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卷着具尸体了这情状使云纬立刻做出判断。是谁家穷到如此地步,竟然连口薄薄的棺材也买不起 “草绒,知道那是谁家在出丧死的是不是个小孩”云纬没有转身,轻声问。 “不晓得,俺去打听打听。”草绒这样说着,不待云纬应允,已噔噔地奔下亭子,向祠门外跑去。片刻后便又奔了回来,还没上亭,就叫开了:“死的是尚吉利大机房的老掌柜尚安业” “哦”云纬双眸跳:他死了这些天她为妊娠反应所苦,足不出门,根本不知道尚家发生的巨大变故。 “刚才听那边的人说,尚安业临死前给儿子做了决绝交待,他死后不许为他买棺材放鞭炮,不准请响器班子,为的是省点银钱好买丝织绸缎。他们家前不久刚给朝廷交了几百两摊派银子,机房倒闭了”草绒语不歇气地报说着。 云纬的乌眸荡,像要飞出眼眶。 “这安老头呀,去阴间了还迷着阳间的事,还在想着织绸织缎,就是织出来还有你的份呀要我说” 草绒说到这儿突然停了,她发现云纬的双眉倏地蹙紧,光洁的额头上现出了深深的纹络,她这才恍然记起云纬当初和尚家曾有过的关系,她不知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云纬没有注意到草绒的话声停了,她甚至原本就没在听,她的目光正紧抓在那个抱席筒的男子背上,尽力把他拉近。现在她辨出了,那腰身那脖颈那步态原本都是她极为熟悉的。她直盯着那个背影的移动,直到他走到已挖好的墓坑前,直到他走进墓坑,虔敬地弯腰去安放怀中的席筒。 尚安业,你就这样走了没有棺材没有响器没有鞭炮,你不觉得后悔你什么也不带走,不觉得太亏躺在那个土坑里,只裹着领席,你会不会很冷能不能受得住倘若下了雨,坑里进了水,那席能隔住 云纬抱起双臂,打了个寒噤。 “太太,我们回吧。”草绒轻声催。 云纬没理,只把身子斜靠在亭柱上,双眼盯着远处那个正在变高的土堆 秋阳无声无息地隐入头顶的团云里,该是正午时分了。祠堂临近的村子中,已有人在喊孩子们吃饭。草绒注意到,尚安业已经被安葬完毕,在股看不见火苗的火纸烟缕里,跪在坟头的尚家的两个女人和尚安业的儿子已经起身,儿子儿媳搀着娘,正慢慢向远处走,正午的微风还能隐约送过来他们的啜泣。小队送葬的人也已经四散开。“咱们回吧,太太。”她又催了声云纬。 云纬没应声,却也缓缓移步向亭下走。到了祠堂门口,草绒正要上前扶她上轿,不想她推开草绒的手,折向田野,径往尚安业的那座新坟走。草绒双眸定,急忙跟了上去。 因为身子太重,也因为走得太急,云纬在坟前站了许久才让喘息平下去,随后她弯下身去抓了把土,松开手指让土粒向坟上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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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夜的还没有敲响五更的梆子,晨曦还未洇进窗纸,尚达志就拍醒了睡在身边的九岁的儿子尚立世:“穿衣吧,小世”说着,自己先穿起衣来。尚未完全脱离睡乡的小立世在被窝里含混地哼了两声,刚要俯身再睡,达志却已呼地掀开了整个被子,把光赤着身子的小世儿晾在了床上。早晨的寒冷倏地扑来抓挠小立世那柔嫩的肌肤,赶走了他的最后点睡意,他这才骨碌坐起身,急忙去抓衣服。 “小心凉着。”睡在另张床上的立世娘顺儿,这时扯下女儿捏着她奶头的小手,穿着内衣趿着鞋跑过来,急忙帮儿子去穿裤子。 “我在桑园等你”尚达志朝儿子丢下句,便拉开门走了出去。 早春的晨风还带有挺利的爪子,拂过脸时还让人觉出有些疼痛,小立世挟好书本走出门没有几步,便急忙抬手去抚了下脸颊,哈出口气,但他没有停步,他知道爹的脾气,他必须立刻赶到桑园晨读。他那细瘦的双腿在晨光里快速地摆动,跑到后院古桑树下时,他已经喘成了团,小小的胸脯急剧地起伏着。 “立世,昨日早上我给你说过,要织出霸王绸须得做到四戒,还记得四戒是啥吗”待立世的喘息稍平下,达志立刻就开了口问。 “记得,四戒是戒酒戒赌戒滛戒鸦片”小立世站直了瘦小的身躯,脆声答。这孩子大约是因为顺儿身体瘦小先天给他的营养不足的缘故,发育得慢,显得十分清瘦。 “为啥要戒酒” “酒能醉人,让人忘了正事;酒能废人,使人智力消退”小立世看来已记到了心里,答得滚瓜溜熟。 “为啥戒赌” “天下之败家者,多迷于赌。赌可以使人精神恍惚,琴书都罢,田园尽弃,卖儿鬻女” “为啥戒滛” “生为男人,当做经天纬地事业,若沉滛欲之中,轻则损精费神,未老而衰;重则元阳丧失,业废嗣绝” “为啥戒鸦片” “食鸦片者,肩耸项缩,颜色枯羸,家资耗尽,死期亦至” “嗯。”尚达志满意地点了下头,“好了,读你的书吧” 前院传来织机的响声,小立世知道那是娘和雇来的两个女工已经上机。咔咔咔,他就在这有节奏的响声里全神阅读。尚达志便也在这响声里默想着自己复兴尚吉利大机房的计划。 九年了,凭着顺儿和自己的双手,倒闭了的机房总算又活了过来。如今,每天可以有三台织机干活,其中,台是由顺儿包着,另两台是由雇来的两名女工操作。规模虽然不大,离父亲和爷爷的设想差得太远,但就这样个局面,达志是凭了怎样的努力才实现的呵当初尚安业死后,达志手里有的就是那十几两银子,可那怎够重新开业达志是靠自己外出给人修织机靠顺儿织卖土布逐渐积攒了点钱,尔后又把放在几家机户里的织机卖了,这才又开始买点丝织绸。先上来本钱太小,不敢雇人,就顺儿人织,待积了点钱后,才又相继雇了两个女工,把规模扩大到今天的样子。 必须买机动织机达志的拳头在面前的老桑树上砸了下。如今因为产量太少,尚吉利机房的产品根本引不起外地丝绸商人重视,基本上没有什么竞争力,而要提高产量,仍靠木质土造人工织机,需雇的人多,成本也高。可要买机动织机,钱在哪里积这么几年,达志手上也只有百多两现银。 唉,银子呀 “爹,第六章我读完了。” 小立世的声音把达志从苦思苦想中拽出,他看了眼儿子扬起的书本,点点头说:“好,现在开始背那三段话吧” “自唐武德八年始,吾南阳尚家从丝绸织造,迄今已千二百八十五年,绩煌煌。”小立世流利地背道,“北宋开宝二年,吾尚家所出之八丝绸,质极好,被中外绸商誉为霸王绸,所产之大部,贡皇室;亦有部售西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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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纬坐在窗前的椅上,双眼懒散地看着窗外的那棵槐树。白色的槐花罩满树冠,群麻雀在那花团上跳跃,花朵像雪片样纷纷飘落;浓浓的香气挤开窗棂,在屋子里弥漫;春阳和暖;九岁的儿子承银正在外间按塾师的要求背着:“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四周是种催人欲睡的恬静和安适。 但云纬脸上却无半点惬意和安恬,依旧双眉微锁,欲定的双眸在偶然抡中,还能露出丝无可名状的恨。 她恨这种毫无意思的生活。如今,因为有了儿子承银,她在这晋府的地位是完全巩固了;而且因为她在儿子满月之后身子变得更加丰腴白嫩,添了少妇的成熟风韵,晋金存对她的迷恋也更深了。她在晋府成了比大夫人二夫人说话还算数的女主人。但她对这里的生活却点也爱不起来。云纬像大多数女人样,心里蓄满了爱,生活中需要寻找对象来倾注这些爱,倾注这些爱的过程会使她感到满足幸福和乐趣,可在晋府里,她却寻找不到这种倾注对象。对晋金存,她看见就感到厌恶恶心,尤其是当他在她身上寻乐时,这种厌恶会变成种想要掐死他的恨;对儿子承银,她原本是想爱的,但看见他那副和晋金存几乎样的眉眼,她心里就觉得别扭,就会不由自主地停止爱的举动;对草绒母女,她更爱不起来,想到自己目前的生活最初是由草绒的丈夫引起的,她都恨不得再去折磨这母女顿;对晋府的其他人等,她直视如路人,更说不到爱。她爱自己的母亲,可她老人家已于两年前病逝了。无法倾注爱,这爱便在心里堆积发酵变质而也成为恨。