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歌》 第 3 部分阅读

树木,树木啊,狗日的树木啊,绿蓬蓬无边无际,看了让人害怕,让人恨得咬牙咔吧咔吧响那么多会喘气的东西都在树林中胡蹿乱跳,反了它们

砍倒大树啊,放火烧荒啊,烧得满山遍野烟雾腾腾,像山炮火铳齐开家伙那样,只差杀声震天了。唐老驼背着崭新的火铳,因为他接连从上边要来几十杆火铳,理由是:海岸又广树林子又密,老山老岭的,没有武装可就完了。

口气砍了九年大树,眼望去天地透亮了。新生出来的全是灌木,是更远处的林子。切都将有个了结,镇上人与林中野物唇齿相依你来我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日子,从此将去不再复返。就在林子逐步消失的日子里,唐老驼让人把个斗大的喇叭架在高处,连三天三夜朝着林子深处呼喊:“各野物听好,趁着林子还没全完,该变人还俗的就上紧点,咱是既往不咎;想逃的就快些撒丫子,别到时候被子掀露出毛刺刺的畜类身子,谁见了都不好。日子不多了,上紧做吧,莫怨本官不打招呼啦,啊”

喊过之后,镇上并没有出现许多陌生面孔。原以为精灵们会尽早归附镇上,结果没有。人们议论:“许是老驼等劳力使,许是计哩。它们八成是害怕火铳,这物件扳机子轰嗵声,打雷似的,猫啊狗啊哆嗦下尥蹄子就蹿,想想林中野物又会怎样”“那它们逃了哪去剩下的边边角角盛不下那么多呀,别处又没有棘窝这样的大林子”“谁知道,许是跑到了外国。外国人眼珠蓝莹莹的,大多是野物变的”

唐老驼治下的棘窝镇因为过于专注那三件大事,只忘了件小事:吃饭。有天早晨全镇人都发现没饭吃了。

唐老驼治镇以来惟次蔫了。他咕哝:“我老驼大江大河都过来了,想不到小河沟里翻了船。”他饿得背不动铳,老婆草驴宰了只野猫给他和儿子吃了,他才缓过劲来。几天断粮,全镇的鸡狗鹅鸭后来又是为数不多的几只猫,悉数入锅受烹。树木叶子和皮也全都掳光了,这时候才有人后悔砍树。草驴本来就是瘦长身个,这会儿饿得系不上裤子,动不动就掉下来半截。老驼骂她:“你这个不长进的东西,越饿越马蚤”草驴把裤子提上说:“驼呀,孩子都这么大了,快别这么说,还是想法出门弄些粮食来家吧”

唐老驼拖着火铳出门了。有三个乡棍跟上他,刚走到半路就趴下了。老驼去了三天,回来看全镇人饿死了四十几口饿昏了多半他自己却是红光满面,两眼有神,火铳又背在肩上了。草驴牵着唐童迎上去,刚喊了句“救命”,就没有力气了。老驼手挽住老婆手扶起儿子,对躺在地上眼巴巴看着他的镇上人喊道:

“俗话说万物土里生,咱干吗不直接吃土我这回出门算是知道了,咱从今儿个开始吃土”

人们面面相觑,老驼却当众示范:伏下身子扒开层浮土,再扒,将湿土中的块锈铁扔开,再扒土太粗了,他骂甩手,让人取来把锹。层层挖开,三尺深了,姜石层也露出来了,下面才是黑细泛油的黏土。他取了块搓成拇指粗的细条,然后从端吃起来。全镇人都笑了。

两天后所有人都开始吃土。第三天有人向唐老驼报告:镇上吃土的人中,有多半死了。唐老驼气得大骂:“这些馋痨恶鬼见了吃物就下狠口,不噎死才怪也罢,有的人祖上三代是霍家后人,他们肠子细薄食不得土,他们死了活该”正骂,唐童过来了,说我妈也死了。老驼看了看捂着肚子死去的草驴,慨叹:“想不到啊,你也是隐下的个霍家后人”

又过了许多年,镇上人才停止食土。不过开始吃全粮却不再习惯,不得不掺进些泥巴。那些饥饿的年代啊,死也不忘的岁月啊,唐老驼对长成了半大小伙子的唐童总结说:“坏事总会变成好事这来饿死了些人,可也纯洁了队伍:霍家后人全饿死了”唐童眨着眼问:“就个也没有了”老驼沉着脸望向北方:“也不能大意啊,那个霍老爷不是坐楼船装死入海了吗或许他们会从海里上来”

