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幕》 第 3 部分阅读

从今以后要天天咒你,老天爷要是有眼,他就该早点让你死 云纬乘坐的花轿没有唢呐伴送,轿前没有迎亲的人马,轿后也没有送亲的队伍这是云纬在答应嫁到晋家时与晋家讲定的条件。她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她屈辱的出嫁,她只想悄无声息地结束这个日子。云纬不知道她的要求也正投晋金存的心意,通判老爷也不想对这纳妾之举进行张扬,尽管当官纳妾合法合情,可它毕竟不是件雅事。他很高兴能让这天悄然过去,重要的是把那个妙人儿娶进屋里。 因为花轿的晃动,太阳在轿帘前便也像个偷窥的人脸样左右摇晃。摇晃中的云纬仿佛又看见了达志那张眉清目秀的脸孔,看见他背着包袱蚕丝向她快步走来。滚开,你个狗东西你当初说得多么好听,你说你为了我啥事都可以做,你说你要跟我远走高飞去过幸福生活,可当我下了决心收拾好东西等在你说定的地点时,你却踪影不见了。知道我那夜是咋过来的吗知道那天夜里我先上来是怎样的高兴后来是怎样地害怕怎样地渴盼你到来最后又是怎样的气恨吗我恨你恨你你怎能这样出尔反尔你还是个人为了尚家的丝织祖业,你不能走。你妈妈第二天来给我这样解释。是织绸缎重要还是我们两个人辈子的生活重要你既然觉着你们家的祖业重要又为啥答应和我起远走高飞你个花言巧语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个守财奴从今往后你就跟着你爹妈抱着织机抱着绸缎过日子吧我辈子不想再见到你我过去算是瞎了眼,竟然看上了你这个守财奴我是多么傻呀,我还会以为你会拿我当心肝宝贝,可实际上在你心里我还比不上不会说话的丝织机 轿进城区时她听到了街边有人在指着花轿议论,议论些什么她无心去听,但她忽然从那些议论声里听到了个男人的声音,那声音和那夜去家里抢劫的两个强盗中的个很相似,这使她身子震,急忙从轿窗缝里往外看去,可惜因为街边的人太多也因为轿在移动而未能寻住那声音的出处。狗强盗,是你们害得我不得不走上今天这条路的,要不是你们,我完全可以坚持把晋家的聘礼退回去,尔后宣布终身不嫁以侍奉老母。你们把我的退路断绝了,狗土匪们,你们生生把我毁了我恨你们 只要我活在世上,我就要想法找到你们,我要报仇是你们把我往晋家这个火坑里推的,我早晚也要让你们尝尝火坑的滋味我前世欠了你们啥子债,你们要这样害我我 “落轿”轿礪们声响亮的吆喝把云纬的思绪截断。她透过轿窗缝隙先是看到了所阔大的院子,随后看见两个女人簇拥着她在梅溪河边见过的那个中年男人向轿走来。晋府到了。她的心倏然缩,怕冷似地抱紧了双臂 尽管云纬害怕黑夜来临,但夜暗还是点点凑近窗户并最终踱进了屋子。当夜色把她团团围定在那把椅子里时,她猛地打了个哆嗦。她没有起身去点桌上的蜡烛,她就那样动不动地坐着,去恐惧地想象着在这个夜晚将要发生的事情。 “三夫人,该点灯了。”个丫鬟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边说着边噗声吹燃手中的纸媒,点亮了蜡烛。在黑暗被烛光驱走之后,新房里的景致又出现在了云纬的眼前:全套漆得乌黑油亮的桌椅橱柜,挂着锦缎帐帷的雕花大床,放在博物架上的玉器古玩,摆在窗台上的大盆鲜花。这会是我住的地方 门再次被推开,两个年轻丫鬟走了进来,个用锃亮的漆盘端着只瓷碗,瓷碗里冒着热气;个双手端着个铜盆,铜盆里是半盆温水。其中个丫鬟轻声道:“夫人,晋老爷让俺们给你送点柏子仁炖猪心来,这东西养心安神,补血润肠,吃了能补身子;再请你上床前用温水烫烫脚,去去劳乏。” 云纬没应也没动,仍呆呆地坐在椅里,双眼紧张地望着窗外。他啥时候来他为什么偏偏要来害我晋金存,你为啥偏偏要来害我 噔噔噔。