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之水(经典官场小说)》 第 26 部分阅读

其实马厅长他可以等到六十五岁再退休,可以回到中医研究院去做自己的研究工作,带博士硕士研究生。可他不愿这样做,我理解他,太理解他了。在那个位子上呆了那么久,已经形成了种固定的难以移易的体验方式,他需要别人对他恭敬,需要自己说话能够算数,这不是个普通的研究人员能够达到的境界。因此他无论如何都舍不得离开圈子,离开了圈子,他的世界就坍塌了。更何况他回研究院去怎么跟别人交往周围的人有特殊的恭敬吧,他又不是厅长,这恭敬吧就显得滑稽,双方都会尴尬,没有这种恭敬呢,几十年培养出来的架子,放得下来对他来说,没有恭敬本身就是屈辱。如果进不了人大,权力脱了手,他就要尝尝世态炎凉的滋味了。世界会因为谁是谁而例外吗不会。对马厅长这种想法,我还是有点反感,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当了这么多年的厅长,退下来还要抓住点什么。人对自己是有偏见的,人不可能放下自己。自我是人性难以超越的极限,不论他怎样表白,怎样故作豁达。想想谁又能放下自己想想人抱有这种不可移易的思维定势,却掌握了公共权力,这真的令人不敢细想。古往今来多少大人物为了己之欲不惜流血漂杵,历史用句话来概括,就是将功成万骨枯,比起来马厅长这点愿望又算什么。果然过不了几天我就被召到省委去谈话。我上楼的时候还很自信,腿上的肌肉往后那么蹬,跨出去的时候就有种弹性。上了三楼到组织部,看到部长办公室几个字,腿竟有点发软。个年轻的女孩接待了我,让我等着,说章部长等会就来,就带上门出去了。我坐在那里等了几分钟,心里就有点发虚,自己会不会有什么问题被提出来,比如去年董柳收集股票的事又比如三年前的那个传说我取下报纸来看,对自己掩饰着心虚。这时章部长带着钟处长进来了,我立刻站起了,双腿并拢,肩往后靠,做了个立正的动作,手上却还端着报纸。章部长笑咪咪说:“大为同志来了,坐。”我本来准备了严肃的表情,看章部长很轻松的样子,也咧开嘴笑了下。坐下来我在心里批评自己,毕竟是没经历过大风浪啊,这就有点失态了,以后怎么掌管个厅得把气度拿出来我迅速调整了神态以适合现在的气氛,又感到了人采取什么样的姿态,完全是由他与对面的人的关系来决定的,我还能像对程铁军那样对章部长

章部长说话开门见山,很快就完成了谈话,钟处长在旁沉默不语,恪守着自己当配角的角色。我没有想到谈话这么简单又这么顺利。最后他果然问到:“你对马厅长的安排有什么想法”我说:“这是省里决定的事,我没发言权,我想省里总会全盘考虑的。作为我自己,我只希望工作不要受什么干扰。毕竟马厅长在卫生厅工作了这么多年,他如果在个位子上,还是有号召力的。他的话大家都服从习惯了,连我都习惯了。我要有点改革,还要靠省里支持。”章部长点点头,没说什么。我本来准备好了,他如果问我改革什么,我就要说出个二三来的,他竟没问,我有点遗憾,也只好算了。他问我有什么要求,我说了两点,第,如果定下来就尽快宣布。第二,宣布的时候希望文副省长能够到场。章部长说:“你的要求组织上会考虑的,文副省长个月以后的日程都安排好了,要他挤半天时间出来,我会跟省政府办公厅联系。”我很担心拖延宣布,没有宣布总还是有变数,难保有人拼了命要跳出来,宣布大家就安神了。又担心文副省长不能到场,那样我的份量就减轻了。