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儿子仍在外间背着,这声音霎时使云纬有些心烦,于是她转脸朝外间喝道:“好了,到别的屋里背去”外间静了霎,随后便响起儿子怯怯的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云纬阖上眼。她很想此刻就进入梦中,因为在梦里,她还常常能回到那段令她心荡神驰的爱的日子里。在那些梦里,年轻英俊的尚达志总站在她的织机旁,伸手在她织的绸缎上指指点点评价着,他的手会不时碰到她的腕,她的头会不时触着他的颈,那每碰触,都能在她心里引起多少喜悦的颤动呵 可是没有梦。 四周只有让她感到百无聊赖的静。 这种静静的微波不兴的日子,已经有许许多多在云纬的身边溜走了。望着那些远去的成群的日子,云纬有时会感到阵心疼,会痛切地意识到,自己在浪费生命。间或地,她会在心里向自己叫:不能就这样打发生可真要去细想改变这生活的步骤时,她又没了勇气。离开晋金存吗他能答应儿子咋办指望啥谋生罢,罢,已经这样过了这么多年,就这样再过下去吧。 可我心里觉着苦呵上天当初造女人时,为啥要让她们有脑子长颗心呢要是让她们像猪狗那样,只知吃住睡,根本不知道去爱男人去挑选男人多好那样女人们就会省去多少苦,这世上也就会少了多少事哇 老天爷,你既是让我来到了这世界上,既然让我长了颗心,那就让我的心也高兴高兴吧把达志给我,这世上的男人我就要他个,他是我此生第个爱上也是唯爱上的男人,哪怕只让我跟他在块生活几年,让我看看自己爱的男人当了丈夫后究竟是个啥样子也行。我爱看他那个模样,我爱听他说话的声音,爱闻他身上的那股汗味 世上心里不快活的女人并不就你个,别的女人能将就着活,你也将就着活吧。你何不这样去想:你当初根本就不认识尚达志,你娘把你许配的原本就是晋金存,他是你命定要遇见的男人。再说,人是什么人不就是个在世上晃而过的东西是个只有几十年活头的活物么你为何要活得那样认真呢为啥不可以稀里糊涂地活过去作罢不是也有女人想要你今天这位置而不能吗你有吃有穿有住有儿子,你就知足了吧 她把双眼睁开又闭上,让身子懒散地斜倚在椅上。又阵浓浓的槐花香气涌进室内,她深深地吸了口,让它们向胸膛的深处漫去。 什么也别想了吧 大门那里响起了官轿落地的响动,晋金存回府了。云纬听见自己门外响起了他的脚步声,但她双眼依旧没睁。 “我的宝贝,在闭目养神呐”晋金存照例走上来捏了捏云纬的脸蛋,“咱们的承银呢” “病了”云纬沉了声说。 “病了什么病在哪里”晋金存惊得连声地叫,同时急惶惶地扣了要脱的官服往外就走。云纬冷冷笑。自从云纬看出晋金存视承银为掌上明珠之后,她便时常拿承银来折磨晋金存。承银小时候,每当云纬看见晋金存高兴时,她就要狠狠拧把承银屁股上的肉,使他哇哇地哭叫开来,那样,晋金存势必急忙心疼地跑过来抱哄儿子,从而坏了心绪。正因为如此,直到今天,儿子承银见了云纬还有些害怕。当然,云纬每次这样做了以后,也心疼儿子,也责怪自己,可她还是忍不住时常这样做。 “承银好好地在背书,你怎么说病了”晋金存这时又走进来,边脱着官服边含笑嗔怪。 “没病就好。”云纬抬了抬眼皮。 “我有桩好消息要告诉你”晋金存走到云纬身边,俯下身亲了下云纬的脸,云纬眸子厌恶地抡:“啥事” “还记得那个栗温保吗”晋金存在旁的椅上坐了,拿过自己的镶金水烟袋,笑问。 “记得又咋着,你又没本领抓住他”云纬撇了撇嘴。 “不久就可以抓住他了”晋金存的声音里带了股使人身上发冷的杀气。 “真的” “这小子如今是个人物了在伏牛山里称起了王,手下有几百个土匪,竟敢公开声言要与大清朝廷作对。今年以来,全国各地都有些不轨举动,先是哈尔滨有个叫熊成基的,企图运动军界反叛朝廷;其次是广州有个叫倪映典的,策动新军暴动;再是长沙发生抢米风潮,匪人焚毁了抚台衙门;还有山东个地方匪人七百众冲入县署迫要积谷。这个栗温保看到如此势态,竟也蠢蠢欲动了。有探子报说,栗温保已准备于近日带人趁夜色来偷袭南阳城,知府大人把捉捕这伙匪寇的大任交与了我,并说如果成功,他要报奏朝廷知道,到那时,我也许会再换身官服”三年前,晋金存被升为南阳府同知,官晋正五品,这虽然也是件喜事,但离他要当知府的愿望还有不小的差距,所以他并不让自己沉浸在满足里,而是要迫切地去为朝廷再立功劳。 “你能捉住栗温保”云纬故意笑出个不屑。 “你不信”晋金存的眼皮动,眸子中放出股寒气。 “你不是已经捉了他十年” “那是因为我实在有些不忍心捉他,我听说不是他,你还不想嫁给我。” “你”云纬霍地立起。 “哈哈,跟你开个玩笑罢了。你等着吧,要不了几天,我就会把栗温保押到你的面前,听凭你出气”晋金存噙住水烟袋,长长地吸了口,呼噜噜的烟袋响声立时塞满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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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西尾东蜿蜒八百里的伏牛山,把其腹部放在了内乡县境。在这伏牛的腹部,有许多山凹和山坳。出内乡城往北,沿条羊肠小道,绕过许多或站或躺状如牛犊的山头,穿过片片没顶的荒草,可见个不大的山凹,这山凹侧的块巨石上,刻着斗大的三个字:葛条凹。 这便是栗温保的民军的栖息地。 将近十年来,栗温保仗着他当初打兔子时练就的好枪法,仗着那股不怕死的劲头,仗着那股悍豪爽善交朋友的脾性,硬是当上了这支自号民军的总头目。 民军,目前已有五百多人。 其中,大多是在四乡里活不下去的穷汉,也有的原本就是土匪。 山凹中间立着的那个伏牛庙,如今是民军的指挥部,庙前的葛条树上,绑着面用黄绸子做的大旗,上面绣着六个大字:有衣有粮有房。 这便是栗温保为民军规定的奋斗目标,也是所有参加这支队伍的人的愿望。 伏牛庙前如今横了块木匾,上书:“三有堂”。栗温保常站在“三有堂”前给他的部下讲:我们的对头是官府是朝廷,只有打垮了他们,才能使天下穷人有衣有粮有房。 自然,官府也没忘了这股声势挺大的反叛力量,南阳知府曾几次派兵想来剿灭,但每次都空手而回。葛条凹周围全是山头,不远处便是著名的宝天墁原始森林,有官兵来剿的消息,栗温保的人马立刻四散山林,官兵哪里去找 你不找我我还要找你 栗温保觉出自己的力量已经可以和南阳官府决雌雄了,他迫切渴望胜利,渴望占领南阳城,渴望向世人显示自己的力量,渴望与妻子女儿团聚。 将近十年来,想到被晋金存掳至府中当仆人使唤的妻子草绒和女儿,他的心就滴血般疼痛。这中间,他曾几次设法想把她们母女救出,但每次都被晋府的侍卫发觉而未能成功,有两次还被砍死了几个弟兄。 草绒,枝子,你们的苦总算熬到头了,我明儿夜里就去救你们:我要让你们母女从此在南阳城里享荣华富贵,把你们过去受的苦都补偿过来 攻城的决定是前天做出的。前日,混进南阳城里的两个探子回来报说:城中的清兵为镇压叶县反洋教的民众,大部分已调出北上,城中兵力十分空虚。 这是个时机栗温保当下决定,今日白天全军歇息,傍晚分头扮做山民出发,明日天黑在南阳城外卧龙岗西的凹处会齐,夜静时行动 此刻,落日已坠在西山顶上的栎树枝头,出发的时辰就要到了,温保正站在“三有堂”前对各队头目做最后次交待。这当儿,三天前领人外出去紫荆关劫富的肖四,带着帮骑马的弟兄回到了营地。见马背上驮着的猪羊衣物粮食,便知这次劫富行动顺利,栗温保结束了对头目们的交待,让他们即刻领人出发,自己转身高兴地招呼肖四:“回来了,四弟辛苦” “接住大哥”肖四滚身下马,笑着把个叮作响的钱袋扔到了温保怀里。 “这样多”温保喜道,“差不多够全军吃半个月”他用手拎了拎袋中的银子,尔后递给了身旁的个护卫。 “还有让大哥高兴的哩”肖四说着,朝个牵马的部下招了招手,那人便把匹驮着两个荆条大筐的雪青马牵到了温保面前。那两个筐子上都罩了布单,温保以为是抢到了富户的什么好东西,不料当肖四把罩在筐子上的布单揭,顿时惊:两个筐子里各坐个手脚被绑的姑娘。 “这这是干啥要人干啥”栗温保惊叫道。 “大哥先看看她们再说”肖四让人解下大筐,松了两个姑娘手上腿上的绳子,让她们站到了地上。 