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歌》 第 1 部分阅读

瑰丽多彩的百年乡野传奇:刺猬歌 作者:张炜

你泪水横流1

“棒小伙儿叫廖麦,生世把你爱,爱啊,往死里爱啊,使牙咬,用脚踹,呼啦啦搂进咱的怀廖麦廖麦”美蒂高声低声喊着,念顺口溜逗他,遍遍呼叫,可对方还像死人样仰躺着,后来连喘息都没有了。这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总算动了下,接着呼哧呼哧喘气了:鼻孔张大,两股热辣辣的气流刷刷扫过她的脸,她的喉,她鼓胀胀的r房。她蹲在炕上,惊得合不拢嘴,屏住呼吸盯了好会儿像说悄悄话似的,她贴近他的耳根又念起了顺口溜,伸手去抚摸他。

谁见过八月天装死的男人哪,不想好好活的男人哪,二十年前的棒小伙,发烧三十九度不吞粒药丸的犟家伙,可怜的家之主啊,丝不挂的心肝啊。美蒂跪在炕上看他,又望窗外。远远近近的田野上麦茬齐斩斩的,就像男人刚剃过的短发;棵两棵柳树,道两道光影。老天,毒日头生出来就是水银色,它与这望不到边的土地的主人个脾性,凶狠如烙铁啊。土地的主人换了茬又茬,过去姓霍姓公社,如今姓什么美蒂把小鸟呼气似的声音吐在心里:姓唐

美蒂跪在男人面前,咬了咬他的两个乳头,像蚕豆样硬。她把耳朵贴上心口去听,想捕捉由远到近的雷声:轰隆,轰隆隆。没有。她嫌大把浓发碍事,干脆用细绳扎起来。她鳰鳰度量他的胸廓双臂大腿,在结实的小腹处停下来。“我的棒小伙儿,廖麦啊,孩子的亲爹,你该不是要死了”她站起时惊慌失措,手忙脚乱,环顾四壁,突然伏下身子去咬他的胳膊,又咬他的腱子肉。

炕上的男人双眼睁开了条缝。就像另个世界射来的目光,阴凉陌生,让她打了个哆嗦。“哎呀你吓死我了。你快说话啊。”她叫,他的眼睛又闭上了。她垂下头重新咬起来,点点加大力气。八月的阳光落在这黝黑的肌肤上,冒出股烙饼的香味。“我焦急啊廖麦,你心里知道我多么急。咱家里不能天无主,可你硬是昏睡了三天三夜。什么事情都好说好商量,我什么都听你的,都听你的行吧”她在啃咬的间隙里咕哝着,那只比常人略大些的嘴巴湿漉漉的,张合印在他的颏上喉结上。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渐渐睁得像往日样大,黑白分明。他直盯盯瞪住她问:“你听我的”

她深深地点头,像个日本女人样长跪不起。

“那好,那你就从头全讲出来吧”

由于连续三天的高烧,他的声音干涩无力,不过在她听来却像扔出来的个个生铁块,全都迎面砸在自己脸上胸口上,她不得不用双手护住热气腾腾的胸脯。“廖麦啊,你烧迷糊了吧,你让我讲什么啊”

“你知道该讲什么。我让你从头讲。”

美蒂去拭他的脑瓜,去亲他层白屑的嘴唇。他无动于衷。他用力咬着牙关,咀嚼肌绷得紧硬,尖利的目光好像在固执地询问:不讲吗

“你让我讲什么你这个淘气的大孩子瞧这脑瓜啊,像刚出锅的烧饼样烫哩。”她亲他的额头,扳他的双肩,想边亲吻边将他拉起来。这刻他也许倦了,也许真的有些驯从了,偎上妻子胸前,随她坐直了身子。汗水雨浇般哗哗涌流,额头前胸,还有小腹,霎时变得湿淋淋的。他身上冒出股焦煳味儿,脸色突然变得惨白,双眸子闪闪逼人美蒂的笑容下就被这目光锥回去了,刚到嘴边的几个字也咽掉了。还没等她开口说什么,男人的大手硬生生地拽住了她的头发。她给拽得使劲仰头仰头,可她直忍住,声不吭。

