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83年秋。
位于北京西城的一座四合院,来了两个陌生的客人。这两个所谓的客人其实是一老一少两个乞丐。老的管小的叫孙女儿,而小的则称呼老的爷爷。爷爷看上去有六十多岁了,小孙女儿只有五六岁的样子。祖孙两个蓬头垢面,衣着褴褛,浑身上下污浊不堪。
在前面带路的是这个四合院的主人,一位风度不凡的中年男子,四十左右的年纪,头发一丝不乱整齐地向后背着。鼻梁上架着一幅黑边眼镜儿,上身穿了一件米黄|色的夹克衫,下面是一条黑色的长裤,脚上是擦得铮亮的皮鞋。整个人看上去精神抖擞,仪表堂堂。
“到了,这就是我家了!”主人在一幢粉刷一新的红漆门楼前停了下来,爷爷和孙女顺着中年男子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顿觉眼前一亮,就见那红漆门楼子在夕阳的光照里熠熠生辉,红色中微微泛着黄,那颜色十分的鲜亮耀眼。两扇门的正中央有一对铜制在大大的门环,而门的下部两侧的地方则蹲着一对汉白玉的抱鼓形门礅儿。
主人上前两步打开院门请一老一少进去,老人站在门口有些犹豫,低头看了看小孙女,小孙女则咬着嘴唇看着站在门口的中年男子不说话。
“快进来吧,别站在外面了,这里以后就是你们的家了,怎么不进来呢!”主人站在门口热情地招呼着。爷爷这才牵着孙女的手迈着迟疑的步子进了四合院的大门。祖孙二人进来以后,主人把大门关好,然后转过身继续走到前面带路。祖孙两个则紧随其后。
进门以后迎面看到的是外院东厢房山墙上一座砖筑的影壁,影壁与大门组成一个小小的过渡空间,由这个过渡空间西转就进了外院。从横长的外院继续往里走穿过一道华丽的垂花门然后经过方正的中院再穿过一道月亮门就进了内院。
内院的西北角搭了一个紫藤架,上面爬满了紫藤。若是在夏天,酷热难当的时候,坐在那样的紫藤架下面,想必会很阴凉。院子的西南角上则有一颗古枣树,枣树上挂满了大红枣,此时此刻夕阳正透过树叶的间隙将斑驳的光影洒在那些红枣上,一粒粒一颗颗在秋风里摇曳着,如红玛瑙般晶莹闪亮圆润,看上去好看极了,诱惑极了。小女孩儿一边拉着爷爷的衣襟跟着主人往里走,一边瞪着惊奇的大眼睛盯着那一树的红枣,下意识地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因为只顾着仰着头看枣树,没看着脚下,突然被石子绊了一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爷爷一边俯身去拉她,一边责怪说:“慢慢走!安怎呣懂仔细看路!”爷爷说话时带着浓重的闽南口音。
主人回过头来关切地问:“小心啊,摔疼了没有!”
小姑娘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手连连摇头说:“不疼,一点儿都不疼。”小姑娘的普通话讲的相当的标准。
“你的普通话讲的很好啊?是在哪里学的?”主人忍不住问道。
“哪里有人教她,都是到北京以后才学的。没法子呕,不讲普通话,讨饭都讨不到!”没等小姑娘说话,爷爷先开口了。
“小姑娘还是满聪明的嘞!”主人笑着说道。
“聪明管什么用!还不是得跟着我这个阿公受罪,食糜都食不上(稀饭都吃不上)!即(这)孩子命不济啊!”