钟处长陪我下楼,到了楼下也并没有分手的意思。我就叫大徐把车开到省委大院门口去等。钟处长收起了沉默的表情咧嘴笑了说:“大为兄祝贺你了,你是全省最年轻的正厅级干部。”我说:“感谢组织上的培养信任。”他说:“正因为是最年轻的,开始讨论的时候有不同意见,处里的态度很明确,知识化年轻化不能停在口头上,卫生厅有几个人有博士学位又做出了两个国家课题就在几个人选中坚决推出了你。”我马上意识到自己说“组织上”太抽象了,现在不是说场面话的时候,我说:“我心里很清楚,我哪年才起步就这么几年走到今天,没有大家的帮助是不可能的。特别是你们四处。以前的进步是在厅里,这几年的进步完全在你们手里。没有你们,章部长文副省长哪会知道卫生厅有个池大为”他说:“主要还是靠你自己努力。学位也有了,职称也有了,业务上也过硬,没有这些硬指标是压不住台的。再说你人缘也好,没有人跳出来唱对台戏。像你的情况,有人弄几条出来可能就搁浅了,年头没熬够。”我到了大门口,我跟他握手说:“切都在不言中。”把他的手握得铁紧,拼命摇了几下。形体语言在这个时候比口里说那些感谢的话更有份量,而且能避免难堪。我说:“我们在下面工作的人全靠上面支持,不然几封匿名信就吃不消了,这些事情总会来的,前几年当厅长助理,还有人给我捏了个绯闻呢。”他笑着说:“别的错误我就不说了,人难免犯错误,经济上出了问题,谁也保不了谁。”我拍胸说:“别的错误我难免会犯,经济上请省里绝对放心,我要往那方面动点心思,早就是百万富翁了。”就把修大楼投标的事说了。他哈哈笑说:“好同志,好同志”我说:“我跟章部长提的两点,你替我催下。”抱拳拱拱手,“还有,什么时候叫上小朱,我做东我们老乡聚聚,把手机关了,过瘾地甩几把,还等到明年春节太久了。”

回去的路上我想着怎么向马厅长交待这件事。我原来以为会有场恶战,想不到风平浪静竟解决了。多亏马厅长在那里压住了台,没人敢跳出来争抢。我越是感谢马厅长,就越是感到对不起他,也越是怕自己的工作受到他的牵制。他希望我说的话,我从反面去说了,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也没有力量超出人性的极限。我奇怪马厅长斩钉截铁地说对谁也能抱幻想,可他怎么还对我抱有幻想我不想因为感恩而当个事无成的傀儡厅长啊。谁又能放下自己的确,没有马厅长就没有我的今天,如果当年他把我放在中医协会不动,不安排我去读博士,我这辈子就注定事无成了。到了这份年龄还当个老办事员,自己再怎么说人格坚挺,不为名利所动,是天字第号忍者,是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踏雪无痕的圣者,那也是屁话在文章中写写可以,轮到自己是什么滋味谁能放下自己连那些鼓吹放下自己的大人先生们都放不下自己,最后都露出了自己最重要最正确碰不得的尾巴,这倒使人们看清楚了,他们的鼓吹不过是抬高自己的种方式。这些年我看来看去,也看出了自己尊崇的那些大人物们,也并没有真正的力量超越人性的极限。世上的好东西你不去竭力争取就没有,到死都没有,死后更没有,没人追认,根本就不是什么流芳千古的时代了。做个高人,隐者,君子心如止水,冷眼看世界恬然入定,谈笑说古今老皇历翻不得了,人可不能骗自己啊说到底还是要感谢马厅长。可也正因为如此,我不能在他的阴影下工作,我想做几件事,不然我坐在那里不是尸位素餐

我把谈话的情况向马厅长汇报了,只是把最后的部分修改了下。我随即建议他在离任之后作最后次出国考察,顺便看看在洛彬矶读博士的儿子。过了十来天文副省长章部长到厅里来召开了中层干部会议,宣布我为卫生厅代理厅长,正式任命还要等下个月省人大会通过。关于我的事文副省长只说了几句,主要是说对马厅长的工作的肯定。马厅长坐在那里也很平静。上级对下级肯定得最充分的时候,总是在他退下来的时候,这也是游戏规则。没有人向往这种肯定,可是既然反正要下,有总比没有要好吧。

79世界凭良心吧

马厅长几次从洛彬矶打来电话,询问厅里的情况,又问还有别的消息没有我知道这个“别的消息”就是他的安排问题。我已经从钟处长那里得到了信息,省里对他不会再有别的安排,吃了这个定心丸,我可以放开手脚干几件事了。但这个话不能由我来说,天下没有人喜欢报忧的。我只好回答说:“暂时还没有听到消息,是不是要厅里促进下”他说:“有机会你看着办吧。”如果是别人,我根本不把这话放在心上,谁有义务为你去促进可对面是马厅长,我就背了种心理包袱,再次来电话我就紧张,觉得欠了他的,的确我也是欠了他的。他来电话次数多了,我就有了点不舒服,现在到底是谁当厅长呢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种游戏规则他应该是懂得的。他把我看成了他自己的人,以前这是谁都求之不得的,可他现在还用老眼光看新事物,就有点失态了。我理解他,有了消息,他马上就会飞回来,所以总是忍不住要打电话。这使我感到他并不像我以前认为的那样神秘,那样坚强,神秘和坚强都是权力赋予他的。

