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叁纲 骑兵嗓 第柒目
壹狭路相逢。巴根不能不面对傅。傅不能不面对巴根。好在有周军长。周军长介绍:“傅——”周军长边介绍边向傅侧了身。
放在别人身上,像才将卢军长介绍本虎军的蔺师长苑师长几位,像周军长介绍自己豹军的卫师长吴师长等几位,被介绍到了姓,便已经接口报自己的名。所有的人都这样。其中快的,姓与名全套自我介绍。傅在最末一名,已经被周军长让了出来。傅没给巴根准备笑脸,亦完全没有开口的迹象。周军长看不见自己侧后的傅,也应当觉察了那是一张啥子样的脸色。周军长一面喜怒不形于色,一面威严于内并不甘休,长音还在拖,身体还在向后侧——喂,愣啥呢?
巴傅双方表面,除开冷淡不笑,在别人还看不出与那些没怨恨人们的严重不一样。正规礼节绕不开,而心情对立。至少傅天犁对巴根。巴根难免也心存芥蒂,亦早敛了笑。巴根认为傅天犁的眼光在恶毒他。“狗屎屁。”巴根内里也这样回敬他。
正规礼节恰恰就卡了在这。巴根心里意思,随便你,不缺这一握。可这样拖着,场面就停滞了。卢军长体恤周军长,便接了说:“天犁吧?好名字,可耕天耘地。”他们都经过了一遍认识和寒暄,蔺师长多嘴,大概也是好心,就说:“不负天下苍生,我辈铸剑为犁。”虎军诸位这样捧场,周军长很是感激,对巴根说:“没他那么大宗旨,靠天吃饭,一牛一犁,小富即安。”再转向傅天犁:“对不对?”傅天犁就必须伸手了。
巴根握了才知吃了暗亏。傅天犁虚着手,没有拿出一点握的气力。只能说傅伸了手。不单没给热情,并且等于没给手。这样子,愿不愿握,算不算握,完全成了巴根单方面的事情。倒好像人家好好在那,巴根自作多情,抓摸人家手的凉热,讨人的大嫌。
不由得巴根想,谁是爷谁是孙,今晚我吃了你已经几眼,你眼睛里敌意的火焰,把我连着灼了几回。巴根就发了阴损,手上狠狠加力。气力之足,像人与野猪对峙,人猪都在拼命状态,巴根没命地攥着獠牙猪嘴。能感觉到对手肌腱的卷崩,骨节的锉震。巴根有把握断定,傅傲慢的代价至少是二单斤疼汗。
巴根此次宴会的一些不愉快,以巴根与傅天犁的矛盾为蕾苞,可是三扭两转,冲突的花朵却接着开在巴根与蔺师长二人身上。
这席面的阔大,为巴根所不曾吃过。餐厅上面一挂大吊灯,极其炫人眼目。桌面的炫人眼目不逊于头顶。小杯中杯大杯,一齐斟满了光。并着各色各样的冷拼,亦霓虹浮泛,自虚空汇了一蓬流光溢彩的幻想。入了席,围过来四五色旗袍的女娃为大家布置餐巾,巴根独不见藕荷色女娃在场。副官护卫司机一应随从,另设一间。他们这边,冬季装束卸去一些,胖的瘦的十五六人大圆桌坐下来,每人都有足够的桌边。
斟酒。大杯,黄。中杯,红。小杯,空。单留小杯,巴根想,这是等白的。
倒应该说,周军长和豹军顾及到这边将领们的情况,确没刻意铺排。但既然是诚心表示,对巴根师长,这已具足天堂气象。入席前,他在边角上,学蔺师长的样,尽快立起身来。同时学蔺师长的样,捧了盖儿碗,那碗要带到席上去。
关于座次排列,巴根预想,除开主人和主客的双方军长,两大方面头头脑脑依次往下,末次为七位师长。内中虎军豹军六个步兵师师长。巴根看好了主座的斜对过儿。实际上巴根也如愿坐到了那儿。蔺师长动作快于他,与他错一把椅子。家伙不愧虎军主力师掌门人,在这场合咋咋呼呼,心却细。
周军长不承认蔺师长和巴根的自行安排。姓名字条早在椅背上。蔺的字条在该军师长之首,大家说不动蔺,也就算了。巴根混不过去。巴根强调职务。他还想与虎军算作一方两面。很不幸巴根要独当一面。
要凌延骁能替他就好了。巴根再次内心埋怨凌延骁。上面说,吃饭是政治。他想,啥子政治不政治,见学也罢,解馋也罢,总是缩在一边好。不想被放在了极显眼处。周军长右手是卢军长。巴根被按在周军长左手。不幸这位置还与傅斜正面。
湖蓝色女娃上来热毛巾。其他颜色也在各自忙。惟独藕荷色不露面。
就听周军长说:“开始之前,咱们挂个啷当。吃酒咱们就先说酒。一个军,立威地面,扬名一方,一要能打仗,二要能吃酒。”
卢军长轻轻拍掌赞同。那棉花手一点声音不出,教了巴根一手。巴根擦着热毛巾想,既然叫能吃酒,干脆小杯,中杯,大杯,都一色白。要么大杯,大杯,大杯,白,白,白。
应声进来一尊瓮。
灰酱色大瓮,是巴根惯见的那样,肚儿胖粗,两头紧小,两名女娃抬了,一名男娃把持,真正吃劲还是男娃。
周军长喝道:“令行禁止。”
声音不小,可他既没为行而令,也没为止而禁。瓮原先就在行,因而仍然只管行。到了位置,也不等谁发号施令,只管停好。倒是在座的军人们听了这天下第一军语,神情俱都凛然。凛然之后,抬瓮女娃,这边一名翡翠绿旗袍,那边一名琥珀红旗袍,还是不见鱼歌的藕荷色。巴根就不断看门。巴根的位置,不好总横了看。姓傅的在对面睨视他。
随即进来一老者,到了瓮前,验看了封签,由男侍者启封,开瓮。老者凑瓮口吸了足足一鼻子,顿时缩没了五官,都知道是好酒了。
少顷,紧紧慢慢有了气味。只是要人着急。侍者闭了门扇,好似专为阻止巴根一眼又一眼瞟门。又上了窗帘,才知道不针对他。稳定住空气,缥缥缈缈酒气便比较充沛和连贯。人们的表情一齐定住。气味经鼻腔游走到口腔,好似酒膜已铺上舌面,极均匀极稀薄的一层。不由巴根被带入玄想的现实,埋伏在舌头两边的万千感受,随同口水一道恣肆。个别人已经很难为情地在吞喉咙。浆液通过喉咙自然是冽极醇极香极的,而胃袋的感受只能是热辣。经验加想像力无往不胜。神情已至微酣高妙。满屋的精神集中到酒瓮,和自己的鼻腔,和自己的感觉系统和消化系统。
瓮口紧紧慢慢在继续蒸发。男侍者那脸,荏苒在瓮口。大家相信,侍者眼中,不例外地自己也处于相类似的游弋与变形。这水样情景令致巴根想到溽热季节大戈壁行军,正午阳婆儿下人马无影,沙面可烙饼,卵石不能放子弹,马尿落地即为碱痕,远远近近移动的柱形气旋,为队伍之外仅有的活物,放眼望去,光芒地面所摇曳所沸腾的水样天边,当即灼伤记忆。惟这瓮口之所摇曳,之所沸腾,导致一种冽极醇极香极飘飘欲仙的味境。
周军长说:“军威不可摧,军酒不可无。”
卢军长说:“好一个军酒,未曾沾染,先声夺人。”旋即订正:“先气夺人。”
巴根于是知道此酒为该军军酒。于是知道除番号,代号,军旗,军印,以及虎军豹军狼师这样的形象而名誉的称谓,以及“平城英雄团”这样的荣誉称号,还可以有专门的军酒。巴根想,“闷倒驴”这一类草原白酒,其实是内地生产输入的。狼师的师酒,当以皮囊容纳,当是草原的自产物,当是马奶酒。只是马子离开草原,其奶质,奶味,均大差。巴根吃过狼奶,味道姑且不论,单以对外界的震撼力,以及在军酒系列中能高高地拔出尖儿,狼师当以狼奶为师酒。说回到豹军军酒,如此佳酿美质,只不知尊名。瓮身上曾经有标识,早被揭去,不知是不是有意卖关子。大家的眼睛都在问,却让蔺师长开口在先。周军长笑答:“名是有,度数没。”
蔺师长问:“怎没度数?”