尽管两个姑娘受了惊吓,途中没吃没喝,鬓发散乱,衣服不整,但温保仍能眼看出,这是两个长得极有韵味姿色的姑娘,两个人都是高挑身个,鸭蛋形脸盘,凸胸丰臀大眼,显然是姊妹俩。 “驮她们来干啥”温保的脸阴沉了起来。 “嘿嘿,”肖四凑到温保耳边,“给你带的,嫂子直不在身边,你不想也是凑巧,她们在路边剜菜,刚好叫俺们碰上你先挑个,剩下的那个归我,我敢保证,她们都是黄花闺女,你看她们那个害羞样儿,叫人看了心里就” “放屁”温保突然扭头朝肖四吼道。 满以为做了桩好事的肖四僵在那里,半晌,才讷讷着说:“大哥,你是怕嫂子日后怪你那有啥了将来见面,嫂子做大夫人,这边的做二夫人不就行了” “混蛋”温保又涨红着脸叫了句,“我们是民军,怎能欺负百姓的女儿欺负她们你良心上过得去谁没有姐姐妹子” 肖四被吼呆在那里。 “快,让她们吃点饭喝点水,立刻把她们送回去,在哪里抢的还送到哪里”温保朝几个手下人下令。 几个人带着两个姑娘向灶屋走去,温保扭头看眼满脸尴尬和委屈的肖四,放缓了声音说:“你也快去吃点饭吧,吃完了跟我块行动,我们明儿夜里要打南阳城,打下了南阳城,你我就可以同妻儿团聚。想想娃子他妈吧,她人带了孩子在家苦苦等你,你怎能做对不起她的事” “大哥”肖四话音中有了愧意。 “好了,快去吃饭吧”温保在肖四肩上拍了下,“吃饱了咱们去打南阳,穷人们在盼着咱们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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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后院卷好染印了的绸缎,达志回到前院时,快到了掌灯时分。织房里的织机已经停了,顺儿和两个织女已去厨房洗手准备吃饭,他走进房,点亮灯逐个检查着织机,看有没有要修的毛病。最后台织机检查完,他没有起身,而是从衣袋里掏出那个刻有云纬头像的梭子这梭子多年来直保存在他的衣袋里。梭子刚托在他的手上,那织机分明就轻快地响了起来:咔咔咔。伴着机响,织机的座位上便出现了云纬那纤秀端庄的身影,梭子在她的手上灵巧地飞动着,间或地,她回眸向他娇媚笑;在这同时,他的耳畔又响起了云纬那甜柔的嗓音:你验看下,我织得还行吗 他保存这梭子的目的,就是想保存对往日那份幸福的回忆,每当他看见这梭子,同时就会看到云纬的面影,就会听到她的声音,心里就会得到丝快慰。 “爹,奶奶和娘叫你去吃饭”六岁的女儿小绫在门口喊。他急忙眨了下眼,把刚才因为回忆而涌至眼角的微笑收起,这才扭脸应了声:“知道了。” “爹,这梭子是个姓盛的姑姑用过的,对吗”小绫这当儿已跑到爹的身边,指了他手中的梭子仰了小脸问。 达志怔:“你咋会知道” “娘给我说的,”小绫飞快地动着两片巧嘴唇,“娘那回给你洗衣服,这梭子从你的衣袋里掉了出来,娘拿起这梭子看了许久许久,娘告诉我说,这是个姓盛的姑姑用过的。” 达志吃惊地看了眼女儿,他没想到顺儿也知道这个梭子的来历,他直以为这梭子上的人像刻得十分模糊,顺儿什么也不明白。 “娘说,那个姑姑不仅长得好,绸缎也织得好,娘要我长大了也好好练织技,像她样。” “呃,孩子”达志的心缩,抓住了女儿的手。 “爹,那个姑姑现在在哪儿”小绫仍然瞪大了眼睛问。 “出门了。”达志拉着女儿向厨房走,他不愿让女儿再问下去。 “出门是不是找了婆家”小绫依旧追问着,“娘说,女的大了都要找婆家,要出门离开爹娘,对么那姑姑的婆家在哪” 达志真不知该怎样回答,要不是恰好这时大门外有人敲门,达志真要在女儿面前张口结舌了。听到敲门声,他松开女儿的手说:“小绫,你先去灶屋,爹看看是谁来了。” 达志以为是邻居敲门,没问是谁就拉开大门门栓,拉开后大吃惊,门前黑乎乎站着不少人,两个拿刀的立时上前逼了他的胸口说:“不要出声,快回你的后院该干啥干啥,我们是官军,来此有公干”达志噤声后退几步,这当儿,那群人便蹑足敛声地进了院,其中有几个还扛着梯子,进院便把梯子靠在临街店堂的后墙上,噔噔噔地爬上了后房坡。