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写了多少不负责任的话啊,如果她知道,她不知道会多么恨我。
我本来是想写一个纯粹的爱情故事,让她和她的男人白头到老,生一个女孩,他们不富裕,可是也不贫穷,晚上一家人出去散步,像一排丑小鸭。
可是我突然决定让他们分手。原因我还没想到。我要让她离开这个城市,然后,一无所得,很多年以后,再回来寻找他。
寻找他们还未出生的孩子,孩子第一次画的那张画,上面只有一些看不出来是什么的线条,她说这是爸爸,这是妈妈。孩子第一次送给她的生日礼物。画在一张香烟壳上,画得很丑,写着,妈妈生日快乐。她从来就没有画画的天赋,像她一样,甚至长着一双,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那张纸去了哪儿。
对了,我忘了,它本来就没有出现过。
在我的小说里,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一切都被臃肿地堵塞在了现在。无论是发生过的,还是未发生的,还是永远都不会发生的,它们都在现在,熙熙攘攘,相互吵闹着。他们出生了的那个孩子和没有出生的更多的孩子,她每一个都爱。
她去找他了。去找顾良城。去找他们的那个女儿。她的眼睛很大很明亮,身体上面没有一道伤痕。其实她还年轻,却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但我不会悔改,任何一个小说家都不会觉得有任何罪恶。
或者我可能会在多年以后根据这部小说改编的电视剧里面让她找到顾良城,他已经和别的女人结婚了,他还似乎爱着她,他们相爱了,于是,他和别的女人所生的女儿来找她,哭着求她离开,还有那个女孩的小男朋友,那个小男朋友的爸爸……总之是一部肥皂剧就是了。但有什么关系,肥皂剧人人都爱看。
但小说不一样,在小说里,女主角找不到顾良城。她永远都得不到幸福。
她一无所知,依然寻找着他。可能显得漫无目的,她在锦绣路上来回走了好几天,去海豚酒吧坐着。这里依然那么拥挤,那么吵。等有一个男人来拍她的肩膀,她甚至还给她打电话,听着电话里面一次次说,你所拨打的号码并不存在。
她火了,什么破网络!她骂,再抽了一口烟,继续打过去,那边改口说,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她想她在干什么啊,快接电话啊,难道她不知道我已经回来了吗?我回来了,想要看看她。
但她谁也见不到了。
她永远都是一个人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就像我有时候不知道那些更加遥远的宏大,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如果可以,她真想缩回母亲的子宫里,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海明威的小说中写过这样的句子:他们在吃早饭,尽量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生。这真是一个好句子;但在我的小说里,没有这样的可能,没有过去,没有将来,只有现在。发生的事情永远都在发生,没有发生的事情在另一个地方发生着。
她在大街上走,找她年少时候的情人,那个她在快要死去的时候饥饿地去爱的男人。但他不见了,她只见到以前的自己。那个面色苍白,姿色全无的姑娘,黑眼圈非常重,她从她身边走过,撞了她一下,连对不起都不说,就继续走了,她想她可能是要去医院,因此,心不在焉,包里装着一本永远都只看了第一句的小说。
那本小说:我幼年时代,父亲常常对我讲金阁的故事。因此她不会知道后来,那个男人是如何毁灭了它,看着那些明亮的光熄灭,另一些黑暗从难以想象的空洞中扭曲地微笑出来。
另一个可能,如果我们去翻看小说的原稿,会发现一切都根本不是这样。就像你会发现我常常把一个关于织布的故事写成关于晋史的故事,接着把它从一个单恋的故事发展成一个乱仑和同性恋的故事,然后又良心发现努力不让人察觉那样。同样,在这部小说中,在我删除的部分和修改的部分,你可能会看见他们激烈地在一起亲吻着对方,看见女主角终于受不了杀死了那只猫,看见她和她抱着大哭起来,看见她其实根本就没有离开苏元但这些都没有发生,因为我用一条横线删除了它们。
在人间(6)
没有人会知道了。甚至连她本人都不知道她做过那样的事情。
忘却是与记忆并存的。很久以后,她走在她曾经和顾良城去吃面的那条街上,看着无数个旅行归来或者再也不回来的人,想到她忘记的很多事情。
她想到顾良城,他们在深夜说的那些话,他许诺给她买的稀奇古怪的礼物,他给她做的饭,喂她喝的药,一起要去而终于没有去成的那些地方。还有她,她亲吻她的时候,她和她说笑的时候,她和她坐在一起,什么都不说的时候,这些,她都忘记了。
她只记得她最后一次看见顾良城他是什么样子,他们应该说什么,我还没有想好。
但她记得她最后一次看见她。
她最后一次看见她,她不说话,就是看着她。后来她睡着了。肤色慢慢变了,嘴唇紧紧闭着,全身长满了暗紫色的斑纹,像一朵花那样,一朵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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