这话刚说过没有几天,棘窝镇就发生了又件值得载入镇史的大事:失踪几十年的良子回来了不仅是他,还手牵手领了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有人说个穿了蓑衣的女人把他们送到镇子边上,俯身亲亲孩子,就离开了。

镇上的老人大多饿死了,剩下的几个也认不得故人,因为良子离开这儿实在太久了。瞧这个浪子如今变成了什么:胡子白了,头发又长又乱像没有沤好的苘麻,脸上是枯树皮样的深皱,衣服等于没有,因为大致由树皮破布之类连缀而成。他身边的女孩倒是精神,大眼水生生的镇上人从未见过这样的大眼睛,看上眼,记上生。小姑娘身上是件马兰草织成的小蓑衣,看上去金晃晃的,俊美精巧极了。

既然没人能辨认良子,那么唐老驼是绝不放心收留他们的。他摆了案桌审了三天,再问的只是这样几句话:“你这么多年究竟蹿到哪里去了以什么为生这小女孩又是怎么来的”

食土者2

良子答:“那会儿镇子呆不下了,俺自愿做了守林人。这孩子嘛,是我在林中捡来的个孤女,俺俩相依为命。”

“我可不信你的鬼话。我到死也不信。”老驼叼着洋烟说。

唐童在旁边直盯着小姑娘看,吓得她藏到了良子身后。老驼又说:“保不准你们从海里上来,是霍家后人哩”良子双手大摇:“不是不是,真的不是我是良子,我不过想叶落归根。”

这会儿唐童突然伏到了父亲耳边,咕哝了几句。老驼笑了,喊:“来人啊,挖团泥巴来”

泥巴来了。老驼说:“咱镇上,只要不是霍家后人,没有不敢吃土的”

良子皱着眉头四下看看,然后伸手抓过了那团黏土。他小心地吹了吹,又剔去几粒粗砂,慢慢吃了起来。

献给绝色美人1

“麦子啊,我的麦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知道人世间没有比你再倔的汉子啦”

“知道就好。”

“你生出了个念头,会条道走到黑哩。”

廖麦坐起来看了美蒂眼,又仰躺下。他直在看窗外的星月。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不对。因为那可不是什么念头。你以为那是睡觉类的事儿,只是股念头那可不是。”

“那是什么”

他的眼睛从窗上挪开,盯着她的脸。此刻这张脸遮在暗影里,只有双眼睛在熠熠闪光。他注意到她稍稍有点胖了,很快就要有两层下巴了。他抚摸下她的肩和臂,但马上就把手移开了。他把头转开,仍旧看着窗外:“咱用句书面语来说,就是我对自己对自己颗心的忠诚。你别笑我的咬文嚼字,因为我不这样说,就找不到更合适的词儿。对我来说,或者忠诚,或者死亡就是说,我如果背叛了自己,我宁可去死。”

美蒂时无语。她紧咬嘴唇抑制着。她知道自己不会像丈夫那样说话,但完全明白这些话的意思,明白他在关键时刻真会孤注掷的。她只在心里默祷那个时刻不要来至少是晚些来再晚些来。可她不知道该怎样阻止这是她最深处的恐惧和疼痛。她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她害怕的是自己的丈夫并不知道妻子为何恐惧恐惧到什么程度但她心里明白自己有多爱他:丝丝永远永远的爱,还有依恋。当然,他们之间也曾发生了些事情,但却不能因此而否定这种爱,绝不能哩在眼下这种困难的日子里,她越发这样认为。

廖麦把头蜷在她的身后,这使他整个人都笼在团阴影里。他像问这团夜色:“那你以为,我们这片园子真的要肯定是要卖给唐童了”

“我说了呀,咱会拼命顶住哩。咱们会顶到最后分钟,除非反正得咬紧牙顶住啊。”

因为她的最后句话,他特意伸手摸了摸她的嘴巴,发现牙齿真是咬紧的。多好的牙齿,洁白润滑,有时让人看眼就会心头发紧。他摸了会儿忍不住了,因为他的手正被这牙齿咬住:轻轻的,含住,舌头的抚摸。他坐起,偎在她的胸部,像是寻索自己那块永恒的面包。这样会儿,他被湿湿的东西惊了下:她的泪水正滴滴落下。他想安慰她,可是没用。“前天我打得太狠了。从来没有这样,我当时昏了。对不起啊,老婆,如果让小蓓蓓知道了,她再也不会理我了我算什么啊”

“孩子这辈子都不会知道。”

