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幕》 第 16 部分阅读

这个建议,原因只有个,那就是她对达志和尚家怀有种深得可怕的爱,否则,她决不会这样做。而旦意识到这点,股妒忌便又蓦然升上心头:看来过去这些年达志和她生活得不错,要不,她不会爱他到这种程度 “尚达志恐怕还没有这个福分”云纬此时开了口,语气冷得吓人,“让他再去娶别的女人吧” “纬姐,你甭生气。”眼泪这时已涌上了顺儿的脸。“我只是说说,我只是想让尚家的织丝厂快点发达,我只是” “顺妹,”云纬轻轻拍了拍顺儿的肩膀,“我明白你的心,尚达志能遇上你这样的女人,也真是他的福气,他该好好待你我是定要走的” “纬姐”顺儿扑到云纬怀里,放声哭了起来。 有霎,只有霎,云纬的心里升起股后悔:看来当初不该再去同老黑结婚,要不然,我如今是自由身,真按顺儿说的去做倒也不错就让尚达志有两个老婆,就让顺儿跟着他,但只要我来,尚达志就会完全变成我的 她很快地摇摇头,止住自己的思绪,放开顺儿,逃也似地跑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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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不少粗心的父亲样,卓远也是突然间发现女儿容容已经长大成人。那日晚饭吃罢,他忽然记起,原来答应为 源县创办的全南阳地区第个图书馆开馆仪式送的贺联还未写,便走进书房点亮蜡烛,边往桌上铺纸边像往常那样喊道:“容容,来给我研墨”容容听见,仍像往日那样燕子飞似地奔来,却没如往常那样立时往砚中注水拿墨研磨,而是调皮地朝卓远鞠躬说:“对不起,恕不奉陪,本人今晚有事,请俺妈来吧” “鬼丫头,快来,我还要让你帮我推敲下这贺联的字句:苦心搜索集甘露风云架架是锦,极力荐出给男女老幼部部皆宝。可以么”卓远笑问。 “爹另请高明吧,我真有事” “什么事比我写字还急” “不告诉你”容容朝父亲伸了下舌头,扭身便向院门外跑了。 “这丫头”卓远无可奈何地只好自己动手研墨。对容容他从小就溺爱,除了读书习字上严格要求外,在行止上从未按传统闺规约束她,任她自由自在地生长,所以这姑娘养成了调皮任性的脾气,他的话常在她面前失去效力。 “你早晚要把她惯得上房子揭瓦”雅娴这时进屋,边抱怨,边伸手拿过丈夫手中的墨在砚上研磨起来。 “你不也是惯,她说饭甜,你不是赶紧放盐,哪管我能不能吃得下” “哼。”夫妻俩相视笑。就这个独女,能不娇 卓远写完贺联,又写了封贺信,封好,摸着黑亲自去了东街口的宛南书店,那书店经理第二天要去 源参加开馆仪式,贺联贺信就托他带去。卓远走出书店往回返经过道巷口时,忽听巷内个凹处的暗影里,传出了阵男女的细碎低语声,卓远当时眉心耸,因为那女的话音虽很低微,却极耳熟,他停步仔细辨,不由惊:是容容的因为卓远自小常抱女儿,别说对她的声音,就是对她的呼吸鼻息,也非常熟悉。她在这儿干什么和个男的在起,而且是在这样黑的夜晚他的心不由紧,轻喊了声:“是容容吗” 从暗影里飘过来的那种细碎低语戛然而止,两个挤靠在起的身影迅速分开,卓远明白了自己的判断正确,那是容容“容容,你是和谁在起”他边问边紧步走过去。这当儿,那男的忽然噔噔噔地向巷里跑了。对女儿的关心使卓远非常想知道那人是谁,他不假思索地低叫了声:“站住”跟着便朝前追去,他听见容容在身后轻喊了声“爹”,但他没停步,他恐惧地认为被吓跑的定是个引诱少女的坏人,要不他为啥要逃幸好这巷子是个死巷,那黑影在巷底无可奈何地站住喘息。卓远刚要上前去抓,却忽然听到那人惊怯地叫了声:“卓伯,是我。” “立世”卓远浑身的怒气顿时泄了,原来是这个老实巴脚的孩子,“你和容容有什么话要躲在这里说害得我吓了跳。” “我们”立世吞吐着。 “两个家都有那么大的院子,还容不下你们,还非要跑到这里不可” “卓伯,我们” “说嘛你们在商量什么” “商量结婚的事。容容说” “结婚”卓远那松弛的神经下子绷紧,“谁结婚” “容容和我,容容说我俩先商定个日子,然后再给你和俺爹说。” 卓远被这话砸得呆了:老天,容容要结婚在平日和女儿逗乐的时候,他是偶尔想过女儿将来的婚事,但那不过是闪而已,他总以为那是很久很久以后才能办的事,容容还是个孩子他从未想到这事竟已来到了眼前,而且是以这种方式来的他过去倒是常看见容容和立世在块玩,可他总以为是两个孩子的自然接触,从没想到事情会往这方面发展 “卓伯,我回了” “回吧。”卓远低微地应允道,似乎刚才的那阵奔跑已耗完了他的气力 书房的灯还在亮着,卓远推门进去的时候才看见,容容正气鼓鼓地站在书桌旁,雅娴正含着小心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哼”看见爹爹进来,容容气呼呼地哼了声,赌气地转过脸去。 卓远在张椅子上重重地坐下,默默打量着女儿,呵,这刻他才注意到,女儿是真长大了,个子和她妈妈已经般高了,粗长乌亮的发辫拖在浑圆的后背上,挺拔的腰身上的凸凹处都已十分明显,双腿带着股强捷柔韧之气,她已经不是孩子而是个成熟的姑娘了 “哼,跑着追人家,亏你还是个省立五中的校长追上人家又怎么着”容容脸没扭过,眼望着墙角气呼呼地说。 “不许这样和爹爹说话”当妈妈的轻轻捏了下女儿那粉嫩的脖子,算是警告。 “追上去看看他是谁嘛”卓远被女儿的气话逗笑了。就是,这会儿再想想刚才如追逃犯的那个飞奔样儿,卓远自己也感到好笑,嗨,真是沉不住气。 “看清他是谁了又能咋着”容容仍背对着爹气呼呼说。 “这种事你应该早跟我说声。” “你不是主张婚姻自由吗早跟你说干啥”容容顶道。 卓远被这话噎得只能笑不能出声。是的,他直主张婚姻自由,他不止次在学校里给学生们讲过他的主张,但他的“自由”里总还包含有父母参与的意思,总还有个订婚仪式,他根本没想到女儿的婚事会自由得这样彻底。 “你既然看清他是谁了,那你就说说你的看法吧”容容稍稍扭过脸,嘴依然嘟着。 “立世这孩子是个好孩子,老实好学肯干,脾气也不像你这样任性,家里又开着工厂,应该说是比较富的,般人都会认为,个姑娘嫁给他,是会幸福的,但是我” “但是什么”容容截断爹的话,翻了个白眼,“你是不是嫌人家不是书香门第,他爹妈不像你和我妈样会吟诗作画,和咱家不般配告诉你们,我偏偏喜欢工厂,喜欢听机器的隆隆响声,我认为机器不仅是文明的产物,同时它还会制造出新的文明,发展机器发展工厂,是富民强国之道,是人类” “好了,傻丫头,甭给我上课,”卓远笑了,“你忘了我对尚吉利织丝厂的关心了吗你的这些话好多还不是从我这儿偷去的么我的意思是说,你对立世的家庭认识得还太浅” “那么说是你认识得深了”容容不服气地扭过身来,副预备争论的样子。 “听你爹说下去”雅娴这时又轻轻捏了下女儿的耳朵,制止住她。 “世上的家庭按我的分法有三种:种是得过且过知足常乐无目标型的,挣着吃着,吃着挣着,并不想别的,只想家人平安活下去就行。另种是企望改变处境,努力向好处走,有定目标型的家庭。这种家庭时时提醒自己的成员奋斗,努力向自己的目标靠近,当然,如果由于什么社会的或自然界的原因使他们觉得目标达不到,他们也就会叹口气罢手,转而守住已得的东西。再种是由于历史的家族的政治的或其它的原因,有固定的目标型的家庭。这种家庭通过辈辈相传的教育,让为实现那个固定目标而奋斗的精神深深浸入他们家庭成员的血液和头脑,使实现那个固定目标成了这个家庭成员活在世上的目的。在这三种家庭中,我们通常所说的所理解的幸福,即人的感情上的满足,心理上的平衡,情绪上的安宁,在第种家庭中存在最多,因为无目标就无烦恼无痛苦;在第二种家庭存在较多;在第三种家庭存在最少。谁想进入第三种家庭或进入了第三种家庭,通常都必须放弃获得幸福的希望,都必须做好尝受痛苦的准备。