串干硬的男人的脚步声由屋外响来,屋里的几个丫鬟闻声匆匆走出门去。是他来了。云纬感觉到自己的四肢在迅速地变冷,她用牙紧咬着舌尖,以此抑止着心里的那股越聚越多的恐惧和厌恶。 门被哐嗵声推开。他那庞大的身躯将门框塞得很满。她低下眼,看见他那双多毛的手在插着门闩,随即看见那对穿了官靴的脚在向她步步走来。 “宝贝,让你等了,我有些公事刚刚脱身。”随着这声带了笑的低语,她感觉有只手摸到了她的脸上。她的双唇猛地张开,她很想朝那个多毛的手背咬口,咬住他,死死地不松口,他会像猪样地叫吧 “看看,多细柔的皮肤,你这皮肤比尚吉利大机房的绸缎都滑溜。”听到“尚吉利大机房”几个字,云纬的身子便倏然晃:尚达志,你个狗东西在哪里在哪里呀 “来,宝贝,我们到床上去,让我好好看看你。”刚听见这句话,云纬就觉得自己的身子离了地,她看见他双手横抱着她,她发急地用双脚在空中猛踢,可惜什么也没踢住。 “来,躺好,让我给你脱衣裳,我特别乐意为女人脱衣裳,这是世界上最吸引男人也最辛苦的桩劳作。我没想到百里奚村还能出你这样美的姑娘,没想到。知道我那天头眼看见你是啥感觉么心跳,就是心猛地跳,就像人跳越水沟时那样,心猛然间提。哎哟,你乱踢什么”晋金存突然竖了眉叫,他的下巴让云纬的脚碰了下,“甭给脸不要脸,你乱踢腾什么你真要不乐意了晋爷给你三条路任你选:条,寻死,看到了吧,那边墙角有绳子,你可以在这间屋梁上上吊;第二条,要钱,你说个数,我待会让人给你送来;三条,把你卖到外地去”屋里出现了冰冷的静寂,云纬现在后悔没有在衣裳兜里藏把剪子,要是有把剪子就好了,就可以迎着他的胸口猛刺过去。那他定会大叫声仰面倒地,从胸口里咕嘟咕嘟往外冒血。云纬记得自己曾看过场旧戏,在那场戏里,个女人就在身上暗藏了把剪刀,当个男人朝她不轨时,她猛用剪刀刺了过去。可惜我今天没带,要是带了多好我刺倒了他之后就可以逃走,可往哪里逃呢可 “宝贝,好了,甭害羞,”晋金存的声音又软了下来,“脱完了衣服我们才好玩乐歇息,来,听话,你听见我气喘了吧别让我太费力气”云纬努力抗拒着,但身上的衣服还是在件件减少,最后件内衣离开身子之后,她只能用双手捂住脸孔,听任大颗的泪珠在手掌下滚动。当晋金存那山样的身体压下来时,云纬下子看见了许久之前的那个上午,就在那个絮云轻飘的上午,她第次认识尚达志,第次看见送丝收绸的尚达志向她家的小院里走来,第次听见他响亮的声音:姑娘,这是当机户织绸子的盛家吗 “呀”云纬发出了声痛楚的低叫。但她这声低叫很快被门外个更高更急的叫声压下去了:“晋老爷,知府老爷差人转送来省上的封急信”“不用送进来了,念吧。”晋金存很不高兴地对着门外说。“各府:顷悉英俄日美法德意奥八国联军两千人已于十日向京城侵犯,遭我军民抵抗,各有死伤” “纬纬,我的小宝贝,见血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采阴补阳,黄花姑娘好呵”

7

达志蹲在架各部件都已磨损得不敷再用的旧织机前,目光发直地盯着那些经轴箱架梭箱和踏杆。改进织机,是爹交达志办的桩大事,这台旧织机,便是爹给他的实验品。爹给他反复交待过:提高织造绸缎产量和质量的根本法子,是更换织机,在没有买来先进的机动织机之前,要想法改造现有的织机。爹还告诉他,眼下家里的织机,尤其是提花机,是太爷爷这辈做的,虽说和早先祖上用的织机不太样,有改进,但用起来还是很费力。因此,每天头晌,只要把机房里的活路分派完,达志便来到这间房里,蹲在这台旧织机前看着琢磨着,用毛笔在纸上画着。 以往脑子里那些关于改造织机的种种设想,今天都已不知去向,脑子里浮出的,只是云纬的面孔。云纬,你现在是通判老爷的三夫人了 他哆嗦着手去衣袋里掏出件东西,直了眼去看。那是个织绸缎的木梭,因为人手的长期触摸和在织机上的碰磨,它变得光滑小巧,颜色已是深褐,在那梭子侧的平面上,用刀刻着个模糊的姑娘头像。