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蔷薇》 第 2 部分阅读

嘛”她仍不死心地说。

唐季襄听到对方说出自己在富塘镇的化名,立刻愣住。珣美就趁这个空档,扯下他的面罩,个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去掉书呆子穷酸味,带点侠士沧桑潇洒的唐老师,就出现在她的面前。

当然,她是从未真的奉他为师,只把他想成是课堂上出新鲜的戏码。于是不涉及敬畏之心,也没有考虑到男女之防,她很率直地就说:“你不好好地去画画讲学,干嘛跑到尼姑庵来当强盗呢我们这里可没有东西好偷哇”

“你认识我你又是谁呢”季襄面试着回复镇静,面暗暗沮丧。

“我是你的学生呀珣美随即又说:“不过你可能不记得我,因为你上课是从来不看我们的。”

哦好得很天底下就有那么凑巧的事。富塘镇方圆百里之内,他哪儿不好跑,却跑进都是女人的尼姑庵;谁不好碰,偏偏去碰到他的女学生

季襄这会儿才开始留意到眼前的女孩。她有着雪白细致的肌肤,又身月牙白衣裳,更衬得她眼如秋水,唇如丹樱,如朵娇贵的花,盈盈娉婷,妍丽至极。

他突然想起方才情急之下,抱着她的感觉,他的手上仿佛还存留她的香暖玉滑。哦

真该死他唐季襄从不是个轻薄的男子,第次令他乱了方寸的,竟是他的女学生,这成何体统呢而且此刻他们还人边,共在个席榻上。

季襄心惊,忙往下跳,不小心却撞到小几,大腿上的伤口辣辣地疼,背后的那刀,更痛彻心扉。

“啊你受伤了”珣美看他脸部的表情,又见到他裤子上的血迹,惊叫道:“伤势还不轻呢”“死不了的。”季襄咬着牙说。

屋外传来杂杳的脚步声,带着不寻常的吆喝。季襄猛抬头,紧盯着门,还没几秒钟,就被珣美推往供着如来及观音的佛桌底下。“快点躲好,不要出声”她急急地说。

珣美也无法解释自己的反应。他虽然是教美术的唐铭,但此刻摆明是盗贼的装扮和行径,她帮助他,不是包庇罪犯,助纣为虐了吗

但事情紧迫,也由不得她犹豫。才转身,厢房的门就被几个警察所的人撞开,珣美脚软,恰好跌坐在大团蒲上面。

如兰和几个女尼随后追来,口里争论著:“我们这里是佛门清静之地,哪有藏什么杀人逃犯呢你们已经惊动天地神明了,还不快快离开”

“各位师父,失礼了”为首的那人说:“此事关系重大。这西郊之地,只有你们座尼庵,我们不得不小心谨慎。来人呀四处搜搜,个地方都不准放过。”

如兰快步向前,护着女儿。

珣美霍然站起,挡在供前,用含着怒气的声音说:“你们太过份了本姑娘正在这儿参赞地藏菩本愿经,你们随意闯入,不怕被打下十八层地狱吗”

“姑娘,对不起,我们的搜索,也是为着大家的安全。若是没有人,我们马上就走。”为首的人又说。

或许是珣美的气势逼人,让警察所察觉她来历不小。所以在这番话后,动作就很草率,两三下又喳呼着往别的院落去。

如兰及周妈阵叮咛后,又随着大伙去看情况。

厢房的门关紧上锁,珣美就跑到供臬下叫唐铭出来。只见他低矮着身体,脸更惨白,裤子上的血迹也更大。

“你的血直流,怎么办呢”她无措地说。

“我有带药,只要用水和和就好。”他忍着痛说。

桌上放有盆准备养花的清水,珣美取了些过来。季襄由腰间拿出小瓶药物,倒入水中,搅成药泥。“你避开点儿吧”他忽然说。

“为什么我又不是没见过皮肉绽开的样子。”她拒绝说。

“但男人脱裤子,你可没见过吧”他不耐烦地说。

珣美的脸下子红起来,然而想到刚才他的“动手动脚”,占了她许多便宜,便不甘示弱地说:“你脱吧没有什么我不能看的”

季襄二话不说,褪下袄裤。她还来不及为他的“暴露”而害羞,就被道血肉模糊的伤口所吓到。

他熟练地上了药,仿佛做过很多次。她仅能由他额头上的青筋,看出他的痛苦。哦,这叫真人不露相瞧唐铭平日副文弱的德行,没想到他还颇有英雄气概呢

英雄不那些警察所的人怎么说的是杀人犯这时,季襄换个姿势,让珣美看到他背后的血迹,并惊叫道:“你的背部也受伤了”“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他没好气地说。