对马厅长我说厅里的工作基本照旧,其实我已经有了几个动作。首先就是清帐。马厅长在退位前十几天在全厅大会上作了个报告,提到厅里的亏空是三千多万元。据我的推测,厅里亏空已经近亿。当马厅长走,我就给省审计厅打了报告,请他们派人来厅里进行财务审计。我不能继承了这笔糊涂帐,现在不搞清楚,将来都要记在我的名下,那我还能办成事吗审计的结果令我也吃了惊,厅里的亏空是亿三千万,我急得双眼发黑,拉下这么大的窟窿要我来填我马上向省政府办公厅作了汇报,他们似乎并不着急,我才稍稍把心放了下来。这个数字我没有在全厅大会上传达,我得给马厅长留点面子,但在厅办公会上还是讲了,他们自然会传出去的,这就够了。做了这事我了却了件心愿。想起来这是给马厅长脸上抹黑,我对不起他,对不起啊看样子他是全部相信了我,并没有从别人那里去搜寻信息,在电话中也没提这件事。想着以后无法面对马厅长,我又背了种包袱。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啊

这种无法面对的格局其实早就包含在客观情势之中,现在不过是随着时间推移展开而已。不光是我,谁在这个位子上也将面对这种情势,不同的是别人没有心理障碍。可不论我怎么想,事情总是避不开的。这天人事处贾处长来到厅长办公室,说:“池厅长,有件事要请示下。”我说:“说。”他并没坐下来,还是站在那里,说:“是这么回事,这么回事”眼睛询问似地望着我,我忽然意识到,他在等着我让他坐下,我就做了个手势,他小心地在我对面坐下了。其实我认为他有事情坐下来说是不言而喻的,从他的等待中我意识到了自己身份的分量。早几年他把我从中医学会叫去谈话的情景我已经忘记了,我想当时自己可能是直站着的。如果他当时招呼我坐下,那他还算个好人,可惜不记得了。人还是这两个人啊,可情势完全相反了。权力就是有这么神秘的力量。权力左右着资源分配,谁还敢说自己无需在分配中得到照应吗照应不照应,地狱天堂

贾处长说:“是这么回事,那年跟舒少华起哄的那批人,今年以为形势变了,都准备报职称,窝蜂都来了,池厅长您看”我说:“有多少人”他说:“除了退休的吧,还有几个调走了,剩下三十多个,有那么十来个以前考了外语,过了两年就作废了,今年不能报,大概还有二十来个人。”我说:“我们全部的名额也就这么多”他马上说:“是的,是的,那我们是不是您看”他的意思非常明白,还想把这批人压下来。虽然他跟这批人无冤无仇,可马厅长的意思这么多年来都是他执行的,他不想认这个错。我想,人真的是个可怕的东西啊,为了自己的丁点利益,甚至点面子,就不怕要别人作出重大牺牲,几十个人为他牺牲。凭良心希望世界凭良心来运作,那就太可怕了。人不凭良心又怎么办凭良心说凭良心这个话本身就是没有良心。在我的经验中,良心只是在少数人的少数情况下才是有效的。当年我去搞血防调查,那么多人谁凭良心没有这几十个人的职称被马垂章压了六七年,又有谁凭良心站出来说句心里话良心太不可靠了,这是个未知数。凡事说凭良心那不但是幼稚,简直就是欺骗。人在不凭良心的时候根本不会意识到良心还是个问题,个人的欲念和情感趋向已经把良心重重叠叠地遮蔽起来。我试探说:“这个问题,你有什么主意”他也试探说:“我当然听从厅里的安排。马厅长交待过,基本上都按原来的方针办,池厅长您也是这个意思”看来,在马厅长下来之前,他就到马厅长那里把我的底也摸去了。我说:“按政策办吧。”他说:“对,对。”他显然没领会我的意思,而按自己的意愿,把“政策”理解厅里的既定方针了。于是我换了种口气说:“坚决按政策办。”他马上意识到了,说:“池厅长的意思是按什么政策办呢”我说:“你看呢”他有点不知所措,笑着望着我。我说:“除了党的政策国家的政策,还有别的政策”他这才恍然大悟,点头如捣蒜说:“对对对。党,国家,党。”又说:“这么多人,是不是分批解决”我说:“我们要摸着自己的良心想想,这些人被压了这么多年,他们过的什么日子对知识分子来说,他们不会耕田不会炼钢,更不会杀猪也没有脸去偷去抢,职称就是命根子,这里给堵住了,住房没有,工资没有,连病人都不找他,他怎么抬得起头在家里在社会上做人”我说着激动起来,把右手比作把刀,说句就在桌子上砍下,我砍下,他的头就点下。我说:“这些人的材料全部进入评审,至于名额问题,我想办法。”他说:“其实我早就想解决这个问题了,我说话不算数,没办法啊,凭良心说谁愿做这样的事”他还想解释,我说:“好了,好了。”他只好去了。