“老先生,话不能这么说,她还小呢,以后的事情啊,谁也说不准。”主人一边笑着答话一边转过身去在前面继续带路。小女孩紧跟在爷爷的旁边瞪着好奇的眼睛继续朝四下里张望着。
这座四合院是个三进的院落。外院的厅房,加上中院内院的正房和厢房少说也有十几间。正房、厢房朝向院子都有前廊,用"抄手游廊"把垂花门与这两座房屋的前廊连接起来,可以沿廊走通,不必经过露天。廊边设有坐凳栏杆,可在廊内坐赏院中花树。所有房屋都采用青瓦硬山顶。
这个保存完好装修一新的四合院位于龙口胡同的中部,而龙口胡同的后面就是什刹海的湖。了解北京历史和文化的人,只要走进这个四合院就会知道这在过去虽然比不上王府官宦之家的府邸,但要比寻常百姓家的宅院好上很多了。北京俗语有“东富西贵,东直门的宅子,西直门的府”之说。从清代北京地图上可以看出,贵族的王府多集中在内城的西北、东北一带,尤其以海子(今什刹海、后海一带)附近的王府居多。较好的宅弟分布于内城,外城崇文门、宣武门一带的四合院也属于此类。城市贫民的陋宅绝大部分位于外城,由于经常数家合用一院,且仅有一两进院落,北京人称之为大杂院。
我们故事里要讲的这个四合院就位于西城的什刹海后海附近,这个宅子现在的主人是一个音乐学院的教授,叫梁渠。据梁先生自己讲这宅子是祖上传下来的,已历五代。梁先生的祖上据说也曾经是满清一个挺大的官儿,但是却不是旗人,而是地道的汉人。后来受人排挤被罢了官,就没落了,没落后的梁先生的祖上就在这里置了一座宅子隐居起来了。
一栋宅子能够历经五代而没有更名改姓,是很不容易的事。历史的沧桑变化,岁月的更迭交替,连皇帝都被赶出了紫禁城,几千年的封建统治都被推翻了,之后战火硝烟革命运动是绵延不断,紫禁城更是在风雨飘摇中几易其主,过去的北平变成了北京。新中国建立以后,北京和中国的其它的城市和乡村一样经历了十年浩劫,在这十年里,不计其数的学者知识分子遭到迫害,被抄家、游斗、关牛棚,以至遭毒打致残、致死。他们梁姓家族能够穿越这世代的风起云涌,梁姓后人们能一代一代地在这栋宅子里住到今天,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只是奇迹也总是有限,这梁姓家族偏偏香火不继,到了梁渠这里就只剩了梁渠一脉,无兄弟亦无姊妹。而梁渠和太太李云霜结婚十几年了,居然也没能生下一男半女。
梁先生的母亲在梁先生年幼的时候就已亡故,父亲后又娶一个继母赵氏,指望能再为梁家添丁进口,可是继母过门不到两年,就得了重病医治无效去世了。不过几年的工夫,两房妻子命归西天,梁老先生忍不住在心里犯了嘀咕。于是请了几个算命的先生来看,想不到算命先生都众口一词地说梁老先生命中只有一子,不论再娶多少房妻室,也只有这一子。
梁老先生信了算命先生的话,于是一直鳏居没有再娶,直到前年离世。梁老先生在世的时候,常常唉声叹气,为梁家后继无人而忧心匆匆。万般无奈之下,梁老先生也曾谋划着让儿子儿媳从别人那里抱养或者从李云霜远在陕西的老家的亲戚们家里过继一个儿子,没想到才一开始张罗这件事,梁老先生就突发急病在那一年的正月里辞世了。老人去世以后,这偌大的宅子里就只剩下了梁先生夫妇二人,越发显得空空荡荡的了。
梁先生夫妇对生儿育女是为了继承香火这样传统封建思想并不认同,在他们看来孩子有是最好,没有也就没有了,不必刻意强求。认为只要整个人类还在繁衍生息,自家这一脉香火有继无继也没什么重要。因此老人去世以后,抱养过继孩子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大雅之堂(o2)
(2)