廖麦下下抚摸她的后背,牙齿磕打着,说下去:“我可能是被逼昏的,或许这段还有些疯了。眼看着唐童寸寸吃光了山区和平原所有的庄稼地村子园子水塘,心都碎了。他这个金矿主自从变成了天童集团董事长,就成了个杂食怪兽。看看四周吧,谁能阻止他他自己有排排警车,保安跟在后边开过来,再要哭就晚了。他对我们已经是够客气了,让那些体面的头头脑脑来当说客,他身边的人也亲自登门这面子实在太大了,我知道这是你的面子,而我,从来都是他的死敌。”

美蒂的泪水倏然止息:“别,别这样说了好不好”

廖麦感受着妻子其实他们这样日日相偎的日子只有十年,她每天里都是他的新娘,因为这样的日子来得太晚太不易了,可以说是大把的血泪换来的我谜样热恋的宝物啊,你这会儿心跳为何如此急切慌促悲伤绝望愤恨不,肯定是无边无际的爱情这个时代最为稀有之物,今夜却在诱惑你和我。

夜深了。他们无法入睡。许多天里都是这样。不过像往日催眠曲样的叙说没有了,代之以凝重的向往的语气。每逢这时他就有点咬文嚼字了,好在妻子对这些早已习惯:“我奔跑得太久,全身落满了伤疤伤疤又叠着伤疤。最绝望的那些日子里都在想着你,后来还想着孩子。我是个亡命徒个孤儿,最后进了大学校园,又有了公职,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可我还是不能停下脚,因为心里还在疼,疼得忍不住。我知道只有找到你才算找到了家多么不容易啊,你真了不起,不光活下来,还筑起了这么大片园子个农场,甚至在这里为我准备了大间书房我知道只要回来了,再多的辛苦都不算什么,我们可以从头开始过人的日子了,咱要像绣花像写字样点点侍弄这片农场。再累再苦也不觉得了,我们又起苦干十年,把它变成了眼前这个模样。我从来没有这样满足过幸福过,你心里明明白白。我开始在雨天在夜间读书了,并且随手记下些字。这些字乱极了,你看不懂,我也不指望你来看它。我前几天告诉过你:我要在空余时间写部丛林秘史,这可不是说说玩的。因为如果不能个字个字记下来,山地和平原这些事就成了场梦,我们家我生生死死的经历也成了梦,完了也就完了。写出来,全写出来,这个心愿好像隐藏了三四十年呢我相信父亲活着也会这样做,他会摸出被唐家父子再砸毁的老花镜,个字个字去记下来。如今他的儿子要做这件事了。我将把这些字献给个人,我笔画记它的时候,都在想啊想啊,直想着那个人”

献给绝色美人2

夜色深浓,四周越来越静。远处湖塘里有嗵嗵声传来,廖麦知道那是他的黄鳞大扁。它今夜像他样激越不安。是的,只有这种鱼才能在深夜高高地跃动。

“那个人那个人是谁”

廖麦还顺着刚才的思路说下去,语气非常肯定:“是的,我要把日后写成的东西献给这个人。”

“那人到底是谁啊”

“位绝色美人。”

“啊啊这是真的”

廖麦坐起来,“真的,当然是真的了。不过我们算来也有二十年没有见面了。”

“我真忌恨这个人哩。还好,二十年没见了,你是和我在起。”

美蒂移动了下身子,这样窗上的星光如数洒在了廖麦的脸上。她回身去看丈夫,半晌无语。又是湖塘的嗵嗵声。她笑了,笑得很难看,但夜色里廖麦看不清。她开口说话时白亮的牙齿倒很清晰地闪动:“那个人真就长那么好看你可从来没使这样的口气夸个女人家。”

“岂止是好看。我说过,她直在我心里,我辈子都忘不了。余下的时间我就为她做这个,在自己的园子里做。”

美蒂想从炕上下来,可是动就是阵疼痛,下身尤其痛得厉害。她抚抚头发,头皮也在痛。好像是这痛促使她说出了下面的话:“如果园子非要搬迁不可,那你读读写写的事儿就得耽搁了。”

廖麦声震夜色:“所以我要守在这儿。你会看到我怎么守在这儿。”

余下的时间只有黑夜,没有声音。他们都不愿出声儿。有根弦绷在夜色里,绷得越来越紧,它可不能断掉。在美蒂记忆里,丈夫归来的十年中从未得过这么重的病,这次真是可怕啊。他自己也知道身体走到了个坎上,所以才让她熬起了黄鳞大扁。他对这种枪药味儿的鱼简直有点迷信。美蒂想起了个极其重要的事儿,但经说出却下缓和了整个夜晚,她问:

“我想知道她,那个女人,她现在哪儿”