廖麦从高处端详这大捧浓浓的好头发:粗密如苘麻,顺着耳后披下,被他把拽定。他攥不透这女人的神秘之丝,无论怎么用力也还是丝绺地逸出。瞧她至今仍是个时尚之女,头发染成了绺金黄绺火红,说穿了不过是想过回洋瘾。说真的这头披发总惹得他喉头发胀,让他像个小伙子那样热血周流。可是够了,好日子该过去了。廖麦把这大把浓发挽在手腕上,然后狠力拽。他料定她会疼得呼喊,可是没有,声不吭。他推她的后脑脖子,拽,左右摇摆,用膝盖抵紧她的背部。这家伙背上已经有了不薄的脂肪层,此刻正透过润湿的皮肤发散热量。太热了,他的膝盖终于给灼疼了。足有刻钟的时间廖麦攥定了没有动,只从上方看着她:嘴巴大张,洁白的牙齿露出了多半;红润的双唇,微胖的下巴;大股的泪水从长睫上涌出,又顺着鼻侧和腮帮往下流,流进米色小布衫里,在乳沟那儿汇聚。双乳触目,没戴乳罩,肥软挺括。他觉得无论如何都没法遏制的愤火就从这对乳峰上燃起,直往上烧,灼伤了他的双臂肩膀,最后是颈部。他开始生拉硬拽,琢磨怎样才能揪疼她的发根和头皮。这苘麻根子扎得太深了,这得连根拔起才好呢。她声不吭。廖麦觉得双眼睛就要瞪得出眶,这时噗声把她抡倒,不知怎么扯碎了她仅有的件薄衫条短裤。她身子倒下的那瞬看了他眼,那诧异的目光分明在问: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廖麦顺手摸起了炕下的只塑胶拖鞋,膝抵住她的上身,砰啦声打下去。她的下体立刻凸起了块红斑,清晰地再现了只鞋印。又是砰啦声。她先是咬住牙关,闭上眼,后来再也挺不住,像受伤的动物那样尖叫了。她摊开身子,尽可能不再滚动,这样廖麦可以打得更省力些。他不知是自己手臂上的汗水还是她的泪水在飞溅,只知道美蒂已经忍到了个极限,因为她开始放声呼喊: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你泪水横流2

“妈呀,真逮着汉子啦”

廖麦手中的鞋子应声脱落。他知道,在幸福的峰巅时刻,她总是这样大声呼号。

熬黄鳞大扁1

个火热的白天又要过去了。只有太阳收拾地水银时,美蒂才试着搀扶丈夫走出屋子。股热风掠地而起,不远处躺着几只酷热中死去的麻雀。“我敢说今夏是最热的遭,又见麻雀这样了。”他说着,四下望。他好像对身边拐拐的妻子并未在意。四周,约莫二百多亩的方圆都围上了篱墙,篱内的田埂小路树木房屋,处处皆可入画。这大片田园的西部是果树和葡萄架,往东则是中规中矩的畦垄,是刚长出鳰高的青苗。喷灌器扫出道道银须,它们像是无形之手在不厌其烦地描画大地的湿眉。身后是拐尺形的房子,单层,有阁楼,四周长满了粗壮的加拿大杨和松柏梧桐,几头花斑奶牛卧在树阴里。前边百米处就是那个湖塘了,它闪闪发亮,是整个田园的眼睛和心。它的角有睡莲盛开,有蒲棒高举,还栖息了几只炯炯有神的金翅鸟。廖麦咂了咂嘴巴。他闭上眼睛,不再挪步。美蒂说:“我也走不动了,咱回家吧,咱这会儿该躺在炕上哩。”她的脸庞贴紧在他的胳膊上,说话像哈气儿。

他不理不睬,坐在了地上。美蒂想倚着他蹲下,可支持不住,弯腰就跌倒了,只得用双手使劲撑住。她发出咝咝声,忍着。廖麦怜惜地抚摸她的头发:“我下手太重了。可那会儿没有办法,我怎么也停不下来。”美蒂盯着他:“我知道你烧了三天三夜,水米不进,你大概神志不清了。”他冷笑:“从来都没有这么清过。我在昏睡这三天里游了阴曹地府,查了咱俩的今生和来世,把什么都搞得清二楚,所以我非让你从头说出来不可。你早晚会说的。”美蒂用亲吻堵住了他的嘴巴,因为眼上有层泪花,就把脸转向了太阳沉落的方向。廖麦偏把她的脸庞拨正,盯着她问:

“这里是我们的家吗”

她点头。

“这不行。你得开口说话。”

她擦擦眼:“是咱的家哩。”

廖麦的喉头活动下:“为了这片园子,我们流尽了血汗,先是你,然后是我们俩,咱像小鸟啄食小鸟筑窝样啊可你,你要把它卖给唐童”

“麦子你知道这是没有办法。谁也没有办法,四周的地全是唐童的了。”

廖麦牙齿咬得咯咯响,好像高烧未退样打抖:“我听见你坐在窗前自言自语了,说这是咱最后的个夏天了这是你说的吧”

“是我说的。你知道唐童的人来了两次,头头脑脑都来了,穿制服的人也来了。”

“我说的是你你个月都在我耳边咕哝:卖地卖地你在与那个恶霸里应外合”