“嘿这会儿你自己上不了药,可要靠我啦”她反应极快地说。

“这样不太好吧”他迟疑着。

“说你是冬烘先生,你的思想还真是迂腐呢”珣美取过药说:“在这节骨眼上,还这么啰啰嗦嗦的,能成什么大事呢”

仿佛是被迫的,季襄不甘心地脱下外衣。背上的伤口没有腿上的怵目惊心,她在抹药之余,也同时欣赏了他宽广健硕的肌肉。看来,他是有些武功底子的,但他真的杀了人吗

珣美又猛地回到现实,想起曾经历的险,退开几步问:“他们要找的杀人犯,真的就是你吗”

他看了她好会儿,用冷冷的语调说:“没有错,我杀了人。而你,窝藏了我。”

“可是为什么呢”虽然早就预料到答案,但她仍觉惊愕,“杀人是罪孽呀”

“不我杀人是消除罪孽。”他脸不悔地说:“老实告诉你,我到富塘镇,不是来教美术的,而是来复仇的。我杀的是本地的恶霸,个丧尽天良无恶不作的人,他是真的该死”本地恶霸不会是段家吧

珣美紧张地问:“你你杀的人是谁呢”

“马化群。”他重重地说,带着明显的恨意。

珣美松了口气,同时又扬起希望问;“他死了吗”

“他昨晚逛妓院,喝得醉醺醺的,被我两枪毙命。只是没想到他身边有那么多保镖,让我挂了彩。”季襄看她眼说:“你认得他吗”

“你知道吗你救了我。马化群死了,我就不必嫁给他了”珣美打从心眼里笑出来。

嫁是哪家父母如此狠心,要把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女孩,丢入那恶魔的手中

由于笑,她脸上泛起红晕,发辫垂落,声如银铃。居然有人因为他杀人而开心畅怀,季襄不知不觉地受到感染,整个人松懈下来。这是两年来为父寻仇,出生入死中,许久曾未体验到的好心情。

他反向来封闭隔绝的心,忍不住好奇地问:“先前得罪,后蒙搭救,你又遵我为声老师,我还不晓得你的姓名呢”

“我叫段珣美,但是这名字对你,大概也没什么意义吧”她很坦白地说。

段珣美他心理慢慢浮现张画,是他的脸,眼皮及嘴角下垂,头发像块黑布,下巴极长,看起来就是副滑稽可笑的样子。还有以前画的白萝卜菊花茶具,她都有办法自创派别,叫人想不注意都不行。

“我记得你的画。前堂课,你还不画石膏模型,画了我,若是吴校长发现,我们都会有大麻烦的。”他说。

“这样来,你才能明白自己上课的尊容呀”她仍没大没小地说。

“真有那么蠢吗”他也不禁笑出声。

“嘿你还会笑那”她像发现新大陆似地说。

这愉快的气氛,因有人敲门而中断。珣美问清楚是母亲,才去打开门。

如兰进来,看见坐着的黑衣男子,吓了大跳。珣美赶忙解释所有的来龙去脉。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如兰立刻双手合十说:“人间诸孽,再大再恶,都自有昭昭天理,又何须施主以己身来造业障呢”

“师父,我的所做所为,也是顺应天命行事而已。”季襄作了个揖,很诚恳地说:“我唯感到抱歉的是,打扰了佛门的清修之地,我现在马上就离开。”

“慢着太阳都下山了,外面天寒地冻,又有警察所的人在搜索,你这不是自投罗网吗”珣美转向母亲说:“您就让他在这里躲晚,明早再做打算吧”

“珣美,他是杀人逃犯呀”如兰皱眉说:“而且我们这儿是尼庵,藏着男人,是违反戒规的。”

“娘,佛说人有慈悲心肠,知恩要图报,不能见死不救。我们修行佛法,岂有不顾大义,只重小节的做法那会成为我们本心的障碍呀”珣美振振有辞地说。

“你在胡扯什么呢“佛说”之事,岂可信口开河,抱不敬之心”如兰顿了会儿,又无奈地说:“好吧事到如今,我也只好破例次了。”

“谢谢娘。”珣美高兴地说。

“谢谢师父。”季襄说完,再与珣美相视笑。

如兰看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忽有所感。唐季襄气质非凡仪表出众;珣美慧黠灵巧娇美动人,站在起,似有条无形的锁炼,将彼此扣合。