而立世的家庭,恰恰就属于第三种” “你这是瞎划分”容容气得跺了下脚。 “当然,我这样划分,并不是说我就厌恶第三种家庭,害怕与第三种家庭交往,恰恰相反,我最佩服最喜欢的人,常是这种家庭的成员,因为他们通常都有超常的毅力” “那你为啥还要说这么多,你不是明明想反对我和立世” “是的,我不愿意你和立世结婚”卓远脸上的笑意消失了,“我虽然喜欢尚家和立世,但我是你的父亲,我就你个女儿,我希望看到你婚后得到的欢乐能够多些希望你终生幸福” “我不管你怎么说,我反正要和立世结婚你们不答应也得答应”容容涨红着脸叫,漆亮的双眸上,已有泪光在闪了。 卓远低下头,无言地望着地。 “我也觉得,你爹说得有道理。”雅娴轻声说道,“你应该” “我不听,不听,不听”容容跺着脚捂上了耳朵,这同时,两串泪水已在双颊上流淌了。 “好了,”卓远站起身,“我说不愿意,并不是就反对,如果你自己心要这么做, 我和你妈都不会拦你,你不是知道我说过婚姻自由吗”说着,就抬手心疼地去揩女儿脸上的泪,容容这时就哇声扑到了他的怀里。 “看不把眼睛哭肿”卓远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同时与妻子对视了眼,嘴角慢慢浮起缕杂了不安的笑意 容容和立世的婚礼,是来年的四月初四举行的。这日子是卓远和达志商定的,之后,达志又专门去找阴阳先生给看看这日子是否合适,阴阳先生说:好,春末夏初,花开人采,上合天理;双月双日,男女成侣,下合世俗于是就把喜日子定下了。 达志便忙着筹备。对于能把容容娶来做儿媳妇,达志和顺儿真是百个愿意加满意:那姑娘长得多顺眼;又识文断字明事理;而且又是亲眼看她长大的,知道她心地好;重要的是,容容喜欢织丝这个行当,平日没事就往自家厂子里跑,早就对绸缎织造的各个环节清二楚,这样的人进尚家门,必是个好帮手这样的媳妇去哪里找况且容容的父母同自己家是多年的朋友,有这样个亲家,多么让人高兴 尽管卓远夫妇再交待达志,两家相距这么近,又这么熟,通常办婚礼时的些礼数可以省了,但达志为了图吉利,还是决定切依礼依规矩进行。比如花轿,原是可以不必请的,容容的闺房和如今的新房,只隔着道不高的院墙,相距不过几十步远,织丝厂的些工人们同立世开玩笑说:你在院墙的两边各放个凳子,让容容站在那边凳子上,你站在这边凳子上,然后你伸手把她抱过来就行但达志还是请了花轿,而且是南阳城里上流人家嫁娶时常租的八抬大花轿。他想,在这事上俭省有点对不起卓远哥,再说,他如今手上也又有了些钱,虽然厂子还远没恢复到过去的样子,可经过近年的努力,生产也已有了个像样的规模。 因为两家相距得近,加上怕出意外,所以达志不依城里黎明起轿的惯例,把迎娶时间改在了日上两竿时分。这时辰正是街上人多的时候,所以当花轿迎到卓家门口容容开始上轿时,看热闹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两家的大门挨大门,花轿自然不能从个门口接着抬到另个门口,轿从卓家门前起后,先沿世景街往东,走到十字口后往南,到下个十字口再拐向往西的街,待走到又个十字口时,方拐弯往北返到世景街西头,由世景街西头再向东到尚家门口,花轿走的路线是衴形。花轿落地新娘进了洞房后,个进院看热闹的邻居,忽然指了尚家前院那块怪石上的纚图案叫:“喂,你们看今日这花轿走的路径,多像这图案的角”旁看热闹的人闻言伸头细看番,也都啧啧称是。站在那儿的尚达志听了这话,细琢磨,也觉有些道理,不觉心上称奇:先人们刻下这图形,莫不是就为预告今日这花轿行进的路径 接下来开始拜天地吃喜酒,这切都和其他人家的婚礼样,令众人感到新奇的是容容娘家陪嫁的两件东西,除常见的箱柜被褥之外,有两个绫裱的立轴,幅上边是卓远手写的首诗: 娇女今做尚家媳, 想必已见大机器, 既知无工国不富, 便该勤谨效力气。 另幅上边是雅娴亲手画的幅画,画面上,两只在窝中偎依的小黄鹂美丽喜人,题款为:永相依。