他刚走退休办的小蔡就进来了,站在那里说:“池厅长我向您汇报个情况。”我故意不叫他坐,看他怎么办。他仍然站着,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也是个问题,说:“有几个人在进行地下活动,想等今年职称评完了,再等马厅长回来,要跟马厅长打官司,说是要讨个说法,凭什么压他们这么多年”我问他有哪些人,他说:“是舒少华在后面组织,但他没有职称问题,就不是当事人,不好出面,让郭振华打冲锋。”又说了连串的名字。这个小蔡我不喜欢他,那年起到万山红去没给我留下好印象,但他能来报告情况,我得给他点鼓励,不然就没有下次了,这是游戏规则。我和气地笑笑说:“坐下说。”他说:“整天坐着,也坐烦了,站着还好些。”我说:“你提供的情况很重要,以后有什么情况就打电话告诉我。”点点头,他就去了。

我刚上台厅里就要起波澜,我怎么向上面交待事情不是针对着我的,但担子在我身上。下午我把其它三位副厅长叫来开了碰头会,通报了情况。丘立原说:“我早听说他们要有动作,没料到他们要来真的。”早听说了却不向我通气,巴不得有人把炉子架起来烤我吧可见小蔡那样的人还是少不得的,不然火烧到眉毛了才知道起了火。冯其乐说:“是不是向省里汇报”我说:“那太大张旗鼓了。如果能从人事厅多要几个名额,把该评的人基本评了,再个别做做工作,看能不能在厅里就平息下去事情不闹大,省里不会管,舒少华憋了这些年的气,就是想把事情闹大,而我们的方针是安定团结。”冯其乐说:“我跟人事厅顾厅长关系还可以,我去探探他的口气。”又说:“有两个人我还是可以做做工作的。”冯其乐比我大七八岁,我升了厅长,他并没有特别的怨气,这从主动请缨可以看出来。我说:“谁还可以做几个人的工作”眼睛望着丘立原,他只好说:“那我也承包两个人吧。”我给省委组织部章部长打了电话,把事情说了,希望他能支撑我,给人事厅打个招呼,他答应了。我又给耿院长打了电话,问郭振华的情况。他说:“已经办退休了,谈过话了。”我问:“什么时候”他说:“上个月满六十,按政策是自动退休。”我说:“特事特办,郭振华推迟年退休,工资关系从退休办要回来,这个人厅里要用他。”他还想说什么,我把电话挂了。