他们是有缘吗如兰脑中快速地转着珣美说过的每件事,掐指算,竟分不出是悲是喜。

命定的总是逃不过的,面对他们,她也只能淡淡地说:“不必谢我。留你宿,也是命中该有的事,大家都是没有选择的。”

这话说的奇怪,但身负重任的季襄,并不把它放在心上。

大清早,天尚未亮透,季襄便坐在马车里,由珣美驾着,往富塘镇的方向走。

这是他考虑了夜的结果。现在风声正紧,各大小道路都布有围捕的人马,实在不是逃亡的好时机,还不如回到镇上,继续当他的唐老师,等事情平静了,再从从容容离开,或许是比较安全的方式。问题是,他能信任珣美吗

她和她那带发修行的母亲,真是对奇怪的母女。季襄浪迹天涯惯了,向来对人保留三分,这回却连生命都交托出去,似乎有点违反他的原则。

还有,他居然坐着女人驾的马车,这也是生平第遭。他斜靠在椅子上,手按着大腿的伤口,在车身轻轻摇晃,车外阵阵娇喝声中,他有种极舒畅的感觉。

女人驾车,已不寻常;驾得好,更是不容易。若不是亲身经验,他真想像不到,个把马车控制得如此准确的,竟是位娇柔的姑娘家。

随着窗外林木的减少,他知道西城门已到,心情不禁紧张起来。他的命运操纵在珣美的手中,而他真正认识她,连天都不到马车缓缓停下来,珣美脱下斗篷帽子,露出张严肃的脸,看着比平日多好几倍的警察,正在盘查来来往往的人群。

“快下马车,我们要搜逃犯”几个荷枪的人围住珣美说。

“放肆你们不知道我是谁吗本姑娘进出西城门多少次了,还没有个人敢阻拦我”珣美甩了马鞭说。

向守西门的老易,连忙跑过来说:“你们张大眼睛看,她是段家三小姐,段允昌老爷的女公子,她就不必搜了。”

珣美的马车越过众人,进入城内时,她的脸依然僵硬。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微微颤抖,握缰绳的手都失控了。她第次发觉有个恶霸老爹的好处,原来恶势力也可以这样利用的。

车内季襄的表情也是僵硬的。方才车外的对话传入他的耳朵,半句也没遗落。

他不愿意相信,但那些话又清楚得无法否认。珣美姓段,又带几分骄蛮,几分任性,他怎么没猜到她是段允昌的女儿呢

正是东边遇贼,西边也遇贼,他奔忙半天,仍是掉进贼窝里。在他所收集的情报中,马家和段家是狼狈为,彼此掩护,暗中做着贩卖鸦片和走私军火的生意。

他们完全没有道德良心,为了私人的利益,小至渔肉乡民,大至煽动各省军阀火并,燃起了半壁江山的战火。

他之所以只杀马化群,是因为这人渣是他的杀父仇人。至于其它几个恶徒,还不劳他亲自动手。他真正要擒的贼王,人在上海,也是他此行的最终目标。

但苍天在上,他却先落到了段家女儿的手中

她明知道父亲和马化群是同伙人,为什么要救他呢她曾说过,是因为他除掉马化群,而感激他的缘故。但段家人岂有信誉可言她这儿背着父亲来帮他,或许下秒就改变心意,要致他于死地。

不行他唐季襄行遍大江南北,还没有坐以待毙的纪录过,而且对方还是个黄毛丫头,他必须先封住她的嘴,免得莫名其妙地栽在她手上,毁了所有的计划。

“请你停停,我要在这里下车。”他命令地说。

“学校宿舍还没有到呢”珣美回过头说。

“我不坐了”他趁马车慢行,跳了下来,走到珣美面前,用指责的口气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段允昌的女儿”

“谁规定我自报姓名后,还要列出祖宗八代呢”她有些心虚地说。

“马化群是你父亲的好友兼事业伙伴,还差点成为你未来的夫婿。我杀了他,你反而帮我,不是很诡异吗”他咄咄逼人地说。

“我父亲和马化群虽是朋友,但我可恨死他了”珣美火气也有些上来,“我说帮你,就是帮你,绝无三心二意,更与我是谁的女儿无关。你若怕我去告密,我向你保证,我段珣美绝不是那种反覆无常的人,你不必用小人之心来看我”

“我谅你也不敢去告密”季襄顺势威胁她说:“我若被抓到,你也难逃关系。因为你窝藏了我夜,我若死罪,你活罪难免,你母亲的尼庵也会被牵连”

“你胡说杀人的又不是我”珣美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会把你说成是共犯,说你不愿意嫁给马化群,所以指使我来谋杀他。如果不够的话,我还说你和我在尼庵会合,准备要私奔”他继续说着。

