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槐是不是有那么点点疙瘩”我说：“疙瘩有时候也难免。他那个人，你知道的。”他叹口气说：“难免也是难免，但这么点事，你犯不着跟贾处长去说。”他欲吞欲吐地，最后说：“人事处下午可能会找你谈话。”我说：“莫不还要批评我”他说：“批评倒也不会。”又笑笑说：“说不定对你还是件好事。”下午人事处果然打了电话来，我就去了，在劳资科见了贾处长，他说：“你去人事科找印科长。”印科长给我倒茶说：“小池你坐，坐。”我说：“打电话叫我，总有点事吧。”他说：“坐下来慢慢说。事情嘛，当然还是有点。”他吞吞吐吐的，我知道没好事，有好事早就有人给我通气了。他说：“你到办公室这年多，感觉怎么样”我说：“也没有怎么样，也没有不怎么样。刘主任那个人吧，挺好的。”他说：“你自己有什么想法没有”看样子要把我放到哪个角落去，还要说是我自己的意见，这些人真的会做工作啊我有想法想当厅长当主任行吗我说：“我有没有想法都等于零，主要是看组织上有没有想法。”他说：“那么动动怎么样中医学会的秘书小廖他刚调到广东去了，厅里要加强那里的力量，工作很重要啊现在就是尹玉娥个人顶在那里，也顶不住了。你是学中医的，专业就对上口了。研究生嘛，技术型人才，可以在业务岗位上大展拳脚。厅里干部业务很强的不多，我们要充分利用，哈哈”在个机关说你是技术型人才，就等于说你是个工具，不配当领导。说你是人才，你还能有意见软刀子不见血，杀伤力却不弱。我是个小人物，我不能说自己，要等着别人来说，说的权力在别人手里。说你是技术型人才你就是了，怎么着我说：“厅里定下来了”他说：“也可以这么说吧，组织上。”又说：“你这两年的工作，还是很不错的，的确不错，的确的确。”我说：“我可能犯什么错误了，希望组织上指出来。”他掩饰地笑笑说：“谁这么说我们不这么看，组织上不这么看。谁这么说了我们批评谁。”他开口闭口组织上组织上，谁是组织，组织又是谁说来说去也只怪我多嘴了，惹人不高兴了。他不高兴，就是组织上不高兴，但他永远不会说这是他的决定。组织上的决定，我到哪里诉委屈去我说：“定下来了我也没什么说的了。”他马上抓住我的话说：“那就这样下个星期，你去中医学会上班。”说着站了起来，往门口走了两步。他根本不在乎我有什么想法，他送客了。我机械地站起来，走了出去。

17性格就是命运

我在厅里的事情，我从不跟屈文琴说，可她总能知道那么些。还在刘主任生病之前，她有天对我说：“你闯大祸了”我吓跳，又明白了她说的还是那件事。我说：“过都过去了。”她说：“天下有这么容易的事，世界就简单了。”我说：“那还杀了我卖肉不成”她说：“真要杀你还不容易，杀也不定要用刀子，笑眯眯地就把你杀了，你还喊不得屈。”我说：“我凭良心说句话，别人爱听就听，不爱听就算了，还搞反攻倒算”她说：“这还不搞反攻倒算，世界上就没有反攻倒算了。你那么热衷于提意见，也等我把调动搞好了再提，你也不为我想想”我说：“人家天天说欢迎提意见，欢迎欢迎，结果是这么回事，谁想得到”她说：“我就想得到提意见，吃错了药呢。你遇事怎么不跟我商量我以为你很能干的，还想靠你呢。我自己太没能力了，就想找个精神支柱。”我说：“现在知道我是靠不住的吧也不晚。”说起来大家都还算个知识分子，都把明哲保身哲学操得这么精，这还有什么希望明哲保身，古人的话真是入木三分啊屈文琴好会没做声，半天说：“你不知道。”又说：“你不知道那个圈子里其实有多冷。见了面都热情得不得了，其实全靠你来我往才能把热情维持下去，谁跟谁真的是哥们老百姓拿什么你来我往没有，就说不上话。”我说：“你从小就看惯了听惯了，到今天还没把那份心放下来。靠我来挽回昔日的荣光，我自己都觉得没有希望。”我原来以为她在父亲死后就以平民心态面对世界了，谁知道她内心还燃着不灭的火，这使我感到畏惧。她说：“我给你提个建议吧，反正我跟沈姨也有那么熟了，我陪你去看看她吧，我知道难堪是有点的，挺挺就挺过去了，把局面挽回来。”我马上转了身四处寻找说：“到哪里去了，放在哪里了”她问我找什么，我说：“那把砍排骨的刀呢找出来你刀把我砍了算了，要我去我是不会去的，我进不去那张门。”她笑了说：“早晚有人会来砍你，我留着给别人砍。我看你这个犟牛的样子，早晚叫你知道什么叫领导当了领导，他错也错得对，反正对不对不由你说了算。你这么倔着，这辈子你怎么办你永远不改，就永远在这个位子上，永远在这个位子上，永远都是错的。”我说：“屈文琴你别说那么恐怖，领导见了我还是笑眯眯的呢。”她说：“笑眯眯的他不把你压下去，那他那张椅子还坐得住你也别怨他心狠。”我说：“你年龄小小在哪里学会这套，搞得我都有点怕你了。”接下来她不再提这件事，可气氛总有了些别扭。我想着自己是个男人吧，女孩不高兴了，自己总有责任给她点安慰。我明白这点道理，可这点安慰我就是没办法给她，我转不了这个弯。两人说着话总有说不上路的感觉，像有座无形的山峰挡在中间，勉强说下去简直虚伪透顶。她说：“我这就去了。”我把她送到大门外，她说“我这就去了。”我说：“我站在这里看着你去。”她说：“我这就去了。”眼睛望着我。我感到了种压力，自己应该表明种态度了。或者，就依了她，去看看沈姨可这个态我实在没办法表出来，就掩饰地笑。她说：“我去了。”我觉得自己非说点什么，可我能说什么那样我池大为就不是池大为了。我的性格如此，我不能背叛自己。我感到了沉闷的挤压，心中像要劈成两半似的。我用牙咬着嘴唇，让那种疼痛转移内心的撕裂，痛得受不了了，心中才舒坦了点。屈文琴笑笑，笑得非常勉强，说：“你要小心。”就去了。看着她的背影在灯光下逐渐模糊，我叹了口气。回到宿舍，我打开房门，就在那瞬间，铜质钥匙那点凉意忽然唤醒了我：“她好几次说去了去了，难道还有别的意思”我心中惊，飞下楼去，冲出大院，沿着她去的方向追了过去，追了几十米我停了下来。追上了又怎么样我不能回答自己。我呆立了会，转了回来。

