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一个愤怒的居民来向他购买蜂蜜了。我帮他提着破旧的油漆桶,看他精心地为这两个字盖上另一层色彩,开始感到脑袋隐隐作痛。
我问他说,顾良城,你卖不出去蜂蜜,准备饿死吗。
但他毫不为我的问题所动,依然埋头沉默而严肃地工作,直到他刷好了最后一点,他就走到我身边,低下头把脸凑过来看我,他说,如果我死了,你会记得我吗。
我想或许这就是顾良城,他对一切事物的结果抱以巨大的兴趣而对其过程始终一无所知。他说他是蜂王,他就是了。他让我喝蜂蜜,他就端出来了。菜花一开,他就来了。而他死了,我就会开始挂念他了。
但我不会告诉他这些。作为一个常乐镇居民,我早已经被一次次告知,和一个异乡人谈论过去、未来或一切毫无意义的话题都是危险的。
你在平原上,我是说,从平原的天空往下看,就会看见无数这样的小镇。他们毫不相连,每一个镇子的居民都是陌生的血亲但是是血亲无疑。广大的油菜花田填塞着他们中间的空隙,因此,若你是站在平原上,走出一个镇子,你将再也无法发现下一座,无边的油菜花田会像孤独或者绝望那样让你彻底迷失方向。
在远古的时候,我是说,在每一个现在活着的人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毫无疑问,这些小镇中至少有一座发生了巨大的灾荒。所有的人都被孤独地饿死了,只剩下襁褓中的婴儿。而这些婴儿就是养蜂人的祖先,他们失去了自己的小镇,因此四处飘荡,每一个人追寻自己的花朵,至死方休。带着黄狗,帐篷,蜜蜂,和太阳。
顾良城是他们中的一个,他说他是蜂王。他告诉我说,到了未来,也就是说,现在活着的每一个人都已经死去以后,养蜂人必然会继续坚定地存在,驻扎在每一个镇的外围,遇见那些镇子中眼神明媚的,无所事事的,毫无姿色的姑娘,和她们草率地坠入情网。
他看着我这么说,我就笑了。但我依然不愿意和他谈论未来,因为无论过去,还是未来,都和我们现在存活着的每一个人无关,都是巨大的虚无之物。
蜂王(4)
因为我这样说,所以顾良城再次神情肃穆地说出了一句让我哭笑不得的话,他说,我不会死,我是蜂王,我长生不老。
有时候我会想到底我和我的情人之间是谁失去了心智。当我靠在他肩膀上面,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聊天的时候。乐观地来说,我们两个中间至少会有一个正常人,那么这个人到底是我还是他。如果是他,那么我就应该相信他所说的话。如果是我,那么我应该去相信谁呢。我常常想这个问题但是毫无头绪,因此我把我的意思对顾良城讲了。和往常一样,他依然做出了一种让我惊讶的结论,按照他的说法,我的思考其实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实际上,我们两个,都或多或少地失去了心智。
与此同时,在他的帐篷之外,巨大的垃圾山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增长,这为喜欢用前爪刨地的瘸腿黄狗阿七提供了无比的乐趣。
源源不断的稀奇玩意被从那座垃圾山里发掘出来。现在我丝毫不奇怪阿七会发现那具尸体了,因为我发现它在挖掘方面有着惊人的天赋。它像任何一只狗那样忠厚和善,讨人喜欢。常常叼着它的新发现来给我看,有时候是一个纹路漂亮的破玻璃罐子,有时候是一个缺腿少胳膊的洋娃娃,有时候是一束早已经枯萎的花朵,后来有一天,它叼给我一个破书包,砰然落地,里面都是死去的蜜蜂。
养蜂人顾良城看见了这些蜜蜂,他蹲下去深情地注视着它们,然后抬头看着我,简短地说,他们死了。
是的。他们死了。就像拾破烂的张二那样,被某一个恶作剧的常乐镇居民所杀,尸体被抛弃于此。
三月中旬的时候,油菜花开得最为灿烂,桃花也盛开了,泡桐树花盛开到终于发出恶臭。而常乐镇历史上注定将要被遗忘且必然被后人怀疑其真实性的蜂灾毫无预兆地来临了。
若是张二还活着,我无疑将会听见他走街串巷,背着大箩筐,张口高声歌唱:啦啦啦,啦啦啦,蜜蜂来啦。
蜜蜂来啦。无数的蜜蜂就那样从菜花田里扑向整个常乐镇,来势汹涌,见人就蛰,然后前仆后继地死去。常乐镇起得最早的几个街道清洁工成为了最初的受害者。然后恐慌就像瘟疫般扩散开了。蜜蜂,蜜蜂,到处都是没完没了的蜜蜂。在春天刚来临的明媚时光中,人们被迫穿上厚实的外套,戴上帽子,围着围巾,戴着墨镜心惊胆战地走动或者干脆闭门不出。而顾良城看见我的打扮差点没在他的帐篷外笑死过去。他拉下我的围巾,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说,你在干什么啊。
我说,怎么到处都是蜜蜂。蛰了好多人了。
我疑虑地看着他,终于流露出天性中的恐惧,我说,哪里来的蜜蜂。
他则一如既往地咧嘴一笑,说,我怎么知道。
在被他迷人的笑容搞得晕头转向之前我拉着他的衣服说,你不是蜂王吗。
他说是啊,可是我不是蜜蜂。然后他拉我坐下,递给我一杯水。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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