两幅立轴在新房里展开挂上时,看懂看不懂的,都鼓掌叫好称奇。 晚饭后闹房前,尚家专门请来给新人铺床的个邻居嫂子,先拿了个笤帚把床腿床撑床帮扫了遍,而且边扫边唱: 新笤帚,扫新床, 今日娶个俏新娘, 两口睡到这床上, 你亲我爱床不响。 扫罢床,开始铺被褥,那邻居嫂子又边铺边唱道: 撩起门帘五尺长, 门帘挂在金钩上, 打开绣金红罗帐, 嫂子替你们来铺床。 先铺褥,后抻被, 鸳鸯枕放在床头上, 四个鸡蛋床角摆, 花生栗子撒床, 核桃红枣配成双。 床头铺把干麦秸, 引个白胖小乖乖; 床尾铺棵干白菜, 引个闺女做国太; 床中铺个小竹筷, 引来男女双胞胎。 夫妻同入红罗帐, 鸳鸯交颈到天亮 铺床的邻居嫂子这仪式歌儿还没唱完,闹房的人们便涌进了房,在织丝厂做工的男工女工们,下班后也争相挤进来,围住了立世和容容,尽情地和这对未来的男女厂主笑闹。人们都知道容容爱唱歌,尤其那首绸缎谣唱得最好,便逼了她唱,而且要求她和立世轮句唱。容容倒是大方,红了脸捋捋鬓发说:“行,俺们唱。”这绸缎谣在南阳流传很广,儿童们几乎都会唱,立世小时候自然也唱过,可今日就是羞得开不了口,几个小伙上前捏了他的鼻子,硬逼着他嗯嗯呀呀开了腔, 容容:绸儿柔,缎儿软, 立世:绸缎裹身光艳艳, 容容:多少玉女只知俏, 立世:不知它是来自蚕。 容容:蚕吃桑叶肚儿圆, 立世:肚圆方能吐出茧, 容容:煮茧才可抽成丝, 立世:丝丝缠成团。 容容:丝经理,丝经染, 立世:分成经纬机上安, 容容:全靠织工双手, 立世:丝丝相连成绸缎。 容容:梭去,梭返, 立世:寸绸,寸缎, 容容:经纬相交似路口, 立世:路路相连可拐弯 这歌儿刚唱完,两个年轻媳妇又不由分说地上前用条布带扎住容容的上衣下摆,尔后从她的脖颈那儿把四粒圆溜溜的豌豆放进了她的衣领里,那豌豆立时便贴着容容的后背滚了下去,这时人们就扯过立世来,让他从容容的衣领那儿伸进手去“摸金豆”把四粒豌豆粒粒摸出来。立世羞得无论如何也不干,小伙子们就哄笑着又推又抬地去逼他。容容哪经过这种事,也早羞得垂下了头,可后来见众人把立世逼得满头大汗几乎掉泪,就咬了牙抬起脸爽声笑对立世叫:“来,摸吧”同时就把脊背朝立世挨去。立世涨红着脸刚把手伸进容容的衣服里,众人就轰地声笑开了 闹房正闹得热烈时,个邻居嫂子嬉笑着端了盏油灯扭进屋来,而且边走边唱“送灯歌”: 小油灯,亮荧荧, 我给新人送房中, 有灯新娘好脱衣, 新郎旁看光景, 先看脸,后看胸, 再看大腿白生生。 闹房直闹到午夜方休。在这笑闹中只出了件意外的事:只小狗不知什么时候也随着人群挤了进来,在人缝里支起前腿看热闹,不料个闹客粗心,踩住了它的爪,疼得它汪地大叫声,嗖然窜,从正相挨而坐的立世容容肩上跳过,这对新人被这突然出现的情况骇得惊,急忙分开了身子,两人手上端着的酒杯也几乎同时落地摔碎。众人见状齐捧腹大笑,独有直在外间给客人们端送茶水黄酒的顺儿,闻声惊,皱了眉在心里叫:但愿这不是什么不好的兆头 尚达志得到容容这个儿媳,也等于得了个极好的帮手。容容会写会算,织丝厂的应文书账目,慢慢便全由容容来写来算,减去了达志不少负担。如今家四口人这样分工:达志负责总的管理;立世在见习管理的同时主管动力机织机的维修保养;容容负责文书账目和前边店堂的零售;久病初愈的顺儿管理家务,偶尔也去织房里看两架织机。 厂子在逐渐地恢复,到了秋天,便基本上完全复原。冬初的时候,达志就又开始考虑下年继续扩大生产的事了。那天吃罢晚饭,达志叫住儿子立世,问他对扩大生产有什么想法, 立世含混地应了几声,便急急地进了新房。 达志不高兴地摇了摇头。 立世还沉醉在甜蜜的新婚生活里。只有极少数的小伙在这种含蜜的生活里能保持不醉,立世不属于这个少数。如今,动力机织机生丝绸缎这些东西,都在他脑中变淡退远,唯清晰的是妻子的身影,白天,他恨不得就和容容块干活,刻也不离开她;到晚上,他进了新房便再不出来。