“你你这个恩将仇报的小人”珣美太过愤怒了,皮鞭就抽下来。

“你已经用过“小人”这个词了”季襄矫健地抓住皮鞭的尾端,说:“记住,我们两个现在是祸福与共的体,你的嘴巴守紧些,保了我的安全,也保了你和你母亲的安全”

“你你是人面兽心”她气得话都说不清楚了。

“当你帮助个杀人犯时,就要想到这种结果。”他看她愈气愤,仿佛就愈开心,离开前还带着微笑说:“我们课堂上再见啦”

珣美不晓得自己是如何驾车回家的,她只任马儿去认路。唐铭怎么翻脸和翻书样快呢

都是她的错,老把他想成是课堂上的唐铭,老实木讷又可欺。他都承认杀了人,她还当他是朋友,落到了被他反将军的地步。

其实,以她是段允昌女儿的身份,他的怀疑也是有道理的。但在她诚心以待之后,他还用这种否决的态度来胁迫她,羞辱她,就太叫人无法忍受了。

回到家时,她早分不清自己是为受唐铭利用,还是身为段家的女儿而悲哀。或者两者都有,压得她心好痛呀

段允昌很难得地下了鸦片床榻,正正经经地坐在大厅木椅上,对着女儿说话。

“我昨天去参加化群的丧礼,那可恶的凶手还没有捉到。”他吸口筒烟,说:“你和化群自是无缘了,真可惜。”

“爹,那些聘礼也该退还了吧”珣美担心地问。

“不还不还”段允昌眉开眼笑地说。

“不还”她不解地说:“难不成还要我替他守未过门的寡”

“怎么会呢”段允昌笑容不减地说:“我找你来,奇书网.整理提供就是要说这件事。我昨天遇到了仕群,他说他哥哥没福气娶到你,就由他来续前缘。所以婚礼不取消,你农历年前还是嫁入马家,只是新郎换成了仕群。”

这这不是乱了法纪吗她简直被当成件工具,哥哥没了,就换弟弟,传出去岂不贻笑大方她还有脸见人吗

珣美又羞又怒地说:“爹,我好歹也算马仕群未过门的嫂嫂,他这么做,就不怕众人说闲话吗”

“他们敢说什么自古以来,皇位有所谓“兄终弟及”,接收皇嫂的也大有人在。

反正你终究是他马家的人,哥哥或弟弟,又有何差别呢”段允昌说。

“当然有差别,哥哥坏,弟弟更坏,我个都不要嫁”珣美情急地说:“您不是计划好要把珊美许配给他吗我做姊姊的,怎么可以抢妹妹的夫婿呢”

“你这丫头,又来跟你老子东拉西扯了”段允昌没有耐性地说:“我告诉你,我爱把哪个女儿许给仕群,全由我句话。我说新娘是你,你就乖乖给我上轿。即便是天帝天皇来了,也改变不了我的决定,你懂了吗”

不懂,不懂,永远不懂

她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生在这种畸型的家庭为什么会有如此是非不明的父亲为什么要天天眼见那些荒诞**的丑事

她怨,她恨,她甚至怪唐铭,为什么杀马化群时,不并把马仕群也解决掉

珣美回到房内,股欲呕的恶心感仍在体内扩散。先是兄,再是弟,他们当她是什么个人尽可夫的妓女吗

她想起两个姊姊都是做人情而送给督军为妾;想起初入仰德曾受的异样眼光;想起唐铭知道她身份后的恶言相向不不许哭,不要觉得委屈,不能被打倒她段珣美吃五谷杂粮,长得就是身傲骨,她不必向任何人愧疚或低头

那三五朵盛放的月牙蔷薇,似也在应和她的话,花瓣仰得高高的,散发出种高贵的清香。

呀母亲的私房首饰

剩下的时间里,珣美小心地挖出那些值钱的东西。无论有多少障碍,或多少疑虑,她都非走不可了

梦想归梦想,现实才是切成败的关键。她要如何走,才能既快速又安全呢

珣美想出逃亡的方法,是在上美术课,吴校长宣布唐铭要离开的那个时刻。

他依然是平日呆板无趣的模样,袭灰蓝长袍,颀长的身材,杵着像直直的竿子,点都看不出他曾杀过人,受过伤,有着另种面目。

但珣美知道他有多么深藏不露。神秘的过去冒险的生涯阴沉的个性,多变的面貌,让他就像片冰原,下面激涌着不见底会淹死人的深潭。

“我们很感谢唐铭老师这三个月来的教导,让大家对西洋的艺术有个基本的认识。”