美蒂尖叫起来:“天哪天哪你想到了哪里你该不会真是这么想吧孩子他爹,你千万不能这么想,千万不能”她双手抱住了他,“你对我怎么都行,就是不能这么想哩,老天爷,你说的都是气话啊,你这些天被他们气昏了头哩。”

廖麦动不动盯着湖塘。他长腿支地,青筋凸暴的大手搁在膝盖上,干渴的双唇有道道血口。夕阳把他的侧面扫得片金黄,人的整个轮廓更加清晰:几天的高烧折磨使他双眼深陷,眉骨耸立,颧部凸起,眼窝里时不时飞蹿火星。昏睡初醒的那天啊,这个周身由最结实的筋脉攀结而成的火暴男人,满口粗话,声如霹雳,双手抓狠似铁爪。至今美蒂腹部两腿和下体都在疼,这疼痛似乎让碘酒色的夕阳弄得加剧十倍,她不得不轻轻呻吟,边扶住他拥住他。

他从热辣辣的空气中嗅到了她的体息,那是他最熟悉的。他低头看她被揪乱的头发从颈部蜿蜒而下消失在乳部的青青脉管,还有腹部若隐若现的淤伤。他下下抚动她苘麻似的浓发,又捏了捏她合起的长睫,嗓子眼里发出轻轻叹:“真是个宝物。”

美蒂害怕他听到自己的怦怦心跳,也怕泪水涌出。这些年里她听到了多少昵称多少外号,都是这家伙随口取的。她仰脸看他,脸庞随着他的大手移动,想取得暴打之后的第个犒赏,被他满是血口的焦唇轻轻触碰下。他没有这样,只把嘴巴移到她的耳旁叫道:“大马蚤物。”

“真难听,太难听了。”

“可我喜欢这样叫,大马蚤物。”

“那你就这么叫吧,你怎么都行。你愿怎样就怎样吧,你打我也行哩。”

他扯开布绺看看淤伤,咕哝:“我打得太重了,大马蚤物。不管怎么说,我不该打这么重啊。”

“谁让我是你老婆哩游荡了多半辈子的人,打回来的那天我就明白了明白咱俩这辈子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我爱死你,你打死我。”

廖麦咬了咬牙关,没再吭声。他隐下的句话是:要能那样还算好的呢,可惜我们没那么幸运啊他抬了抬她的下巴,让张脸庞仰起,拇指在她开阔的前额上磨擦下,像要抹掉层桃茸似的。他无法不惊异于这样的事实:妻子比自己整整小九岁,可也是快四十的人了,张脸总是容光焕发,泛着神秘的杏红色。这张脸谁瞥眼都无法忘记,终于成为海滨小平原上最危险的东西。他从她细皱如丝的唇上,从那双墨色泛紫的眼睛上,更从突兀的胸部上,都找不到令人安然入睡的踏实感。几十年了,虽然中间是长长的分离,但毕竟也是老夫老妻了,为什么他接受的是这么多的诱惑诱惑诱惑他爱她,从归来到现在,分秒地爱她,可就是无法信任。

.b2.

熬黄鳞大扁2

“大马蚤物,你知道我为什么扔下切跑回来,冒着生命危险赶来和你过日子”

“因为你想我,天天想我。”

“答得好。还有,我现在告诉你,我还想要这片园子,生世都想要它。”

“你还想要我的头发,你喜欢它,老想把它们连根儿取走呢”

廖麦没有吭声。他想纠正她:不是要和喜欢,而是依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当他心上阵难忍的慌促袭来难以支持时,只把脸庞深深地埋入这头浓发,症状立刻会得到缓解

美蒂把头拱到他的怀中,很快尝到了咸味。她抚遍了他的周身,按他的脸,他的嘴唇,吭吭哧哧说:“你打我吧,我知道自己这辈子就欠你打了。我会忍住,实在忍不住了就那样叫唤。不过现在还不行,你把我打坏了。棒小伙儿,你愿怎样就怎样,我的棒小伙儿,你还是那么有劲儿,真是越长越帅啊”

廖麦在心里说:怪啊,她这股柔顺劲儿真是绝了她直是这么柔顺她柔顺得让个虎气生生的大男人硬是没了主意,什么办法也没有了,最后只得将其暴打顿,这是真的

天黑之前他们回到了屋里。廖麦仰躺在大炕上,望着屋顶说:“唐童手下那些人还会闯来的,到时候我得杀上他们个把。可你看看我身子多虚,你该给我添添勇力了。给我熬锅黄鳞大扁吧,赶紧动手吧。”

