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问我坐哪趟车,我还没想好她说:“就坐四十八次。”放下电话我想,到底是当领导的,作起决定来就是干脆。这么多年不通音讯了,她竟没有问问我现在可好,这叫我有点不舒服。可马上又想到她可能知道我大概怎么回事,不问实在是体谅我。我算算去趟北京,总得带几百块钱,问董柳要吧,她又像割肉似地舍不得。我到监察室向小莫借五百块钱,她马上答应了。晚上我对董柳说要到北京出差趟,董柳说:“别人跑腻了,就轮到你身上来了,你说我讲得对吧”我说:“那肯定是对,因为是你讲的,你是常对将军。”她说:“轮到你不会是什么好事,绝不会是去见部里的领导,你说我讲得对吧”我说:“讲得对,太对了,怎么会这样对呢,不是董柳谁能对得这么厉害”
下了火车我往出站口走,听见有人在叫我:“大为,大为”看竟是许小曼。我没想到她会来接我,心中阵温暖阵感动,我没想到自己竟还是个值得别人来接的人。她从人丛中挤过来说:“我找到那头去了。”那头是卧铺车厢。这样我感到非常惭愧,到北京竟是坐硬座来的。这时忽然来了灵感,我说:“就是你催得太急了,害得我卧铺票都没有买着。脚都坐肿了。”许小曼说:“大为你还是老样子,点没变,时间怎么把你给遗忘了。”我说:“我脑膜炎后遗症不想事,不会着急。”我看她确实变了,不再是当年充满青春活力的她,竟有了点中年妇女的迹象。我觉得自己应该说“你也点没变”,可说不出口,那太虚伪了,就说:“你也没怎么变,许小曼还是许小曼。”她果然很高兴说:“是吗发胖了,孩子也有六七岁了。”出了站有车在等她,我说:“领导到底是领导。”上了车我等着她问我这些年的情况,反正是要问的,可她就是不问。当着司机的面我也不好问她。我们谈到这个那个同学,就是不说自己。我们住在部里的招待所,进了大门我说:“在卫生系统这么多年,还是第次到部里来,好像是个神圣的地方,你们天天在部里泡着,我看来就像泡在蜜糖罐里样。”她说:“你们厅里经常有人来办事。”这么说我知道她对我的情况非常了解,就说:“是那些当官的。”说了这句话我发现自己无意中卸下了个包袱,把谈话的障碍扫除了。她果然抓住这个话头说:“还在中医学会”我说:“都四五年了。”这时下了车,她把我安顿到房间说:“我特地叫你早天来。”又说:“有时候也要动动脑筋,什么东西都是想要才会有,而且想要就会有,你试试。”我说:“没那份天才,我还是写几篇文章算了。”她说:“文章要写,别的东西也不能没有。有了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不是说贫穷不是社会主义吗”谈到这个话题我很惭愧,可实在不能不谈。她说:“世界上有两种人,种是决定别人命运的人,种是命运被别人决定的人。”我笑了说:“这间房子里把世界上所有的人物类型都包括了。”她有点忧郁地望着我说:“大为你跟我说话也耍贫嘴”我本来想故作豁达掩饰自己的处境,她这么说,我意识到自己这样就把她推远了。我说:“那我们好好说话。我真的没想到当年的许小曼有朝日会当个处长,三十刚冒头就当了处长。”她说:“说起来吧,处长就那么回事,可什么不是那么回事活着就是那么回事,有那么回事比没那么回事总好点。个人吧,就是另外的人的个心思,他心思往左边转,你就荣了,右边转,你就枯了,荣枯,天堂地狱,想想自己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吧。我们的大多数心思都放在那些人的心思上了,切努力都是使他的心思往左边转,如果往右边转,完了。有时候个眼神不对你都完了,完了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完的。”我说:“这句话准确地描述了我的历史。我这几年烧水都会烧糊,买盐都会生蛆。”就把自己的事情都给她说了。她听了没做声,半天说:“大为啊。”