梁先生夫妇都是很有文化的人,梁先生是音乐学院钢琴系的教授,而梁夫人是师大中文系的老师。父亲去世后,外院的房子基本上只用来堆放一些杂物,不做他用了。夫妇二人把中院的正房改成了可作教室的琴房,中院的东厢房则改做了书库,已改做书库的东厢房里藏了很多的书,除了音乐方面的书籍还有不少祖上传下来的古籍经典。这些书和这栋房子一样的幸运,侥幸逃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历史劫难,当年因为梁老先生一直深居简出,很少抛头露面,就连胡同里的邻居都很少见到他,所以极少招惹是非。破四旧的时候,不少的人家都被抄了家,胡同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大门上锁,二门紧闭。可梁老先生天天把大门敞开着,红卫兵流水似的打门前过,却不曾有一个人进来。
中院的西厢房是原来是特别给梁老先生准备的,连着一个小厨房,有一铺小炕。冬天把炕烧得热热的,屋子里很暖和,梁老先生怕冷,冬天一般就会从内院的正房就是梁渠和李云霜现在住的那间房搬到中院的这个西厢房里居住。梁老先生去世后西厢房就一直空着,物件家什也依然还保留着原有的样子。而内院的东西厢房现分别被梁渠和李云霜用来做自己的书房兼工作室了。
当年不止一个算命先生说过,这宅子风水好,是座难得的吉宅,住在这里的人必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梁老先生对此深信不疑,临终前还一再的叮嘱梁渠夫妇务必要守住这宅院,即使单位分房子也不要搬进楼房去住。父亲临终嘱托的两件事,领养孩子的事已经不了了之了,梁渠想守住宅子的事不能再马虎从事了,不然梁渠担心梁老先生于九泉之下不能瞑目。因此梁老先生去世后的第二年,梁渠和李云霜花了不少的钱重新整修装潢了这座四合院,以慰梁老先生的在天之灵。
整修之后四合院看起来规整了很多。而夫妇俩个之所以把中院的正房改做了琴房,是因为假期的时候梁先生在家里办班,教一些孩子学钢琴。教孩子学琴并不为赚钱,主要是因为生活太寂寞的原因,收几个学生出来进去的为的是让家里热闹些罢了。再有就是梁渠在学院内外都有一流的声望和口碑,很多学生的家长都会慕名而来,千方百计地要让自己的孩子跟梁渠学琴。有时候也着实是难以推辞,于是梁渠就想了这样一个一举两得的办法。
梁先生带着这一老一少来到内院,内院的正房就是现在梁先生和他夫人李云霜的居所了。
“我们就住在这里了,刚才路过的中院的正房被我改成了琴房,我收了几个学生,放假的时候才来上课。中院的东厢房是书库,西厢房现在是空着的,里面还连着一个小厨房,东西也都是现成的,都能用的,很方便。你们找到房子之前,就暂时住在这里吧。我姓梁,叫梁渠,是音乐学院钢琴系的教授。以后生活上有什么困难的话尽管跟我提,能帮上忙的地方我一定会尽力的。”梁先生为人随和,说话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笑容,虽然淡淡的,浅浅的,却透着一种蚀骨的亲切。这笑容让小女孩感觉到自己疲惫的冰冷的身体被一种暖暖的东西包裹着,暖意一点点的透进了心里。梁先生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她从心里喜欢这个伯伯,从一见面就喜欢。
“我真正呣知欲安怎共汝說多謝。(我真不知該如何感謝您才好。)”,章老伯听了梁教授的话只觉眼前一亮心里一热,情急之下说竟说了一句地道的闽南话,梁先生忍不住一愣,没有听懂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老爷子于是一把扯过小姑娘,用带着浓重的闽南口音的普通话说道:“快,快给伯伯跪下,谢谢伯伯收留我们!”
小姑娘想也没想双膝一屈,就在院子里给梁先生跪下了。跪在地上还没忘了重复一下爷爷刚刚说过的话:“谢谢伯伯收留我们!”
小姑娘的声音尤其的好听,虽然稚嫩,却像钢琴键盘上跳动的音符一样打动着梁渠的心。梁渠赶紧上前一步把小姑娘从地上拉起来,说:“孩子,快起来,别这样。伯伯家别的没有,就是房子多,空着也是空着。有你们一起住着,还热闹些!”