周军长说:“度数是有,而今只是瓮知人不知。”
巴根再不好奇,坐这个位置也需他找话说,便问:“人做的酒,人咋地不知?”
周军长说:“要说做酒的人,已自作了古。”
大家哎呀齐叹,知道今儿个遇上了陈酿。咋个陈法,那难说。而至于咋个早法,凭那语气,咋也在三代以上吧。男侍者便出示瓮口的封签给大家巡看,写着正德年间之类字样。大家都还在打愣儿,周军长当即说,明正德十二年,公元一五一七年。大家都不防备,也没谁与他验证。粗算下来,总也有四百多年窖龄。周军长诚恳说,他夜儿个查了书,比大家就早知道一天,丁丑年,也牛儿年。蔺师长说,人死带不走度数。卢军长说,可是人死酒不死。蔺师长说,不死它还能成精?卢军长说,酒精酒精,年久了度数它还真见长。这样,喜不喜酒的,朝向大瓮,俱都竖直了胸膛,好似行注目礼。
巴根渴念那缠绵而挂的酒浆。不单渴念浆液。那大气概大气派的古典造型的瓮,他认为一定不能或缺。与酒液酒瓮配套,他还极其渴念瓮口下面的雄阔开放的粗瓷大碗。渴念酒浆落碗的绵密音响。渴念轰然冲起的悍烈气息。和为豪饮在即而快活不已的喉结。粗粝的嘴唇。起伏的胸膛。暂时减少了看门的次数。
蔺师长急着吃老酒,叫:“还等个甚?”
男侍者说要把度数弄出来。巴根以为要做哪样化验,多需些时间,却见一名孔雀蓝旗袍奉一柄檀色木尺进来。听男侍者吩咐,木尺立贴瓮身,经上下调整高度,对好了格。尺上许许多多的格,如同温度计。自上而下依次是大格。大格之间填满小格。正不知是怎么个量法,那侍者不慌不忙,立了一炷淡香,且看烟路。烟路不成形状,被空气动着了。旁边的女娃拉严了厚窗帘,一概停止了行走,连呼吸也细致下来。果然烟路大致能够袅袅直立。侍者说可以了,接过长竿。长竿上有一瓣小火苗,便用长竿送过去小火苗,到达那木尺的顶。顶上的格,得火苗照明,约摸显示字迹。
蔺师长问写的甚。蔺这人不闹妖,想问便问,不顾其他。而这种常人目力不及的识别,在巴根再平常不过,随口告他写的是一百。蔺师长离了座,凑到尺子跟前瞧仔细,惊问那一丁点字,你是猜得的还是认识尺子。全桌也一齐疑惑他。巴根想说五单里看你耳根的痦子明明白白还用猜,想说木尺有年头了金漆字已然发乌和掉渣儿明明白白还用猜,想说那字迹挺骨力的明明白白还用猜,想说下面的数字依次为九十五然后九十然后八十五明明白白还用猜,知道啥子是骑兵眼?这一刻巴根的心情比较开朗,联想到自己的正常展示,那都等于提示人家肉眼凡胎,就没说出骑兵眼。
侍者说,我从一百开始。果然一百。巴根向傅得意了一眼,傅根本不看他,不给他得意的机会。傅的肩膀在动。虽然轻。其实傅在揉手。巴根得意过去那一眼,他就不揉了。说明他在自食报应。也说明他不是不知道巴根在得意,巴根就在他的眼角里。既然悄然关注巴根,更说明巴根仍被作为目标,傅还在寻机待机报应巴根。单就地形这一点,巴根比较吃亏。傅的位置不起眼,巴根的位置起眼。巴根最怕成为焦点,这时有些脸热,反思不该表演骑兵眼,招大家使劲看自己。
侍者操纵火苗渐渐下降。火苗到处,大格隔十隔五,都有字。从一百下来,大家三分看七分猜,都是好眼睛了。过九十五。过九十。过八十五。齐了八十。火苗稍停,放慢速度,再徐徐下沉。大家看懂了这方法,是土是洋先不管他,都觉得很趣味。趣味下就顾虑侍者立得那么近,看侍者的手法,都为他提起一颗心,知道埋伏着一个点,碰到点是要起高氵朝的。那点分明越来越近了,大家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儿了,竿头仍在缓慢下降,心无可再提却还在提。竿头沉至八十以下,未及七十五,在这两格之间,小火苗腾地一耀,就见一道流星直线而下,嘭地起了一蓬蓝绿的火。大家的心惊尚未到喉头,那边已然收场。当时人火交织,却能够猝然临之而不惊,一手拂动一手早将那瓮口盖严,断了燃料。再看侍者本人,一身正气,衣服,眉毛,头发,俱无虞。那蓝绿的火势也自然蹿升和寂灭在头顶之上的不知处,连丝儿烟迹也无。
一时群情沸腾,为这节目的成功,大家给一番掌声。继之哗然与交头接耳,满堂嗡鸣不尽。侍者谢幕般再二再三开口,都被淹没在热烈反应中。
周军长自是因大家鼓舞而加倍鼓舞,然后适当掌握场面提醒大家,还有结果要宣布。火苗酒气于木尺上取得的结果,侍者宣布,为,七十八度。大家自然一通惊叹。侍者说并非百分百,但是误差不过上下两度。大家再一通赞笑。情绪又回落到了宴会。想起是来吃团结酒的,尚未正式开场,已经欢洽到这样子,俱都欢喜。
再上同样一瓮,说是五百年的老瓮,二十年的新酒,曲子却是一脉相传。两瓮的新老酒勾兑到六十**度,计有五六十斤,作为今宵供应大家的佳酿。蔺师长认为这个加法似不妥,说出另一个办法,还涉及到法则,大家都茫然地点头称是。巴根总也没搞清他论证的是个啥子问题。
周军长补充说,那老酒也是直接能吃的。侍者演示给大家看,老酒过稠,肉皮冻儿似的,暖过来,晃匀,进了杯子,仍难免蜜一般挂挂带带。大家给予理解,说,是喽,既不易斟,干杯亦不爽快。
话这样说,蔺师长还是讨老酒。就挖给他一盅。筵席没开始,他只一遍一遍过鼻子瘾。和馋大家。
“好哇。”
蔺师长处在大家的监视中,大家都在羡慕和嫉妒蔺师长,知道不是蔺师长喊的,也马上知道是苑师长冒充蔺师长喊的,而声音确实是蔺师长的,若没灯,没准儿真以为蔺师长。
“好哇。”
大家笑苑师长时,再一声袭击大家,不提防真是蔺师长,从苑师长手里抢回了他的风光。他俩声东击西,一唱一和,这等一个场合,又是这等一个身份,大家更加笑不过来。蔺和苑,初见面印象,一脸老成,约摸四十多岁。顽皮了,回到本样,众人不夸大不缩小,实实在在看他们也就三十郎当出点头。似乎苑师长更年轻一些。这一对年轻的活宝,不知道他们怎样威重令行,带领千军万马去征战。这倒还次一等,二位出乎料想的这样捧场,令周军长感激不尽。而苑师长的吆喝,是有实际意义的。趁周军长这番态度,苑师长也要了一杯被他说是“原汤原汁”的老酒。周军长当即表示,没勾兑的一半,要均分了给大家带回去。越发把大家鼓舞起来。