他爱看容容走动时的袅娜步态,爱听她欢喜时的清脆笑声,爱闻她身上特有的那股幽淡香味,当然更爱把她紧拥怀中,把头放在她那雪白柔软的胸上,去体验那种令人颤栗如入仙境般的快乐。 立世从爷爷和爹爹身上承继下来了不爱说话的脾性,但越是不善语言表达的人,内心的感情越丰富,他会用眼神用双唇用双手,把自己心中的深爱缕缕全注进容容的心里。容容自然也愿意夜夜和立世沉入那夺人魂魄的美境里去,但她注意到了立世的眼圈开始发青,双颊少了血色,她心疼他的身体,有时就含了羞带了笑去推拒他那双伸过来的手。但她哪里经得起他那双眼和那双手的恳求,于是只好切随他。立世像那些饿久了的小羊,乍见了片肥美鲜嫩的青草地,扑上去就吃,不知节制地直吃下去,把切全都忘记。 自然地,他早晨开始迟起。 容容知道他需要恢复,需要歇息,于是自己起床时就很轻很轻,再把被头给他掖好。 立世第次晚起时,尚达志皱眉在院中站了袋烟工夫;第二次晚起时,尚达志围着屋子走了两圈;第三次晚起时,尚达志在后院朝桑树踹了脚。第四天早晨,当容容轻轻起了床去前院忙活后,达志去水缸里舀了满满瓢凉水,端着推开了新房门。床上的切都还没有收拾,达志不敢转眼多看,只是径走到床头,猛把那瓢凉水浇到了儿子头上。正在酣睡中的立世被这骤然而至的袭击弄得跳而起,光着身子在床上边跳边去抹头上的水,待看爹爹虎着脸站在床前,又羞得骇得急忙拉过被子遮住身子。 “立刻给我穿上衣服我在后院等你”达志冷厉地说罢,转身走出了新房。 眨眼工夫,立世已穿好衣服怯怯地站到了达志背后,嗫嚅着说:“爹,有事” 达志没有回头,只冷冷地说:“给我背背那三段话” 立世挪动了下双脚,拍了拍额头,极力把脑中的昏沉赶走,跟着背道:“自唐武德八年始,吾南阳尚家从丝绸织造,迄今已千二百” “列祖列宗在上,立世生为男儿,当为振兴祖业尽力,有生之年,誓为尚家丝绸再获霸王美誉” “咱们家的丝绸被称为霸王了”尚达志截断儿子的话,声音中结了冰。 立世垂下了头:“没。” “没有你咋可就睡懒觉了就懂得享福了”尚达志的目光镢头样抡过来,“你以为这世界是个享受的地方,是个歇息的场所告诉你,就你这种样子,甭说发展厂子了,连现有的这点家业你也守不住各地各国的丝绸织造业都在往前奔跑,谁要停下来歇息,谁就会被远远拉到后边” “啊嚏”立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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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阳快活地抚摸着饱硕的包谷穗,把裸露在外的包谷粒耀得金黄晃眼;轻风把股股新谷的香气向四野撒去;几只雀儿在天上箭样地划过,将串尖脆的叫声送进人的耳朵。又是个叫人高兴的丰收的秋天。 云纬正在自家的包谷地里掰包谷。 包谷秆没人头顶,包谷棒尖上的那些枯了的缨子,因云纬掰谷穗时对秆躯的晃动,不时地飞起来,粘在云纬的头上肩上;变黄变硬了的包谷叶,不断地用它带了小齿的边棱,去云纬的手腕上手背上胳膊上轻划下,引轻微的疼痛。对这,云纬点也未加理会,她只是快活而麻利地掰着。个多好的年景呵今年的新粮收下,除了留够全家人吃的,剩下的要拿去卖些钱,给老黑承银和承达都各做身新衣服 想到承达,她不由得停了手上的动作,扭脸顺着包谷垄的缝隙向地头看去,四岁的儿子承达正在地头个人饶有兴味地逗玩着她刚才给他捉到的两只蝈蝈。“叫,叫呀”她听见那孩子稚嫩的对蝈蝈的命令,沁满汗珠的脸上不由得浮上了个笑容。 这孩子长得太像达志眉眼脸型嘴巴,都活脱脱是达志年轻时的模样。所幸的是,老黑并没有对这孩子提前出世生出什么怀疑,直把孩子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爱孩子爱得比云纬有过之而无不及,常常让孩子骑到自己的脖子上满村子转。