“伯伯!”小女孩抬起脏兮兮的小脸儿看着梁渠,目光里是不着边际没有限量的依赖和信任。让梁渠惊讶的是这孩子的眼睛居然会说话的,她用眼睛说的那些话最伟大的语言大师也难用语言表达万一。那眼神带给梁渠的感觉如同对音乐的感觉一样,是根本无从逃避和抗拒的震撼。梁渠只觉得这心软得像团棉花。作为一个艺术家,梁渠一生都在追求用语言之外的另外一种东西来表达人类的内心世界,那就是用钢琴用音乐。一生和音乐相偎相依,梁渠对音乐有着自己的认识和体会,每次当他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的时候,他都坚定不移的相信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语言和艺术形式对人类内心世界的表达能够超越音乐,音乐给人的思想,感情,灵魂装上了翅膀,让它们可以穿越所有的障碍自由的飞翔。而如今连梁渠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个小女孩的眼神带给自己的震撼居然超越了音乐,她仅凭着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便征服了自己这个饱经风霜的成年人,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梁教授,我,我的嘴笨,不会说什么感谢的话,这房子我们不能白住,我们会想办法赚钱付给您房租的。”爷爷向梁先生保证道。
“别说什么房租不房租的,这没什么。我虽然算不上是有钱人,可是也不差几个房租钱。再说了,我要是想租房子赚钱的话,就不会带你们回家了。您就带着小丫头在这安心住着吧,想住多久都行。”梁渠一边说一边拉开了正房的房门,把一老一少让进了屋里。
李云霜做好了晚饭,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六点半。往常这个时候粱渠早就到家了,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心里正在犯嘀咕,就听见院子里有说话的声音,于是想出去看看,刚走到门口,就见丈夫带着像叫花子一样的一老一少从外面进来。
梁渠进门以后一眼看到妻子站在门口,赶紧转身说道:“认识一下吧,这是我太太李云霜,是师大中文系的老师。”说道这里梁渠又转向妻子说道,“云霜,他们祖孙二人是从福建来的,我是在地铁口碰见他们的。他们现在没有地方住,咱们家地方大,房子多,我就把他们带回来了。吃完饭啊你把中院的西厢房收拾一下,让他们先住下。”
李云霜显然还不能接受这突发的状况,愣在那里不说话。妻子的反应倒也在梁渠的意料之中。
李云霜是一个有些洁癖的女人,家里总是收拾的井井有条一尘不染的。现在突然之间把这从大街上捡回来的从头到脚都乱糟糟脏兮兮的一老一少摆在她的面前,说是要在自己的家里住下来,也难怪她接受不了。先不说这日后会给自己添多少的麻烦,就说这个脏吧,她看了就头晕。此刻李云霜的心里可是憋出了火,心想这梁渠今天是怎么了,是不是脑筋出了问题?招呼也不和自己打一个就干出这么出格的事来。可是人来都来了,也不能把他们哄出去呀。这可怎么办呢?李云霜又生气又无奈,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来,冲着祖孙二人说道:“你们先进来吧!”
“对对对,快进屋吧,别客气,就当自己家一样!”梁渠热情地招呼着,李云霜忍不住狠狠地瞪了丈夫一眼。
大雅之堂(o3)
(3)
在梁老先生去世以前,内院正房的格局和现在的略有不同。梁渠和李云霜去年在装修房子的时候稍微改动了一下。进门后是一段小走廊,走廊的尽头连着厨房,厨房的里面又单隔出一个洗漱间来,为的是洗澡方便些。走廊起始处的右手侧有一道门,门里是一个大套间,外间是个厅,里间则是卧室,卧室和厅之间没有可开关的门,而是用镂空雕花的深褐色屏风隔着,屏风的正中间则是一道精致的小月亮门,把厅和卧室连通起来。卧室里没有炕,而是摆了一张木制的款式古旧的床,虽然床体重新油漆过,并挂着幔帐,但是还是遮盖不住那一层厚重的历史感。屋子里的其他摆设是清一色的红木家具,房间的整体布置古色古香,庄重典雅。
“你们请坐吧!”进到厅里以后梁渠指着靠墙放着的两把红木椅子对祖孙俩说道。
爷爷略微迟疑了一下,看到梁渠在窗户边的圆桌旁坐下了,这才拉着孙女在一张红木椅子上坐了下来,说是坐下了,其实屁股只在椅子上搭了个边儿,小姑娘则紧靠着爷爷站着。女主人一直都不说话,室内的气氛有点尴尬。梁渠见状,笑着说让他们祖孙二人先坐着歇歇,说自己和太太到中院去给他们看看房子,一边说着一边把李云霜拉出了房间。
李云霜一直跟着梁渠来到了中院,一只脚刚刚跨进中院李云霜就发脾气了。
“梁渠,你跟我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两个叫化子你到底是从哪里捡回来的?”还没等梁渠回答她提出的问题,李云霜又怒气冲冲地接着说道,“我不管你从哪儿捡回来的,从哪儿捡来的你趁早给我送回哪儿去!”