廖麦摇摇头:“这个嘛,大概是你最不愿听的了。她死了。坏消息是点点传过来的,最后我才敢相信,她真的是死了。”

美蒂直屏着气,这时长长地吐出口。

心花怒放1

周末这个字眼儿了不得。这两个字真是要命,个年近五十的男人竟然听不得它,听就变得兴冲冲的,两眼就要烧起快乐的火苗。他心里总是盘算:再有天就是周末了,我的小蓓蓓就要回家来了。可是后来这样的盘算总要落空,她竟然连两个周末没有回家,而这在过去是从来没有的美蒂说:“孩子大了,她如今是个部门的负责人了,她怎样忙你都想不到”

廖麦当然想不到,因为他想不到个稚气逼人的小娃娃怎么就变成了个决断事情的人。想不明白索性不想,只想她安静的样子笑的样子,想她从小到大的个个细节,而且乐此不疲。他曾经想过:美蒂能为自己生出这样的个孩子,简直是建立了奇功大勋,将来犯了什么过错都可以原谅。他只想了“过错”两个字,还从来没有想到“罪过”。只有近来他才稍稍试过这两个字如果是“罪过”呢

小蓓蓓二十岁了。其实她成熟得远远超出父亲的预料。她在他眼里永远是个娃娃,朵不可触碰的娇嫩花瓣,露滴颤颤欲坠。美蒂私下议论说:“孩子比我当年还要好看她比妈妈强多了,她合起了我和你的优点哩”廖麦不知该怎么说,他对蓓蓓失去了所有的比喻,因为淹掉切的疼爱和怜惜会让人陷入迷茫。美蒂说:“你瞧她顺顺溜溜的,两条腿多么长看她的手啊,小手儿,指头倒这么细长看她的眼,这才是真正的紫葡萄呢,以前对别人都是胡乱比喻哩小家伙啊,像头花鹿样,该安静的时候安静,该蹿跳的时候小蹄子刻不歇麦子,你嗅到孩子身上的香气了吧她进来满屋子都香,这可不是什么香水呀胭脂呀”廖麦乐于听妻子这番数叨,他真是佩服她头脑的清晰和旁观的眼力。不过他始终不明白:既不是香水之类,那为什么会这么香呢为什么还能是什么对此美蒂毫不犹豫地断言:

“是身子香真的,千万个人里面也没有这样的小香孩儿”

廖麦永远不忘她那种肯定自信的神气,只是有些胆怯,问:“直会这么香吗”

他记得美蒂当时眼睫垂了下,咕哝:“谁知道呢,般做闺女的时候是不会有点点改变的”

她的话倒让他回想起妻子十几岁时的气味。那当然是不会忘记的,那是茫野之气绿草的青生气,还多少掺杂有点麝香味儿。可那是多么使人迷恋以至于深陷其中的气息,这气息无所不在,先是从胸窝那儿弥漫开来,逐渐形成团无色无形之雾包裹了她,到了夜晚又悉数蓄入头发之中。这密挤如苘麻的浓发啊,让他长时间把脸埋于其中。至于后来她走向成熟,她与他潜回之夜怀上孩子的那个时刻,这种气味就变得更加浓烈了有几次差点使他晕厥。再后来呢他极力回忆,这会儿想点点还原某种气味,竟发现这是十分艰难的件事。他记得美蒂在用大剂量的化妆品遮掩身上的鱼腥气:她越来越贪吃那种模样丑陋的鱼,结果老要沾上它的邪味儿。尽管如此,他还是能从中分辨出那种令人不悦的气息,因为它是从汗腺中分泌出来的。每当她大呼小叫“妈呀,真逮住汉子啦”的时候,股混着泥腥和水草藻类的气味就疯狂弥漫,不可遏止,这浓浓的气息仿佛将他托举在半空,又让他觉得自己在浓得化不开的泥浆中挣扎游移,最后连软着陆的机会都没有:纯粹是砰嚓声掉下来,跌得七窍生烟。他忍不住问妻子这是怎么回事妻子用张大嘴撮成的小嘴巴下连下亲他,说:“傻孩子,还用问吗,你老婆是劳动人民哪,整天泥把水把的;怎么头晕悠悠乎乎那就是你老婆好啊你老婆过了这个时候就不再夸口了:你打着灯笼也难找你你你这个掉进蜜罐子的福人”

廖麦再发现,美蒂每到夜晚柔情蜜意的时刻,立刻变为个野性而傲慢的高高在上的女王了,而自己却越来越退向个角落那儿是专为笨手笨脚的书呆子准备的地方。也许正因为如此,妻子才不止次劝阻他:“少看些书吧,少划拉些字儿吧,那不过是你从大学堂里染上的毛病,不得不用这种方法解闷儿罢了”