我说:“其实我也不蠢,我明白怎么操作才是正确的方向,总有什么东西挡住了我,心里明白也白明白了。”她说:“我知道你,知道你。”忽又笑了说:“对你我就不那么绕着弯子说话了,我不怕说得你痛。从前有个农夫赶着头驴走在山崖上,下面是万丈深渊。农夫鞭子打着驴要它贴着石壁走,驴偏要靠外边走,怎么抽它都不行。最后驴掉下了深渊,农夫叹息声说,你胜利了,你胜利了人那么倔着其实就是这么回事。”要别人这么说,我早就踹他脚了,但许小曼说了我没反感,我自嘲地笑声说:“什么时候寻把草来喂喂我吧。”她说:“你挡着自己干什么,该出手时要出手。”她凌空抓,飞快地做了个出手的动作,又缩了回去。我心中惊,没想到许小曼也有这么种姿态。我说:“没想到许小曼也成了个现实主义者。”她说:“谁也不是生活在云里,突然掉到人间来的,开始的时候,谁没点心理障碍我们这些人,谁没有点骄傲可守着这点骄傲,舍不得委屈自己,那怎么办要世界来迁就自己,那不可能。”
许小曼带我到外面去吃饭。吃饭时她说:“为这次聚会,有几个发了财的同学认了捐,其它人意思下就算了。大家也别交什么住宿伙食费,交就俗了。”我说:“那我也意思下。”我想着意思下也就是百块钱吧。她告诉我凌国强认了五千八,伍巍是四千七。他们个在商,个在官,竞价似的都想抢第,还是凌国强抢去了。我听了头皮发麻说:“我们老百姓意思下是多少”她说:“我认了八百。”我马上说:“那我也认”她用手势止住了我说:“你就算了,我给你写个名字上去吧。”我还想坚持,可口袋里只有四百多块钱,底气不足,也争不了硬气,心里愧疚着不做声。想起“老百姓”三个字说得真丑,把自己的底都亮出去了。下午我们去了母校。我建议把车停在校门口,可许小曼还是坚持把车开进去了。我能够理解她那种荣归故里的感觉。要有这种感觉,还是得自己是个人物才行。我先陪她去看了她当年的宿舍,学生上课去了。她从门缝里看了好会,下楼的时候不做声,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又去看了我的宿舍,切依旧,只是门漆成了棕色,而当年是淡黄色的。我推门进去,眼就认出自己睡了五年的那张木床。个男生把头从蚊帐里探出来,生硬地问:“找谁也不招呼声就进来了”我说:“我走错门了。”就出来了。我们绕着校园走了圈,那年“三二”之夜打着火把手挽手高呼着口号要冲出校门的情景生动地浮现在我心头,耳边也响起了那激越的小号声:“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还有“团结起来,振兴中华”那响彻夜空的吼声。十年前的情景恍若隔世,我下忍不住,眼泪就涌出来了。许小曼询问地望着我,我用衣袖擦着泪说:“想起了那天晚上。”她马上明白了,泪水夺眶而出。
38游戏规则
晚上同学陆续都到了,还有坐飞机从广州来的。很多人毕业以后就没见过面,大家相互拍打着,亲热得不得了。几个女同学少女般声尖叫,然后抱在起。我收到了许多名片,发现几乎每个人都有了定的头衔。有人向我要名片,我说:“我是无名片阶级。”对方就怀疑地望了我说:“开玩笑,大为太谦虚了,太谦虚了。”却也不追问下去。许小曼是组织者,大家到她的房间里去报到。我瞟眼报到名单,果然有人认捐五千多的,四千三千的都有,许小曼是八百,我名下也是八百,还有几个四五百的。许小曼说:“可以认到四万块钱,三天要花完它,大家尽情地乐。”有人油嘴滑舌说:“别的乐都乐不起来,最大的乐就是打破家庭界线,提前实现**,哪怕只有三天呢。我抱有个理想都有十多年了,许小曼”许小曼说:“狗嘴吐不出象牙,过了十多年还是吐不出象牙。”