达志清楚地听到房瓦的碎裂声,心疼地叫了句:“我的瓦”话未说完,又有刀逼到喉前,个低音同时命令:“快回后屋去,不准出声” 达志不敢再犟,只得走回灶屋,对正准备吃饭的家人和那两个织女悄声交待了不要说话,便吹熄了灯,不安而恐惧地向外看。 黯淡的星光下,达志看见,自家邻街店堂的后房坡上站了不少人,卓远和另外几家邻居的临街房脊后坡上也有很多人,这些人都律无声,只是小心地隔着房脊向街面上看。 看样子,他们不是强盗而是官军,可官军上房脊是要干啥 达志依稀辨出自己的店堂后房坡上,还站有个女人和个小孩,于是越发惊奇:这究竟是要做啥呢 达志和全家人都屏息向外看,四周片静寂,只有轻微的屋瓦碎裂声间或传来,达志边在心疼那些屋瓦,边在心里祷告:神仙保佑,但愿别再发生什么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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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绒那几天奇怪地注意到,晋金存反往常那种对她视而不见的态度,阴鸷的目光总在她身上晃;而且白天黑夜,只要她在大院子里走动做事,她身后就总有个衙役也假装要办什么事似的跟着。她先是以为自己做错了啥事,引起了主人的气恼,看看不像;又担心主人怀疑自己偷了东西,在跟踪查找,后揣摸揣摸也不像。她正这么疑惑着,有天黄昏将尽,个男仆突然来通知她,让她带了女儿去老爷的客厅趟。她忐忑不安地拉着女儿枝子去了,她原以为见了晋金存会遭顿训斥和辱骂,她已做好了辩驳的准备。没想到进门,晋金存倒和颜悦色地迎上来给她娘俩让座,并说:“你们来府中这么些年了,我关照不够,请多多包涵”弄得草绒也时有些愣住。她们娘俩落座不久,晋金存又温语说道:“今日晚上,我们要去办件事,这件事需要你来帮帮忙,希望你能答应。”草绒闻言,便急忙说:“老爷要俺们下人办事,只管说就是。”晋金存便又含了笑讲:“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帮我们喊几句话罢了,至于喊什么话,他们待阵会告诉你,你现在跟他们走就行。”说着,指了下站在门后的几个带刀的衙役。 草绒见晋金存的态度很平和,又听说只是去帮助喊几句话,虽然心上还有些怀疑和不安:为啥偏叫我去帮喊几句话但终还是爽快地拉着女儿跟那几个衙役走了。出得晋府大门,天已经黑定,草绒这时才发现,府门外边站着队带刀枪的清兵,那队清兵见她们母子和那几个衙役出来,都悄无声息地尾随在他们身后,她吃了惊:这些兵要干啥但她不敢再问,只能随了那带路的几个衙役沿街向前走。走着走着,她发现街两边都站有兵,那些兵都正无声息地进入街两边的人家。出了啥子大事她拉紧女儿的手,预感到今晚要有大事发生。 她和女儿被领到处临街的大门前站定,在衙役们敲门的当儿,她凭着自己认得的不多几个字,辨出了这门框旁边挂着的木牌上写着:“尚吉利大机房”。来这儿干啥她越发有些不明白。门开后,她看见人们把梯子靠在房子后墙上开始爬上房顶,她更加吃惊;当几个衙役推她和女儿向梯子上爬时,她真正有些害怕了,她不过刚问了两个字:“这是”便被衙役低声而严厉地喝止:“不许说话”衙役们先捂了枝子的嘴把她抱上房坡,后推着她爬上梯子,她爬上房坡时汗已顺脸而下,她知道那不是累的,而是因为慌和吓。她拉紧女儿的手刚在房坡上站稳,身旁的个衙役便压低声音说:“待会我们叫你喊什么话你就喊什么话,如果喊错句,小心你和你女儿的性命”说着,霍地抽出腰里的刀,那刀锋在黑暗中闪,如萤火虫样掠而过,骇得草绒差点软倒,枝子被吓得刚抽了下鼻子,后边的个人便急忙伸手捂紧了她的口鼻。 草绒最初的那阵惊恐过去后,开始利用自己的判断力来判断眼前究竟要发生什么事,她注意到站在房子后坡的兵丁们,都手握着刀枪隔着房脊直盯着下边的街道,于是断定:他们是在等什么人来到黑夜里,谁会来这街上呢大官不会大官不会叫咱来喊啥子话普通百姓值得这么多人如此来迎她正这么猜想,黑暗中只听旁边个人低叫了声:糟糕跟着就有另个低音问:咋了先前的那个人便弱了声说:驴道口那儿忘了派兵守住,北城根的那个豁口派的人也太少,万他们往这两个地方跑了咋办另人接口:可不,那赶紧调人吧先前的那个声音便又说:时辰快到了,这阵子再派兵走动,怕惊动他们,也罢,未必他们就真能想到那两个小口子记住,知府大人要那个人的头,不管他降与不降,只要抓住,立刻就杀,谁提了他的头谁得头功草绒听着这话,明白自己刚才的猜测没错,他们果真是在等人,而且是想捉杀要等的人她的头皮禁不住阵发麻。