小蓓蓓与母亲无话不谈,母女俩在起嘀嘀咕咕时,廖麦心上空得慌。他这时总要走近她们点儿,小蓓蓓这才转向父亲。孩子偶尔搂住他的脖子,让他的胡子扎扎叫叫。她的个子快像母亲样高了,可她还会做鬼脸“蓓蓓,蓓蓓啊”他这样叫着,在书房里搬动几本书,想让她看,又小心地剔掉其中的本,她大笑。

她是他心中的花,永恒之花。

她真是香透了这个家,这个小花鹿蹄子她的外号就这么产生了。她从来没让父母忧心,除了毕业就业这关孩子早年上学,考的是大学专科,所民办学校。“她太贪玩了呀,要不她会上第等的学校。”美蒂嚷嚷着,长时间心有不甘,到了孩子就业的关头更是焦躁无比。最后他们总算松了口气,蓓蓓找到了家相当不错的股份公司。可也就是年多的时间,这家公司又被天童集团收购了,它转眼之间姓了唐廖麦得知这个消息后立刻做出个决定:蓓蓓要离开那儿“那她去哪儿你得听听她自己想些什么啊”美蒂有些急了。廖麦说:“孩子嘛,就回家来我们有两百多亩的农场呢,咱家正是需要帮手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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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花怒放2

小花鹿蹄子压根儿不把父亲的决定当回事,她亲父亲的耳朵那儿,对耳朵上的块疤痕特别感兴趣,说:“这肯定是流浪在大山时冻的吧”父亲苦笑下,不想在这刻讲疤痕的故事,只说:“孩子,公司换主人,你就不能在那儿呆了。”小蓓蓓大笑:“什么呀,还是我们原来那些人,不过名义上变了。谁认识那个老童是谁再说天童集团收购的公司呀企业呀多得数不完,我们小职员才不去管它呢,照旧还得上班下班。”

廖麦发现美蒂与女儿的意见完全致,她甚至说:“谁的公司都样,蓓蓓如今拿钱还多了点呢”他那个周末是说话最少的天,因为他在心里直重复句话:不,这可不样。

时间晃又是多半年过去,小蓓蓓竟然升任了公司某部主任,工资成倍增长,奖金则是数倍增长。美蒂兴高采烈:“咱的孩子就是不样啊,你看到了吧”廖麦严肃地向她指出:“她已经有两个周末没有回家了”“这不算什么,这说明她忙嘛”廖麦声声生硬地告诉她:

“我想让她像过去那样,每个周末都回家。”

紧接着的个周末小蓓蓓回来了,她进门就扑到父亲屋里,嚷着:“听说有人生气了”廖麦故意板着脸应道:“是啊。”

股比往日浓得多的香气使廖麦抽了下鼻子。他抬头发现孩子比过去胖了,耳朵上多了副金闪闪的坠子。孩子依偎了下,正想离开却被他喊住了:“你已经够美了,你不需要金子点缀自己;更可惜的是,我的孩子本来完美无缺,这会儿却让什么把耳朵扎了个洞”

蓓蓓刚要说什么,抬头发现父亲阴沉的脸上,那双眼睛里有浅浅层泪光“天哪,”她哈气样叫了声,怔在原地,然后轻轻取下了耳朵上的坠子。

蓓蓓再也没有戴次首饰。

这个周末又来临了。辆酒红色的车子碾着满地暮色开进园子,几只鸽子旋起,复又落在车后。“小花鹿蹄子”廖麦在窗前已经站了许久,这时见到车子就喊了声。他大步出门,可是阵头晕又让他放缓了脚步。他看见美蒂已经早他步站在了门廊里。

“小花鹿蹄子,来,爸爸有极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谈,要征求你的意见”晚饭后,廖麦把女儿叫到了书房里。

小蓓蓓秀美的脸庞似乎苍白了点,进门就倚在了高靠背木椅上,微笑着,掩饰着丝疲倦。

“是这样,”廖麦坐在她的对面,“可能你什么都知道了,唐童要逼我们扔下园子,把我们赶开。他要在这里盖工厂,从西边南边直盖到大海边,我们的农场挡了他的路。”

“他愿出多少钱呢”女儿像个行家里手,这时面部的微笑没了。

“哦,好孩子,这远远不是个钱的问题。”

