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澄依旧伏在地上,荣庆领着宋忠进来了。
朱允炆敛容,冷冷道“宋忠不能算,四十廷杖打”
云起与荣庆分侍左右,抡起廷杖,宋忠自知罪重,不敢再分辨,廷杖落下,痛喊声,只听龙椅上朱允炆轻声叹息,道“召方学士,只怕真要削藩了。”
云起微扬起头,看了朱允炆一眼。
“我说大兄弟。”朱棣在马车内昏昏欲睡道“把你那笛收起来成不”
拓跋锋冷冷看了朱棣一眼,不予置答,继续吹着他的牧笛。
朱棣叫苦道“锋儿,你好歹也换个曲,最好是别吹了,这一路上都吹三天了没完没了的。”
拓跋锋半边侍卫服上染了一层淡淡的血腥,显是未洗干净,深邃的双眼望着车外碧蓝长空出神,一曲塞下秋飘出马车,于那秋际旷野回荡。
曲毕,拓跋锋漠然道“对了,你会被削藩,我听到黄澄说的。”
“”
朱棣道“你还是继续吹笛吧。”
穿西直门,入北平,城一反常态的安静,大军开往城兵营,朱棣的马车驰向王爷府。
“今儿是怎了”朱棣蹙眉道,并打量路旁景色。
商贩早早便歇了生意,燕王府门口处,徐雯抿着唇,神色凝重,等候多时。
徐雯不悦道“怎这时辰才回来呢。”
朱棣笑了笑,道“夫人等多久了给你买了点小东西。”说着回身去整理南京带来的礼物。
徐雯看了拓跋锋一眼,递给朱棣一封信。
朱棣知道有大事,匆忙拆了信,问道“云起写的”
徐雯道“你俩前脚出京,这信便跟着来了,一路不知跑死了几匹马,竟是早到一天。”
朱棣吸了口气,把好奇伸头过来偷看的拓跋锋脑袋推到一边,沉声道“先回府去,从长计议。”
徐雯也顾不得去瞧朱棣买回来的新鲜小玩意,便跟着朱棣回府,开始计议。
半个时辰后,王府内传来消息,燕王朱棣疯了。
朱允炆正埋头看着一本书,见云起来了,把书合上,道“坐吧,就咱俩呢。”
云起笑了笑,走过空椅,蹲坐在龙案前的矮几上,除下靴,抖了抖沙,道“看啥,批奏折”
朱允炆拾起书,把封皮朝云起招了招,云起笑道“当了皇帝,总算能看点杂书了。”
朱允炆眼蕴笑,打趣道“总算能看了。自打你给我这书到现在,才翻了几页呢。”
两人相视莞尔,朱允炆忽道“云哥儿,那天多亏你了,刺客没抓到不打紧。”
云头不答,朱允炆又道“你救我好几回了,从前被侍卫们挤在墙角那次,也多亏了你”
云起扑哧笑道“那怎能算。”
朱允炆微笑道“朕说算就算。”
称呼的倏然改变,令云起略有点不自在,然而那感觉稍纵即逝,朱允炆的下一句话,令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让我四叔出城的圣旨,是你写的吧。”
云起站起,沉吟片刻,而后道“是,臣罪该万死。”
朱允炆笑了起来,道“算了。”
云起叹了口气,朱允炆又道“你知道我的心思,不想让我和四叔反目成仇,对不对”
云了点头。
朱允炆又朝云起招手,云起走上前去,让他拉着自己的手。
朱允炆的手指冰凉,皮肤细嫩,那是读书人的指头,云起心想。
朱允炆看了云起一会,道“云哥儿,你在我身边,我就安心得很”
云起温言答道“锦衣卫的职责就是守护你,让你安心,皇上。”
朱允炆笑道“你不一样,明天,你得帮我跑一趟。北平布政使得走马上任了。”
云起来前已猜了个大概,朱允炆削藩,朱棣发疯这事须得有人亲眼目睹,回报后朝廷方能作决定。然而派自己当钦差,言官们压得住么
云起心一动,问“还有谁”
朱允炆道“张昺,你认识不”
云头道“张勤的老父。”
朱允炆仍捉着云起的手掌,想了想,拉开抽屉,取了一物,放进云起手,笑道“这个给你。”
那是一枚玳瑁戒指,深棕色的玳瑁闪耀着远古的色泽,云起打趣道“哪儿来的”
他接过戒指,套在无名指上,套不下,紧了。
套在小指上,总算勉强戴好,箍得难受,朱允炆脸上一红,道“我戴却是刚好云哥儿早点歇息罢。”
云起也不跪,笑着一躬,便走了。
行出御书房外,云起面色变得凝重,顺手摘下玳瑁戒,指尖不断摩挲,在黑暗沉思,一路走回院去。
朱棣在装疯,这是毋庸置疑的,随便一个明眼人也能看得出来。
朱棣想造反,这也是被自己证实了的,然而几年前想谋害皇孙,不等于现在也想篡位他把大军带到南京来做什么想试探还是打算证实什么
一万五千兵马,围在京城外还成气候,朱允炆手有五十万兵,朱棣亲兵放在北平,不够给朝廷塞牙缝的是了,云起明白了。
朱棣想告诉允炆,北平军力虽弱,若朝廷逼得太狠,万五兵马也要拼死一战。
云起停下了脚步,正想是否该回御书房去,指尖摸到玳瑁戒指内沿,那里刻着字。
云起举起戒指,对着监事房透出的灯光仔细看,上刻着四个字的
淮西马氏。
云起难以置信地吸了口气,这是马皇后给孙的物事
“马皇后呐”蒋瓛眯起眼,瓮声道“皇后娘娘是个好人。”
蒋瓛把玳瑁戒扔给云起,云起手掌一拍接了。蒋瓛道“十二年前秋,皇后娘娘亲手摘了,递给皇孙”