这是马厅长留下来的事,我来擦屁股,有苦难言。过了两天,我晚上开车到郭振华家去了。他老婆隔着铁门问:“找谁”我说:“想找郭医师。”她说:“你是谁”我说:“我姓池。”她对着里面喊:“郭振华,有个姓池的人找你”郭振华跑到门边,不相信似地说:“是池,池厅长”马上把门开了,拼命摇头说:“哎呀,哎呀,我家里的人不认识你,不认识你”我轻松笑了说:“你夫人警惕性还是挺高的,是在公安局工作”他笑了说:“昨天看了电视里,说找人找人,冲进来就杀人抢东西了。把她的胆吓虚了。”我在沙发上坐下说:“找你们耿院长商量个事,顺便来看看。”他夫人说:“啊呀啊呀,池厅长您,您,您来看我们”我说了些闲话,又说:“刚才听耿院长说,你快退休了”他说:“已经谈过话了,按规矩谈过话就算数了吧”我说:“刚才你们耿院长说,你们皮肤科的梯队没形成,他想留你年,又怕你不肯,我说郭医师我认识,那年我家波烫伤了,还是他看的呢,就自告奋勇来找你了。”他将信将疑说:“耿院长说了这个话”我说:“他说了我说了都是样的。像你这样的人才,正是干事的时候,退了也是医院的损失。你就给我点面子,再干年,把后面的人带带”他还不相信说:“池厅长您,您,您这么看得起我”我说:“我夫人在家里都念着你的好处呢,人好手艺也好,我儿子身上点疤都没有,我们本来还作了有后遗症心理准备呢。”他很激动说:“既然池厅长留我,我就再干年。”我说:“那我们就说定了,可不能反悔”她夫人说:“池厅长您太看得起他了。”我说:“耿院长刚才说,你的职称还没有解决,特殊情况造成的啊,今年报了没有没报赶快把材料弄出来。再晚几天就赶不上趟了。”他夫妇俩都惊呆了,半天说:“还报”我说:“报我说能报,谁说不能报”郭振华拍大腿说:“谁知道会有云开日出的这天我从九年到九五年连考了三次外语都通过了,主任医师我报了六年啊为了这件事我头发全白了,掉了大半,我是戴的假发呢,池厅长”他把将假发扯去,果然只在边上剩圈白发了。他拍着秃顶说:“看吧,看吧,我这些年过的是人的日子吗”他又把头使劲拍了几下,“啊哈哈哈哈,啊啊啊啊”他突然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声音变了,嘴歪到了边,脸挤皱着,眼泪流了出来。他夫人也哭了说:“我们家要倒苦水,三天也倒不完啊,池厅长啊刚来的小青年都欺他,这么大年龄了,安排他值通晚班。值班不要紧,受不了那口气我家老郭为了职称受气,哭都不知哭了多少次了,我陪着他哭也不知哭多少次了马垂章他刚愎自用胡作非为自以为是固执己见手遮天无法无天”郭振华用力碰她下,她就住了口。我是马厅长提上来的人,骂他太过就是骂我了。郭振华抬头说:“池厅长你给我机会,可我哪里知道今天会云开日出哪里知道领导还会想起我我没考外语两年已经过了,过期作废。”我说:“特事特办”拍茶几,“我去帮你争取”他双手抓着我的手,双膝曲了下去说:“那我真不知怎么报答你”我说:“谈什么报答,又不是我池大为给你评职称。定要说报答,你支持我的工作不就是报答”他马上说:“定支持,坚决支撑。我本来想着退休了,职称反正也没希望了,拼个鱼死网破,如果池厅长要我安静下来,我听你的”我说:“您也有点年纪了,火气大了对身体不好,静点,把身体保养好,才是大道理,大道理管小道理嘛。”出了门我想着这些人其实很容易对付,反正他们没有原则,自己就是原则。

其它几个人我就用电话召到办公室来,话挑明了说:“压了你们这么多年是委屈了你们,厅里对你们是特事特办,从上面要来了名额,够个条件上个,但如果闹出什么事来,省里不高兴,名额下不来了,厅里也没有办法。”有人说:“受了这么多年的压,就白压了,总要讨个说法。”我说:“今年评了职称就是说法,当年右派比你的委屈大吧,平了反就是说法。他们跟谁打官司去坦率地说像马厅长这样下了台还经得起审计的人不多,你们要赢官司也不轻松,不脱几层皮是不行的。”我原来以为会费番口舌,可只几句话就摆平了他们。我又次感到了自己都理解不透的那种神秘力量。古人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那是抬举了他们。