那么是等谁捉谁杀谁呢草绒正待要再猜想下去,忽听邻家的房顶上传来声猫叫,这边的人便都弯下腰睁大眼直往下边的街道那头看,草绒也瞪眼看去。凭着星光,草绒忽然看见街道那头的城墙上,有几十个黑色人影在晃动,那些黑影像壁虎样悄无声息地从城墙上攀下来到了街道上,黑影们在街上小停后,便飞快地沿街向这边走来。 等的大概就是这些人们,草绒刚这样猜着,猛听的声枪响,这响声把原先笼在四周的寂静下子碰得粉碎,几乎在这枪响的同时,街道两边的房顶上突然亮起了许多灯笼火把,原先埋伏在各处屋顶上的兵丁们都把枪刀亮了出来。草绒这才看明白,整个这条街已经被团团围住。街上的那群黑影们这时全暴露在了灯光下,原来他们也都带着刀枪,而且人人胳膊上缠了块白布。这群人定也是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呆了,因为有霎之间他们竟然谁都没动。这当儿,个得意而阴沉的声音已从对面的个屋脊上响起草绒听头两个字便辨出了是晋金存的声音:“诸位从伏牛山上下来的英雄,我们在此恭候你们多时了我知道你们的头儿叫栗温保;也知道你们今晚的目的是袭击官府,抢劫粮库和钱庄;更知道你们正筹划占领本城,企图永叛大清朝廷。现在我要告诉你们,大清朝廷江山永固,你们面前的道路只有两条:条,立刻投降,归顺朝廷;另条,死,就死在这条街上我还要特别警告栗温保,我们虽然还没认出你,但我知道你来了,你如果不命令你手下的人立刻投降,我便即刻杀了你的妻子女儿,现在我让你看看她们母女” 晋金存的话音刚落,草绒和女儿身旁突然亮起了四盏大灯笼,两把雪亮的砍刀几乎同时放到了她俩的脖子上,枝子几乎立刻便被吓哭了,哭声尖利地打破了晋金存住口后留下的静寂。 草绒双眼直盯住站在街边阴影里的那个熟悉的人,几乎在晋金存叫响丈夫名字的同刻,草绒的目光也在街上那被惊呆了的人群里认出了丈夫。呵,温保,是你是你只是到这刻,她才完全明白了晋金存何以今晚要她们母女来这里。温保,你瘦多了草绒的目光在抚摸丈夫的身躯,晃十年过去了,十年间,草绒只在那个傍黑和丈夫见了面,此后,因为晋府把守严密,因为晋金存和盛云纬很少准她出府,她再也没见到日思夜想的丈夫。有次肖四摸进城给她捎了封栗温保的信,还险些被晋府的人抓住。 “听着”个冷峭的低音在草绒耳畔响起,“立刻面朝街道大声这样喊:温保,为了我和女儿,叫人放下刀枪吧快” 草绒觉出脖子上那冰凉的刀锋动了动,她的嘴张了张,但没有出音,那霎,她记起了她刚才无意中听到的那句话:知府大人要那个人的头,不管他降与不降,只要抓住,立刻就杀,谁提了他的头谁得头功草绒现在知道,那个人肯定就是指温保了。倘自己喊,软了他的心,他也许真能让手下人放了刀枪,那样,他便必死无疑了。不,不能我为什么要害他几年的夫妻,家里虽穷,但他打只兔子,肉也总要叫我先吃,我怎能为了自己活命反来害他 “快,喊”那个森冷的低音又次在草绒耳边响起,而且她分明感到,有丝丝血顺着脖子往胸前左奶子那儿流了。 既然老天爷非要我们家死人不可,就让我死吧女死死个,男死死宗,罢了草绒突然张开了嘴,但声音却是:“温保,快往驴道口那边跑那儿没兵你们就是放下刀枪他们也要杀” 草绒的声音骤然停了,她和女儿四周的灯笼也即刻熄了,这同时,栗温保手中的枪也响了,接着便是奔跑喊叫和刀相碰枪互打的团搅混在起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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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纬翻了个身,片刻后又翻了回去,褥垫仍如往常那样软和,缎被仍和过去样轻柔,但云纬就是睡不着。