晚上来了的二十多个人很自然地分成了三个圈子,我不知道自己该属哪个圈。女同学都拥在许小曼房里,我推门进去,有人就说:“池大为你太没眼色了,我们女人说话你凑什么凑的,明年变了性再来。”我说:“你们女人有什么好话说,还不是交流驭夫之术。”她说:“如今的男人,像你这样的,到处山花烂漫莺歌燕舞春光无限,撒开了缰绳让他跑,那他还不跑到天边去了”把我推了出来。我到另间房里,以凌国强为中心在大谈生意经,个个雄心勃勃要走上国际舞台。凌国强说:“我辈子的理想就是让中药走向世界,市场可以说是无限的。我想起那种前景经常激动得通晚无法入睡,百万算什么,千万又算什么”有人马上表示愿到他的公司去,他抬手那么优雅的飘,竖起根指头说:“句话。”又望了我说:“大为怎么样,也到我们那里入了技术股吧,你想都不敢想再过十年那是笔多大的数目。”我想着凌国强他当年也不显山露水,如今都牛成这样。我说:“想想吧。”他继续说:“我刚毕业时那些顶头上司,他们现在想见我面都难,我不认个友谊,友谊是当年的友谊,大家都是同学,没有别的想法。人发达了就没有新的友谊了,谁知道他走到你跟前心里是怎么想”他们说着话我觉得自己出了局,就到伍巍那间房去了。
这间房更加热闹,都是官场上的人。伍巍是省长秘书,自然成了核心人物。我进去了匡开平说:“大为你也来说几段。”才知道他们在说荤段子。我说:“我都不怎么会说。”伍巍说:“在机关工作不会来几段,上了酒桌你说什么说真的领导不高兴,说假的群众不高兴,说荤的皆大欢喜。”有人说:“我来段吧。有个县长他姓焦,有次病了,出院时医生嘱咐他不要跟老婆同房,焦县长说,不同房难道要我睡招待所医生转个弯说别跟老婆同床,焦县长说,那叫我睡地上医生无法了只好说,不要性茭。焦县长急了说:我爷爷姓焦,我爸爸姓焦,连我儿子都姓焦,怎么我就不能姓焦呢。”说完了大家笑起来,说有文化意味,也有人说老掉牙了。伍巍说:“我来段,大家看看比焦县长那个怎么样。妻子,小姨子,小舅子,打北方著名自然景观。”大家猜了会猜不出,伍巍提示说:“在山东。”马上有人说:“是蓬莱仙境”大家都说不对,又有人说是海市蜃楼,大家说更不沾边了,忽然匡开平拍大腿说:“有了,可不是泰山日出”伍巍忍不住就笑了。我说:“泰山日出跟小舅子有什么关系”伍巍说:“妻子,小姨子,小舅子,可不都是老泰山日出来的”大家都说:“绝了,绝了,应该评奖。”匡开平说:“我还有个更绝的,是保留节目,轻易不外传的。洞房花烛夜,打水浒中六个梁山好汉的名字。”大家猜了好久,终于有个人说:“第个是杨雄。”匡开平说:“对了。”思路有了,大家你言我语把六个人猜了出来,依次是杨雄,柴进,史进,宋江,阮小二,吴用。大家把几个人的名字又反复念了几遍,都说:“绝,绝阮小二,字字落到实处,亏他怎么想得出来。”
大家喝啤酒,会话题又转到了为官之道。我说:“荤段子皆大欢喜,这就是条。既维持了场面的热闹,又不会不小心碰着了谁,不然要大家讲什么才好。”想想这几年荤段子风靡全国,特别是在圈子里盛行,实在也是必然的,它有着不可替代的功能。又有从四川来的汪贵发说到自己以前从不喝酒,现在成了个酒仙,这是跟领导拉近感情距离的条重要途径。他说:“领导他般都会喝,他也是这样过来的。”又说:“我最多的时候个晚上陪三场酒,把老子的肝都烧坏了,你以为我这个处长怎么来的”伍巍说:“我的位置很稳,首长他少不得我,别人敬酒都是我给他挡了。”有人说:“千条万条,把决定你命运的那个人侍候到位了是第条,关键人物只要个就够了。钻到他心里去还不够,别人也会钻,你要钻到他的潜意识里去。”我想着这个钻字实在很丑,那是个什么形象这不是君子的语言,居然被这群精英人物面不改色自然而然坦坦荡荡说了出来。世界真的是变了。我说:“上级就那么浅薄,你拍他就喜欢你那不可能吧。”伍巍说:“你拍他恨你那更不可能吧。”我说:“要在他的潜意识中把他自己还没想到的需求挖出来,像开发市场样开发他的潜在需求。”大家连声说深刻。伍巍说:“大为你都晓得你怎么还在原地踏步呢”我说:“我是理论上的,我又不傻,不会做看总会看吧。”伍巍说:“领导跟前就不能少个明白人,他也是人吧,是人也有个要解决的问题吧,自己不好解决,也不好说,这就要明白人悟到了去替他办了。你们说你身边有这么个明白人,你会恨他他有点小毛病你会揪着不放要求谁坚持原则就像个机器人,那可能吗近人情吗”大家越谈越兴奋,也叫我大开眼界。