻子,合家团圆——像许多电影里的场面一样:久别重逢,抱头大哭,千恩万谢,返回家园……

可是不,理所当然的情况没有出现。倒是那女人一反常态,语气异常坚定地对她前夫说:我被抢去八年,你从来都没想到去青海看看我,你算什么男人!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夫妻情意!这些年,活活从来没伤害过我,我们思恩爱爱,我愿意跟着活活,做活活的妻子!

一席话说得那位前夫羞羞惭惭。活活好不感动,当即表示接受判决,要赶牦牛参加运输,挣了钱归还罚款。

一个月后,活活从青海南部返回家乡朱角专程到了巴青,感谢我党给出路的政策,决心洗心革面,做个好牧民。

活活回到朱角没几天,陈斗指使心腹格桑罗布假意邀请活活去他家吃酸奶,一枪击毙活活。枪子儿打穿了肚子,肚膛里的酸奶混着血红红白白流了一地。

陈斗、格桑罗布们杀死活活,洗劫了活活全部家产,连同过去所抢牛羊,七十余人窜往朱角山,进行武装叛乱。他们挖掘防御工事,阻止牧民参加运输,抢劫运输队,并扬言解放军来一百,打死九十九,放生一个。

战局陡然间发生了变化。当时川藏公路尚未通车,从昌都通往拉萨的三条运输线中,丁青——巴青是最重要的一条线。为保证运输线的畅通无阻,维护宗解放委员会的权威,我们正式向西藏军区报告,要求歼灭土匪,并通过西藏军区请示总参批准。

禾尔加色旗帜鲜明地站在我们一边。他决断地表示,这些人已难挽救,我同意消灭他们!

格桑罗布名义上是禾尔加色的义子,实际上是禾尔加色的私生子。他投靠了陈斗后做了许多坏事,禾尔加色多次劝阻他不听。在关键时刻,禾尔加色决定大义灭亲。

在等待上级命令期间,我们按兵不动。土匪就在距我们八百米处扎寨,大摇大摆地在河边烧茶。

黄眼珠的宗本益西土登很活跃,多次邀请我们的翻译老唐吃饭。席间时常故意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问:陈斗的问题咋个处理呀?

老唐是川西德格人,警惕性还可以,就说些假话搪塞他。陈斗一直也没能发觉想要消灭他的意图。

直到一九五二年六月十日,才得到总参的批复:对陈斗匪帮坚决予以消灭!我五十二师骑兵侦察连经过周密准备后,采取远距离奔袭的战术,于六月二十二日夜一举占领朱角山顶制高点,秘密包围了匪巢,于二十三日拂晓五时三十分发起进攻。

陈斗从梦中惊醒,急忙提枪与格桑罗布奔向制高点,一排子弹射来,他俩又慌忙返身潜入一个隐蔽的工事。

战斗进行得很顺利。七十多名土匪已有三十人被歼,其余均被俘虏。但清查时未发现匪首陈斗和格罗桑布。搜索中,侦察连机枪手老陈被陈斗一枪击中,牺牲了。藏文干事向掩体喊话劝降,陈斗拒不投降,继续开抢射击——事已至此,没什么可说的了,我们迅速结束战斗:击毙了陈、格二匪。

活活余部十多人为骑兵连当向导,参加了战斗。战斗结束时,他们强烈要求砍下二匪首级及右手挂在索县示众。

同时,禾尔加色也前来视察了战场。事前,我曾一再劝阻他,但他执意要来。结果,他看到了两具无头无右手的尸体,落了几滴泪,长叹一声说,这孩子跟土匪学坏了,我已尽到了教育的责任,他终不听劝,这是他罪有应得啊!我现在只能再为他念一次经,让他来世修个好人……

在消灭陈斗的现场,我们发现了溅满了泥的几十页信,问是谁写的,禾尔加色厌恶地说:益西土登。后来这位宗本无法待下去了,要请假回拉萨的家里探亲。行前居然好意思要求我献给他一条哈达,并派人送他到城外。当然“,他这一走是不打算回来了。

流散在朱角一带,曾助纣为虐的陈斗残部二百多人纷纷向我缴械投降。四方百姓载歌载舞欢庆解放,从此能睡安稳觉了。

至于那位决意嫁给活活的女人也有结局。活活死后,她就跟活活二十多岁的养子做了夫妻。活活的养子事前曾向我汇报过这件事,原因很简单,他认为不能丢下寡妇不管,那样太不仗义了。

崔善才缓缓讲述着他生命中最值得纪念的这一段落,山东口音很重,只是常把“怎么办”说成“咋个办”,也算是在成都生活三十年的痕迹了。应我的要求,他取出当年担任巴青县军事代表时的照片。照片已经黄旧,但那上面瘦高的年轻人很精神,胸前就挂着那枚渡江战役纪念章。

咳,我总是听见敲门声,刚才我还以为又听错了呢——他若有所思地说着,眼神有些迷茫,思绪仿佛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从索县城到巴青县城仅三十公里,乘车沿巴青河东行,越过一大片草坡牧场,大半个小时就到。在地广人稀的藏北,两座县城居然成为近邻,只好说它显示的是莫名其妙的随意性。

巴青这地方,历史文化很独特,是目前西藏境内少有的本教集聚地,县境内清一色本教寺庙。巴青从前有个名字叫“扎青”。扎青——“大帐篷”。作为头人权威的象征,从前本地的部落头人有一顶顶大无朋的牛毛帐篷。后来该头人渐渐衰落,继之而起的一位新贵仿做了一顶,登上头人宝座。现在中年以上的巴青人都曾见过那顶约可容纳千人的大帐篷。还记得帐内有一排小房,房前两座大灶,有四人抬不动的大锅。同在帐内讲话都要高声呼喊。六十年代初还在帐篷内放过电影。

这真是一项特殊建筑,也是一种文化现象。在一切全靠手工体力的时代里,这件工程的工作量及其意义,一点儿也不亚于当今文明社会一座大型公共建筑。今天走遍全西藏,再也不会见到如此排场的帐篷了。

象雄王国兴旺发达时,从西往东横跨几千公里的藏北。象雄三部分俗称“普吾、巴尔、穹布则中”。普吾位于冈底斯一带,意为“源”,巴尔即文部达尔果,意为一中间“;穹布则中,在今丁青县六头山,意为”下方之门“。巴青与丁青相邻,也属下方之门'注'。霍尔之前由穹布一家统治这一方,穹布三兄弟分掌三部落:穹布、那如、赛如。

元忽必烈后世子孙中,有七人前往萨迦'注',大约迷失了路流落此地。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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