“可是我们先要确定对方的出价。据我所知,以前唐老板买四周的类似地方,每市亩只出几千元这是荒唐的我们如果依照这样的价格不过是换了百把万,当然,我们的房子树木和其他还会有些补贴,但也没有太多我们用这点钱连同样大的荒地都买不来这肯定是不行的”

廖麦惊疑于女儿的精确和熟稔,先是大张着嘴巴,后来点头:“是的,这就是血腥掠夺。他直在这样掠夺。我们最后只好扔下园子,或者出门打工,或者到西河去重新找块大荒租下来”

蓓蓓睁大眼睛:“西河口老珊婆有些房子,从那儿往西走二十多里就是水洼地了,没有人烟”

“是的,就是那里,就在老珊婆西边二十里唐童想把我们逼到那里,答应我们的钱要多得多。可我说过孩子,这不是个钱的问题。”

“到底多少钱”

“我的小花鹿蹄子,这得问你妈去。我说过了,这不是个钱的问题。”

“那到底是个什么问题”

廖麦看着女儿耳垂上尚可辨析的那两个洞眼,叹口气,捉起了她的两只手。修长的手指很小的时候他只见过她面,她在睡梦中,他动她,她就紧紧握住了他的根手指,是食指;她还在酣睡,他站着动不动那个月夜如在眼前。他咳了声,把她的手放下,抬头去看外边。云彩遮住了月亮。“孩子,你该多知道些过去的事情,这片山地和海滩平原的事情,因为转眼你就这么大了,世界变得真快”

“我常听你和妈妈讲过去啊”

“不,那还远远不够,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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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蛹1

美好而神秘的饥饿年代缓缓消逝的日子,是逐渐告别食土的日子。许多人相信神灵在用种特殊的饥饿疗法医治这个世界:将流动着霍家血脉的人剔掉。最艰难的时光镇上人还指望啃食树皮和叶子,可是自占山的响马再到唐老驼几年下来,全镇街巷上已没有棵树木。平原上的某些小村眼望去还有两棵高树,这在镇上人看来简直是耻辱的标志。后来食土法门开,红光满面的人就多了。可惜这些人徒有其表,胖而无力,比如说眼看四处的灌木生出来都不能砍伐:提不动镢头。

那时小廖麦衣兜里装满了指顶大的炒泥丸,天到晚咯嘣咯嘣吃。他天早上踏向街头,发现昨天还见过的男人女人都睡在了冰凉的石板地上。他摇动呼喊他们,个个就是不醒。从那会儿他才知道:长梦等于死亡,睡着,直睡着,就成了碍事的物件,就得埋到地下了。母亲早亡,父亲千方百计要让独生儿子活下来,他见小廖麦吞吃黏土的难过相,就为其炒制了泥丸,它们变得香喷喷的,小廖麦高兴了。

他嚼着泥丸跑出镇子,在大海滩的灌木丛中来去自由。这里没有人,也没有大野物,它们随着大林子起消失:镇上人说变成蓝眼人跑到大海另面去了。沙地上的些小动物,如小蜥蜴小蚂蚱蝴蝶们,都成了他的知心好友。他的到来是灌木林中的小小节日,小野物们围上他说东道西,打听镇上的趣事,还好奇地看他解了裤子撒尿。它们盯住小廖麦突出的不停喷吐水流的小管子,大呼小叫:“天哪,原来洪水就是这样泛滥起来的呀”

刺猬出现了。它们羞红的小脸灵动的眼睛,更有身带着尖刺钉的衣装,都让小廖麦惊喜不已。它们带领他串遍了最偏僻的角落,从那儿找到了最甜的浆果。因为只只老熊于两年前走开了,所以海滩上所有的野蜜都归小廖麦所有。刺猬每找到处野蜜就要放声歌唱:那歌声如同风吹柳叶,沙哑而温情,让人听就要陶醉倒地,仰卧于热乎乎的沙地上再也不想起来。

小廖麦自己次也没有找到野蜜,这事只得依仗刺猬。他将生不忘那种源于茫茫海滩的甘味,那种切甜汁都不能取代的东西,是能够解掉十八辈馋虫的美味这味道让他第次知道了自己拥有多么发达的味蕾,知道了茫茫荒野里最大的秘密其实就是隐藏的野蜜。