“云霜,你听我说。他们是从福建过来的,路费用完了,又没有住的地方。我看他们老的老小的小,怪可怜的。我想过了,咱们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让他们先住着。咱们也不损失什么,就当是扶世济贫当回好人还不行?多行善事总不会错的!”
“你这个人就是心眼儿实,怎么人家说什么你都信。现在的要饭的一个个的有钱着呢,说是要饭可是真给剩饭谁都不要,都只要钱。打着要饭乞讨的幌子,把自己打扮成叫化子的样子,装可怜,都把自己的身世说得苦大仇深的,是没办法才要饭的,其实都是想不劳而获利用别人的同情心骗钱的,别人不知道信就算了,怎么你这个教授也上当啊?”
“云霜,这你可太偏激了。这祖孙两个绝对不是你说的那种人,要是连这个我都看不出来,我不是白活了四十岁?他们要是真有钱,是装可怜,我想带他们回来住他们也不会跟我回来不是?”
“好,就算他们真是像你说的,确实是真正的乞丐。可是收留了这样的两个人,不是平白的给自己添累赘又是什么?光是住在这里还好说,交不交房租的倒也无所谓。可是他们没有任何生活来源,这一老一少的日子怎么过?难不成要一直靠乞讨生活?两个乞丐天天从我们家的大门里出出进进的,让邻居们知道了会怎么说?”
听了太太的这些话,梁渠沉吟了半晌没说话。心想,这还真是个问题。梁渠决定把祖孙二人带回家里的时候还真是没想这么多,现在听见太太把这些问题一古脑儿地端了出来,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说话呀,你怎么不说话?人是你带回来的,你说以后该怎么办?”李云霜越说越气,“他们没有住的地方你管,这以后没吃的,没穿的,没用的,万一再有个病有个灾的你都要管不成?”
“云霜,你别生气呀。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就是看着一个老人带着个孩子不容易,咱们家房子又多,我心一软,就——”
“房子多就要从大街上往家捡乞丐?外面要饭的多了,你怎么不把他们都带回家里来,干脆把这个院子改成收容所不是更好?”
“云霜,能不能不说气话?”
“不说气话也行,你倒是说说看,以后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吧!”梁渠说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我慢慢看看能不能帮老爷子找一份看门打更的活儿!”
“梁渠,你真是疯了你!”李云霜气得直喘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梁渠一看李云霜气成了那个样子,口气马上软了下来,“我的好太太,你一向都是很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今天是怎么啦?不就是暂时借一间空房子给他们住吗?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你别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好不好?”
“我想得复杂?老梁,这本来就是一件复杂的事情,是你把它想得太简单了!看你将来怎么收场!我不管了,你捡回来的烂摊子,你自己收拾吧!”李云霜说完转身要走,梁渠伸出手一把拉住她。
“好了,好了,老婆大人,我认错还不行?我错了,下回一定注意,不会再把陌生人带回家了,这总可以了吧?不过,这一次你无论如何得帮帮忙,人我都已经带回来了,总不能再让我把他们哄出去吧?算我求你了还不行?”