美蒂刚才还拐拐走路,这会儿听全身都利索了,仰脸脆生生应了声,抬腿就去隔壁找鱼竿和抄网了。

黄鳞大扁是种罕见的鱼,成鱼长若半尺,体宽五寸,铜黄色,生于湍流砾石,喜欢在暮色中腾跳。这种鱼是廖麦在流浪途中结识的救命之物,今生不曾忘记。它熬出的汤汁能治五痨七伤,使个蔫在炕上的人重新爬起来,两手攥拳,虎步生风。廖麦来到这片园子的第件事就是引清流于湖塘,再铺上白沙与砾石,设法让黄鳞大扁长起来,以备不时之需。他极少去打扰它们,准确点说年里也不曾捕捉次。他走在湖边时看着它们在夕阳下翻腾,铜光闪溅水有声,总是竖起拇指说句:“好样的,好好长吧,替我攒起生劲;时候不早了,嗯,时候快到了”

约莫半个小时的工夫美蒂就从湖边回来了,他在炕上听到了脱大水靴的声音黄鳞大扁啪啦啦敲打盆子的声音,同时嗅到股刺鼻的火药味儿。这就对了,黄鳞大扁身上散发的不是般的鱼腥气,而是枪药味儿,这在当年就被他记住了。他在心里赞叹起老婆:妈的,就是这么个物件,泼辣柔顺,为了心上人能杀人,能当女游击队长瞧她捉鱼的利索劲儿吧,再过十分钟,那条水中生灵的英雄好汉就得被她开膛破肚扔到锅里。他仰躺着,只是不放心,尽管不知多少次教过她熬汤的办法,还是不放心。他撑起身子,扶着门框挪到外间,躺在张长椅上。他要听到葱花在沸油中爆响才行。

油沸了,里面有葱姜八角花椒激灵着,它们潜入三次又钻出三次,这个掌勺的大腚娘们儿才回身抓起把五花碎肉投入。呼呼的水汽油脂都被蔯出,又被把钢铲砍打翻动,刻不停地折腾了会儿,黄鳞大扁这个主角才算登场。这家伙入油锅就发出声巨大的呼号:杀接着是腾起的团紫烟,是顶鼻煞眼的股火药味儿。大腚娘们儿眼也不眯下,伸出钢铲压住它的肥肚子,让它正跳三次反跳三次。黄鳞大扁早在入锅前已被盐水杀死,这是女人残存的仁慈啊;可它是水族中的勇士嘛,它有九条命呢,最后在油锅里还要跳跳,长喊三声。这不是钢铲刮锅的刺耳尖音,这的确是它的三声长喊。最后是它的酣睡梦乡,往另个世界奔走的路上了。大腚娘们儿的腕力不错,钢铲在手中旋出花儿,这是为了老伙计在急油中煎而不煳,为了它不泛出焦黑色不招来丈夫的记耳光。这是场较劲儿的煎炒,煎得水光油尽,紫烟笼罩,五花肉末全跑进了鱼的肚子中。说时迟那时快,她把钢铲放,转身端起了陶钵:钵里是矿泉水,越凉越好,凉得像数九寒冬的屋后水,哗下炝进锅里。这下事情成了多半,廖麦闭着眼都能看到激将的汤汁洁白如雪,滑腻似乳。妈的,大马蚤物干成了。剩下的事情就是半个时辰的耐性,是加蒜瓣加醋加胡椒之类,是喝得额顶淋漓。

“你怎么不喝”廖麦盯住她。

“我,”她擦擦手,“我怕这枪药味儿。”

廖麦不再理她。他口气喝了三碗,开始扳手指骨节了,扳得啪啪有声。美蒂惊喜地盯着丈夫,两眼星星样亮。廖麦将最后口鱼汤咽下,搓搓手站起。他踱到门边,伸手从湿淋淋的抄网里拎,拎出个黑色塑料袋子:

“你是要吃这条鱼,我早嗅见它的腥味儿了。你要等我睡下后烹了自己享用。”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滛鱼

廖麦把鱼抖落在地上:奇怪的是它动也不动,双眼圆睁趴在地上看人。这鱼泥灰色,头颅圆而大,身体瘦小,两个鳍像手臂样抄在颌下看人,嘴巴像人似的绷起。这鱼的表情令人厌恶,从第眼看到就厌恶。廖麦归来之前湖塘里就有这种鱼,他发现它常常伏在近岸浅水边上看田野里的人。有次他用抄网弄出条,给扔在干土末上半天就是不死,两只圆眼还在死死盯人。他气得踢了脚,它在土末里滚动几下,最后仍旧睁眼看人,仿佛不再想回湖塘了。记得当时正好美蒂走过来,她哎哟声拾起,吹着土末,细声细气哄它,重新放回水中。“这种丑鱼贱货该捞尽捕光,剁剁喂鸭子”他觉得四周洒满了它的腥臭气。那次美蒂嘬着嘴巴说:“别价别这样说”