80人在江湖

老贾在人事处已经有十多年,自己过去做的事情总想维持,用起来不顺手。我不想让他难堪,可人在江湖,没有办法。我与其它几位副厅长通了气,准备把他调到红十字会去。我说:“贾亦飞在个地方呆久了,形成了习惯性的思维方式,跟不上改革形势的要求。”他们就同意了。贾亦飞知道这个消息,如丧考妣找到我说:“池厅长我犯错误了”我说:“组织上正常的平级调动嘛”他在人事处这么多年,知道“组织上”是怎么回事,说:“其实池厅长指向哪里我就打向哪里,其它的想法我都没有。”我又解释了番,他还不肯放弃,我索性说:“厅里这样安排,是为了保护干部,有人想跟你打官司你知道吗你换个位子,就不在火山口上了。”他痛心疾首说:“我从来都是执行厅里的指示,我能不执行我只是个小小的锣丝钉,组织上把我拧在那里,我就得在那里使劲啊”我说:“现在放在红十字会,那里正是要使劲的地方,好好干吧。”说着把右手掌挥,五个指头依次倒下去,捏成了个拳,停在空中不动。这是我为自己设计的个表示“无须多谈”动作。他马上就领会了,不再说什么。当了厅长以后我越发觉得形体语言是有着神秘的力量的,在厅里大小会议上,只有我个人能够打着手势说话,别人说话手都得规规矩矩放着,这是游戏规则,绝对不能逾越。只有当我不在场的时候,其它副厅长才可打着手势说话。我偷偷观察过,丘立原的手势很自然潇洒,但只要我出现,哪怕他话说到中间,手势就中止了。也不知台下的人是否注意到了这些细节。

马厅长将从美国回来,这是我早就料到的,他在美国,没人请示汇报,没人敬之如神,他怎么呆得住知道他回来我有点不快,如果能再呆半年八个月就好了。我派了小蔡去上海接他,小蔡为难地说:“厅里派我去我没有话说,可是我怎么跟马厅长讲我心里还是怵着他的。”我说:“你照顾他们夫妻路平安回来就可以了,别的事他不问你不提,他问了你就实说。特别是官司被平息下去的事,你实话实说。”马厅长到达的那天,我亲自带了两辆小车去机场迎接。事情我得办,那没有办法,可马厅长从心里说我还是想对他好。他们过出站口,我就从马厅长手中把提包夺下来提了,丁小槐又从我手中把提包接过去,我把沈姨的包接过来,又有大徐接过去了。我看马厅长脸沉着,知道小蔡已经把审计和评职称的事说了。我问马厅长路的情况,他爱理不理。要是早年他这样对我,我真会有利剑悬首的恐惧,可现在心中却很轻松,甚至觉得他把脸色做给我看有些可笑。好汉不提当年勇,古人这话真是说到骨头去去了。时过境迁,当年的英勇,能提吗要耐得住今日的寂寞忍得下今日的气,那才是好汉。当个好汉,可不容易

第二天我就指示计财处的人到马厅长家去为他报帐,我所能做的也就是如此而已。跟马厅长见了这面,看过了他的脸色,我的包袱反而放下来了。人在这个位子上,就想做点事,背着人情包袱能做什么我是人在江湖,别无选择。毕竟自己是从山村走出来的,毕竟自己在下面苦了那么多年,毕竟,我是池永昶的儿子。我还是想当个好官,做点好事。人到这个份上不容易,上来了就要干点事,给自己个证明。当然这点可怜的证明对世界并没有多少意义,但毕竟是我在干,这是问题的核心。我觉得自己跟别的官最大的不同,就是还有点平民意识,愿意从小人物的角度去想想问题。把郭振华他们那批人解放了,了却了种心愿,也赢得了厅里上上下下的口碑。下面要做的事,就是要把华源那几个县的血吸虫发病率调查清楚。方面我不能背这个包袱,将来认真查起来,发病率不是从我手中上去的,另方面也想为那些无助的乡民争取更多的救助,这也是我多年来的桩心愿。这件事做起来,无疑又是在马厅长胸口戳刀。

这件事我决定了马上就做,可做起来又颇费思量。部里省里没有布置,我凭空做起来,把真实数据弄出来了,省里不见得高兴,屎不臭,挑着臭还会留下我过于追求政绩,贬低前任抬高自己的印象。我仔细考虑了,事情得从下面做起。