大家都是同学,又不在个单位,把面具卸下来,去掉了表演性,就是这个样子。平时在单位,再怎么样都蒙了层面纱,看不透。我倒觉得这些人是正常的人,想升官,想发财,都说了出来,而平时是绝对不敢说的,要说另外套话。我理解他们,人总是人吧。可又有点失望,社会精英,也不过如此而已。我意识到,长期以来,自己生活在种幻觉之中,总认为在那个份上的人,掌握着巨大的权力和公共资源,就应该代表了公平正义,不然就太令人沮丧了。可特别地要求他们克制,压抑,那又怎么可能几千年来,人们总是知其不可而为之,从没放弃过这种幻觉,毕竟有过个包公,还有过个海瑞。眼前这些人吧,平时说得最多的,大会小会上振振有辞反复强调的,恰恰是自己最不相信的那些话。反正非说不可,大家用布条蒙着眼睛往下说吧。说是说那套道理,做则是按需要操作,习惯了,也就脸不红心不跳气不喘了。大家都这样,反而成了条游戏规则,不懂规则的人信以为真,要用他说的话去要求他,那就是违规,违规者必然受到惩处,否则游戏就玩不下去。当年我就是吃了这个亏,结果违规了,结结实实摔了跤,到现在还没爬起来,也许辈子都爬不起来了。当虚伪成了条规则,就不再会有虚伪感,也不会有心理压力,他不过是按规则办事罢了。社会其实默认了这条规则,因此对些事情视而不见,有群众反映上来了也置之不理。谁又有权利要求别人特别地怎么样吗看着大家这么兴奋,赤裸裸地诉说着对权和钱的欲望,我有种亲近的感觉,无论如何,总比戴着面具要好。
这时许小曼和几个女同学进来了,大家更加亢奋起来。汪贵发说:“许小曼,我这个处级跟你那个处级就不回事呢。你吧,下面的厅长都要拍你,他拍我”说着在自己屁股上拍下。“我还要拍他呢。”又作势要去拍许小曼,手扬起来,又慢慢收回去,说:“想不到留北京的同学就是你许小曼出息最大。”许小曼说:“说出息不敢跟四川人比,比如邓小平,又比如汪贵发。”汪贵发举起双手说:“投降,投降,服了,服了。”有人说:“许小曼,你在部里,哪里知道我们下面人的苦日子,有时也发发善心抬抬我们这些受苦人吧。”许小曼说:“你都不认识钱还是钱了,要我隔河渡水飞越关山跑到广州去抬你”那人说:“有什么办法搞到个国家课题,我愿意拿五万块钱来攻关。国家课题钱只有二万三万,难得的是那个名。”伍巍说:“抓个国家课题在手里,你的位子就稳了,上去也更有条件了。”那人说:“是那么回事,我还担心被别人挤了呢,我明年还要到哪里去挂个博士读读,先把硬件备齐了它,将来别人替你说话也好说点,不然真有危机感。”说着仰头把瓶啤酒喝了,脸上放着光,“明年我报个国家课题上来,许小曼你给我批了。”许小曼说:“那是专家组的事。”他说:“我拿五万块钱,你承包了替我攻关,专家组的人也是人嘛,要争课题总是要出点血的。”许小曼说:“你以为别人没看到过钱”那人说:“不肯帮忙,领导的艺术就表现在这些地方,把我们挡了还叫人家放不出个屁来。”又打自己的嘴巴说:“这张嘴臭惯了,在文明之都的女性面前也香不起来。”
会话题又转到怎么合法地增加自己的收入。大家致同意,靠工资活,那是不可能的,因此弄钱也不必有什么道德上的忌讳,问题是怎么才能绕开法律。有人说:“鲨鱼吧,他咬大口几大口也是合法的。”说着身子猛地往上跃,凌空咬了口,叫人看着心惊胆颤,“我们这些虾兵蟹将,那就要多几个心眼,有十分把握了才能下口。”日本回来的黎勇说:“我到日本四年,说起来也算小康了。说起来你们不信,你们谁背过死尸没有死尸是不能坐电梯的。”把从高层建筑背死尸下楼的过程绘声绘色地讲了遍,把双手放到后面,躬着腰比划着。讲完了马上又申明:“那是刚去的时候,要谋生,生存总是高于切的吧,现在好多了。”我说:“怪不得老是闻到股解剖室的味道。”谈话继续下去,我在不觉之间又出了局。
39绝对命令
明天我就要离开北京。