除了达志和云纬两人,没有谁知道那姑娘头像其实是云纬的。这是在达志和云纬相恋之后,有次达志来云纬家里送丝收绸,拿起云纬这只常用的梭看,时兴起,对云纬笑着说:你坐织机上别动,我把你的像刻在这只梭上。达志画和刻的本领都不强,这头像刻得很模糊,只有鼻子略像云纬的,但云纬当时高兴地攥在手里笑了半晌。云纬,从今以后,我想你时就只有看看这只梭了 不知什么时候,尚安业走进了屋里。达志没有注意到,仍全神看着那梭,直到爹咳了声,他才回过神来。“咋样有没有新的主意”尚安业轻声问儿子,“要不要请两个老木匠来和你块琢磨”“让我自个慢慢想想吧。”达志的声音既无力又透着泄气。尚安业的嘴角 咧 了下,声音中的重量增加了:“达志,爹理解你的心情,可做为个男子汉,啥事都要拿得起放得下,不就是个女人嘛男人活在世上,要紧的是做成番事情,你想想咱南阳那些能让后人记住名字的男人,哪个不是因为做事成功而让人敬重的百里奚是因为相秦七年,勤理政务,让后人敬佩的;李通是因为领兵出战,击汉中贼,破公孙述,被后人立传的;张衡是因为致思天文,制浑天仪,著地形图,被后人修墓以示敬仰的;张仲景是因为研习中医,写伤寒杂病论被后人尊为医圣的;畅师文是因为遍阅前代农书,著农桑辑要被后人赞颂的,他们中没有个是因为娶了漂亮老婆而让后人记住名字表示尊敬的。你想想,你要是尽上全力让咱们的丝织家业兴旺发达,日后也像张之洞他们办机器大厂那样办个丝织大厂,让咱们尚家的绸缎重新在这世上称王称霸,你不就了结了咱列祖列宗的夙愿,光了宗耀了祖,世人也会把你的名字” “爹,别说了。”达志打断了父亲的话,随之扬起手中的铁锤,有下没下地去敲打着织机的踏板。 尚安业看着了无心绪萎靡不振的儿子,无奈地摇摇头,轻叹声,向门外走去。 出南阳城往西北方向走不到半日,便可在三里河和十二里河的中间,见到片辉煌的西式建筑物,这便是闻名中原地区的天主教靳岗总教堂。 个冬阳稀薄的上午,从靳岗教堂的主建筑之光绪六年落成的司铎楼院里,走出个中年神甫和个年轻的英国小伙,两人前后走向用砖砌墙用三合土修隍的教堂寨垣,在寨垣巍峨的南门道德门外,坐上了辆马车,马车立刻沿着教堂通往南阳的沙土大路,向城中疾驶而去。 顿饭工夫,那马车便停在了位于世景街上坐北朝南的尚吉利大机房门前。听见车响马嘶,隔窗看见有外国人进了前边的店堂,捧着白铜水烟袋正坐在帐桌前算帐的尚安业,缓缓起身,朝正在隔壁屋里琢磨织机改造的达志喊了声:“来,跟我去应酬顾客。”便先向店堂走去。 尚吉利大机房接待外国顾客并不是回两回,靳岗教堂的外籍传教士都不时来过,所以尚安业见到两位外国顾客并没显出意外慌张,而是不卑不亢地问:“二位是要买绸缎” “也是也不是。”那中年神甫用流利的汉语说。 哦尚安业和刚刚进门的达志都有些意外。 “我叫格森,刚到靳岗教堂任职,这是威廉,我姐姐的儿子,”那神甫自我介绍道,“我来任职前,我姐姐的丈夫也就是威廉的父亲,执意让威廉跟着我来中国,来南阳走趟,知道是为什么吗” 尚家父子这时齐把目光对准那个叫威廉的小伙,威廉正新奇地打量着店堂和紧挨店堂的织房,见主人望他,急忙报以个和善的微笑。 “威廉,你说吧。”神甫对他的外甥点点头,自己在柜台前的黑漆高背椅上坐了。 “我们家族祖祖辈辈都是做丝绸生意的,”威廉的汉语没有他舅舅说得流利,显得生硬,“很多很多年以前,我们家族的先辈曾是你们南阳尚吉利大机房的顾客之” 嗬尚安业昏花的老眼倏地睁大,他的父亲和祖父曾不止次地告诉他,历史上尚吉利大机房曾有过不少英国顾客。 “我家的先辈那时是从贵国的新疆过来,经兰州长安洛阳,来到贵地的,往返趟有时要两三年时间,但只要做成趟生意,就能发很大笔财,因为从你们尚吉利大机房买回的绸缎,我们是专门转卖英国王室的,他们愿出很高的价钱” “噢,威廉先生,这么说我们两家早就是朋友了欢迎你的光临。”尚安业露出少有的笑脸。 “呶,认识这个吗”威廉扯过个小布包,从中摸出个用红绸裹着的东西,打开,才见是个小巧的黄杨木刻的蚕,蚕的下边是行小巧的汉字:尚吉利机房;万历十二年。“这是我家先祖从你们这儿得到的纪念物。” 站在那儿言不发的达志,眼前原本直晃着云纬的面孔,此刻也被这先祖的遗物扯回思绪,开始默默琢磨这个旧英国主顾的后裔重来机房的目的:是来重叙友情再做买卖吗那倒好,从此可以又开条绸缎的销路了 “我此番来,为游历老人们不断向我讲起的神奇的贵国;二为向你们尚吉利机房表示我们家族的感谢,正是因为你们的启发,我们家族才学会了养蚕缫丝织绸织缎,听传说,当时贵国的皇帝规定严禁蚕桑技艺外传,而我家的先祖在你们尚吉利机房的帮助下,密藏蚕卵于竹杖中,才得以带回去。如今,我们家族已拥有了几个丝织厂,英国皇室成员和许多英国人都争购我们家族织造的绸缎;三为参观你们的工厂,继续向你们学习;最后嘛,顺便看看能不能再做点生意。不知主人可否允许我先参观参观你们的丝织工厂”威廉含笑站起身来。 “当然可以。”尚安业首肯之后,领着威廉和他的格森舅舅向织房走去,达志跟在后边。 威廉在织房里惊奇地四顾,两厢织房都很简陋,厢并排放着四部织机,厢并排放着三部织机,七个女工正坐在各自的机上踏机织绸,他仔细地俯身看了机上织出的绸缎之后,说:“请再带我去别的车间看看”尚安业有些尴尬地摇头:“就这么两排织房,其余的是些机户,家部织机。”“不会吧”威廉狡黠地笑笑,“历史如此悠久,在我们英国如此有名的尚吉利大机房,决不会就这么几部人工机器,就这么几个工人,你们定有更大的车间在别处,是担心我学走了你们的技术而不让我看,对吗” 达志注意到,丝痛苦极快地在父亲的脸上闪,他于是苦笑下说:“威廉先生,因为我们这里战乱不断,机房数次遭兵焚,目前的确只有这么几部织机了。” “噢哦。”威廉额上浮出明显的失望,原先的那股亢奋之气陡然间没了,他朝他舅舅摊了摊手,格森的脸上掠过丝轻蔑,是的,是轻蔑尽管那轻蔑在格森的脸上只是掠而过,达志还是发现了,顿时觉得心中阵刺疼。 随后是参观后院的染房,在见到那些被染成各种艳丽颜色和印上各种图案的丝织物之后,威廉的脸上方重现出亮光。参观完回到前店之后,威廉只提出,想买点染色染料和印花浆料。尚安业的眉头又意外地耸,缓缓开口说:“买染印好的丝绸可以,买染料浆料不行,俺们从来没有出卖染料浆料的先例。”那威廉倒也没有坚持,只笑笑说:“我理解你们的规矩,你们染料浆料的配方很神奇,应该保密。实话说,丝绸我们已经会织,而且是用的机动织机,产量很高,质量和你们织的不相上下。当然,你们的手工织物还是另有特点,我即使买,少了运回去不赚钱,多了你们又提供不出,只好作罢了。” 接下来,尚家父子开始送客出门,在马车前,威廉回身,热情地抱住尚家父子吻别,尚安业不习惯这种礼节,慌慌得双颊涨红,达志因为与威廉年纪相仿,就也抱紧对方回亲了下他的脸颊,这当儿,威廉摇着达志的肩膀说:“记着,我的兄弟,要用机器要用机动织机,要不然你们的产量和质量都将要大大落后了” “他们落后是定的了”格森傲慢地接口,尔后转向尚家父子笑笑:“你们有登过峰巅的光荣,现在该我们了” 尚家父子默望着驰远了的马车,许久没动身子。 晚饭刚吃罢,达志就被父亲喊到了屋里。 “干啥” “看看那幅画。”尚安业抬起手向墙上指。 烛光略略偏斜,两滴蜡泪从烛顶淌下,烛芯噼啪轻响了声,火苗随即变高,将挂在墙上的那幅绫裱旧画照得发亮。“达志,看清了没”尚安业声音低沉地问。“看清了。”达志低声答,双目依旧凝在画上。这是幅原本藏在衣箱里的旧画,画上画的是明代尚吉利大机房的营业盛况,画的右边,是节柜台,柜后的货架上,是五彩的绸缎;柜前,站着个满面笑容的中年人,想是尚家的先辈;柜台外,簇拥着群中外顾客,能看清的外国人有五个,都是手捧着金银脸露急迫和恳求;画的左角,群牵驴拉马驮了绸缎的中外顾客正在向画外走。