周军长亦对蔺苑二人负责,见他二人只凑了脸嗅那杯,警告说:“吃烟可小心。”盒烟洋火烟灰缸都在桌上,周军长说:“会吃的吃。”又向卢军长检讨:“那个啥,山西人过日子抠,我不吃,他们几个也不吃。”卢军长说:“彼此彼此,我们学享福也快,我吃,他们几个也吃,不打仗没了缴获,就戒。”笑过就吃烟,湖蓝色女娃给点火,卢军长头一口吃了三分的一,眼看就要吃出明火,吐的倒不够那个量。师长们不要帮,他们自己擦火柴,各自把裤管和袄管绷硬,白头火柴真擦着了。豹军师长们禁不住笑,也学他们的擦法,只擦不着。蔺师长不吃烟,擦洋火是好手,他在手背上擦,大家都准备鼓掌了,他却说坏了坏了,埋怨卢军长:“不就吃顿饭么,老乡见老乡,谁跟谁,你非要我洗去了老皮,还咋擦?”卢军长好好先生只是笑。苑师长说:“我们卢员外上战场是老虎,下战场是小猫。”周军长说:“他大人不记小人过,再一则,大家出生入死,他还多一分疼爱。”蔺师长说:“你问他,他脑子里的弹片,可得让他记。”卢军长呵呵笑个不了。周军长特意让巴根,哈德门的牌子,里面锡纸,巴根也不吃。周军长说:“他们吃不对,你不吃不对,草原上吃烟,不闹蚊虫,不闹蛇蝎。”巴根说:“是的呢,先前吃,时不常断了接济,夏天怕湿了,冬天怕着野火,夜个儿怕暴露,风大打火镰也老费事,一年有半年是不吃的,就不吃了。”卢军长已在吃第二支,顾上了看牌子,说:“到底哈达门,还是哈德门?”周军长说:“老京腔念达,国语念德。”卢军长说:“那德行呢?”周军长说:“好像还是德,搞不明白,你要太明白了,回老家走了嘴,老辈人拿烟袋锅敲你脑壳,骂你撇官腔,有威风你在外面抖,回去有辈分管着,别的啥子都不认,村子外五里地就下马,那在他娘怀里吃奶的男娃,你说这是哪家的鼻涕娃,旁的人说,噫,可不敢,你得唤祖爷爷哩。”卢军长说:“内城外城,城壳壳儿城门,我都走了,没见这哈德门。”周军长说:“问我们的防守专家,对各位他是堤坝专家,在我们他是城市防守专家,他对城门有研究。”傅天犁说:“崇文门。”傅天犁一字不多说,周军长就招呼巴根说:“咱们一切随便。”越说随便,越难过了巴根,兜里小盒盒他摸了又摸,湿了一手汗,鼻子一抽一吸在叫那小盒盒,他一人不好随便。
老者再度出场,扔了半盏老酒,直进了嘴,说:“老酒下肚。”再扔了一杯茶水,也眼瞧着准确打入咽喉,说:“茶水下肚。”证明嘴里没有了,拍三拍肚皮,而后撮个嘴尖儿,持了火苗,砰然一声响,使呼出的气柱喷烧。而后回火,纳入口腔,空气恢复原样。噼噼啪啪拍六拍肚皮,缩细了小腰,噌,两条火蛇自鼻孔蹿出。炽白的双蛇头在前进中合一,而后化绿,化蓝,化红,化黄,而鼻孔处的蛇身依然绿色,一节一节向前扑变而去,形成多色彩蛇。街头把戏可笑,而军酒酒力可赞,大家也给了掌声。
周军长因势引导:“说到酒名,向诸位还要介绍一点。军酒之名,方才我说过了。可那不是酒之本名。本酒给军酒作酒底子,军酒不能改变它,它也不应当随军酒的名,民间有它的原名,有它的本名正名。要说名气,敝军在故乡名酒之下,本省可无敝军,不可无此酒,枪和酒都是人造的,可枪敌不过酒,过十年,三十年,一百年,敝军没了,此酒断不会绝,故而只能以小军为酒增辉,不能以酒为小军招摇。”
又是蔺师长发问:“军酒名啥时候说了?”周军长说:“刚才我说,你没注意。”卢军长一句一句往前想,果然有了,说:“令行禁止?”周军长说:“卢兄果然不凡。”卢军长问:“我还不明白,那个啥,怎就以行止名之?”周军长说:“太客气了,不妨卢兄先品。”
侍者将勾得的酒液入壶,再由壶入杯,头一杯与了卢军长。杯子钓鼻子,卢军长只是嗅,并没品。他细了眉眼,鼻翼几番张阖,再深深一吸,脑壳儿轻轻晃荡,取得了满眼睛的陶醉,就退回鼻子,含笑不语。
周军长说:“可还定得住?”
卢军长说:“果然定得牢。”
二人会心一笑。豹军各位自然知根底,也都相视而笑。卢军长说:“汾酒,是主攻的。老白汾,二分攻八分守。这个,那个啥,汾酒老白汾的这位本家,是全守的。”周军长说:“古人今人都说酒这东西娱性情,却又败心志,咱们开的杀人铺子,每人提师不下万余。可说到底,大家是性情人,吃饭家伙挂裤带上,天天跟死神打交道,你忍心要大家彻彻底底离开酒?偏偏酒的好处只给快乐,不助成事,千百年无数次证明的害处就不用说了。但与古今兵家不同,我说怪人也怪酒。有的人七两量,地瓜干酒玉米酒这些野酒邪酒一两就醉倒他,可对路的酒他四两刚刚打香嗝儿,三碗军饭下肚,腰里酒葫芦再晃荡上二两,行军打仗,风里雨里,他比吃了烟土还灵光。”卢军长说:“我最赞成它这一条,规矩,本分,听话。几两酒,几两劲。稳得住,立得牢。容我多一句嘴,那个啥,咱们山西人,厚道老实。咱们山西酒,也厚味老诚。”周军长说:“责怪人,你别让他过量乱性。责怪酒,你降住酒的野劲邪气。我不敢说吃遍天下酒,但中国名酒民间好酒不会遗漏几个。横竖吃下来,就这酒投脾气。”卢军长说:“公道说,川酒也不错,你的投脾气,大概还是一方水养一方人,一方人认一方水。”周军长说:“对路子的倒还有,就单单这酒有定力,咱才尊它军酒。所以于老前辈题词,瓮里酿刀兵,壶中藏英豪。”
巴根左手的豹军副军长,对巴根低语酒名和于老前辈。他的声音超过了咬耳朵,是给虎军另几位听的。其实巴根也当即想到了古白汾。卢军长见多识广,当即说:“不错。古白汾这东西,放心吃。”蔺师长说:“我吃它三五斤,瞧醉是不醉。”卢军长说:“无酒不醉人,你往醉里吃,半度酒也能醉。”
周军长说:“放心吃,是放心酒性。酒力乖,不乱走。吃哪儿,就呆哪儿,它不欺负你。”
卢军长说:“吃够了,不吃了,放下了,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放心就放心在这,即便已经舌头大了,嬉皮笑脸了,手舞足蹈了,快要醉了,说就到这了,那就真到这了,即便离醉只差一毫米了,你前面不醉,当时不醉,后面也一定不醉。不像有的酒,当时没事,后面轰轰就来了后劲,轰轰你就一塌糊涂。”
周军长说:“即便你往醉里吃,待醉醒过来,脑子清清亮亮,不上头。”
蔺师长说:“不单这样,敌情一来,我老蔺浑身放个抖搂,酒劲儿立马哗哗往下掉,眼睛贼亮贼亮。”
巴根说:“还能立马往回退?未必吧?”