听见丈夫如此低声下气的求自己,李云霜的心也一下子软了。心想自己和梁渠过日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丈夫一向都是个善良平和宽厚的人,这一点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了,虽说有时候自己恨他这点恨得牙根儿痒痒,可当初还不是因为这个才看好他决定嫁给他的?如今反而要为这个和他赌气拌嘴的。想到这里李云霜的口气也缓和下来:“那——也只好让他们住着了,你都把人带回来了,还能有什么办法?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要是这一老一少做人不地道,我随时会让他们从这里搬出去的。”
“好好好,都听你的。不过,你会喜欢那孩子的,那孩子——”梁渠说的这里打住了,没有接着这句话说下去,而是把话锋一转说道:“你慢慢处处看吧!”说完先转身往里院儿的方向走去,刚走到月亮门儿,仿佛又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转身对李云霜说道:“你准备一下,让他们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什么?还要和我们一起吃饭?我——”李云霜刚想提出抗议,梁渠却像没听见似的转身头也不回地走掉了。梁渠表面上看起来性格温和没有脾气,可是一旦他下决心要做一件事,九头牛都别想把他拉回来,这一点没有人比李云霜的体会更深刻了。李云霜无奈的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也只好跟着回内院儿去了。
李云霜再回到房里的时候态度明显有了好转,她把祖孙二人带到洗漱间又给他们专门拿了新的肥皂和毛巾让他们先洗手洗脸准备吃饭,说是吃过晚饭以后再带他们去看看房间。李云霜交待清楚之后就转身出去了,洗漱间里就只剩下了这一老一少了。
“珍珠,好好洗洗头面,洗干净些。”爷爷一边帮着孙女挽起脏兮兮的袖子一边说,“人家可都是爱干净的人。”
“我知道了,爷爷!”丫头一边回答一边开始用力的往手上擦肥皂。
“珍珠,阿公知汝腹肚会枵,淡薄久食暗顿,一定要慢食。(珍珠,爷爷知道你肚子饿,一会儿吃晚饭的时候一定要慢点儿吃)不要让人家笑话,人家梁教授和李老师都是有文化的人,汝一定要懂得学礼数!”
“爷爷,啥是礼数?”丫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抹了一脸的肥皂,听了爷爷的话忍不住从盆里抬起头眯着眼睛问道。
“学礼数就是要学孔子!”
“爷爷,我知道了,一会儿吃饭的时候我慢点儿吃!”珍珠一边答应着一边接着洗脸了。
大雅之堂(o4)
(4)
李云霜正忙着摆碗筷,一抬头,就见老爷子牵着小姑娘的手已经从洗漱间出来了,因为没有得到主人的指令,不知道该不该进来,所以此刻正站在大套间的门口犹豫着呢。
也许是因为洗过脸的关系,李云霜觉得已经不像刚看见他们时那么别扭了。尤其是那个小姑娘,刚刚洗过的小脸儿在那身又破又脏的衣服的衬托下越发显得明净白皙靓丽了,李云霜的目光一时竟无法从她的脸上离开,忍不住盯着小姑娘的脸发起呆来。
“别愣着了,快吃饭吧,都饿坏了!”梁渠见李云霜只顾发愣忍不住扯了扯她的袖子。
“哦,”李云霜这才醒过神来。招呼祖孙二人到摆好的餐桌这边坐。
李云霜这一顿饭几乎就没吃什么,尽管她努力控制自己不去看那祖孙两个,可是这祖孙两个身上散发出的难闻的味儿让她觉得一阵阵地恶心反胃,哪里还能吃进什么东西。李云霜几次侧目看梁渠,发现丈夫倒是像没事人似的,吃得津津有味的,时不时的还给祖孙两个往碗里夹菜。
李云霜很生气,心想梁渠不跟自己打招呼就从大街上给自己捡了两个乞丐回来,他倒是还挺安生的,却不管自己的感受,着实可恨!可是转念又一想,如今去哪里还能找到像丈夫这样的教授?把乞丐带回自己的家里,和他们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就是自己这样说给人家听去,恐怕多半也是没人会相信,一定以为是自己编出来的笑话罢了。如今像丈夫这样的人已经是稀有动物了,恐怕比大熊猫还要珍贵,这么个宝贝被自己捡回来做一辈子的伴侣,也不知道是幸是不幸。