云纬把儿子起名为承达,其中自然有层隐义,对此,老黑也浑然不觉,直说这名字起得好有段时间,云纬直担心老黑从孩子的出世日期上看出毛病,曾心虚地反复向老黑讲个生育道理:有些孩子早产是正常的。每次她讲完,老黑总要笑笑说:“孩子早点来到世上有啥子不好” 唉,总算蒙混过去了 “妈妈,妈妈,有人来了”地头的承达忽然叫了起来。云纬以为是村上的邻人谁也来地里收庄稼,没有在意,只漫应了声,照样忙自己的,直到听见个人的脚步声向身边响来,才扭过头去。 原来是达志。 “你来这儿做啥” “你做这活儿太苦了”达志没有回答她的问话,而是有些心疼地上前步,摘下了沾在云纬头发上的绺干包谷缨。 云纬的眼角闭了霎,达志的这个关切举动令她心里热,不过她还是后退了步,淡了声问:“你不在厂里忙来这儿做啥” “厂里最近又销出大批绸缎,钱有了,我想得给你带点来,你当初为帮我盖厂房,花去了那么多钱,我不能” “那就给我吧,我又有了个儿子,也需要钱”云纬很干脆地说罢,就把达志递过来的钱接下了。 “我还想为你们全家做点事,我想让你们全家都去我厂里帮忙,做厂里活多少要比干地里活轻松些。”达志当初刚知道云纬嫁给个五十多岁的马礪时,心里曾苦酸了很长时间,后想想自己有妻,又不能娶她,难道就让云纬守辈子寡便也慢慢气平下来。如今,他是诚心愿帮帮云纬的忙。 云纬闻言心里动:全家齐去到尚家做工,外人大约不会说什么,自己从此就可以和达志朝夕相处了但转念想,有顺儿老黑两双眼睛在看着,有承银立世两个已经长大了的孩子在身边,你还敢和达志做什么罢,罢,罢 “俺们家人干田里活已经干惯了,你只管把你的织丝厂办好就行。你走吧”云纬担心待会儿老黑和儿子承银来地里挑包谷,让他们看见达志在这儿不好,就很断然地催。 达志过去已领略过云纬的脾气,见她这样说,不敢再站下去,只得轻叹了口气,转身向地头走。刚走到地头,却又听云纬在身后喊:“站住”他停下步子,以为云纬又有话说,却不料云纬快步跑来地头,喘息着问:“你看我的小儿子承达长得咋样” “挺聪明的。”达志漫应了声,瞥了眼那孩子就急忙扭过脸去。他想到云纬会为那个又黑又瘦的老马礪生个孩子,他的心里就别扭疼痛得难受。 云纬望着达志恹恹走远的背影,在心里笑道:尚达志,你那双狗眼真不管用总有天,我要让你好好高兴高兴 云很厚,月亮没能挤破云层,只在云后转悠,天显出片极朦胧的白;夜风踏动近处的树梢,发出阵轻轻的响声;地上放着的三个空碗和个菜盘,泛出幽幽的光。吃过晚饭的云纬,没有立刻进屋去刷锅洗碗,而是默坐在那里,边散漫地望着这夜,边回想着后晌在包谷地里同达志的见面。他又有些见老了,由鼻翼下来的那两道弧纹开始变深他大约是因为太累,办那样个织丝厂是不会轻松的,加上顺儿那女人没有精心也没有精力照料他,要是我给他做饭,早饭我定给他炖碗鸡蛋羹逼他吃了;晚饭时给他做上四个菜,让他喝盅张仲景补酒;临睡前再给他下碗挂面,里边放几根拳菜;半晌里再用山萸肉熬点水让他喝了,保准让他强强壮壮精精神神地去忙厂里的事嗨,想这些做啥你又不是他的老婆他要你来照顾不过顺儿也真是不懂,达志是厂子和家庭的支柱,把他照顾好了,对厂子对家庭不是都好不说这些,只说夫妻关系,你把他照料得强强壮壮,他上了床精气十足,对你难道就是坏事想到这儿,云纬的脸蓦然热了,但她却不能禁止自己顺这个思路去想,她的眼睛分明看到裸身的达志爬上床,看了眼睡在旁边的顺儿,懒洋洋没精打采地躺了下去。另个场面紧跟在这幅情景之后闪出来:她仰躺在床上,强壮结实的达志很快地撕掉衣服,虎样跳上床照自己猛扑过来 这场面已经不止次地出现在她的脑里和梦里,她现在常靠这幅幻景来打发窝在心里的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每当这幅幻景最初来到眼前时,都要使她产生种羞耻之感:你爱他的最终目的难道就是为了要这个但很快她便又陶醉在这幅幻景里,为这种想象所激动,她不知道这其实是个正爱着的中年女人正常的心理反应。