蔺向巴根挤挤眼。
卢军长说:“我说小蔺,你是说,这酒不单不往上走,一抖搂,还能往下走——这就好了,对付今晚周军长我就有底儿了,七十度,八十度,随他们上,吃几杯我抖搂一下,你教我抖搂,别教周军长,这些年你啥事都不瞒我,眼睛贼亮贼亮我见过,怎不知道你会抖搂?”
大家噗笑。蔺师长也有尴尬的时候,转话题说:“刚才怎又出来军饭?”
周军长说:“那是后面的。”铺垫得那么充分,军酒终于斟到小杯里。都有了后,周军长说:“咱们开始吧?”
卢军长说:“那个啥,我们听主人吆喝。”
周军长:“你和巴师长谁先说?”
卢军长说:“那个啥,头炮是你的。”
周军长说:“你先说吧,你长我一岁,老大哥。”
卢军长说:“没有客人先说的。”
周军长说:“也未必,客从主便,主人可以随便安排。”
卢军长对巴根说:“那就老巴。”大家都瞧巴根,准备鼓掌。
巴根在向门口发愣。
周军长说:“欢迎巴师长说。”
巴根没听大家说,仍然凝神于门口。可餐厅门口立着值班经理,其他什么也没有。也没谁预告将有什么要现身。其实巴根的心思徘徊游荡在门外,到了他提早来见学的糖葫芦摊位。卖糖葫芦人用他六指的手,指巴根说:“他为你督造大糖片。”鱼歌明眸看巴根,说:“啊,骑兵。”巴根说:“咋我就是骑兵?”鱼歌说:“你的眼睛是骑兵。”巴根说:“难道眼睛也有字?”鱼歌说:“有弓箭光。”
巴根听到紫玉嘶鸣。鱼歌骑紫玉失控,巴根驰马追鱼歌,演绎了老套路新情节的英雄救美的故事。而后二人共骑一马,徜徉在青格里河九曲龙盘鲜花碧草的河谷夏草原。之所以巴根与她似曾相识,认她作鱼歌,只因为,只因为,有了她的无以形容的笑口白牙,在她的笑口白牙的逼照下,白云,白鹤,白马,雪山,哎哟哟,俱羞了心,俱小了形,俱苍淡无力。那白白的牙,是巴根所见过的这世界上最白的白。那白白牙的笑,发自一枚鲜润莹亮的灵动的舌尖,和周围的雾弥弥的弯眼,和一个酒窝。一个酒窝,失却了常识的对称美。然而只因为白白的牙,牵连得周围不美亦美。
美丽的心灵故事就中断在这。巴根觉得共骑一马过于操切,令致故事迅速到达尾声。如果换个方式,他牵马,鱼歌骑马,维持一种善良舒缓的不即不离的状态,那就能说很多很多的话,走很多很多的路。只留下独立的三个眼神供他品咂。眼神一,藕荷色旗袍灵动着矫健而柔美的身段,有如风摆荷叶,鱼歌即进了晋阳渡——却丁猛回眸,巴根心头中箭。巴根想着席间还能见到鱼歌,因为现场这几位与鱼歌,都是同一的旗袍样式。咋地能她们来,鱼歌不到场。眼神二,鱼歌为傅天犁的强制性的关心,嫌了他一眼睛。而傅天犁恨了巴根一眼睛。可这眼睛在餐桌上还不断发问,藕荷色旗袍女娃咋不见。那就是说,傅认为她一定会出现。所以焦急等待的傅,令致他自己,也令致巴根,都有些心不在焉。眼神三,那卖糖葫芦的六指人,毒眼,毒嘴。六指人他咋说了?他说:“你巴根狗屎屁铁男。”巴根说:“我是狼师公认的铁男。”六指人说:“你眼毒,瞧女人拔不出眼。”巴根心说:“岂止拔不出眼,钉心里去了。”
蔺师长说:“嘿嘿嘿,丢魂了。”巴根觉到异样,慌忙抬头,弄清楚咋地回事,指周围几位:“他们他们他们。”卢军长说:“你是一个方面。”巴根说:“按规矩来,军长们讲。”
丁猛遭遇这情况,巴根外面镇定,心里不免发慌,一时便觉耳根发热。正了正餐巾,企图放松心情。周军长见状说:“我先引个头,而后卢军长巴师长致辞。”
巴根忙说:“轮不到我。卢军长都代表了。”卢军长说:“我要能代表你,就太荣幸了。那个啥,都不能落,我讲,你也讲,周军长先讲,我们都讲。”
卢军长带大家鼓掌,通过了发言议程。无论咋样努力,巴根的担心没能避免。越控制他越被动,在大家掌声中,他的耳热进一步恶化。以往他有耳热而颊热而全面脸热的教训,很不成样子。眼巴前儿,他心跳并未加速。只仿佛体内陡然增加了许多热能,向上供热的阀门全部开启,不需要额外的泵力,汹涌的热流泛滥了一脸。总之情况很糟。
贰
一声枪响。外面。人乱叫。
卢军长的卫队冲进来,把住了每扇窗户。当然这不是鸿门宴,大家脸色都没有变。侍者随后出现。卫兵提着手枪跟随侍者。侍者面色紧张,托盘里一支手枪。卫兵报告说警卫排长在外面刚刚被刺杀。卢军长说这有什么可咋呼的。神色好似指挥部临近落了炮弹。周军长掏出随身的急救包。
说脑壳儿盖儿碎了。
卢军长问杀手哪的。
说是一名卖糖葫芦的。
卢军长说带上来。
说没抓到。
侍者围桌向大家巡展托盘。人已死,观看凶器并没多大意义。但凶手没逮到,似乎也只能如此交代。一支男性贵族手枪。枪身墨色珐琅,牙雕柄。非常精致儒雅,很难相信这样的工艺品能致人死命。
卢军长说:“勃郎宁?”
蔺师长说:“柯尔特。”
卢军长说:“名堂越来越认不过来,我一个军,用全世界的枪,光轻重机,你有多少?”