夜深了,许小曼把我带到农展馆附近家叫“红鹰”的茶楼,要了间房坐下了。坐下来那种姿态,我感到了她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那种从容优雅。我说:“要间房太奢侈了。”她笑了笑,我不再说什么。从这些小地方我意识到自己跟不上时代了,也没有跟上去的实力。服务小姐问我要什么茶,我说:“随便吧。”许小曼说:“来壶你们这里最好的。”茶上来小姐关上门去了,许小曼说:“这两天总也没抓到时间说话,都应付他们去了。”我说:“唱主角的人嘛。”她说:“你别说北京这么大,熟人这么多,要找个说话的人,那也不容易。”我说:“你当领导了,忌讳就来了,我们老百姓身轻,别的没有,自由还是有的,”我张开臂堆积了个飞翔的姿式,“谁管我说什么”她笑了说:“说到自由,就从这个话头开始吧。你说老实话,这次来,是以出差的名义呢,还是自己掏钱”我笑笑不做声。她说:“我早就猜着了,卧铺那边还有些是空的,可你没买卧铺票。如果别人我就装作不知道了,谁叫你是池大为呢你想如果是你们厅长来,哪怕是个处长吧,他会自己花钱百个出差的理由都有,还要坐飞机,还有补助。想出国抬脚就走,好像在自己家里上厕所。谁自由谁不自由,你自己说”我说:“你在那个份上呆了也有这么久了,你知道好处在哪里。”她说:“这两年我到哪里,都是飞来飞去,可以说是心到身到。对你我没必要炫耀什么,你也不是吃这套的人,我是说,有些东西,定要在那个位子上才会有,否则什么都没有,连尊严感都没有。我的体会是尊严不能建筑在种空洞的骄傲之上。世界就是这样冷漠,甚至说无耻。北京这样,哪里都这样,不存在种诗意的空间,说到底还是人性太无耻了。昨天我想了好久,觉得有必要刺刺你,狠了心也要刺刺你,如果你想到其它同学并不这样刺你,你就别记恨我吧。你再这样下去,就可惜自己这生了。”我说:“小曼你知道我并不傻,我只是被自己心里什么东西挡住了,就是迈不出去那步。”她说:“现在是什么年代,个体生存的年代,生存是生存年代的最高法则,是绝对命令,我们的前面除了生存什么都没有。当切都在现实的平面上展开的时候,那些虚幻的东西,什么什么精神,其实很苍白,也许迷人,但还是苍白,不能跟现实发生真正有效的联系我犹豫了三年,放弃了,才有了今天。谁知道你竟坚守了这么久。我因此很理解那些贪官,他们是先知先觉者,他们早就看透了,不相信什么了。伸手就可以拿到的钱你要他不拿,那怎么可能他们不过是按照生存的法则办事罢了,他们知道什么才是真的,他们根本就不需要个转弯子的过程,煞费苦心去讨论对不对在他们看来是可笑的。你吧,太敏感了,就把自己拘起来了,要不十年前我们也不是那样个结局。有时候想起来我也恨我自己当年太骄傲了,就不肯委屈自己点。”我说:“当年你委屈了自己,今天就要坐硬坐出差了,还想飞来飞去”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是服务小姐送点心来了。我正想应声,许小曼用个手势制止了我说:“等等,让她敲。”外面敲了会,又停会,再敲。我说:“让她进来吧,她端着东西老站在那里也不好。”她说:“你还是那么心软,你总是心太软。”就应了声,小姐进来,脸上还陪着笑,把小笼汤包放在桌上去了。许小曼说:“她心里不火火还得笑着,谁叫她是个服务员小人物就是这样的命运,她有自由自由是有些人的特权,你不要善良而厢情愿地想象他们有那么多条条框框把自己框在里面。这些年我看透了,心也变硬了,柔软的部分像淬了火样也有相当的硬度了。你不硬,不跟下面的人拉开距离,他能跳到你头上,稳稳地骑着你。”我说:“好像这些话不应该从许小曼的口里说出来。”她说:“现实如此现实,叫人怎么去说风花雪月去掉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裹,深入到事情的核心,就这么回事。”我说:“想想也真是这样,我又不傻。”她说:“你想通了我们来做个实验,你说,加等于三。”我笑了不做声,她说:“我说了等于三就等三。”我于是说:“加等于三。”她说:“这里有两种包子,你掰开个看看。”我掰个,是豆沙的。她说:“这肉馅的汤包挺好吃的,你说。”我说:“是豆沙的。”她说:“这肉馅的汤包挺好吃的。”