可是他必须让刺猬带领自己游走,然后在它们的拍手歌唱中起陶醉。有天他躺在热沙上半天了,直在倾听刺猬的咳嗽吭吭声时不出现,它们也就时没有影子。他仰脸看天上游动的白云,想着父亲:偷偷戴上眼镜,不时瞥眼窗户,听到响动赶紧把眼镜藏了。他想着想着饿了,伸手掏衣兜里的炒泥丸,这才发现兜里空空的。他想野蜜想得心疼,饥饿像锤子样咚咚敲打胸口后脊梁。他两手在沙子上挖找划动,想找到不小心撒下的炒泥丸。这样翻着,突然沙子里露出个紫红色的东西,闪着荧光。他又扒了下,整个紫红色的东西全暴露在了阳光下:个大大的红蛹,比人的大拇指还要大,像成熟的枣子那样的颜色,身上有三个小眼睛似的斑点。他小心地捧起来,刚用三根手指撮起它的屁股,它就轻轻转动起尖顶。他相信它在说话,它使用的是自己的语言,这就像哑巴说话靠打手势样。

“我从哪儿才能找到我的刺猬朋友啊红蛹儿帮帮我吧,你只要向那个方向动动你的尖顶,也就等于是伸手指路啦”他这样央求,看着它。手中的红蛹儿真的动起来,尖顶指向了西南方。

他迎着它指的方向走去走去,最后真的看到了两只大大的刺猬原来它们正偎在块儿,那是忙着相亲相爱,所以顾不得他和它们的约会了。它们羞涩无比地劝他背过身子再背过身子,说这事儿美好而麻烦,当然了,在你这样的年纪还不能充分地理解他背过身等了足有半个多小时,其中当然少不了偷偷瞥过几眼,这就惹得两只刺猬十分不快。事后它们说:“如果不是老朋友了,你这样瞅来瞅去的咱绝不算完这事儿是很大很大的,非胆大心细嘘寒问暖情投意合不可这事儿平时没有,说急起来风雨无阻啊也罢,这些话也不是你这样的年纪所能体恤和理解的”听着这些唠叨责备,小廖麦直低着头,心里自认倒霉。

它们消了气之后,总算又像往常样,再次领他去寻找野蜜了。吃野蜜时,小廖麦悔不该又问了句傻话:“到底是吃野蜜好,还是刚才你们那档子事好”刺猬喷气打嗝,显然是又气着了。但它们最后还是因为他的幼小而多少原谅了,答:

“只有傻子痴士们才这样问这样比哩天地间没有什么比得上那档子事儿更好”

小廖麦愣怔怔看着,将信将疑地舔着嘴角的野蜜,走开了。他小心谨慎地捧着大红蛹儿,每次疼怜地亲它用脸庞触动它,它都要兴奋地蠕动。

路上他都在对红蛹说话,对它哈气儿。他认为它大概怕冷,特别需要温暖,就把它放在贴近心窝的部位。当真的挨近肌肤胸部和肚子时,它就害羞地活动了。他感知着种无可名状的滑润,种像玉石样的凉爽。多么神奇的苍茫海滩,原来这里什么都有啊。他抬头去看,片雾霭般的灌木直接连结了邈远的山影和高天。他四下遥望。突然,当他低下头再次仰起时,方位感消失了哪是南和北哪是镇子的方向他的心嗵嗵跳,有些慌了。他怕父亲在家里焦急,因为每家都发生过这样的事:孩子出门再也回不了家了,走着走着身子歪倒下来,成了名“路倒”。

红蛹2

正这时他想起了怀揣的宝贝,于是又次用三根手指撮起红蛹说:“好蛹儿你快帮帮我吧,你为我指下镇子的方向吧,俺回不了家了”红蛹先歪向他的脸,像是注视了会儿,然后尖顶就缓缓转动起来,最后停住,指向了片低垂的乌云的方向。他含泪说:“知道了知道了,”大步向前走去。

天黑之前小廖麦终于回到了家里。门响,父亲刷下收起眼镜。

从此小廖麦可以无所顾忌地穿越无边的茫野。他在红蛹的指引下,不止次找到了正在相好的刺猬。他不由得埋怨起它们:“你们总是这样总是这样,这要耽误多少事儿呀”刺猬答:“没有办法,就是这么个季节。我们不能错过这个季节,嗯,嗯嗯。”

除了在受到无端的打扰所表现出的烦恼之外,刺猬们十分和善乐观,不是唱歌就是念出段长长的韵文。有天它们兴致特别高,甚至在柳棵下坐成排,齐拍动着小巴掌念道:“俺刺猬,心欢喜;半辈子,遇见你;手拉手,找野蜜;挨近了,小心皮”

“为什么小心皮呢”

“俺有身尖刺儿呀。”

天傍晚小廖麦正坐在白沙上与红蛹说话,突然被身边团烤人的热气惊了下,转脸,见是个女人在树棵后边探过头来他立刻认出是镇上的珊子姑娘。她如今多么胖啊,嘴角窝笑了。她直盯住他手中的红蛹,坐下来,紧挨了他。