蔺师长说:“怕不下三四十种,加国大鼻子的勃然式,美国大鼻子的勃郎宁,捷克国大鼻子的绍沙,美国大鼻子的仿路易斯,杂七乱八。”
卢军长说:“越杂越打乱战,挺好的枪,突突完子弹,就废一样。”就让卫兵退下,对周军长:“没事了。”又对大家:“我们接着来。”
那边周军长立起身,已双手用力往下按掌声。周军长小杯擎在胸前,一手在腹间按稳餐巾,分别向身左身右示意,说:
“敬酒之前我想说,刚刚发生了一件不幸,我向卢军长和虎军深表哀痛。我还冒昧地想,烈士也应当是我们山西子弟兵吧?”蔺师长接说:“军部和本师,无一外省小脚趾盖儿。”周军长说:“那我就请他吃一盅本省酒。”
侍者托盘接了小杯,卢军长等也都随上酒杯,由卫士代表到灵前洒祭。女娃们忙添新杯,卢军长说吃原来的杯子。杯子回来再斟,女娃们这半天还没还过魂,连换几名都不行,斟酒拿不稳酒壶,身手俱都瑟瑟地筛糠煞是不好看。
值班经理不能不露面了:“真对不起,刚才排长遗体放在门厅,丫头们全毛了。”周军长说:“不怪她们,白姑娘也毛了么?”值班经理赶着问白姑娘。那几名女娃说来了,白姑娘没吃晚饭,跑出去买糖葫芦,穿得少受了风,瑟瑟在后面正邪乎呢。
周军长命副官传军医去瞧,并说:“叫白姑娘好好歇着。”
叁
周军长着副官传军医,这边就进来了藕荷色旗袍女娃。巴根失口道:“鱼歌。”大家没注意他说什么,豹军几位齐说:“白姑娘不爽,何苦呢。”白姑娘说:“好了。”巴根想,原来姓白。傅天犁说:“不要硬撑。”白姑娘向周军长说:“好了就是好了。”
迅速斟上酒。
周军长致辞:
“很荣幸能请到尊敬的虎军卢军长,尊敬的狼师巴师长,以及尊敬的各位军师长官。傅老总日后另有安排,大家也都见到请柬了。今夜个儿,我只代表豹军,代表豹军各位同仁,我先提三杯。第一杯,老名义我们是两军,新名义该是一军了。我们西南方向这几个门关,外城的右安,广安,内城的宣武,和平,复兴,按协议规定的时间和方式,顺利交接完毕。这更加密切了我们的关系。吃完这顿饭,我们开始正式改编,里外里就更不用说两家话了。还应该说,这个小范围的活动,也是工作的一部分,更是我们之间个人友谊的开始,这一杯,我,先干为敬。”
一轮过去,白姑娘再为大家斟酒。周军长道:“谢谢白姑娘扶病照料局面。”白姑娘启齿微微一笑,并不回话。白姑娘叫得好。巴根以白姑娘换了鱼歌。那牙齿特别特别地莹白,莹白得特别特别地纯然,完全不知道的也难免要叫她一声白姑娘。斟酒顺序,头一轮应急,周军长没发话,白姑娘的次序猜着来。这一轮,周军长手盖了自己的杯子,脸向右示意:“卢军长。”白姑娘就为卢军长斟,并说:“卢军长。”周军长再向左示意:“巴师长。”白姑娘就为巴根斟,并说:“巴师长。”尔后周军长再示意虎军其他几位,白姑娘一一致意并斟酒。尔后才是周军长。尔后才是豹军各位。白姑娘领会了人物关系,往下就没的周军长可担心的了。她用小锡壶斟,山西风格的小锡壶,最符合这酒品。小锡壶如个识文断字的小锡人,这识文断字是被白姑娘调教的,由她领着,向大家的酒杯逐个鞠躬。一躬鞠起来,满盈了一杯。一杯一杯斟过,大家便逐一地低头。大家低头到那酒杯上,仔仔细细去闻。巴根与大家一样低头,一样仔仔细细去闻。勾兑的那酒,也是稠厚状,并具有岁月的色素,强光下却说不上哪样确定色彩。
巴根的液面为藕荷色。白姑娘以一种富于想像力和青春气息的手法,使得古酿满盈过了杯口,形成状若蘑菇伞的凸面。其边缘悠悠然,却定得住。不单静态,当你举杯碰杯时,那凸面却不滚落,颤巍巍生动得如肉皮冻儿。白姑娘亦将自己融入其中。并全桌的脸,并餐厅的灯火,并四壁的挂饰,都随她一同微嵌于这铜板大小的杯口。巴根眼睛在液晶上,似多角度欣赏军酒,实则单只拿住白姑娘的影儿,并微微随她转。藕荷色时而铺满,时而细作一隙,如似哈哈镜在捉迷藏,如似走马灯让巴根把握不定。
就想抬脸瞧,瞧那真实的、没经过折射的、没有半分扭曲的白姑娘,瞧那牙齿特别特别莹白的、藕荷色身段特别特别挺拔、每个细节都值得一瞧再瞧的白姑娘。免不了巴根骂自己没出息,猪八戒眼,看啥子看。骂了,仍不舍酒面上的小世界。
白姑娘斟到傅天犁酒杯,傅天犁抬眼瞧她。没人敢如他这样。尤其豹军诸位,大家都正襟危坐,目不旁视,斟到跟前,周军长单手护杯,余者都双手护杯,呼吸都放轻,斟后颔首示礼,仿佛是观世音菩萨赐琼浆甘露,又仿佛东道主由豹军换作了白姑娘。呼吸是比较出来的,虎军诸位师长,特别蔺,一柱深呼吸,简直要将白姑娘的气息和体温一网打尽。傅天犁直截了当,不单有勇气抬眼,而且直勾勾地瞧她侧对他的鬓颊。
巴根心里一顿冷烧。好像巴根不认为傅天犁瞧白姑娘有啥子特别的新奇。傅天犁有这特殊身份。可他认为在自己之前傅天犁这么瞧,具有相当严重的挑衅性。这种冷烧感觉,与军酒的热烧完全相反。巴根觉得如果要哈斯来分析和确诊,那应当叫做妒意,再深入一层叫醋意。他不想否认自己的妒意和醋意。那么这妒意醋意打哪么来?废话,哪么来?心里来。真正的问题是,自己把自己当作了啥?咋地就把自己矗到了傅天犁和白姑娘之间?咋地对傅天犁直勾勾的一眼就看得如此严重?巴根觉得不能再以铁男自我安慰了,不能再以无动于衷蒙哄自己了。突然之间他意识到白姑娘美丽无比——在六指人的摊位,现在叫凶手了,他没觉得她美艳到这地步,也许归罪于嘎斯灯摇曳不定的缘故——美丽得令致一箭穿心,美丽得令致巴根没勇气抬眼,美丽得令致世界上再没了美丽。对美的愉悦,欣赏,那理当产生热烧。出现冷烧,那就是想排斥他人、并独占这美丽了。一点不错,对蔺师长的掠夺式的深呼吸,同样他也怀有警惕和不安。
鱼歌。
鱼歌。
鱼歌。
巴根这样叫。他不能同大家一样叫。白姑娘是大家的叫法,巴根的叫法是鱼歌。哪怕白鱼歌。白鱼歌好,既区别大家的叫法,也没与真正的鱼歌相混淆。他想公开叫。不能。巴根只能叫在内心里。只有这样叫,他的冷烧才能获得一些缓解。缓解归缓解,他对傅天犁的妒意和醋意,非但没有减轻,还发展成为超过妒意和醋意的另一种情感。
热烧来了。嗖地热烧来了。热烧是白鱼歌烧给巴根的。白鱼歌在看巴根。杯口凸面上,巴根发觉,巴根确认,真的白鱼歌在看他。巴根对此缺乏心理准备,从里到外全身热烧,慌忙眼睛自杯口凸面跳开,隔了周军长去瞧卢军长。卢军长在致答谢辞。可是卢军长只是嘴在动,一点声音也没有。巴根知道,白鱼歌依然在看他。巴根还知道,自己亦在傅天犁的眼角里。他只扫了全桌一眼。在那可将一秒钟分作二百份的滚闪的瞬间,他虚眼瞧大家,实眼瞧白鱼歌。白鱼歌像对于重大发现,非常认真地在凝视他。而因为白鱼歌站在傅天犁身侧,傅天犁也嵌入了实眼。傅天犁凝视白鱼歌,白鱼歌在凝视巴根,于是傅天犁的眼角也锥了过来。如果巴根没弄错,傅天犁心脏肺脏肝脏脾脏肾脏冷烧着燎原阴火,那眼角里满是醋意和敌意。巴根还从傅天犁眼角看到傅对蔺师长的次他一等的醋意和敌意。这倒令巴根以实眼去注意蔺师长。自白鱼歌一出现,蔺师长就彻底变了另一人。