我的打算是叫华源县长港乡的乡民以群众来信的形式把情况反映上来,叫厅里的群众卫生报登了,再想办法让北京的中国健康报转载,这样就有了气氛,再以此为依据向部里打报告,请许小曼帮助推动,申请个特别项目下来。这样省里没有话说,马厅长也不能怨我了。这样我得用个可靠的人,派他到华源去,帮助乡民把信写出来。我想了下,对小蔡还是不太放心,就把厅里的名单翻了遍,觉得办公室的小龚还可以用。他比小蔡晚来两年,人倒还很朴实的。前几天我看见他抱着两个西瓜从外面进了大院,抱不起了,我过去接了个放在地上,让他休息。问他怎么不向卖瓜的要两个塑料袋兜起来提着,他说:“塑料袋能少用个就少用个,大家都在讲环保呢。”现在还真有这么认真的人,我倒觉得奇怪。环保我天天挂在嘴边讲,可从来没往这些小地方去想过。

我打电话把小龚叫到办公室来,他进来叫声“池厅长”,就在对面椅子上坐了。我心中有丝不快,可还是觉得他的人格比较正常。圈子里的等级把人的界线划得清清楚楚,在每个小地方都得把层次体现出来。我觉得那样很无聊,但也明白无聊有无聊的道理。回头想有道理也还是无聊,再想无聊还是有道理。天下的事大多如此,生活的辩证法早就为人们设置了他不得不去做那些自己不愿做的事情的理由,个人跳不出辩证法就像孙悟空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我对小龚从七年前去华源搞血防调查说起,最后才说了我的计划。他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绕这么大个弯,我把右手掌挥,五个指头依次晃,捏成个拳。他竟没有领会这个信号,还建议我直接行动。我说:“也是为了照顾下老领导的情绪吧。”他就没说了,带着我的短信去华源找血防办苏主任。

个月以后群众来信登出来了。小龚向我汇报说,信是他起草的,但说的都是事实,没有半点夸大,上湾村百多人,就是有四十多个患病的,其中有九个是大肚子。这是苏主任替我找到的个典型。我把血防办江主任叫来,他进来畏缩地站在那里。我说:“老江,这期的报纸看了”他说:“看了。”我说:“看了这封信我心里很难过,老百姓过的什么日子”他手足无措说:“池厅长,你是知道的,”我说:“我去过长港乡我怎么会不知道实际情况比这还惨我想给部里打个报告,争取笔特别经费,你去起草。”他连连点头去了。编辑收到这封信首先给他看了,他还想扣下来,怕自己面子上不好看。我说华源的苏主任给我打了电话,有这么封信,他才退给编辑。上面的人都像他这样冷漠,老百姓的苦吃起来就没个边了。想想要世界凭良心,那靠得住吗又过了半个月,信在北京的报纸上转载了。我把江主任写的报告和两张报纸起用特快专递寄到部里去了。

两个月后抽样调查的结果出来了,华源东源几个县里的发病率不是百分之三点几,而是百分之六点三。我把调查报告送到省里和部里,部里很快就拨了两百万,省里又配套两百万,划到了这几个县,专款专用。可谁来保证钱都用在病人身上我组织了八个医疗队下到这几个县,自己亲自带队在下面跑了半个月,走了四个县。又再次去长港乡看了,在那里呆了三天,给几十个人看了病。没有办法完全解决问题,可总好点吧,也了却了自己多少年来的件心愿。

从这以后马厅长就不再到厅里来。我知道他心中会怎么想我,他看人看走眼了。可换了谁也不会有别的选择,人在江湖这时我明白了马厅长为什么不住在大院里,他想得深远,其实他早就有了世态炎凉的心理准备,像施厅长那样让自己的软弱无力天天暴露在以前的下属面前,那不是他的风格。

81忍不住心动

大楼盖起来了,厅史陈列馆的事再也没人提起。马厅长题写的“锦绣大厦”和“厅史陈列馆”条幅放在厅办公室的抽屉里,人们都忘了似的。看着楼大厅千多个平方,还没装修起来就有那么气派。现在想起来,把临街的风水宝地间开了做厅史陈列馆,这真不是正常人的思维。因为个人的因素,荒唐的事情也可以进入程序。如果马厅长不下台,这件事还得有模有样地进行下去。哪怕自己良知往左边想吧,事情还得往右边做,不做行吗