最让廖麦惊异的是后来:天晚餐美蒂连吃了两条丑鱼,结果夜不宁。她像醉了样脸红眼斜,不停地咬他咬他。他不得不躲闪她了,因为她把他的肩膀后背都咬出血来。“哦哼”他抹把血渍放到灯下看着,额上青筋鼓胀。可是还没容他发火,她已经像小猫似的偎住了他,下连下地亲吻不息。

那天清晨起来他就去了湖塘边,刻不停地与伏在近岸的丑鱼对视。他恶狠狠地骂它,还将手掌做成刀状威吓它。它在霞光里直无动于衷。就从这个早晨开始,他专心于研究这个疙里疙瘩的丑陋水族了。

任何辞典里都没有它的记载。些水产手册图表等也翻遍了,没有它的踪迹。个偶然的机会廖麦遇到了串乡乞讨的痴乞士,是满脸脏腻头发打结的大痴士,这家伙见多识广,瞥了瞥它,随口吐出“滛鱼”二字,似乎就指了这种丑类。廖麦又给远在东南地区的位鱼类专家朋友寄上了鱼的绘图,并附以详细说明。个月之后回信来了,专家确定无疑指出这是种罕见的“滛鱼”,东西方都有,并随信抄来了位叫杜巴塔斯的洋人写下的小诗:“水中有滛鱼,名曰萨古斯。征欢深水下,日日易其妻。滛情炽如火,不克餍所欲,行行向草岸,调戏公羊妻,公羊双角上,罩以绿帽子。”

于是很长时间,廖麦都戏称自己为“公羊”。他将小诗抄下来玩味,两口子在热腾腾的莲蓬头下沐浴之后,块儿在落地灯下读上遍,每人吟咏句。

今夜廖麦躺在炕上,听着美蒂在灶间碰撞锅勺,知道她开始烹调自己的美味了。他在想这种鱼的来历:该不是有人偷偷放进湖里的吧以前他曾问过美蒂,她答:“唉,开始就在湖塘里的,土生土长的物件啊。”廖麦未置可否。因为美蒂才是这片园子的真正主人,她用了近十年时间,先是短期承租后来又买下它的使用权,期限是整整五十年个女人,何等气魄,真像个骑马挥刀的女响马。可她那会儿是个妩媚的单身女人哪。如果从头说来,这将是悲惨世界上的个奇迹。这二百余亩荒园第眼见了就令他倾倒:篱笆标划出边界,田地方方,林木初起,还有个大湖塘准确点说是处刀把形小湖,水面往少说也有五十市亩,当时看上去水草芜杂。第眼是月夜之下,是两个人偷偷约会。

那时荒园初建,没有像样的房舍,只有两间板棚。隔壁就睡了女儿蓓蓓。他是逃回来的,迈进园子不会儿就和美蒂相携出门,踏着地银霜来到湖塘边。那天湖边是丛刚刚割倒十来天的菊芋秸子,散发出刺鼻的青生气,有细密的毛刺,可他们全然不顾地躺倒。这是在远离镇子的地方,在海边园子里,他们长时间不吭声,只紧紧拥有。那刻她的呼叫使湖塘里的水族屏息静气。事实上他们把切都忘了。“妈啊,真逮着汉子啦”她大呼声,揪紧了他,泪水洒了他身,洒遍了菊芋秸子。他们站起来往板棚走去时,月光片,他看了看,发现美蒂的后背腹部腿根,到处都是菊芋秸秆的磨伤。

那天黎明前他们轻手轻脚,站在熟睡的蓓蓓前,站了足有个钟点。出门时廖麦问了句:“这是我的孩子”“当然,你这个傻子。”他看着东方的鱼肚白点头:“当然。只有我们俩才能生出这样的小美人儿。真棒啊,完美无缺。”

那次偷偷潜回,他在心底已经下了铁定的决心:归来,放弃切归来厮守啊,块儿整饬这片园子啊,没白没黑地相爱啊人只有短短的辈子,我再也不能流浪他乡,再也不能;我冒死搏也要归来归来