这幅画不知是当时的尚家人专门请画家画的,还是画家有感于尚家买卖之盛自愿画的,反正画上的情景和人们的传说颇是相同。 “可是今天,格森神甫和他的外甥威廉来后,却只想买点染料和浆料”尚安业朝儿子扭过脸来,“你有啥感想” “咱们得努力。” “努力干啥” “提高质量。我们的生丝质量炼丝技术和染印本领估计他们还比不了,他们如今比我们厉害的,主要是织造本领,他们用的是机器,我们还是手工,手工织不仅慢而且有时难免要有皱疵毛茸糙斑,有错经错纬。因此我觉着咱眼下先用现有织机提高产量,在国内卖出攒部分钱,尔后也买点机器,我过去跟天祥皮货行去汉口做生意的伙计打听过,他们说那边的机器行卖有种机动丝织机,说江浙带,已经有人用那机动丝织机织东西了。” “这还像个主意,”尚安业点点头,“你已到了当家执事的年纪,尚家的这份家业还能不能兴旺起来,咱机房还能不能让格森和威廉那些外国人看得起,全靠你了,要学会多动脑筋” “嗯。”达志应着。可是他就是打不起精神来干活,第二天他到织房里检修织机,把个梭箱拆下来,却又忘记了把它拆下来的目的,他吃力地想了好久,才记起是爹嘱咐他把这个梭箱拆下来,将它侧的木帮换换。近来,他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坏,常常是事情做到半,却又突然忘记了原来的目的,需要愣怔许久才能重新记起。他的精神常处于恍惚状态,脑子里总有团纷乱的东西在晃。 云纬做了通判老爷的三夫人这件事,像把三叉钉耙,过阵就要在他心上扒拉下,疼得他直抓胸口。他怎么也不愿相信自己如此深爱的姑娘,竟真的归别人了。后来有几天,因为精神抑郁,他干脆不吃不喝躺在床上,直希望自己快死。爹不断地提醒他要记住自己的誓言,为尚家的祖业考虑,忘掉云纬,振作起精神吃饭干活,但他不加理会。直到那天中午爹端来碗和了砒霜的水在他床前放,又让人把家里织出的几十匹绸缎都搬来床头堆好,说:“我现在就你个儿子,既然你想死,那咱们就块死吧,我先放火点了这些绸缎,再和你娘和你起喝了这毒药,咱尚家和尚家的丝绸就算在这世上消了踪迹”说着,抬手就去打火镰点火,达志当时看看白发苍苍的爹双手抖着的模样,又看看娘红肿的眼窝,再看看那些鲜艳无比的绸缎,挣起身抓了爹的手说:“行了,给我端点饭来吧” 这之后他虽然起床干了活,却仍然聚不起精神,不论干什么都默然无语丢三拉四,尚安业自然注意到了儿子的这种变化,也在心里焦急,他那天站在院中隔门看见达志提了梭箱在那里傻站的样子,脑中再次浮出那个琢磨了许久的问题:用什么法子让儿子尽快振作起来达志是因为云纬那个姑娘才陷入这境况的,要把他拖出这境况恐怕还是需要个姑娘。重说个媳妇这事自然要尽快着手办,但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说成娶进门,需要找媒婆,需要物色合适的人家,这之前最好有个 站在院中的尚安业眼睛突然跳出个光斑,随即就见他牙咬下唇,匆匆转身向睡房走。进了睡房,从钱柜里摸出些碎银,往怀里装就又转身向外走。“去买东西”正在边收拾衣物的达志娘随口问。“不买啥,去仙境巷。”“仙境巷”达志娘惊得鬓发跳,她知道那是妓女云集的花柳街,“你去那种脏地方干啥”“去给达志找个姑娘”尚安业闷了声答。“你疯了”达志娘慌得踮起小脚向丈夫身前冲了几步。“我疯啥你没见他迷云纬迷成啥样子他又正是这种年纪,干脆让他见识见识女人,泄泄那股痴迷劲,赶快振作起来干正事总这样萎靡不振咋行”尚安业边说边匆匆向门口走。达志娘又慌慌喊了声:“他爹”但尚安业没有理会,只低了头向院外急走 吃过晚饭,尚安业低叫了声:“志儿,跟我出去下。”达志机械地起身,垂了头跟在爹的身后,默默无语地走,眼不斜视,双脚不时踢了地上的石头,思想显然还沉浸在那桩痛苦里。直到爹在处写有“香闺”的屋门前站住,对他微微说声:“进去吧。”