前半夜在世景街看到的那幕幕景象总在眼前不停地闪。当栗温保带的人在街上被围住时,云纬就站在晋金存身后看。晋金存执意要拉她去看那个场面,并在去的路上就告诉她:“你待会就可以看到栗温保的人头,你不是要报仇么,这下子我为你报彻底了”云纬当时惊得眉毛都几乎弯折要断,她是恨栗温保,她是在想雪恨,但她每次想到的雪恨方法也只是把栗温保绑到树上或柱子上,她要上前猛他嘴巴,边边骂他几句畜生坏种;她从来也没想到要杀他,毕竟他没犯死罪,他当初抢劫她家时,既没有伤害她也没有凌辱她。当她看到他们把刀架在草绒母女脖子上时,她想要雪恨的念头已全被对晋金存的气愤所取代:怎能如此对待个女人和孩子她当即就向晋金存低叫:“快让他们把那母女放开”但晋金存淡声说道:“放心,我不会杀她们,她们只是钓饵” 幸好,栗温保逃掉了。当晋金存的部下来屋顶上报告说栗温保带了十几人跑掉之后,云纬非但没有感到失望,相反还轻轻地释重似地舒了口气。 但云纬看得出,晋金存肚里的怒气只差点点就要爆炸,他下了房顶之后,先走到负责今晚派兵的个头目面前,抽出对方的腰刀,声不吭地在那人的脸上划了两个竖道,血即刻顺着那人的下巴向下滴嗒;随后,他走到双手被反绑的草绒面前,冷笑着说了句:“看不出,你还挺喜欢男人” 草绒母女押回府,就被关进了离云纬卧房不远的间房子。 那间房子好像没有床,那母女咋睡觉云纬闭了眼躺那里想,她第次开始关心起那母女来。 哐好像是什么东西响,后半夜了,府里还有人在干活“啊呀”什么人在叫云纬疑惑地坐起身来。啷又响,云纬这下听清了,响声就来自关押草绒母女的房子。呀又声短促的抑得很低的人叫。怎么了那母女出啥事了云纬骨碌下床,边披外衣边拉开门往外跑。 云纬推开关着草绒母女的屋门,眼珠就因为吃惊和气恼几乎要蹦出眼眶:屋里,两个衙役正边捂着草绒的嘴边猛撕着她的衣服,她浑身的衣服被撕得只剩下了条内裤,草绒正死命地挣扎着;小枝子恐骇无比地缩在个墙角。 “畜生放开放开来人呀”云纬叫着冲进去,使劲向那两个衙役各打了个耳光。那两个衙役见是云纬,都吓得不敢再动,站在了那里。府里巡夜的闻声来了,云纬命他立刻去叫晋金存,她要让晋金存立刻惩办这两个坏种。 晋金存晃晃悠悠地走进门,还没容云纬开口,就冷冷地说:“干啥这样大惊小怪是我叫他们来的,草绒不是挺喜欢男人吗不是为了男人可以舍掉自己的命” “老爷,你杀了我吧,杀了吧”勉强用破衣遮着身子的草绒哭着向晋金存叫。 “想死”晋金存不动声色地问,“没那么容易吧你死了,栗温保怕就不会来了不捉住他,我的云纬怎么报仇”他的眼斜向了云纬。 云纬没再说话,只是直直地盯着晋金存那开始秃起来的脑门,她听到了自己的目光在和那脑门相撞时发出的声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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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志心疼至极地收拾着店堂后房坡上的瓦片,半坡瓦几乎全被踩坏,天呐,换成新瓦,至少又得花去五六两银子 左右邻居们也都在清理自己临街房上的碎瓦,瓦片相撞的声音时充满街道,腾起的灰尘带着股陈旧霉味在四周弥漫。唉,这场意想不到的灾难 晋金存,我为啥就摆脱不了你达志昨晚虽然没有出门,但对争斗双方是谁已听得清二楚。当他最初听到被官军围在街上的是栗温保和他的手下人时,他心里阵快活,该把你抓住惩治你了达志当年很晚才知道是栗温保抢了云纬的家,自从知道那刻起,他就直在心里暗暗诅咒栗温保,你个不得好死的,有本领去欺负对母女但昨夜后来听明白率兵来捉栗温保的是晋金存,达志心里的快活又点点收了回去,在晋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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