这个傍晚小廖麦永远不会忘记,因为后来他闭眼就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像春天的远雷。他害怕她的眼睛嘴巴,特别是那小孩头颅般大的双乳。他挪动身子,想赶紧离开,她说:“这不成。”她伸手要红蛹看看,小廖麦赶紧藏了。她粗粗喘气,后来说:“喂,这样罢,你若把红蛹给了我,我就让你摸摸它这儿。”她手指双乳。

那个时刻,那个时刻的霞光快把人烧毁了。小廖麦盯着她的双乳,使劲摇了下头。可是她猝不及防地将他的只手逮住,硬按上自己胸口搓弄着,说:“摸过了摸过了红蛹拿来”她说着,多么蛮横地压住他的腿肚子,撕扯中不小心把他的裤子弄破了,只心要把红蛹抢到手。小廖麦边挣扎抵抗,边小心地护住自己的宝贝,心里默念说:“老天爷啊,海滩上的神灵啊,快帮帮我吧,我被女响马欺负了”这念叨真是灵验,他只觉得牙齿发胀,胀得怎么也受不住,于是低头狠力下口,下咬在了她的胸脯上。多么肥腻的家伙,女响马,她嘶叫嚎哭,痛得伸腿躺了。

小廖麦撒腿跑开了。

他于是知道:大海滩旷远莫测,大动物仍未绝迹。使他更加深信不疑的是后来:有天红蛹不知怎么了,总是固执地指向个方向,于是他只得往那儿走去。走啊走啊,直走了个钟点,浓雾噗噗落下。他渐渐听到了海浪的咆哮,并从中分辨出声声动物的绝望嘶鸣。他惊呆了,接着急急向前,直觉得飞来的雾絮把脸颊都擦疼了。

道悬起白浪轰轰震响的海岸从浓雾中出现了。海鸥和其他不知名的鸟儿四处翻飞尖叫,但所有的叫声都被浪涛和那个动物的嘶嚎淹没了他这时才发现群鸥为什么尖叫,它们原来都在围着个中心飞动,它们是被个巨大的事实吓住了吓得不停地鸣叫相告。

小廖麦终于敢于走近。他看清了,离浪涌翻动处不远躺了个巨大的黑黝黝的活物,它有人样的阔脸,有四下分开的鳍或手,特别是有硕大的肚子,有紫红色的鼓胀的双乳,乳头开始渗流白色的汁液;它巨大身躯的下方原来跪了个人,他揉了揉眼,这才看清是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珊子这会儿的珊子目不他顾,头发被风浪吹散打乱,四处飘扬,挡住脸她就口不择言恶骂声。原来她的双手正忙个不停,巨大海兽的下体在张大和蠕动,红彤彤黄蓬蓬的毛发齐翕动,鲜血渗出,沾了珊子两手两臂。他渐渐听清了珊子的咕哝声:“可怜可怜海猪妈妈吧,海神和天上的神哪,帮帮这母子俩吧,可怜可怜它们”

那天的雾气中全是血腥气,是吓人的海猪嘶嚎。只有刻这嚎声中止,小廖麦看见全身都是浪沫和沙子海草的珊子深深地伏下去,就像跪拜样她在用牙齿咬断脐带,个手舞足蹈却又是啊啊大嚎的小生命降生了妈呀,瞧她举起它看了瞬,大概在辨认雄雌吧,小廖麦却在这时看清了刚生出的怪物:双目紧闭,面庞泛红,浑身是姜黄色,四肢又像手足又像鳍,腮部有稀疏的胡须

这是深秋与初冬褶缝中发生的事情。小廖麦将记忆终生的,是那滔天大浪与嚎哭更有身上沾血的珊子。他好像从此不太恨那个女人了。

这个冬天奇寒。整个冬天小廖麦都把红蛹包在被窝心窝,或包在棉絮里。它在夜间贴紧他的皮肤蠕动下下揉触他。他用脸庞偎它滑润的躯体,与之悄悄叙说。

他和它直依偎。春天慢慢来了,吃了个秋冬的炒泥丸,夜变得更深更沉。有天早晨,小廖麦醒来,睁眼就看到了满天曙色,像过去样,第件事就是伸手去摸红蛹它不见了。他搓搓眼,抬头去看窗子,立刻喊了声:天哪,只多么大多么灿烂的大花蝴蝶落在了窗棂上,霞光正透过窗纸投向它,使它变得双翼透明,通体生辉,简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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