想到这里李云霜的心有一半已经软了下来,尽管另一半还在怒火里煎烤着,但是她已经知道了自己是一定会向丈夫妥协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几乎在所有她对丈夫的行为感到愤怒的时候,她却也没有什么办法去抑制自己心底里与愤怒同步滋生的对丈夫的崇拜和欣赏。结婚十几年来,自己就是在这种矛盾的心情里挣扎着过来的,先愤怒后妥协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对李云霜来说,这种情绪上的反应早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吃过晚饭以后,梁渠有事出门了,临出门前一再嘱咐李云霜把客人安顿好。李云霜简单收拾了一下饭桌之后就把祖孙二人带到了中院,领他们到了西厢房。这个房间的里屋是一铺土炕,还有个小外间是原来的小厨房。小厨房里砌着土灶,土灶和里屋的炕是相通的,做饭的时候顺便把炕也烧热了。小厨房里一些旧的厨具还在,锅碗瓢盆是应有尽有。李云霜见这祖孙二人除了一个破包袱再也没有什么行李。于是就又回到后堂的卧室,从箱子底翻出两床旧的被褥和一些旧的衣物给祖孙俩送了过来,爷爷一再推辞。说就这已经给房主人添了很多麻烦了,不但给房子住,连厨房里东西也让随便用,哪儿能还要主人的东西,那就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李云霜说这些东西留着也是用不着了,就算不送人,早晚也要扔掉的。之所以还一直留着就是觉得扔了可惜,现在正好派上用场了。只是都是些旧的,希望别嫌弃才好。爷爷一听这话,不收反而不好了,于是只好收下了。
衣物和被褥虽说是旧的,但是都是拆洗过的,很干净。只是因为在箱子里放得久了,散发着浓浓的樟脑丸的味道。
“今晚先凑合用着吧,明天拿到院子里晒一晒就好了!”李云霜说完转身又出去了,先是拿了些蜂窝煤过来帮他们把炉子点上,然后又烧上了水。接着又去把一个现在已经不用了的旧的大洗澡盆翻了出来放到中院的倒座房里,那间房间空着,正好可以让这一老一少在那里洗澡。李云霜最怕的就是脏,因此才在这些细节上格外用心。
就在李云霜这么来回来去的忙碌的时候,小姑娘不停地跑前跑后地帮忙。刚才吃饭的时候,梁渠告诉过她以后就管云霜叫梁伯母。小姑娘牢牢地记住了,前后左右一口一个梁伯母,叫得又响亮又清脆。小姑娘的声音好听,叫得李云霜心里说不出的舒坦。
李云霜如今也是近四十的女人了,在和梁渠的十多年的婚姻生活里,李云霜一直是个好妻子,在梁老先生去世之前,也是一个不错的儿媳。梁老先生去世以后,李云霜更是把全部的心思放在了丈夫的身上。可以说李云霜家庭生活的全部内容就是照顾梁渠。她是一个心思缜密很会照顾人的女人,总是能把生活琐事安排得一丝不苟,井然有序。日复一日,她习惯了和梁渠过着这种公式化的波澜不惊的日子。关于未来,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构想,只是把这些大同小异的日子继续下去而已。李云霜对自己的生活是满意的,也并不觉得自己缺少什么。只不过有时候,比如说在备课的间隙偶然间从写字台上抬起头来,再或者是在做完了家务闲下来的时候,总是会默默的发一阵呆,心里有些空,又不是很空。或者说不是很满更准确,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可究竟少了什么又说不清楚。
如今空荡荡的院子里突然多了这一老一少,尤其是多了这么一个小姑娘在眼前晃,在耳边唤,李云霜突然觉得心满了起来。虽然小姑娘看上去脏兮兮的,但是她却懂事,殷勤,有眼力见儿,一举手一投足都透着那么一股子乖巧和伶俐,尽管言语行动偶尔会流露出刻意讨好逢迎的痕迹,但是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里却时时流露出一个小孩子纯真的情感。
“梁伯母,我来给你开门!”
“梁伯母,我能行,让我来拿吧!”
“梁伯母,我来帮你!”
“梁伯母,这房子真舒服啊,我还从来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呢!”
“梁伯母,我什么都能干,以后我帮你做事情好不好。我不懂的,你教我,我学得很快的!”
整个晚上李云霜都在为这祖孙俩出出进进里里外外的忙活。开始的时候,李云霜的心里还是有些怨气。可是不知究竟是从哪一刻开始李云霜渐渐地陷入了一种柔软的轻盈的情绪里。短短几个小时的相处,李云霜居然从心里喜欢上了这个小姑娘,不但看小姑娘的眼神渐渐地温柔起来,对她说话的声音也亲切了许多。
李云霜把两只满满的热水瓶和一壶刚烧开的水递给老爷子,告诉他说澡盆就放在中院南面的倒座房里,已经放好了冷水,把热水兑进去就行了。爷爷连声说谢谢,然后又叮嘱了珍珠几句话才提着热水去洗澡了。
爷爷离开以后,小厨房里就只剩下李云霜和小姑娘了。
“你叫什么名字?”李云霜一边往炉子上重新放了一锅水一边问道。
“我叫珍珠。”
“除了你爷爷,你家里还有什么人?你的爸爸妈妈呢?”