结局却有些平淡,因为那次离开不久美蒂就喜不自禁地向他报告:回吧回吧,唐童已经解除了那道恶毒的禁令,你如今真的可以归来了。

电子书分享平台

杀字出口1

唐童,金矿主,天童集团的董事长,唐老驼的儿子。他如今是整个时代的上宾,却算不得个人,也算不得个好的畜生。在这片临海山地莽野上,人们自古以来就不嫌弃畜生,相反却与之相依为命,甚至与之结亲。海边村子里只要是上了年纪的人,谁说不出两个有头有尾的故事,谁不能指名道姓说出几个畜生转生的领养的活脱脱降下的人名啊。有人是狼的儿子,有人是野猪的亲家,还有人是半夜爬上岸的海猪生下的头胎娃娃。海猪不是海豚,不是人们耳熟能详的那类可爱水族,而是只有这里的渔民才见过的稀罕物件:全身黢黑长毛,像母熊样,以鳍为脚,慢腾腾走遍整个海滩,只等月亮沉下时趴在团茅草里生产。她在为个生守候鱼铺的老光棍生下惟的子嗣。穷人娶不起老婆,只好在茫茫海边的平原和山地游荡,逮住谁是谁,恩爱番,留下自己的根苗。这样的儿女在年轻时脾性面貌与人般无二,愈到老年就愈像个动物:有的像狼脸,有的像兔子,还有的活活长出了对鱼眼。至于狐狸脸老绵羊脸,那已经多到了见怪不怪的地步。唐童由何转生镇子上没人能够想得出。山海平原无边无际,那里面该有多少陌生的畜生。人说:“那家伙是个吓人的怪兽,他的前世准是。”

廖麦在焦思如焚的日子,在门心思归来的日子,在迷狂的日子,最不该忽略的个事实就是:她,美蒂,如何能在离两个威赫的畜生不远的地方,筑起如此诱人的片园子要知道唐家父子是铁嘴钢牙的食人兽,吃人不吐骨头,尾巴扫林木全枯,蹄子跺河流改道,连水库都得崩堤。美蒂到底用了什么魔法在这儿安顿下来口口喂大了自己的“私孩子”

廖麦那时逃亡在外,只被无边的忧思缠住了;他在最初归来的日子里小心极了,走路蹑手蹑脚,以至于妻子大声说道:“你怕什么你这是在自家园子里,在你的地盘上呢你在这里就是个王王,什么都是你说了算”他点头,大声咳嗽,抬头张望西南方有溜山影,那就是金子山,是唐童父子世代盘踞之地。而今唐童已经下山,把大半个平原收在了囊中。唐家父子如今不仅开掘血淋淋的金矿,他们简直什么都干,在山地和海边平原上发了疯地挖和找,要把整个世界翻个底朝天,把海水吸干逼走,让它亮出白骨累累的底子来。这场大折腾终于让唐老驼熬不住,年届九十死了,剩下独生子唐童个人继续疯干。

“美蒂,孩子她妈,你多么不易你是怎么在狼窝里垦出这片农场的”夜深人静时廖麦问着,盯着窗外的星星。

她俯身看他,双美目胜似星星,“怎么说呢咱两口子都算得上虎口余生啊。你跑了,留下我,我还得活,活着等你。当年这是片浸在水里的盐碱苦地,除了芦子野艾什么都不生。冬天北风扑海水就漫过来,春天是扬沙堆岗子,呛得人眼也睁不开。我个人拉扯着刚出生的孩子头跌在黄沙丘咸水洼里,因为村村都不敢要我这个坏女人。我搭个草寮住下,求他们给母女俩条活路吧,他们这才算没有把我们母女俩赶到海里。我垦出小块地,又小块地,在海边栽树挡沙。附近几个好心的村里人来帮我,我把长出的豇豆和萝卜送他们。再后来,我就把这片谁也不要的水洼地租下来了。”

“那时大概唐童伙做梦也想不到这里会变成这样。”

“他想不到,附近小村的人也想不到。”

廖麦夜色里的声音像是被闷住了似的,磕着牙:“我更想不到的是唐童会让我回来,会饶我命”

美蒂的手在他额头上轻轻抚摸,安慰他:“别悬着心了,你该明白事情过去十多年,什么都变了啊。他哪会在乎过去在乎他爹那些事哩他现在忙成了什么”

“可是我会在乎。我什么都记得清二楚。”

“那是你啊。麦子,好老头子,棒小伙儿,你得把我夜夜搂得铁紧啊,你得照答应我的去做啊”

那些夜晚廖麦无法觉天明,甚至无法入睡。他盯视这些夜晚,就像盯视自己的命运。他觉得自己仍然恍若梦中,有时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被眼前这切惊得瞠目结舌。当年的唐老驼是镇头儿,早年在附近山里扛过枪负过伤,回来后权势大得无人可敌。待唐童长大时,唐家父子身边围满了持枪的民兵乡棍,风声正紧的年月,他们干什么都行,声吆喝就能把人打个半死。廖麦生都会记住那个数九寒冬那个无月之夜。

切都是美蒂引起的。

那时这个守林人携来的小姑娘已经长得像模像样了好像在个角落不声不响地开成了朵花。廖麦第次见到她就愣怔了,像被刺目的阳光灼伤了眼睛:下僵在砖墙角上,接着双手护目整整刻。他缓缓移开手掌,目光再也不离这朵逼人的花,嘴巴张大,如同痴士。对面的她也差不多,也在那刻凝住了神,动不动,任对方的火光在脸上烧灼。