达志才抬起眼来,但也只是嗯了声,不问所以地走了进去。 屋里传来声甜得腻人的女人的招呼:“哟,是尚家公子,快来呀”随即便是达志声吃惊的推拒:“不,不,你咋能这样”之后,屋里的灯熄了。 尚安业在屋门外缓缓蹲下了身子,抬脸向天痛楚地喃喃道:先祖先宗,你们该看见了的,我尚安业为重振家传的丝织业,做了我能做的切,个父亲,原本是不能送儿子来这里呵 两滴老泪,渐渐就晃出他的眼眶,停在他那枯瘦的颊上,不久,又渗进了那些纵横交错的皱纹里。 他摇摇晃晃地顺了幽长的巷子往回走,巷子的尽头,传来卖唱者低郁的胡琴声和苍凉的唱腔:八月十五月儿圆,河里无水难撑船 年轻的南阳书院督导卓远,在主持了书院教务会走出奎星楼时,天已经晌午。他环顾了下正午时分变得很是静寂的书院大院,把臂下装有书刊的蓝布小包夹紧些,便快步向礼门走去,预备回家吃饭。 这书院是乾隆十六年由知府庄有信建的。院前辟地列栅,左曰礼门,右曰义路,由礼门义路而入,立石坊,匾额曰:“道义渊府”,为庄有信所书。过先贤祠,为总讲堂,旁各有厢。再为尊经阁,其后皆为屋。左右分为敦仁集义复礼达志四斋房,各有讲堂,堂前有大门仪门,后有燕室庖厨,书屋数十间。东为射圃亭,后有草庐以及假山桥池。东南有奎星楼,西南有土地祠,东北有文昌阁,占地约七十余亩,房屋近四百间,可容学生三百多人,规模宏敞,为河南书院之最。年轻的卓远能担任这大书院的督导,除了他本人书法文章享名全城这因素之外,还因为他家世代做学官,是有名的教育世家。 他的步子迈得十分轻快。 上午的教务会令他高兴。 就在上午的会上,他提出的在教授四书五经名佳奏章皇诏御旨的同时,增设算学农学织物织造等实用学科的建议得到了通过。要培养批有实际救国救民本领,可使民富国强的人才,是他早就有的雄心,这个建议的通过,使这个雄心有了实现的可能。倘若我为南阳,为大清国培养出几百几千个这样的人才 “卓先生,”门房举着张纸向他招呼,“这是知府衙门刚刚派人送来的,说是让交给你。” “哦,”卓远应声上前接过那张白纸,见是知府衙门给各书院学堂发的则告示:“朝廷已与列国议和。” 卓远脸上的笑意倏然间无了踪影。议和,大清朝廷只有这个本领了在被人家掠地屠城之后再奴颜婢膝地去议和,你们的那张脸就不知道发热发红 他的心情下子坏了下来。 这些天,他直在关注着京津地区的局势,通过各种渠道了解有关消息。那些消息每个都令他痛心不已:天津沦陷,北京失守,唐山秦皇岛被占现在议和,能议出个什么结果割地赔款丧权 这个大清国的明天会是个什么样子 “远侄。”声招呼把卓远从默想中扯出,他看见是尚安业在向身边走来,忙问:“尚伯伯,有事” “嗨,”尚安业叹口气,低了声把儿子达志因失去云纬而精神萎靡蹶不振的情况说了遍。 “噢,那你找我是想”卓远时没听明白尚安业的意思。 “你有学问见多识广,他又信服你,你能不能去劝劝他,尚吉利大机房全指望着他哩” “好吧。”卓远攥紧了手中的那张告示,“咱们的国事家事都不轻松呵” 卓远嘱咐罢妻子去西院喊达志之后,自己便开始在书房里默默踱步,思索着如何开始对达志的这场劝说。 对达志经历的这场婚姻变故,卓远是深深同情的。这桩意外不仅使达志痛苦,连卓远也想不通。怎么劝忘了云纬那么简单因为过去常同达志聊天,卓远知道达志对云纬的爱恋是多么深,这种感情能是几句劝说就忘得了的 卓远的目光在书房内游移不定地晃,像是在寻找着劝说的论据。这是间挺大的书房,东西两壁各放着三个书架,每个书架都满满地放着书,卓家世代书香,这些书是卓家几代人搜买积聚传给卓远这个长子的。前墙木格窗前,放着张书桌,桌上摆有笔墨纸砚,这是卓远读书备课写字的地方。靠后墙放着个乌木小几,小几两旁放两个黑漆小靠椅,书房是不待客的,这是卓远偶尔同来访的学界朋友聊天时坐的地方。小几上方的墙上,挂着两个绫裱的条幅,条幅上的字是卓远死去的父亲卓老先生的遗墨,侧的条幅上写着:易弯最数腰;另侧的条幅上写着:能软当推膝。