用手指指我手中的包子。我说:“我说不出口,太残酷了。”她说:“你回去练习练习,把心里挡着你的那些东西踢开,你管它加等于几,管它是马是鹿习惯了就好了。”我说:“我还是搞我的业务吧。”她叹了口气说:“大为你去搞业务也好。明年你报个课题上来,我替你活动活动,让评审组给你批了。”我吃惊说:“专家听你的话,他们个个傲得跟什么东西样。”许小曼望了我会说:“大为你是真书呆子呢,还是装书呆子你不像生活在这个圈子里的人。”我说:“我想着个国家课题挺遥远的,也挺神圣的。”她说:“那些傲慢的人也不能对谁都傲吧,他们也有要过别人手的时候吧。”我吸气说:“小曼我真的小看你了。”她说:“现在知道哪里有自由了吧。”于是我就说了中药现代分类方法这个题目,她听了说:“有这么巧的事,跟匡开平报的差不多。”我大吃惊问:“他是什么时候找的你什么时候”她见了我的神态,也紧张起来说:“怎么了,他是上个月找到我家,给我看了个计划,初步的论证都有了。”我拍桌子说:“天下它偏有这样的人”杯子里的茶都溢出来了。我把两个月前的事说了,许小曼说:“世界这么大,到什么地方去咬不行,偏要咬老同学。”又说:“说怪也不怪,咬别人交得着吗谁不想扩大自己的空间”我说:“这也是绝对命令。”她说:“你见了老同学就说实话,太老实了。你明年只管报来,你有前期成果,他没有。他想弄成那不可能,不可能,他成了精怪都不可能。”我说:“明天还有个聚餐,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跟他见面。”她说:“这就是你要进步的地方了,他都不怕,你怕是谁做了贼呢没这点心理承受能力,怎么能在圈子里混”我苦笑说:“我就是如此地无用,幸亏当年──不然连你也给害了。”她望我好会,像要把我看透似地,幽幽地说:“那也不定。”
在昏暗的灯光下,许小曼的眼神有点变了,我装作看不懂,心里有了点不知所措。她说:“那也不定。你以为我现在很幸福吗”我说:“看上去还不错,要有的东西都有了吧。能活到这种境界,满世界也就那么几个人。”她说:“那也不定。我和他倒是门当户对,凭着这点走到起来了。不然的话,我到今天的份上还要晚几年吧。可他们那些人吧,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道德感。他们从小就看穿了是怎么回事,世界是为他们安排的,有了钱,不够,又有了权,还不够,还要有女人,以及切可以满足欲望的东西。他跟公司的女秘书有了那么手,我装糊涂都年多了。这已经是第二个了,我生了女儿不久他就开始了。你相信我有这么好的忍性我忍了给我女儿个完整的家吧。想想能干的男人要他辈子只跟个女人,那不可能,换个男人还是那么回事。世界对女人太残酷,我得认了。我不认了不装糊涂,揭开来吵翻了,反而给外面的女人机会了,她还要找上门来跟我竞争。罗雅芳就是在这种公平竞争中出了局的,所以她这次聚会都没来。人家大学刚毕业,我女儿都六岁了,公平竞争想想皇后都要忍了三宫六院,我还不算最倒霉的吧。想想他们也玩不出什么新的花扫来,我也就忍了。男人就这么回事,你让他为你变了,不可能。”她说着身子渐渐斜在沙发上,“我说我不幸福,你信不信”我点点说:“他知道你已经知道了”她说:“他是个聪明人。”我说:“你装糊涂,他对你装出来的糊涂又装糊涂,这两个人不是天天演戏,怎么演得下去”她说:“有什么演不下去,明天你见了匡开平,还是老同学嘛。”我叹气说:“别人碰到这些事不奇怪,可许小曼碰到这样的事,我就不服气,你是许小曼啊,当年是什么人物”我翘起了大拇指,“什么人物”她自嘲地笑声说:“女人还能说当年”说着手缕缕头发,顺势往桌子上搁,碰着了我的手,就慢慢地靠拢,握在起,越握越紧。两人都不说话,我感到紧贴的掌心有颗小小的心脏在跳动,下,两下,非常清晰。我仔细去体会那颗小小心脏传递的情绪,心中掠过丝柔情。怎么办我是男人,我应该选择个方向了。我紧张思索着,想到对面的人是许处长,不是当年的许小曼了,我平静下来,飞快地瞥了眼手表。许小曼马上松开手说:“我们走吧。”走到外面,她挥手叫了夜游的出租车,望也不望我说:“你妻子她真幸福,真幸福啊。”