她把这视为种堕落:你正在变成个不知害羞的女人 达志这会儿在干啥结账保养织机吃饭同顺儿说话唉,你犯得着操这份心见到他了,你很快把他赶走,不见他了又这样想他,你这是干啥 “他妈,睡吧。”抱着承达的老黑这时从屋里踱出,轻声催。 “你带承达先睡吧,我坐这儿歇歇。”云纬应了声,又继续着自己的遐想。老黑闻言先去把承达放到床上睡下,又出来收拾碗盘去厨房里刷洗。老黑平日心疼云纬,家务活也差不多替云纬做去了大半。 “唉”云纬叹口气。你既是已经跟了老黑,就甭再去想达志了吧。 “妈,你还没睡”去村里找人借牛预备几天后犁地种麦的承银这时回来,见妈没睡,招呼句。 云纬抬头看眼身子早高出自己的大儿子,忽然想起达志后晌说起的要让全家人进尚吉利织丝厂的话,自己和老黑承达不去,倒是可以让承银去,承银小时候识些字,再去厂里学学,不说别的,学会个开动力机的手艺,日后不也有了养家口的本领再说,有承银在尚吉利,自己日后也好常去那里走走,见见达志。 “承银,城里有家工厂愿让你去当工人,你愿去吗” 承银在黑暗中站着,没有应声。这孩子本来就寡言少语,后来因为家庭变故的刺激,话语更少。他平日为了减少说话的机会,连走路也是低着头,绝少看人。 “愿去吗”云纬又问句。 “谁家的厂子”刻之后,承银突然反问。 “尚吉利织丝厂。” “尚家的老板怎么会愿让我去当工人”承银在黑暗中抬起头来,双眼眨不眨地盯住母亲。 云纬怔,黑暗里她感到自己的脸顿时有些发热变红,她没料到儿子会这样问,她觉出儿子似乎猜到了点什么,她此刻才意识到儿子已经长大。 “我听人说尚家贴了个雇工招贴。” “我不去”承银这句话说得很干脆。 “你不去拉倒”儿子这种干脆的回绝和那种直视自己的冷淡阴沉目光令云纬有些恼火,当然也有些心虚。 承银没再说话,弯腰从她脚前进了屋。在灶屋里洗刷完了的老黑这时又来催云纬去睡,她烦躁地挥手让他走开。她坐在原地,抬了眼久久地望着被厚云遮住的夜空,也许是因为风的作用,天上的云团如砸烂的冰块样,在慢慢地离散飘开,几颗星从云缝中蹦出,俯视着正向子夜沉去的大地。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长长地吁了口气,才起身进屋。西间的灯在亮着,承银却已经躺在床上睡熟了,她走过去替儿子盖被,儿子手里还攥着本书,她小心地抽出来翻看了下封面,见上面写着“新青年”三个字,她没心去细看,只小心地把它塞放到儿子的枕边 承银长大了。 很少有十岁的人像承银这样经受如此多的家庭变故。但这些变故他都用他那小小的肩膀,撑持过来了。 经历这些变故的后果,便是让他养成了冷峻内向的性格和常常独自低头思索的习惯。 差不多从搬到百里奚的第二年起,他常常低头思索的不再是自己家里的那些令他困惑的问题:母亲为什么不愿提起死去的父亲清明节母亲为什么不去给父亲上坟母亲胸口的伤是被谁刺的他这时开始思索起了另外些问题:自家家和村里的那些农人,为什么年到头辛辛苦苦在庄稼地里忙活,过的却仍是半饥不饱破衣烂衫的日子城中的那些官人凭什么吃那样好穿那样漂亮难道庄稼人就永远这样苦做苦活辈子世上有没有个地方,那儿的人家家过的都是有吃有穿有住不忧不愁的日子 他所以转而思索这些问题,是因为他的家境促使的,他和他的家庭所过的这种天到晚在田间劳作的日子的确太苦了,这种苦日子使习惯于思索的他不能不去动脑筋。 他自然思索不出什么答案。于是他就越加感到苦闷孤独。为了排遣这种苦闷和孤独,他常在晚上去位于村边的“五羊塾馆”,到那里找个姓张的塾师借些书看,那位张先生的藏书不多,除了教学用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常见书外,就是部掉了不少书页的聊斋志异。这部残本的聊斋志异,帮助承银度过了许多苦闷的夜晚,但“庙鬼”“婴宁”“聂小倩”这些鬼怪故事,终也使他厌倦了。