且不管他。热烧来了。嗖地热烧来了。不单白鱼歌在看巴根,白鱼歌还在分析巴根,还在研究巴根。周军长介绍巴师长时,当时她没认出这巴师长就是糖葫芦摊位被六指人认定为骑兵排长的同一人。说没认出也太贬低白鱼歌,白鱼歌当时在巴根侧面,没条件正面观察,甚而侧面也仅止侧后。接着她逐一地斟酒,周军长提了三杯,全桌十五人,拢共四十五杯次底儿朝天。卢军长马上要致答谢辞,她再追上第四轮,那么她斟了六十杯八钱杯六八四十八拢共下去了四斤八两。满杯之后,卢军长的答谢辞开始了。这一杯的重要意义,正由卢军长本人声情并茂地予以阐述。卢军长人高马大,适合站着做任何事情。众人坐着,卢军长居高临下,加之动作,其覆盖的魅力得到充分发扬。最难得卢军长的松弛,他并不背台词,讲着还添着,触景生情,信手拈来,挥洒风趣,全凭一个自信做底子。这当口白鱼歌壶中补酒口鼻喘息。要感谢紧张。紧锣密鼓这一通发汗,她的受寒还真驱散了一大半。暂时她停在傅天犁那一面。下面高氵朝将至,眼下当闲则闲。卢军长答谢辞已宣布提三杯,而后再巴师长答谢辞,相信也不会少于三杯,过后大家就要离座,人自为战捉对厮杀各逞英豪。要全世界向她喊酒那就砸了,那阶段她就成了先知先觉千手千眼快手快眼一盏宝瓶大慈大悲普度众生的观世音菩萨了。
于是白鱼歌一面喘息一面抓紧对号认人。她一眼瞧过,记下了周军长右手左手的卢军长巴师长。眼睛划过巴师长,已经向虎军另几位投去了,倏然白鱼歌眼睛打了个闪电。记忆的闪电,令致眼睛又回返巴师长。白鱼歌发现了巴根。实际她发现了又一名巴根。白鱼歌脑子里一股电流在两名巴根之间折返了三千六百个来回,经过细节对比,始将前印象的老兵巴根归并到现实的师长巴根身上。而后白鱼歌眼睛在说话。白鱼歌晶莹在杯口中的眼睛会说话。巴根能从杯口中的白鱼歌的眼睛看到心灵。如果白鱼歌只是对巴根的职务惊讶,闪电过后就熄了。闪电没有完。闪电裂作了无数的晶光,总亮度不低于闪电,在璀璨明灭。那是情感的灵光和白鱼歌对白鱼歌的窃窃私语。无疑白鱼歌懂骑兵,无疑白鱼歌懂弓箭,无疑白鱼歌惊奇巴根这个人。这同时令致巴根惊奇白鱼歌。闪电表达惊奇。冷厉的惊奇之余,那璀璨明灭的灵光在热烧。
巴根懂,所以巴根热烧。令致巴根热烧,所以令致巴根惊奇。骑兵眼有这解读功能。而况巴根的不显山不露水的比眼王凌延骁还要特殊一些的骑兵眼。
白鱼歌的眼睛在说——天下的美女,对骑兵英雄,除发自内心的感佩,赞美,倾慕,还能有旁的啥子?
肆
卢军长讲话,前部内容受命于上级,显得比较严肃沉闷。卢军长有意使后面轻松一些,作了个非常断然有力的手势,高大身材的总结性的手势令致酒液嘤嘤迸颤:
“长话短说,那个啥,最后,那个啥,为我们今后的共事,为我们建立的新友情,为在座各位的身体——周军长方才提保重身体,我非常感动,好多年我们大家脑壳儿别在腰带上,子弹缝儿里钻来钻去,啥身体不身体的——我这是借花献佛,总的一个之,我们大家,不管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也不管三下五除二六去三进一,令行禁止吃哪儿是哪儿,令行禁止指哪儿打哪儿,要说的都在度数里,千言万语归作一句话,干杯。”
大家喊:“干杯。”
杯子都到了嘴边,卢军长,他,还有情况:“一句话归作一个字,干。”
大家都喊:“干。”
接着鱼歌——巴根心情热烧,已经为她去掉了白——报:“军菜。”
卢军长:“愿闻其名。”
周军长:“菜名得你们先猜。倘一说,起码的范围就出来了。”
这一桌好菜,又有军酒在前,大家想,军菜当不致太平常。
蔺师长:“我想总离不开醋,总离不开醋烧醋熘儿吧?”
周军长:“你只管说。”
蔺师长:“醋烧黄河大鲤鱼。”
卢军长:“不对。”
蔺师长:“咋不对?”
卢军长:“我只能猜,大概应当也四个字。”
周军长:“一点不错。”
蔺师长:“黄河醋鱼。”
周军长:“我们晋中可离黄河远。”
蔺师长:“醋烧泥鳅。”
周军长:“一听就知蔺师长少小离家,走南闯北。我要敢以鱼虾为军菜,就没有山西儿郎投我豹军了。再给你三遍。”
三遍蔺师长均未猜中。菜已到门外,见形成这样一个场面,鱼歌问上不上,周军长便抓紧报菜名:“百事可做。”
卢军长:“拌酸菜丝。”
周军长招手招上来炒豆芽。
周军长说:“吃得酸菜,百事可做。吃得豆芽,百事可做。——其实都不错,若细论,我们倒还是吃酸菜多过豆芽。”
卢军长:“若姓军,还是豆芽好。”
周军长:“这也是因地制宜,有后方依托,酸菜是一顿也不能少的。打游击战,就只能以豆芽为主了。”
蔺师长:“这我有一点难明白,绿豆好带,可豆芽难发。一你得有时间,二你得有固定地点,三你得有温度,偏偏这三样打游击你一样也不样。”
周军长:“随便我们掏个小口洞,垂直下去十多米再横拐,冬天也温度足够,绿豆盆搁里边,破棉絮浇了水盖上,再压上石板,封了洞人就走了。游击区我们到处掏洞,走哪吃哪,吃了再掏再做,也不骚扰民众。有时时间长一些,长成了六个叶,绿了,根须老长,它也不烂,我们照吃不误。要说这洞,还一个好处,秋天放进去冬瓜,南瓜,北瓜,倭瓜,焦瓜,嫩葫芦,还有西瓜,能吃到来年四五月份。”
大家一筷子又一筷子吃。蔺师长不依不饶:“那何苦还弄豆芽。”周军长说:“不是说不在根据地么。”周军长又说:“这就是你们晋南人和我们晋中人的不同了,你看我们防御专家小傅,他是你们晋南人,黄河边上出来,他就擅长打堤筑坝,打仗也擅长城市防守。我们晋中人擅打窑洞打井,攻城挖地道就内行。”吃了豆芽,大家都说好。除巴根。周军长说:“骑兵没这些名堂。”巴根说:“我们不分饭菜,啥子都是一大锅。”巴根对菜蔬确实没多大兴趣。草原大白蘑,一年只能吃到两个月。以巴根的主意,吃得羊肉,百病可祛。吃得马奶,百事可做。吃得马尿,百仗可胜。
蔺师长又生出变故,说:“我说一句肯定的话,你也别驳我,我问了就一定有,你老人家直接说出名来就是了——军饭。”卢军长笑道:“我也正想啥时候合适问呢,有军菜必有军饭。”蔺师长道:“有军饭必有军汤。”
周军长连连拍大腿,说:“坏了,坏了。”
卢军长:“难道没有?”
周军长:“这些情报都叫你们搞走了?”
卢军长:“我们瞎起哄,啥情报不情报。”
周军长:“军饭确实有。可说了,对不住巴师长。不说,对不住卢军长蔺师长。”
巴根说:“军酒军菜都吃了,咋我还扛不住你的军饭?”