吴校长在课堂上作结语说:“很遗憾他因为家庭因素必须离开。我们希望以后还有机会,请唐老师回来讲授更精采的课程。”

珣美当场就想到唐铭曾撂下的狠话:他要诬赖她是马化群的命案主谋者,他们有私奔之议,他们是祸福与共的体既然如此,他怎么能挥挥衣袖就走人呢他这样“欺负”她,她不会让他轻易就消失的。

她反正也要走,何不就跟着他,真正做到名副其实的“私奔”呢

接下去的两日,珣美在内心不断地交战着。和唐铭起走,其实数不出几项好处。

他讨厌她,嫌她的出身,不但不会路照应她,搞不好还会半途甩掉她,使她陷入更大的危险中。

仅管反对的理由占大多数,珣美仍在个黄昏,躲躲闪闪地来到唐铭的宿舍。

那是仰德校园尾端的排厢房,有大树围绕,在学生放学后,人迹绝少。

季襄开门,见是她,十分惊讶。他很机警地问:“你来做什么”

“我若说来雇你去杀马仕群,你相不相信”她很霸道地走进屋里说。

“杀马仕群为什么呢”他眉头皱了起来。

“我父亲强迫我嫁给他”珣美说。

“哦”他愣了下,接着笑出声说:“段家三小姐果然艳名远播,马家两兄弟都抢着要。这不是很好吗你嫁了过去,就叫做“门当户对””

他的笑声听起来极为刺耳。

珣美生气地说:“马化群是人渣,马仕群只有“猪渣”两个字可以形容。我宁可死,也不会嫁给他。我再问你次,你到底杀或不杀”

“我当然不杀。”季襄冷冷地说:“我不是杀手,我的枪杆只针对仇人或危害国家民族的人,绝不会随便去为个女人杀掉她不想嫁的男人。”

珣美早料准他会这样回答,所以很流利地接着说:“那好,你就带我离开”

“什么”他的表情是极大的惊愕。

忽然,外头传来敲门声。

季襄和珣美面面相颅,还来不及反应,吴校长的声音响起:“季襄,是我。”

屋内亮着油灯,想装作没人在家都不可能。千钧发之际,珣美躲到床后的凹角内。

季襄很镇静地开门,吴校长进来就说:“你都准备好了吗”

“都好了。”季襄简短地说。

“这回的行动有些惊险,但很高兴它结束了。”吴校长说:“下次到上海剌杀曾世虎的任务更为艰巨,你们要加倍小心了。”

季襄想阻止她说出内部的计划,但已经晚了步。

珣美在后面听得清清楚楚,原来吴校长也知道唐铭的真正身份,或者他们都是暗杀集团的份子而她喊他季襄,这是他的真实姓名吗还有,他正前往上海,恰巧是她逃家原定的目标,岂不是上天的巧妙安排吗

接下去,因为季襄的急急打发,吴校长很快便离去。他看到由床后出来的珣美脸得意,态度就更冷峻。

“我晓得你们最大的秘密了。”珣美故意逗他说:“怎么样你要杀我灭口吗”

“也许我应该这么做。”他毫无笑意地说。

“我倒是无所谓。但是我死了,我母亲马上会猜到凶手是你,你就走不出这个富塘镇了。”珣美带着笑说。

季襄瞪着她,声不吭。

“所以你不能杀我,只好把我带走了。”她继续说。

“我可以出了富塘镇,再杀掉你。”他恐吓她。

“我母亲若没有得到我平安抵达上海的消息,她很明白要找谁要人,到时吴校长和你都脱离不了关系。”她很从容地说。

季襄再次瞪她。他混了大半辈子,终于遇到敌手了,而对方竟是个矮他半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他看着她因自信而更娇美的脸,忍不住大笑出来。

“真不愧是段允昌的女儿,你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计谋,把我都套牢了。我只是想不通,你为什么非跟着我不可呢”

别问我,我也想不通,珣美在心里说着。但表面上,她假装叹口气,很无奈地回答:“没办法,这是我第次离家,没有经验,总要找个人做伴,而且最好也是要逃亡的人,才能有志同呀”

“你找我,还是太大胆了”他摇摇头说:“我们孤男寡女的,同处在荒郊野地里,你不怕我动什么歪念头吗”

“我如果害怕,就不会来找你了。”珣美立刻说:“我现在所希望的,就是赶快顺利到上海。到上海,我们就分道扬镳,毫无瓜葛了,对你点妨碍都没有。”

“没有才怪。”他嘀咕着,她没听明白,想要问,他却摆摆手说:“后天清晨,东城门见。”