第二天大家聚餐,许小曼把我拉到匡开平那桌坐了。酒至半酣,许小曼接过个同学的话头,似乎是突然想起来说:“池大为你说你明年要报个课题,是哪方面的”我没料到她会来这么手,简直不敢抬起头来,装着吃菜说:“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就是中药现代分类方面的吧。”我把眼珠轮上去,瞟眼匡开平,他脸色都变了,拿起杯啤酒遮了脸,仰头喝下去。许小曼说:“这个选题听起来还不错。”又转了话题。下午许小曼要送我去车站,我挡住了她。她给我个信封说:“票在里面。”我说:“那八百块钱,我回去马上寄给你。”她说:“那我就是贪污了。书呆子,四万多块钱做八百块钱的手脚还做不出来”我笑了说:“如今的许小曼,大小权力过手都要操作下。”又说到匡开平,她说:“明年你只管报吧,问题解决了。”我说“许小曼你真有你的啊,你偏敢那么说。”她说:“他都敢你不敢,那你就等着他骑着你跑吧。”
到车站我拆开信封,卧铺票溜了出来,订票的二百块钱还在里面,我还以为是找回的零钱呢。
40种说法
从北京回来好几天了,我还没有摆脱那样种梦的状态。我的思维非常清晰,但心的深处却浮着层梦,怎么也无法摆脱的梦,把我与现实隔开来了。到北京这么几天,我觉得自己清醒了许多,可清醒之后又跌进了更大的糊涂。空气中荡漾着种气息,带有肉感意味的气息,我感受到了那种气息。这是种呼唤,种牵引,种诱惑。你要抗拒它你必须为自己找到充分的理由,否则就跟着走。我忽然意识到“跟着感觉走”是句多么聪明的话,又是句多么无耻的话。除了几个敏感部位,感觉又能把人引到哪个方向去呢可是,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比这更真实的东西吗时代变了,我变不变别人都轻装上阵了,朝着幸福的道路上迅跑,而我还在原地徘徊。巨大的潮流涌来了,我感到了脚下的土地在震动,不,不止是震动,简直就是地动山摇,我自岿然不动只有跟上潮流,才有希望。我意识到了自己的血液中流淌着种异质的东西,这是种情感本能,使我与潮流格格不入,我曾为之骄傲,可这骄傲越来越坚持不去,也越来越令人怀疑了。没有人愿意理解,包括董柳,包括许小曼。只有在夜深人静中,自己面对着想象中那些逝去的圣者的亡灵,在虚无的空间充实地存在着的亡灵,我才感到了沟通的可能。我把自己设想成个追随者,在追随中才有了找到归宿的感觉。我看不起那些猪人狗人们,有次我注意到马厅长上楼的时候,袁震海正从楼上下来,就在楼梯上停住了,侧着身子站着,在马厅长经过的时候行了个注目礼。后来我发现这是办公楼的种惯例,我以不屑的口气把事情跟董柳说了,董柳说:“他要你看得起干什么,他好房子住了,钞票口袋里揣了,开车到处跑,你还看不起他”董柳看问题就这么俗,这么实在,可细想之下,俗也有俗的道理,什么都没有的人凭什么去看不起什么都有的人他那么在乎你看得起看不起猪人也好,狗人也好,那只是种说法,另种说法就是精明的人,能干的人,适于生存的人。而关注人格,坚守原则,自命清高那也只是种说法,换种说法是无能的人,跟不上时代的人。辩证法真是奇妙无比,它给人选择说法的自由。这个时代已经失去了标准,道理总是可以反过来讲。什么都是相对的,认识到这点我陷入了极大的惶惑。于是价值论的真理只是种幻想,于是我珍视的那些东西也只是种说法,在瞬间就可能惨遭颠覆,而且已经被自己昔日的同学,那些曾在国歌声中含泪狂吼的同学抛弃。当牺牲和坚守都只是种说法的时候,牺牲就变得意义暧昧。在很多时刻我似乎已经下了最后的决心,要抛开切,轻装上阵,投入生存的竞争。可这样想着又把自己吓着了:“那样我是谁呢,我还是个知识分子吗”赶紧缩了回来,把那些想法关在心灵的大门之外。我自我欣赏地品味着想象中的门关上的瞬间发出的那“砰”的声震响。