“现在是皇上了。”苏婉容嗔道,继而笼了熏炉,袍袖一拂,香味四散。
蒋瓛点了点头,捋须道“当年马皇后说那话,师父便在旁边,她说允炆,这戒指奶奶给你,来日你瞧见哪家姑娘了合了心意,便把戒指给她,到时奶奶若还活着,见谁家姑娘戴着,这门亲事,奶奶替你说去”
云起静静听着,嘴角带着笑。
蒋瓛脸色一变,冷笑数声,云起讪讪不语,将那戒指戴上。
蒋瓛沉声道“钦差,明日出使北平”
云起恭敬道“是,师父。”
这正是他夜访蒋府的用意。
云起道“姐夫嗯,师父也知道了,有何事要交代徒儿的”
蒋瓛然道“削藩一事,可大可小”
苏婉容忽打断道“你管了三十年天家事,如今还想管”
蒋瓛静了片刻,道“照拂着皇孙与王爷们的事,是皇上亲口吩咐我们几个老家伙的。”
苏婉容道“先皇可没吩咐过云儿。”
蒋瓛不作声了,许久后只说了一句“你看着办罢。”
云起忽道“燕王是我姐夫,师父纵是不说,我也得想法调解。”
蒋瓛叹了口气,道“皇孙那人”
苏婉容不悦道“那是皇上”
蒋瓛点头道“伴君如伴虎,纵是雏虎,亦需谨记,不可恃宠生骄,云起。”
云起跪下磕了个头,方离开蒋府。
那夜云起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继而猛地坐起,一手拈着麒麟玉佩,另一手握着那玳瑁戒指,似是在比较孰轻孰重。
直到鸡鸣时分,曙光从窗格外转了进来,照在云起熟睡的脸上,为他的睫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白光。
云起胸膛随着呼吸而有频率地起伏,胸口处,薄薄的单衣下依稀可见麒麟玉佩的轮廓,床头桌前安静的摆着玳瑁戒指。
翌日天明时分,南京城笼着一层初冬雾气,张昺早早侯在午门外,等了近半个时辰,一群锦衣卫方不耐烦地打着呵欠,簇着没睡醒的云起来了。
“张叔好。”锦衣卫们漫不经心地与张昺打了招呼,又嘻嘻哈哈推来搡去。
“云哥儿,出差记得带好东西回来啊。”
云起笑道“行了,有好的忘不了你们。”
宫行出一人,迎着湿雾而来。
云起蹙眉道“怎是你”
黄澄不悦道“皇上说昨夜既已辞行,今日便不来送了,两位大人慢走。”
张昺忙不迭地谢恩,云起顺手弹出一物,黄澄抬手接住,云起道“也好,这便走了,弟兄们再会。”
黄澄道“这是什么这这是皇上给你的徐正使”
云起翻身上马,心不在焉道“劳烦太傅交还给皇上,莫私吞了。”
黄澄又急又怒,一张脸涨得通红,云起与张昺纵马,领着数十名御林军亲兵出了南京,沿官道一路北上。
“云哥儿”
出城不到半里,身后便有人急唤,荣庆催马疾奔,追上云起。
云起转头道“怎了”
荣庆气喘吁吁下马,跑到近前,摊开一手,道“皇上说,这是给你的,问你归还何意”
云起笑道“天是龙颜大怒,还是梨花带雨了”
荣庆怒道“天龙颜大怒”说着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续道“太傅梨花带雨了。”
云起大笑,摇头无奈接过那戒指,随便戴在尾指上,转头策马上了官道,驰往北平。
数日后,北平。
“怎也没人来迎”云起蹙眉道。
张昺颔首眺望空空荡荡的长街,询问般的望向云起
“走长安街”
云起答道“先去王府吧,王妃是家姊,张叔大可放心。”
云起已安排好,张昺便不再多说,幸亏朱允心思慎密,知道单凭张昺一人走马上任,定压不住满城军人。朱棣在此地经营了近十年,其势力已根深蒂固,渗透入整个北平的行政系统,又岂会轻易放弃
全北平武官员隐隐形成两派即亲朝廷与亲燕王的两股势力,各自等待着最后的答案揭晓。
建元年的北平,正如一个即将点燃引信的炸药桶,若无云起的特殊身份罩着,张昺只怕甫一进城被要被抓进大牢里去。
逾靠近王府,云起的心便跳得逾厉害,或许削藩,谋逆,夺权,这些事对他而言,俱无足轻重。
心所系,唯一的便是住在王府的那人拓跋锋。
天伦之乐
大门装修豪华,正黑色木牌,元代丞相、著名书法家脱脱帖木儿被抓回来逼着写的亲笔题字“燕王府”,镶金牌匾。
门口蹲着俩白玉大狮,梁柱足有两丈高,嵌在门板上的赫然是足金门环,一看便是搜刮大量民脂民膏,守门小厮人,一字排开,纵使无人到访,门房也得静立等着,好一番暴发户的气派
门房警觉问道“什么人”那时又有数人不信任地打量张昺,张昺心忐忑,朝后退了一步。
云起懒洋洋地拍了拍肩,一袭金色飞鱼服晃瞎了众门房的狗眼。
云起道“认不出来”
“”
“小舅爷来了”
“小舅爷”
门房登时惊得魂飞魄散,最前两人扑地就拜,云起道“起来起来,自家人,跪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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