有天,当他去还这部聊斋志异时,无意中碰到了那位塾师的儿子,那位年轻人见他还想借书而自己的父亲又拿不出什么新书时,就笑着说:“来,我借给你本”说着,拉他到个僻静地方,从怀里摸出了本书递到他的手上,他打开看,只见那封面上印着三个活蹦乱跳的字:“新青年”。 就是从这天起,他结识了批年轻的朋友。 也就是从这天起,他知道了在这个国家中,有很多人也在和他样地思索着怎样去建立个人人可以过好日子的世道,而且他们已经有了许多新的设想和打算 他觉得自己的眼界下子变宽了,他感到前边的日子有了盼头。 刚才,就在刚才,就是妈妈来给他掖被子的那刻,承银正沉浸在个美好的梦里:幅镶着金黄色边框的画向他飘来,在那幅画上,到处堆的都是白馍卤肉烧酒和绸缎衣裤,到处都是排排红砖青瓦新屋,画上的人们有的在吃,有的在喝,有的正试穿绸缎衣裤,还有的则在挑选房屋,他看见继父和娘 正拉了弟弟承达在那人群里转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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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绒从教堂做罢晚祷回来,进门做的第件事便是去看儿子。儿子如今也已经四岁,此刻正坐在个女仆的膝上让她给喂饭,草绒过来,不由分说就抱住儿子的脸,噗地亲了口,以致她颊上也沾了儿子嘴角上的截面条。 “妈喂,妈喂”儿子向她扎煞开双手。草绒闻声急忙放了臂下挟着的圣经,上前接了女仆手上的饭碗,把儿子放到自己的膝上,用羹匙舀起匙,先轻轻吹了吹热气,尔后小心地向儿子口中送去。 如今,草绒把个中年女人胸中所有的爱,都倾注到了上帝和儿子身上,儿子成了她在人间关注和关心的唯对象。她把儿子起名为“秉正”,期望他将来能正正派派做人。 儿子现在成了她全部精神的寄托。 “吃呀,正正,吃得饱饱的,长得高高的,将来成为个正正派派的男子汉”草绒又亲了下儿子的额头。 “正正派派”小秉正抬起懵懂的眼。 “对,正正派派当个正派男人,就千万不能去做官,官场是乱葬岗,人进去就得把自己的魂灵和心肝埋了,就变成身斜影歪无心无肝无魂灵的鬼了,咱小乖乖日后要么做工,要么经商,要么种田,就是不去做官,你说好吗” “好”小秉正不明所以地叫。 “我的乖乖真聪”草绒还要说下去,门外响起了脚步声,管家的声音随即在门外响起:“大夫人,为庆贺栗老爷荣兼混成旅旅长,今晚在前院摆了酒宴,老爷说让请你也去参加。” “不去”草绒头也没扭,像扔石块样地扔出了这两个字。 “不去恐怕不合适,紫燕夫人已经到了” “啥叫不合适”草绒呼地扭过脸瞪了眼叫,“你去告诉栗温保,老娘就是不去,不去看他能把老娘咋着” “也罢,也罢。”管家被草绒的怒状吓慌,惶恐地向后退着身子。 荣兼旅长,官又当大了你当吧,栗温保,不该你得到的,上帝早晚还会收回去你得到的越多,他收回去的就越干净你前半生得到的,后半生他会收走你生前得到的,死后他会收走栗温保,你甭高兴,我在看着你的下场只要我不死在你的前面,你最后的下场我会看到的 草绒边在胸前划着十字,边在心中叫。 九二三年的春末夏初,南阳军界发生了次大的变动:驻守南阳的奉系驻豫先锋队被改编为河南陆军第混成旅,调往豫北驻防;把收编的第二混成团和栗温保的部队,扩编为混成旅,驻防南阳,栗温保任副镇守使兼旅长。 今晚栗府前院张灯结彩摆设酒宴,就是为了庆贺这个。 栗温保满脸喜色地半仰在把圈椅里,静听着部属们和二夫人紫燕的恭贺之语,身心都处在种舒服之中。旅长,这官职栗温保过去连听说也没听说过,人生有时候真是奇妙,只要你交上了官运,你原来根本不敢想望的职位,竟也会不知不觉间就属于了你。从今以后,你就可以号令几个团的官兵,你的手指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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