廖麦当时在镇外读书,对这里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哪想到这是唐家父子早就盯上的姑娘唐童只盘算着过几年跟她成亲呢。廖麦这个长腿小子像被古怪的神灵牵住了,连三天三夜倚在墙角上,简直粘在了那儿。第四天夜里响起了轻巧的猫蹄声,他闭上眼睛等待自己的命运。小猫爪捂在他的脸上,接着是铺天盖地的野花香气把他熏蒙了。他最后刻也弄不明白自己的双手是怎么游走的:竟摸到了她的紫花小衣服,在她小小的胸窝那儿抖动。她亲了他的额头嘴巴,迷于他毛茸茸的小胡子。时间像铺下了地娇羞的花瓣,正由把吝啬的扫帚将其扫走。扫啊扫啊,这样不知多久,突然打闪似的,几道手电光柱齐射过来,生锈的刺刀刷地逼住了他俩。

杀字出口2

廖麦后来的几个夜晚都是在地窨子里熬过的。五六个乡棍轮流看押,用尽办法折磨他,所受的苦楚生难忘。最后几个白天又让他终生蒙羞:那些家伙竟将其捆在街口柱子上供人观看,看个丝不挂的人,个下体被抽烂了的人。灿烂的阳光下他垂头闭目,真想死了之。他能活下来,全靠想她的眼睛手胸窝,他已经无法在这个世界上与之分离。

他还遍遍想着与老父亲永别的日子:老人弥留之际握住他的手,暗暗塞给张字条。他哭啊哭啊,送走了父亲才打开那张皱纸,原来上面写了让他交还借来的东西:这东西就藏在个地方,千万要找到还给那个人。那人是个开金洞子的他按纸条上说的,果然从个地方找到了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

他小心翼翼携了东西去金矿,打听着。那天他记得在山路那儿被道红绳挡住,许多过路的人都在等待场爆破。有人在那儿摇小旗子,接着山摇地动,刚刚还挺好的道山坡被整个儿掀掉了“嗬咦真厉害,踢啊踢踢啊踢”个没牙的老人呼喊着,旁边的人都随声惊叹:“踢啊踢踢啊踢”就这样,轰然塌下的山岭和那三个字同时刻进了他的脑海最后好不容易打听到了物主:个老矿工,原来是唐家父子的仇人,三天前死在了洞子里。那天已近黄昏,他知道父亲的嘱托落空了,再也无法物归原主。往回走的路上,他找个背人处打开包裹,马上惊呆了:“踢啊踢”

廖麦白天绑在柱子上晒,让人围观,夜里仍要投入地窨子。最后几天他整夜无眠,直在想:老矿工如果活着,定会把包裹送给唐家父子的父亲直阻止对方这样做,自己却落了个凄惨的结局。老矿工真该活下来啊。夜晚的辗转反侧,使下体凝结的伤口又流起了血。脸上耳朵上全是划伤。天亮时他被踢出地窨子,唐老驼指着他的脑门说:“三天后进山开洞子去”每个字都如同炸雷,他知道:生的苦役开始了。

只有三天的时间了。他要在乡棍押人进山之前逃开,离开前只想做两件事:为父亲也为那个可怜的老矿工报仇;然后再去见美蒂起念之后他不吃不喝,全身的伤都不再疼痛,眼前只交替出现两个人的面庞:父亲和美蒂。

漆黑的夜晚来临了。美蒂生都会记得那夜:最后只狗的叫声平息之后,整个大街上点声息都没有,简直静得吓人。突然,声呼嚎暴发出来,随之是枪声,喊叫声刺刀碰撞声啪啪奔跑声交织片。整个镇子瞬间大乱。美蒂知道出大事了,直战战兢兢伏在小窗上,听到有人急急拍打就拉开棂子。

个脸上满是黑烟的人爬进来。他进来就紧紧相拥,喘息声吓人。

“是你干的”

“是我。”

“怎么了”

“只差点”

“天,快跑吧,快啊”

“你要等我”

“快跑啊”美蒂哭着哀求。

廖麦的双眼在抹成漆黑的脸盘上变得尖亮:“你要应我你应我的话”

她抱住了他的腿:“我应你”

“再说遍”

“我应你”

廖麦翻身跳出窗子。与此同时,美蒂听到了石头街上的嘈杂,听到了唐老驼像濒死的老兽样挣扎,大口呻吟,沙哑的呼叫直传过来:“哎呀我的妈呀,咝咝,跑不了他咝咝,咱使斧头剁使刀子捅,抓住他就大卸八块,人见人杀呀”