我对自己在中医研究上发表的论文抱有很大的希望,我想凭着这种努力改变处境甚至命运。可周围的人谁也不在意,几乎没有人提起这件事。这使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当我把论文报到省里去评奖时,还没入围就被刷下来了。想着这件事我有几个晚上睡不着,似乎也没有特别大的痛苦,可就是睡不着。我至少明白了,在个操作的时代寄希望于公平是很可笑的。世界变了,我怎么办我失去了努力的方向,再多写几篇,别人也不当回事。只有尹玉娥说了句:“池大为你不错啊,坐机关还惦记着业务,厅里也就是你了。”我下子觉得跟她拉近了距离。好长段时间我什么也没干,上班看报纸,下班看电视,欧洲各国的足球联赛,什么意甲,英超,几乎成了我的精神寄托。我跟齐达内等人建立了感情,也理解了为什么会有人把足球当作信仰,为足球疯狂。
胡兵打电话来约我去随园宾馆喝茶,晚上我就去了。见了面他说:“我打算下海了。”我说:“开什么国际玩笑,电视台几个人能挤进去,你端了金饭碗倒想摔了它吧你当年考大学做梦都想当记者,梦实现了,你也不安份了。”他说:“大为你知道,我小时候没想到自己有今天。我读初中时,看见父母顶着太阳在田里捞口饭吃,而供销社的售货员却坐在树荫下闲谈,那时我最大的理想就是到供销社去做个售货员,不要晒太阳下水田,人上人啊。读了大学才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事,我有了今天,我要珍惜。好多次自己抓到的话题都被领导给毙了,我憋得半死我都忍了,我要珍惜啊。可到今天我再珍惜我就不是我了。”原来前段他们节目组收到群众来信,拆迁户对孟甫区旧城改造的安置工作不满,他就带着搞摄像的记者去了。采访了十个人,有个人满意,个人无所谓,其它八个气都大得不得了,旧房收购价太低,周转房离城太远,质量也太差,小孩上学也不方便。总之切承诺都没兑现。他回去就把新闻发了,主任审查也没说什么。可当晚区政府就来了电话给黄台长,要求电视台注意舆论导向,黄台长还含糊其辞顶着。第二天市政府办公室又打电话来了,宣传部还特地来了人,要求支持区政府的工作。他挨了批评,第二天硬是把那个满意的人的录相播了,这代表了民意我说:“无冕之王个别时候憋那么憋也是有的,憋不死你我们天天受憋还没有憋死呢”他说:“有了权吧,你愿意事情是个什么样子,就是个什么样子,包你满意。老子脾气来了把里面的猫腻都给捅了。”他说到旧城改造是金叶置业与区政府联手搞的项目,把平房拆了盖高楼,金叶置业公司简直就暴发了。项目是怎么被他们搞到手的各级部门为什么站在金叶的立场上说话里面的黑洞有多大他说:“还说无冕之王,你太抬举我了。个港资公司都搞不赢。金叶的余老板真是个老板啊,他的调动能力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权它妈的和钱它妈的结合得太好了。盖了这么多高楼,有几幢底下不是压着的连串的秘密有权不愁没钱,有钱不愁没权,随时可以转换。老子脾气来了要捅它下子才好。不过,老子──”他叹声,“老子也只好算了,凭我条蛆也拱不起石磨。”我说:“轻轻憋你这么憋你就要下海,海里的鱼虾是那么好捞的吗耍名记者脾气吧,以为这个牛头就不能有人来摁摁”他说:“下了海我两眼闭去它妈的什么也没看见,再把脸那么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还怕赚不到钱”我说:“走到北京是求生存,回到省里还是求生存,人到底有几个胃求来求去人它妈的都变成鬼了。”他说:“你说鸡琢磨个啥呢,琢磨那几粒米,人琢磨个啥呢,也琢磨那几粒米,只有那几粒米才比较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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