“你答应了”她高兴地问。

“不答应行吗”他臭着张脸说。

他在窗子内,目送穿着白色氅毛斗篷的珣美消失在雪地里。不禁想,她个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能吃旅送劳累的苦吗她的决心是足够,人也绝顶聪明,但她仍有着涉世未深的天真与无知。

她不晓得,如果他真要用心机来对付她,她是点招架的能力都没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然而,面对她信心十足的模样,明亮的眼眸,热切的语气,他就忍不住留好几分力气,让她占尽上风。

对于未来的共同“逃亡”,他几乎是有些迫不及待了。

第三章天方破晓,珣美推开窗,看见雪花如鹅毛般片片飞舞,忍不住心情雀跃。因为下雪时,不似雪霁的天候冷,而且也可以掩去足迹。

她把自己包得团团满满,穿上靴子,戴上帽子手套,灰灰朴朴的,连男女都分不出来,恰好是个伪装。

月牙蔷薇早先步搬到母亲的尼庵里,这段家的大宅院,几乎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了。

包袱里只塞些陈旧的衣物用品,金饰藏在腰间的荷包,粉红底上绣着月牙蔷薇,是她最得意的女红作品。

由僻静的后门溜出来,还见西方的天空轮淡淡的明月。她朝日茫茫的森林走去,因为太过兴奋,并不觉得冷。鼻间进出的空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新与干净。

她头也不回地往东城门走,希望在城门未开之前赶到,以防唐铭食言溜掉。

如今她仍说不出,为什么和唐铭起走的决心那么强烈。他绝对不是个好伙伴,会杀人者,无论是什么目的,都是心肠够狠的人。

但她也同时相信,唐铭要杀的人,必都是该死之人。他让她想起那些为国为民视死如归的烈士,如果不幸被捕,他也会像“我自横刀向天笑”的谭嗣同,在行刑前大声喊着: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英雄难遇,烈士难逢,她好不容易见着个,怎能不把握机会,紧紧相随呢或许在这因缘际会中,她还有创番大事业的可能性,就如同她最崇拜的革命女杰,秋瑾及唐群英。

珣美来到紧闭的城门前,并没有看见唐铭,心凉了半截,她左顾右盼没几分钟,城门大开,外面的农民准备蜂涌而进,她在堆菜篮鸡笼板车之间,被挤了出去。

太阳微微露脸,雪慢慢变小,她的心情正由轻快转为愤怒时,才看见唐铭在大路的尾端,闲闲地等人。

他是什么时候出城的或者他昨晚就宿在城外珣美很高兴他没有失约,因为她实在没有把握她的威胁对他有多少约束力。当然,她不能表现出自己的开心,只有不疾不徐地走过去,用张“主子”的脸,说:“我以为你爽约,不来了。”

他今天副出外人的打扮,厚棉袄棉裤,还有绑腿及毡帽,去除了书生本性,带着几分粗犷,和她在块儿,还真像难兄难弟。

“对不起,我没有认出你来,只以为是哪家卖菜的媳妇儿。”他似笑非笑地说。

“是媳妇儿吗我还以为是哥儿们呢”珣美按按帽子说。

季襄看她露在风雪中的小脸蛋,细细的眉,秀长的眼,嫣红的双颊,怎么看都不像个男人。

“咦怎么没有马匹或马车,难道我们要走路去吗”珣美询问着。

“当然,你忘了我们是逃亡的吗”他忍住笑意说:“既是逃亡,只能走荒僻小道,马或马车都用不到,也比较不会引人注意。”

珣美的脸垮下来,在这种冰天雪地的十二月天,路走到上海,不是很恐怖吗但她随即想,总比嫁给马仕群好吧

深吸口气,她带着略为无助的笑容说:“我们可以出发了吧”

那笑牵引着季襄某根神经,他淡淡地丢下句话:“只要脱离危险范围,我们就改搭火车。”

这还差不多,珣美的表情又恢复了全然的兴奋。

季襄摇摇头,迳自往前行。他怎么会为自己拖了这么大的个包袱呢而且她是段允昌的女儿,任性骄纵天真自以为是,这每项个性,写的都是麻烦,可是他为什么会违反任务中所有的规则,拒绝不了她呢

珣美踏着他的步伐前进,前后都是苍茫片。她张开嘴,尝尝雪,是甜到心头的滋味。

想到今晚,不必再回到那阴沉沉的段家,不必再应付令人疲乏的勾心斗角,不必再担心马家的婚事,她的心整个明亮起来,如眼前白皑皑的广大世界。走着,走着,脑中不期然地就浮现唐群英的那两句诗:不见梅花亭外立西风岭上好精神