绵绣大厦怎么处置,厅里开了办公会定不下来。我想胡兵在搞房地产,他有经验,就开了车跑去向他请教。他开口就说:“把它卖了,正好你们欠了银行那么多钱,卖了就还清债了。”这个建议倒使我大吃惊,说:“我上台就卖家产,过了几十年别人还要戳我的脊背呢。”他说:“要是我当厅长我就把它卖了,说起来别人也不会说是你盖起来的,卖了拿这笔钱在偏点的地方可以盖出两幢来。”又说:“说老实话房子不流通,就是钱不流通,钱不流通怎么会流到自己手里来”我说:“你原来打的这个主意,那我还有点怕。”他说:“怕什么,当官不发财,请我还不来。你有了今天,你想不发财,那不可能。”我笑了说:“想发财而不可能,那是可能的,想不发财而不可能,那是不可能的。”他也笑了说:“我说不可能就不可能,这个八字我算死了。”我说:“我什么错误都可能犯,搞**那是不可能的。”他说:“听不懂你知道有些人养得有多肥了报纸上天天警告贪污**亡党亡国,你以为有些人把警告当回事,怕亡党亡国亡了国大批财产没了主人,他就是主人。苏联有样子摆在那里,他们心里想得滋滋滋滋的呢。远的不说,云阳市的市长最近揪出来了,受贿四百万。你知道他最有名的句话是什么云阳市还有六十万人没脱贫,我睡不着觉啊真是幽默大师,大玩家啊如今的大师玩家遍地开花,我还相信谁在认真”我说:“你在说我”他说:“说你也没冤枉你。”我说:“那你看错我了。”又说:“这些话你别跟我们卫生系统的人说,大会小会我还是要露脸的。”他说:“我不说人家就不会想他又不傻。你还想青史留名那是陈腐观念了。”我说:“总之你不能说。”他笑了说:“那我们还说大厦吧。操作得好弄出几百万,无声无息,你不想你想了我就帮你订个详尽的计划。”我说:“你别吓我,你别吓我。”他笑着说:“吓你你说我吓你我就不说了。房地产我也搞了几年了,我看少了说老实话做都不止做三五七八次了,如今不用钱把权买过来,你想赚钱”

我没接受胡兵的建议。我早就下了死决心不做越界的事,难啊我叫基建处请人对绵绣大厦作了评估,值亿二千万。听了这个数字我有点心动,用这笔钱把后面的皮箱厂收进来,有二十来亩万多个平方的土地,盖了办公接,还可以盖几幢像样的家属宿舍。卫生厅中高层干部的居住条件比不上别的厅,很多人都有意见了,我上台了也得在这里烧把火啊马厅长在他们不敢说,现在都提出来了。若我打着这个旗号把大厦卖了,自己从中插手,落下几百万是神鬼不知。两年前有机会我不敢弄,上面有马厅长,现在我怕谁想起钱可以这样到手,事情还可以办好,真是忍不住心跳,人总是人啊

我把这个想法跟丘冯几位说了,他们都同意,他们早就想换更大的房子了,可没地皮盖,把皮箱厂收进来,问题就解决了。丘立原说:“房子不盖就不盖,盖就步到位,化工厅的厅级是百五十个平方,我们搞幢百八的,要有超前意识。”说来说去竟形成了种气氛,好像绵绣大厦要不卖都不行了。

这天晚上我接到个电话,是凌若云打来的,说找我有事。我想是不是她回心转意了,要我在中间撮合。我要她八点钟来,她说:“稍微晚点吧。”十点钟她来了,手里提了什么送给我。她坐下说:“听说你手中的绵绣大厦要卖”我说:“我还以为你要跟我说刘跃进的事呢。”她甜甜地笑了说:“过去了,咱们就不提了。”我说:“那我们说房子,刚刚有这么点想法。”她说:“我就是为房子来的,如果要卖,我们金叶置业想买。”我说:“更大的可能性是不卖。”她说:“其实我都知道你们基本定下来要卖了。说老实话几百间房子要你们间间租出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你们也没有系统化管理物业的经验。”我笑了说:“公关部的经理来攻关了。”她说:“我都忘记给名片给你了。”名片递过来,竟是金叶置业的副总经理,我说:“高升了,高升了。”她说:“大家都在进步,池厅长您进步更快,不然我们坐在起也不是谈物业,而是谈刘跃进。”她的口气刘跃进竟是比物业低了多少个档次的话题。我说:“我们已经请人作了评估,估价是亿六千万。”我以为会吓她跳,谁知她不慌不忙说:“我们知道评估的结果是亿二千万,但我们也请人评估了,不会超过亿。”我慢吞吞地搓着手掌,说:“刀就砍下去几千万,这样谈就谈不下去了。要不你们派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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