电子书分享平台

两世血仇

个粗黑个子总是进入廖麦梦中。这家伙中上等身个,长得浑实,面容和蔼地看他,只不说话,用手枪模样的打火机点火,抽烟时总是礼让下。廖麦觉得面熟,却记不起这人的姓名,梦醒时出身冷汗。他料定这人要在梦中做点什么,果然,接下去他发现这家伙溜开了,装作在湖塘边洗手,从衣兜里摸出几条泥灰色的鱼放入水中。他惊呼声,立刻抓起杆三齿耙追过去,那人却眨眼遁了。他彻底醒了,坐在那儿呼叫痛惜击节,美蒂不得不次次安慰他,像拢个大孩子那样将他抱在胸前。他推脱,翻身挣出,直望着窗外湖塘的方向说:“那种鱼不是土生土长的,那是唐童偷偷放进去的”

美蒂无语。她什么也说不出,泪花闪闪。她觉得小腹下体,又阵阵疼痛。“棒小伙儿,我担心落下病根,再不能好好要你了。"

廖麦充耳不闻,只迎着窗外咕哝:“我今生后悔的就是那天夜里没有把唐老驼杀掉。没有办法,那时到底年轻啊,师傅又赶在前边去世了。”

他习惯地把手指骨节扳得咔咔响。美蒂问:“师傅谁是师傅”

廖麦不答,仰面躺在了大炕上。他悔恨没有早天见上那个老矿工,估计那会是个高手。他相信老人临死会恨个人,这人就是自己的父亲矿工的老友:本村小学老校长。

老矿工生前都是找老校长倾吐心事,让老友帮自己拿主意。他的独生子因为筑屋与乡棍争执起来,唐老驼就让人捆了送到上边,两天后遣回,又关押在满是血腥气的地窨子里。那独生子是个火暴脾气,乡棍揍他下,他就骂句唐老驼。最后唐家父子大恼,亲自上刑,折磨的花样天变。老矿工夫妇摸到地窨子里看,儿子已经伤痕累累,人瘦得脱了形。两人给唐老驼下跪,跪不起,直到从黑窨子里领出人来。可是刚筑了半的屋子已被推倒,儿子见满地破碎的砖木,口血吐出,再也没有站起来。老矿工埋了儿子,找到老友说:“我穷得什么都没有,我只有包踢啊踢。”老校长全力制止,硬是把东西夺下来,说:“使不得,使不得啊我替你写张诉状吧。”

诉状写成送走,半月后却落到了唐老驼手里。他站在街口上蹿跳呼喊:“反了反了,歹人谋反了”唐家父子最恨有文墨的人,认定老矿工儿子这之前所有行为,皆受老校长唆使。乡棍们摆下案桌,唐老驼在桌前坐定,两边站了背刺刀的人。老校长刚刚被押到案前,老驼就拍打惊堂木,每拍下,就有人上前猛踢下老人的腿弯。“踢啊踢踢啊踢”老驼又拍又喊,“不由他不招,招出几个算几个,然后绳儿捆了踢啊踢踢啊踢”

老校长两腿都给踢烂了,再也站不住,最后的日子只得被拖拉着过堂。老人直关押在地窨子里,身边放碗馊食。他知道剩下的时光不多了,对看押的人要求两件事:要自己的眼镜,要儿子来见面。唐老驼听说了,哼哼着来到地窨子里,啪声把眼镜扔在地上。老人往前爬了步,快要取到手里时,老驼就伸脚碾个粉碎,吆喝:“想见你儿人要谋反连亲生儿子都不喜你想走得利索就快些供出来吧”

老校长咬牙不语。

“供不供”

老校长闭上眼睛。他这时满脑子想的是个字:走。可他牵挂自己的儿子,这合眼,儿子就再也见不着了,好孩子做梦也想不到父亲是这样被折磨死的。他还想起自己的老友,想起为老友藏下的那包东西。他的牙齿咬出了声音。

“来人哪,给我撬开这副老牙帮”唐老驼大喊。

伙候在地窨子外边的乡棍呼下冲入,唐童也跟进来。唐老驼气得嘴巴咧得老大,手指着老校长,上气不接下气叫着:“把他吊了,吊了,只让大脚趾沾地,嗯”

老人被吊在角落的个木架上。唐童凑上去摸了摸,果然只有大脚趾沾地,就问:“爸,这里有甚讲究”“让他多抵几个时辰。”

这是个冬天,刚刚数九的日子。老校长死了。

老人死前总算见到了儿子。廖麦从小没有母亲,是父亲手拉扯大的。那天他从外面扑进家门,见不到父亲,头闯到大雪铺地的石头街上他在地窨子br >

返回

上一页

点击功能呼出

下一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刺猬歌 倒序 正序

《刺猬歌》本章换源阅读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