两个条幅之间,挂的是幅卓老先生的国画遗作,画面上是个奇特的躬腰屈膝的学人。卓远不知道父亲作这幅画的用意,不过此刻看见这幅画,他忽然想到了达志,忽然觉得父亲当初作这幅画的用心,可能是在提醒后代:人的腰是很容易被痛苦压弯的 院子里响起了达志的脚步声。达志瘦多了,往日圆润的下巴,现在变得十分尖削;眼眸也不像往日那样鲜活顾盼,转动时仿佛坠了重物般。“卓远哥,你叫我有事”他站在门口哑声问。 卓远无言地点点头,看见达志这副样子,他在心疼的同时,倏然想起了另个人的面影,对,应该带达志去见见那个人 “达志,我俩块出去走走。” 达志于是垂了眼,默默跟在卓远身后向街上走。尽管他根本没有散步的心绪,可他对向敬重的卓远的话,还是立刻听从了。 卓远领着达志拐进条小巷,在巷底的个小院门口,停了步,指着呆然枯坐院中的个男子问达志:“认识他吗” “他不是你家嫂子的疯哥哥么”达志双眸跳,不知卓远何故领他来这里。 “知道他是为什么疯的” 达志摇了摇头,注意到那疯子向他转过脸来,抹了下嘴角上的涎水,而且傻笑着招了招手。 “七年前,他和我块在塾馆读书,他的成绩比我还好。后来,他爱上了栖凤街上的个漂亮姑娘,他和那姑娘爱得你死我活,可那姑娘的爹却执意把女儿嫁给了个盐商的儿子,于是他便由气由恨由忧郁,变成了这个样子。” “哦” “他为爱付出的代价太大了爱是该付代价的,但为爱付出如此高的代价我以为是有些过了。男人活世上,除了爱女人之外,总还有许多别的东西要去爱,比如父母,比如兄妹,比如朋友,比如国家。个男人,如果仅为了个女人,甘愿把别的切都抛掉,他会获得世人的惊叹甚至赞叹,但他获得不了我的尊敬” 达志无言地看定那疯子。 “就拿他来说,”卓远指了下内兄,“由于他的疯,致使他的妈妈忧虑成疾,早早去世了;他的父亲因为忍受不了儿子的疯和妻子的死这双重打击,觉着生活太难忍受而悬梁自尽了。个原本幸福的诗书之家就此垮掉,他的妹妹不得不靠上街卖画养活他,我便是在这时向他的妹妹求婚的” “噢” “我觉得,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在去爱时都应保有定的理智,不能全凭感情,感情这东西有热度,过浓的感情容易腾起火苗,那火苗是会烧毁东西的,像我这位内兄的感情之火,不是把他的双亲把他的家庭全烧毁了我想,你总不会也愿如他那样变成个疯子,整日枯坐在你们尚家院里吧” 达志在卓远的话声里,慢慢蹲下了身子。 卓远叹口气。达志,原谅我把话说重了,我把你带到这里,就是想让你看看人因为长期忧郁可能变成的模样,人的精神其实是很脆弱的,它并不能经起痛苦长久的折磨,学会忘却吧。 “卓远哥,男人要不会爱女人该多好呵”达志喃声说了句。 卓远苦笑了下:“说傻话了男人要不爱女人,那人类还怎么延续下去咱们两个那年去武当山,在金顶不是见过道家的那个阴阳鱼符号吗”他边说边用脚在沙土地上画出了那个图案:衵“这符号不也在告诉人们,阴阳相抱才构成世界么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了你们家前院竖着的那块石头,那石头上不是刻有五道横竖线相交的图案我这会儿觉得,那图案很可能和道家的阴阳鱼符号样,表达的是对这世界的种认识,即认为世界是由两种东西交汇而成的,人类是由男女交汇而成,生活是由苦乐交汇而成,事业是由成败交汇而成。你们家先人竖那块石头刻那个图案的目的,极可能是为了提醒你们这些后人” “是么”达志站了起来 近午的秋阳还很有点热劲,把达志和驴队的赶驴汉子们都晒得汗水淋淋,连那驮了新丝和染草的十头驴的身上,也都沁出了汗珠。 驴蹄在板山坪通往南阳的土路上踢踏出挺大的声响,驴们的喷鼻声不时在队前队后响起,间或有头驴站下撒尿,哗哗声能把路旁树丛里的小鸟惊飞。天蓝得彻底,显得格外阔大高远;地黄得好看,已熟的谷子和高粱在空气中散着沁鼻的清香。 