周军长:“节目要一个一个演。军酒我要敬,不能不先搬出来。卢军长致辞后,上了军菜。一视同仁,再等巴师长致了辞,才准备上军饭。你们都是贵宾,现在要我左右为难。”
巴根说:“话免了,上军饭。”
周军长:“恭敬不如从命,军饭可以先上,致辞不可免。”
巴根说:“随便你。”
周军长:“军饭就不用猜了,我告诉大家,小米饭。”
蔺师长:“名?”
周军长:“黄金甲兵。”
卢军长:“好。非常之好。”
蔺师长:“汤名?”
周军长:“那就先不说了。”
卢军长:“没安排给我黄金甲兵,我都嫉妒巴师长了。再说草原没小米。”
巴根说:“也吃。拿皮张跟晋商换——你们山西人做买卖实诚。”
蔺师长:“晋中晋南?”
巴根说:“我们不分那。小米炒熟了带着,到了哪泡奶茶吃,很好的。”
卢军长:“一直谷子是最好的军粮。康雍乾三世对西北用兵,军粮主要是谷子。当时交通不便,戈壁荒原运一斤军粮要消耗二十斤粮食。打仗就是打粮食。小米还比较耐饥,它是粗粮呀,在胃肠里要比细粮多鼓捣一会,吃了顶事。顶事这可厉害,打仗要是对方一人一天消耗一斤半细粮,我们吃小米消耗一斤,运输上我们就占了三分之一的便宜。对抗中,吃同等重量的东西,他饿我不饿,他疲我不疲,制高点我就比他上得快,他追我追不上,我追他他跑不动,拼刺刀他胳臂软,势均力敌时,这就能决定胜负。”
周军长:“咋就谷子是黄金甲兵?它有壳,它耐存。稻子也有壳,它就不能长期放,连小麦都比不了。谷子不加工成小米,它能放几十年不坏。我家乡老百姓拿谷子装枕头,睡了四代人,遇到灾荒年,破开枕头当种子,照样出全苗。盗墓贼从古墓里挖出谷子,就手扔了,四五百年的谷子,就发芽长成植株,长了穗,你说它命长不长。”
卢军长:“上党战役军调处来人调查,那个少将谈到入缅作战,说吃的大米马背上运过来,全是马汗骚味和霉腐味。我说,你要运谷子,就没这罪受了。我赶上红军尾巴,那时老兵念苏区顺口溜:红米饭,南瓜汤,顿顿吃得精打光。这几年就是小米唱主角了。小米加步枪,小米放前面,这里面有个道理。耐饥的东西一般就耐旱。谷子它耐旱,旱的地方都穷,穷的地方敌人不去,敌人不去的地方我们正好去开辟发展,我们去了就得吃小米。小米它更出战斗力。”
周军长:“兵耐粗食,马耐粗饲,本身就是战斗力。李自成从这进了京城,吃了骄傲的大亏,败给清兵,四十一天退出来。但有些人也说得太简单了,给我们造成一个错觉,好像吴三桂不开山海关城门,清军就进不来;好像李自成不骄傲,就能顶住清军。实际上,清军初始时期的战斗力非常之强,至少不在李自成起义军之下。我看过一本书,朝鲜人一名叫李民他写的《建州闻见录》。他在长白山实地观察了满清八旗军的骑兵,关于养马他这样说:‘胡中之养马,罕有菽粟之喂。每以驰骋为事,俯身转膝,惟意所适;暂有卸鞍之暇,则脱妁而放之。栏内不避风雪寒暑,放牧于野,必一人驱十马。养饲调习,不过如此。而上下山坂、饥渴不困者,实由于顺适畜性也。我国养马异于是,寒冽则厚被之,雨雪则必避之,日夜羁縻,长在枥下,驰骋不过三四百步。菽粟之秣,昏昼无阙,是以暂有饥渴,不堪驰步,少遇险仄,无不颠蹶。且不作骟,风逸啮,不顺鞭策,尤不合战阵也。’朝鲜人也看出了八旗骑兵战斗力与战马粗饲野放的关系。李自成对明朝作战,虽多次失败,却越战越强,而与清军作战,却一战败到底,再也翻不过身;其实李自成已经知道,他的部队与清军,不骄傲也难以对付,骄傲了更造成速败。清军粗食耐饥,骑射围猎,坚持了许多年。康熙皇帝一日两餐,西北作战,与士兵一样一日一餐。帝王动机我们不管它,大局安定时保持良好的军事习惯至终生,还是难能可贵。”
啥子叫如坐针毡,这地步的巴根就叫如坐针毡。吃了酒,兴奋在增加。鱼歌在场,自己几番被鱼歌注视,冷烧过后热烧,最需要表现时,在小米问题上没多的话能插得上。眼见蔺师长惊见鱼歌的短暂拘谨过后,已然挥洒自如。傅天犁也一时放过巴根,以夺尽风头、频频吸引鱼歌目光的蔺师长为当前的主要威胁。
空心酒产生作用。摇曳,摇曳,巴根如摇在雕花马鞍上。摇曳,摇曳,小铁盒盒在召唤巴根。这时坎,小米哪及得过小铁盒盒。
他在灾难中扶摇八万里。巴根飞身下鞍,就那么慌不迭地扔下喘咻咻的马子,在桩子上扭个活结都来不及,慌不迭地跌进蒙古包,跌进木刻楞,跌进皮帐子,跌进地窨子,跌进雪窝子。他的脸吹透了。前一刻骑兵搅乱草原静气,脸部飓风十二级。并非刻意你想怎么样,或刻意你不想怎么样。选择了鞍骑,选择了速度,就选择了灾难。灾难是记者的说法。记者问巴根,那还不冻红了脸。巴根说,红?开始是红,快马一起步,吱一下,冻白了。速度吞噬距离,吞噬时间,灾难无疑是骑兵自己制造的。风是箭,风是剑,骑行气温与自然气温的悬殊落差,零下二十摄氏度竟能变成零下三十摄氏度四十摄氏度。风是冰,风是雪,即令夏季,脸与辽阔大草原相撞,与冬天相仿,骑兵风照样成为骑兵自己携带的灾难之源。冲出灾难,跌进暖室,转眼间脸上风平浪静,而后发出咯吱咯吱的解冻音响,而后滋啦啦似针尖扎,而后痒丝丝似虫子钻,再后暖曛曛上来了热蛇,再后热蛇吐火,满头满脸高温。片刻之后,火炎炎,赤辣辣,紫生生,换上了关公脸。风灾于前,火灾在后。啥子叫风风火火?这就是。风风之后的火火,对于牧人,当是特殊的生命表现,当是特殊的生存能力。耳朵,鼻子,手指头,脚指头,这二十三个小零件,若风风而不火火,那就可能不妙了。尤其那一对绝对重要又绝对不好伺候的耳朵,那一对血管丰富却又极其招风的肉片儿片儿,甚至在外面就被狂飙击落。而惨白后仍然红燥不过来的部位,手掌,脚掌,小腿,不用草原人说,普通内地人都知道,千万不能烤炉子,赶紧雪粉搓,温水泡。搓了,泡了,再不醒,不用草原人说,普通内地人都知道,就等着变黑吧,就拿刀锯,再不行就拿猎斧,劈树干剁熊掌那样去掉吧。所以对于骑兵,火火当是自我保护的特殊本能,当是救命的法宝。那时节,你能听见血管哗哗地响,沸血像开江的冰凌,像争夺制高点的生力军,拼命冲过脖子,抢到脸上。这之后,胃袋里一连跌他七八碗滚烫滚烫的奶茶,继之再灌一肚子马奶酒,把火烧到里面,自里向外驱邪寒,内外夹攻,更觉燎原之火不一般。要说变脸,大家都变了脸。颧骨沉甸甸的,直向前坠脑门,脸的重量,至少胀了半斤。你你我我他他大家伙儿,彼此彼此。因为无一例外,大家也就相互不盯看风风火火的关公脸儿,不打笑风风火火的猴屁股脸儿。不惟如此,并以这样的气概为炫耀。这时候,红脸男人的眼光,却是迷离状态。怪也不怪,眼睛就不冻,眼睛不怕风。可不怕风的,偏怕火。脸一胀热,眼睛就干燥,就酸涩,就想打梦盹。你艰难地生挺,就好似脑壳里解冻,往外哗哗出眼泪。每每酣畅到出泪时,巴根便想起另一个酣畅。眼睛出泪,那是方方面面的末梢儿,都灵醒了过来,脚指头胀了,手指头敏捷了,头皮感觉到头发的乍立了。坐姿亦须扭动,调整——皮裤裆越热越紧,坚硬的铁裤裆堵截压迫下身,以强大的重量单与生殖器过不去。这阶段,巴根便取出他的小铁盒盒,向大家让。大家的宽咚咚的裤裆,亦支起来了小帐篷。大家有拈小铁盒盒的,有卷烟叶子的。拈小铁盒盒的为多,到底小铁盒盒最受欢迎。传用着小铁盒盒,大家心里响起一首歌谣。