珣美不知道她的“好精神”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大概是他们吃过那形同嚼蜡的干粮后吧她终于明白什么叫有钱没地方花,在荒凉的道路上,连个像样的饭馆都看不到,若非唐铭施舍她两条肉干,她还真会饿得发昏呢

“你起码也走个有人烟的地方吧”她抱怨地说。

“我是可以,因为目前还没有人想到抓我。但你就不同了,段马两家的人定在四处找你,我几乎能够听到急急的马蹄声了。”季襄慢条斯理地说。

这些话封住了珣美的嘴巴,也激起了她的好胜心,再累再苦也要走下去。

兴奋的阶段过去,雪花不再美丽;白茫茫的大地不再动人;扑到脸上的寒风,不再叫清新,而是冰冷,她这才体会到冬季霜雪如刀的滋味。

但她始终不吭声,唐铭想停时自然会停,她若表示任何意见,只有遭他冷嘲热讽的份。

当爬完个斜坡时,她气喘得无法呼吸,那把霜刀直刺到心脏。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站定后,她又被眼前的景色震慑得无法开口。

她十九年生命里,从未见过如此晶莹剔透的水晶世界,天白地白树白山白,还有大片结了冰的湖。冰湖如镜,在柔和的阳光下向四方映照,彼此闪烁,彼此璀璨,如座涵蕴着仙姿灵气的瑶宫。

“哇好美呀”珣美发自内心地说。

季襄仿佛不受影响,连看都不看她眼,就往冰上踏去。

“你要做什么”她瞪大眼睛问。

“我们要穿过湖面。”他简短地交代,“记住,只踩我踩过的地方,不要自作聪明,否则掉进水里,不是淹死,就是冻死。”

珣美愣愣地看着他,又瞥眼湖面说:“你在开玩笑吧”

“你走,还是不走”他只说。

她方面是太过惊讶,方面是太冷,反应慢了许多。

季襄明显地不耐烦,他向前踏两步,想想又回过头解释:“走湖面是快捷方式,正好省下半的时间,而且也可以不留下脚印。”

“这安全吗”她有些喃喃自语地说。

“如果你不信任我,不想再跟着我,现在还来得及。我们就此分手,各走各的吧”

季襄的口气不甚佳,人又往前好几步,可后面就是点动静都没有。他本可以走了之,甩掉这个意料之外的“包袱”,但脚就偏偏不听使唤。

刹那间,他明白了,当他决定在东城门等她时,就没有要半路丢掉她的意思。

问题是,他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婆婆妈妈呢仿佛遇见了她,人也有些失常起来。

是的,失常。他很失常地走回岸边,很失常地伸出手,对还在发呆的珣美,很失常地用温柔的语气说:“不要害怕,我曾在关外的东北待过阵子,对冰湖行走很有经验。”

“你去东北做什么呢你是东北人吗”对他十分好奇的珣美,很直觉地问。

“我不是东北人,但我在大学念地质学时,曾去东北勘量地形。”季襄没想到自己会照实回答。

“我直以为你是学美术的呢”她眨眨眼睛说。

“美术只是我的兴趣。”季襄决心要回到正常的现实,他抓住她的手,不给她再问话的机会,用不容否决的声音说:“假如你不想今晚在湖上过夜,就跟好我”

珣美根本没有说“不”的权利,他的力气之大,害她差点以为自己要腾空飞起来。

美丽的湖面,走上去是步步危机。她小心地随着他的每个步伐,进度非常缓慢。

冰上比雪地上又更冷。现在不只是冷风扑面,而且是牙齿打颤,冻到全身的毛细孔都恍如针刺,有几次她都以为五脏六腑要停止运作了。

“就快到了。”他哄着她说,甚至像对孩子般,暖和她的脸颊及手臂。

在珣美的眼中,水晶世界已变成大片刺人的白,美丽消失,只剩下阴惨和酷寒。

仿佛是永远的惩罚,当季襄宣布到另岸时,她往他身上瘫,他紧紧地抱住她,正好提高了两个人的体温。

“我们得找个地方过夜,否则真会冻出病来。”他贴在她耳旁说。

寒冷使人血压降低,头脑发昏。季襄是其中比较清醒的个,但他依然不顾男女忌讳,让她偎在他的怀里,因为他喜欢这种感觉,也需要这种温暖。

林木萧索,似无边际。

珣美不知走了多久,雪停了又下,下了又停。天逐渐转暗,在模糊的鸦叫,隐约的树影中,她看到片断垣残壁。

“我真的走不动了。”她捏捏又累又冻的腿说。

“我们不走了,今晚就在这里歇脚。”季襄说。

他们绕过半倾颓的墙,见到座尚称完好的瓦屋。由那剥落的土壁,深黑的梁木,看得出年代的久远。这里不像个住家,也无人迹,但屋内还算干净,角落摆着枕席柴火和炉架。

“你确定这儿没有人在吗”珣美不太放心地问。

“我确定。”季襄说:“这屋子以前是丐帮的大本营,现在则是开放给些流浪汉或赶路的旅人。”