走在驴队前头的领队汉子扭头对达志笑说:“日他奶奶,走长路太闷人,咱们得哼它几句曲儿”言罢,不待达志开口,便张嘴尖声唱开了: 妹儿房中绣白鹅, 忽听门外人喊我, 用手推开门两扇, 原来是东院刘大哥。 刘大哥在家忙呼啥 为啥总不来俺家坐 他的话音刚落,走在驴队后尾的个瘦小汉子便立时接口唱道: 不是不想来跟妹坐, 实是地里活太多。 东地高粱要砍倒, 西地谷子没有割。 妹妹若是有空闲, 何不跟我去地里坐 前头的汉子朝达志挤挤眼,又跟着尖声唱: 地里都是土坷垃, 俺去好在哪儿坐 后尾的汉子接着又吼: 你就坐在俺腿上, 又颤又晃又软和, 你冷了我用衣裹着, 你热了我把你衣脱了, 亮出你胸前那俩坨坨, 顺便让俺解解渴 哈哈哈唱的和不唱的赶驴汉子都笑了,达志脸上也浮了个开心的笑容,这气氛感染得那些驴们也都昂哧昂哧地叫了阵。 前边已经望得见南阳城了。这次进山买新丝和制取染料的染草还算顺利,不光新丝和染草的质量不错,价钱也合意,而且来回都平安,没有遇见拨劫路的。达志知道,这全赖自己雇了这个人人有刀有火枪的驴队,般人不敢动手。看来,以后若去汉口买机动织机,也要雇这种武装起来的驴队 达志现在已经把买机动织机当做今年年底或明年年初要办的桩大事。只要把这次买的这批新丝再织成绸缎,估计就可以凑够买台机动丝织机的款了如今,他总算已从那场婚姻痛苦中拔出了腿,开始把心思放在了家业的发展上。他能做到这点,时间固然起了重要作用,毕竟有好多日子已经过去,当初心中的那股锐疼已经变钝,伤口开始缓慢地愈合;但重要的则是爹那晚亲领他去妓院举对他起到的震动和卓远的劝说。他从幼时起,就听到爹娘无数次地警告他不许去“仙境巷”玩,说那是下贱的脏地方,说正派人连眼也不应朝那里看可那晚,父亲竟亲自领他去了那地方。当时他不知所以地进了屋,见有个穿得花红柳绿的姑娘扑到他怀里就去解他的衣扣,使他受到了怎样的惊骇他转身想去拉开门走,但那姑娘和鸨母死死地抱住他。那刻他对父亲怀了极度的气恨和恼怒:你怎能领我来这种地方是不是你真迷了路但当那姑娘裸身站在他面前说:“你爹已经替你把钱付了,他是想让我帮你去去痴情”时,他才下子瘫坐在地,用双手捂上了眼睛。噢,爹,爹呀那霎他才知道爹爹的用心,才明白清白辈子的爹爹要做此举得经受怎样的苦痛心里才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不能因为个女人把家业发展这桩大事抛了,让父亲伤心那晚,他就在那妓女的床下蹲了夜,任那妓女怎么劝说也不抬头。第二天天,爹和他他和爹都不敢用眼睛对视,傍晚时分,爹把沓钱扔到他手上说“去吧”时,他扑到爹的怀里说:“爹,我会慢慢忘了云纬,会的” 后来又有了卓远的劝说。自此以后,达志果然就恢复了婚事之前的那种精神状态,早晨按时起床晨读,之后开始在店堂织房机户间忙活,偶有闲空,便钻进放旧织机的那间屋里,琢磨织机的小改造和设计丝织物的图案花纹。只是到了更深夜静的时候,他个人躺在床上,才又禁不住地去想起云纬,想起自己那原本应该进行的婚礼。但这并没再影响他第二天的工作。这段时间里,他已逐步从爹手中接下了对整个机房的管理,从新丝的购进到绸缎的织造印染销售,从计账到给织工机户分派活路,从接待顾客到对税局钱庄等方面的应酬,都由他人出头来办。日子虽不长,但效果不小,脚踏织机和花机又各从乡下买进台,原来的每台织机和每个机户的日产量都有增加,绸缎品种花样亦有变化,顾客不断地骑马赶驴来到门前,个繁荣的样子已经显出来了。 “少东家,南阳城快到了,晌午能不能请我们喝两口”驴队领头的汉子叫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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