父生身材制造靠巧匠,
母赐肚里装满天竺香药,
红宝石顶戴戴在头上,
彼此的问候凭它介绍。
关于鼻烟壶的童谣式的这条谜语,描写内容属于成年男人,却使用孩子语气。悍气顽皮,童心不泯,鲜有忧郁,淡漠痛苦,永远嬉乐,永远活泼,永不成熟,这恰是草原骑手的豪迈爽透的性格特征,亦传染给草原歌谣和草原艺术。那时坎,巴根吸了小铁盒盒的末儿,他人吸了烟叶子的丝儿,并下不了脸火,止不了泪。男人红脸,流泪,就任它红,任它流。小铁盒盒反而催红,催泪。责任都是小铁盒盒的,一点不难为情。也不要擦,流泪就舒服了。
可是,庞军长阚政委要他好好见学,规定不让他吃鼻烟。但而是,这时坎没鼻烟,就别指望巴根来状态。
卢军长:“其实小米刚柔相济,女人吃它坐月子补养,男人吃它实腹强骨。我把话说远些。每当农耕民族推进到这里,就有黄河流域的大批移民迁徙过来。黄河流域是华夏民族和农业文明的主要摇篮。学习社会发展史我们知道,我们祖先由母系氏族过渡到父系社会,其动力是男人以力事田,成为生活资料的主要创造者。他们耕种的是什么?先民发现,有一种狗尾草的种子可以吃,经过选育和栽培,进化成了谷子。考古表明,谷子起源于黄河流域,我国是世界上唯一最早的从谷子开始发展起来的农业国家。谷子叫法很多,自甲骨文以后,历代文字记载有禾、粟、粱、秫、稷等之称,现在北方称谷子,南方还有叫粟谷的,是为了区分稻子。中国太大,那时分许多小国小邦,他把稻子也叫谷,叫串了,现在叫它稻谷。玉米也沾上谷字,叫苞谷。谷子是耐旱、耐瘠、适应性强的旱地温产作物,又是喜温、喜肥的高产作物。耐旱又高产,这可是北方人的命根子。民谚说,旱不死的谷子,硷不死的糜子,涝不死的高粱。谷粒外壳坚实,古称带盔甲的粮食。具有防潮、防热、防虫的作用,不易霉烂,极耐贮藏。古代有‘九谷尽藏,以粟为主’之说,谷子是历代的重要备荒粮食。谷子创造了父系社会,贯穿了中华民族文明史。不仅我们的文字,连我们的姓氏中,都出现了谷,粟,米这些字样。我常常想,为什么黄颜色成为中国古代社会的色彩图腾,甚至发展成为最高贵的皇权象征。探踪寻源,木火土金水,‘五行‘学说以土为中。‘五行‘对应‘五色‘,土为黄。我们年轻时,《黄族歌》很流行。中华民族几千年来,谷子负荷着黄河和黄土高原的信息,加入以黄帝为人文始祖的黄皮肤人群的繁衍生息。谷子决定了我们的肌肉、骨骼、血脉和肤色,融入我们的生命。小米与我们,我们与小米,相濡以沫,生死与共。至今,新一代婴儿诞生,遵循传统习惯,姥姥要为新生儿的母亲熬小米粥;哺育新生命的母乳,是经过转化的小米。”
周军长:“谷子别名稷,不得了啊,稷用以称呼谷神;社称呼土神;社稷合在一起,旧时候那成了国家的代称,年年要接受古代帝王、诸侯的磕头祭祀。《白虎通·社稷》说:‘王者所以有社稷何?为天下求福报功。人非土不立,非谷不食。土地广博,不可遍敬也;五谷众多,不可一一祭也。故封土立社示有土尊;稷,五谷之长,故立稷而祭之也。’皇帝他也吃小米,清朝各地供应皇宫的贡米,我们能叫上名来的,山西沁县的沁州黄米,河北蔚县的桃花米,京城大兴采育镇的小米,山东章丘县的龙山米和金乡米,这些都很有名。贡米之外,我们山西的马拖绳,白苗死三石,打锣锤,等等,都好得很。那谷穗粗呀,饱满呀,握在手里,基本上不打弯,打锣真能当锤用。京城故宫藏着个宝圪蛋,咱们看不到。你问专家,他们知道。太和殿顶上有个宝匣,是镇殿吉祥物,安放在宫殿建筑正脊筒中央。宝匣里面有经卷,元宝,药味和五谷。还放上一串铜钱,上面字是‘天下太平’。你看看,谷子放在皇帝脑壳瓜顶上,可见谷子与王朝兴盛衰亡的关系。”
巴根不耐烦这些,想着庞军长阚政委的叮咛,手却不自觉地开启了小铁盒盒盖儿,拈了几拈,使右手上有了足够剂量的一小撮儿颜色。那一小撮儿有灵性通人性的粉膏状的鼻烟,上了手,在运动他的手指头。他自顾自不去看别人的脸色。运动的仅是两个手指头,仅是两个手指头尖儿。食指,与拇指,两面的指肚儿,处置蛤蚤那样对捏着,并那样用力和边用力边感受。运动则像极具耐心的两扇磨盘,为一头视力所接触不到的牲口所摆布,在细细抟弄。抟弄的成果,漏给外面的,并没别的,只是一股气味。
那一股味儿,辣呲呲,麻飒飒,棱角四溅。在把玩的专心致志间,指头肚儿最先得到鼻烟的滋养。鼻烟仿如是丰盛酒筵,指头肚儿渐入醉境,竟桃红了指端,杏粉了手面。辣呲呲,麻飒飒,并反映到动作上,手指头有些轻浮,浅薄。鼻腔受到诱惑,已经马子喷响鼻一般,在一抽一抽,一面抗议手指头的不仁,一面在召唤那辣呲呲麻飒飒的刺激。
待鼻烟得到充分酝酿,就由手指头送上去。鼻孔早不耐烦了。所谓送,其实十分被动,手指头是被鼻孔吸上去的。
此后要做的很简单,只是拇指肚儿到达一个鼻孔,食指指肚儿到达一个鼻孔。指肚儿到了那儿,不做其他动作,只稍微贴紧凑一些,余的工序便都归了鼻孔。鼻孔自行闭缩,向里有力抽吸。
人前巴根的如在往时。往时的巴根,鼻子不通,吸鼻烟。鼻子通了,也吸鼻烟。累了,吸鼻烟提神。不累,吸鼻烟解闷。巴根旁若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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