“没有了!我四岁那年爸和村里的叔伯们一起出海打鱼的时候遇到了台风,死了。”
“那你妈妈呢?”
“爸爸死了以后,妈妈就和村里一个叫玉珍的阿姨一起偷渡去了外国。我和爷爷等了很久,一直都没有妈妈的消息。后来玉珍阿姨从外国写信回家,信上说妈妈在海上生了重病,死在了路上!”珍珠说些话的时候声音不自觉的沉了下去,头也侵得很低。
李云霜心头一阵发紧,望着眼前这个叫珍珠的小女孩,听她用那特别的婉转的童声讲述自己凄惶的身世,怜惜之情不免油然而生。李云霜觉得这孩子可怜,可是最让她动心的却是这孩子与生俱来的聪慧与伶俐,小小的年纪,却能把一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讲得这么清楚!
“你妈妈怎么舍得扔下你去国外!”李云霜像是对珍珠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妈妈说去国外能赚很多钱。那样就不用饿肚子了,还能盖上新房子!”
“你想你爸爸妈妈吗?”
“不想!”
“为什么?”李云霜有些惊讶。
“我也说不上,记不得他们的样子了。再说我还要照顾爷爷,也没有时间想他们的事。爷爷身体不好,经常发喘病,我想让爷爷过上好日子。”
李云霜听了不再说话,锅里的水渐渐的翻滚起来。
“珍珠,水开了,你跟我来吧,到后院去,伯母帮你洗澡好不好!”
“梁伯母,我自己可以洗!我很脏——”
“脏怕什么,洗了就干净了。”李云霜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端起盛满开水的锅,“珍珠,去给伯母开门。”
“噢!”珍珠乖乖地跑去开门了。
大雅之堂(o5)
(5)
李云霜把小姑娘带回了自己的洗漱间,亲手调好了热水,亲手给她脱掉了那身脏衣服,然后又亲手把她放进了澡盆里帮她洗澡。澡盆里洗去了污垢的珍珠,皮肤细腻洁白剔透,眼睛乌黑明亮,脸蛋儿饱满圆润,笑容明媚灿烂,非常非常的好看。李云霜用毛巾轻轻地给珍珠擦着头发,忍不住笑着说道:“洗干净了真好看,这回可真是一颗名符其实的珍珠了!”
“梁伯母,你真好!”珍珠一边说一边坐在澡盆里甜甜地笑着。
“是吗?”李云霜笑了。
“嗯,除了爷爷,再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了。”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李云霜听了眼泪差点儿涌了出来。说来也奇怪,自己也是快四十的人了,早就过了轻易被什么东西打动的年龄了。可今晚这是怎么了?鼻子总觉得有些酸酸的。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女孩儿,竟然牵动着自己心底最深处的一根神经。
“好了,洗完了,出来吧!”李云霜一边说一边用一个大浴巾把珍珠裹住然后把她从澡盆里抱了出来。
洗完澡之后李云霜又给珍珠找了一套自己年轻时候的衣服,因为缩水变小了,不能穿了。给珍珠穿上倒也大不了多少。都弄好之后这才把珍珠送回到中院她爷爷那里,顺便又提了半袋子白米过去,然后才回房休息了。
“要是我们以后一直睡在这样的地方就好了。”珍珠趴在被子里转过头去看着爷爷。“这炕可真舒服啊,我从来都没睡过这么舒服的地方,也没住过这么漂亮的房子。爷爷,梁伯伯和梁伯母会不会把我们赶走?”
“不会,梁阿伯阿姆是好人,梁教授好性地(脾气好),不像那些北京人看人无(看不起人)。阿公无半撇(爷爷没本事),汝要记得报恩!用阮闽南话讲(用我?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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