“流浪汉”她连忙左右看看。

“别担心,这种天候,除了我们这两个傻瓜外,没有人会晃到这荒郊野地来的。”

他看着她说:“我去找些吃的,你会生火吧”

“生火”她呆呆地说。

“算我没问。”他耸耸肩,迳自堆柴取火。

珣美讨厌自己的无能,也在旁忙着搬木柴。当第道红色的火焰窜起,股热气拂到她的脸上,全身的血液跟着流动,再传到四肢百骸,她才感觉到自己的活力。

她几乎无法离开火苗的范围,因贪恋着那舒畅的温暖,唐铭消失了好阵子,她才发现。

“唐铭季襄”她惊慌地叫着。

哦她甚至连他姓什么,都没有概念。真是疯狂,跟了个来历不明的人跑到这莫名其妙的地方,万他丢下她走了,她真会成了孤魂野鬼。

不不会的。他是英雄,还当过她的老师,绝不会做这种言而无信的事。他都辛苦地陪她过湖了,怎么会在这里让她自生自灭呢他只是去找食物而已,珣美告诉自己。

在雪地里转圈,她安心地走回屋内。这次意识较清楚,她在门檐下看到块小小的扁额,上面写著“格格堂”。

格格堂好怪异的名字,是有格格住过这里吗但若是格格,应该住在亲王府第,怎么会与这乞丐群聚的陋屋有关呢

珣美紧挨着火堆想,同时白日种种的疲累袭来,在静寂之中,她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季襄回来时,就看见珣美蜷曲在地上,像婴儿般熟睡着她的帽子掉落,条发辫就围在她脸旁,乌溜溜的颜色,更衬得她肤白胜雪,柔光艳泽。

他从来没见过这种女孩,有时任性得令人讨厌,有时又天真得叫人无可奈何。像此刻,门户洞开的,他又不在,她居然还能呼呼大睡,如果她不怕人狼,也该怕野狼吧

哦他忘了说有野狼事,还是别告诉她,免得她又哇哇大叫。不过,她那模样还真可爱,要喊醒她也不忍心。

季襄是家中么子,三个姊姊已出嫁,两个哥哥,在日本,在香港,他从很小就独来独往惯了,向来不需要人照顾,也不想去照顾别人。

或许有个妹妹就是如此,她的脆弱无助,会令你怜惜,她的骄蛮无理,会令你纵容及迁就。

珣美是被烤肉的香味激醒的。她睁开眼,就看到忙碌的唐铭,嗳他还真的回来了,而且带着食物。

“哇你是在哪里找到这只鸡的”她坐直着问。

“这是鸭。它的脚被结冰的河冻住了,没办法飞到南方,所以就被我抓到了。”季襄撕下鸭腿说。

“你真残忍,它都已经受困了,你还杀它来吃”她惊叫着。

“它反正已经死了,难道你要滥用同情心,把自己也饿死吗”他面无表情地说。

珣美的肚子实在饿得发痛,只有口口勉强吃着。唉她老忘了他是心狠手辣的暗杀团成员,还常将他当成老实可欺的唐老师,或美化成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难怪会自取其辱。

外面天色已黑,只有野风狂啸,撼动着屋子。

季襄关上门,里面更暖和,但火光也映照着四壁暗影幢幢,仿佛鬼在跳舞。他见她惊恐的眸子,忍不住取笑她说:“你现在再来担心孤男寡女共处室,已经太迟了。”

其实珣美怕的是野地里的黑夜,她倒还没想到唐铭会有什么邪念。直觉告诉她,他不是那种人,但他的话,提醒她很多事不能迷迷糊糊的。

于是她问:“你不叫唐铭,唐季襄才是你的真名,对不对”

“叫什么有何差别反正你都得叫我唐老师。”他拨着火光说。

“我可从来不把你当老师,你又不传道授业或解惑。”她反对地说。

“你没听过句话吗日为师,终身为师。”他迳自拿行囊当枕头,人就躺下来。

“我还以为你要说终身为父呢”她笑完后,又问: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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