我想着屈文琴她这次真的不会来了。我感到的别扭，她肯定也感觉到了。我跟她的想法不同，她追求那种由地位带来的高贵，主子的高贵，她想恢复昔日的荣光，这是她进入婚姻的个最重要的预期。而我，我想坚守那份平民的高贵，独立的高贵，如果领导觉得我可以呢，我愿意做番事业，否则呢我宁肯寂寞，要我像丁小槐那样是不可能的。两种不同的高贵意识，拉开了我们的心理距离。我的天性如此，我不能背叛自己，也无法扭曲自己，哪怕接受被冷落的命运。性格就是命运，因为性格的前定，我宁肯面对命运的前定。她好几天没来，我犹豫着是不是还要去找她次的时候，她打电话到办公室来，约我去逛商场，要我在大家乐门口等她。这样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但我心中有了点什么，根据情感对应原理，我想她心中也是样。

那天从人事处出来，我就决定要把事情告诉屈文琴。我打算好了见面就要告诉她，刻也不犹豫。调到中医学会对我来说是种打击，可我不把这看成个打击，那是个闲职，我可以好好看百万\小说了。使我感到屈辱的是其中的冷落和惩罚的意味。这怎么可能，组织上我提了个意见是为我自己的私利吗他们看不清我的动机这怎么可能，组织上这其中的意味让我的自尊心想放也放不下来。我到这时也没摸透对面到底是什么力量，好像有个联合阵线似的。我到办公室办交接，丁小槐掩饰不住那脸喜气。我想着，小人，你得志你得志去吧，就凭着你这掩饰不住的神态，你再会察颜观色恭奉逢迎也得志不到哪里去。

那天傍晚在天都公园门口见了屈文琴，她来了，穿着条粉红色的连衣裙，领口条白色的飘带，在夕阳中远远飘过来，我心中动。她过来挽着我的胳膊就进了公园，在林荫小道上慢慢地走着。我想说那件事几次都没说出口，搁在喉咙里痒痒的。我们在湖边的看台上要了两杯冰酸梅来喝，她说起了自己的大学生活，她的同学，我也说起了自己的大学时代，两人都兴奋起来。不觉之间月亮上来了，映在湖中跳动着细碎的波光。夜风吹拂着，我闻到了她身上的那种气息，充满了魅惑。可说着说着她情绪低落了下去。我说：“怎么了”她说：“突然就想哭，想起了过去。”我说：“过去刚才还是好好的，怎么下子又惹得你想哭呢”她说：“心中有个地方痛，看不见的地方。”在我再追问之下，她说起了自己的过去。在三年前，她读大学三年级时，切都还是帆风顺的，真可以说要风有风要雨有雨指哪打哪。可从父亲死于车祸的那天开始，她的人生就轰毁了。打击在悲痛之余接踵而至。她在系里原来是很红的，突然就不那么红了。她自觉地调低了做人的姿态，可心中充满了报复的冲动。省人事厅的副厅长是父亲的朋友，曾拍了胸脯包了她的分配的，去北京深圳都没问题，可毕业时再去找他就不行了。也不说不行，可就是解决不了问题。更令她痛心的是，原来的男朋友毕业后留了北京，知道她去不了北京，就分手了。她说：“场车祸改变了切，我哭了多少次啊，现实是如此现实，我不能不现实。我也是幻想过来的，都成了泡影，飘到天上去了。”说着勉强笑了笑。不知为什么，我对她那沉痛的倾诉无动于衷，以前得到太多了，太优越了，现在失去了就感到了撕裂般的疼痛。可是还有那么多人比如三山坳的人从来没有得到过机会呢习惯了在舞台中心扮演角色，稍稍寂寞点就如此不甘心。

等她平静会，我说：“我对权力没有那么大的兴趣。”她说：“什么都是慢慢来的，你不为我争口气，总该为自己争口气。小心连丁小槐都爬到你前面去了。”我说：“他爱爬他爬，我还得挺起腰像个人走，爬还没学会。今天才体会到这个爬字是如此生动。”我张开双手比划着爬的姿态，“不爬那能行吗”她说：“刘主任病了让他来代理，这是个非常危险的信号，你倒不急”我说：“想不到你个女人对权力这么感兴趣，要不以后你弄个厅长部长干干，我也伴你点福。”她说：“那是你们男人的事。”我说：“原来**她是个男人。”她嘻嘻笑了说：“个女人找个男人，就是要找个精神支柱，找个靠山，他要是座山才能靠啊，棵小树，那靠得稳”我说：“第次体会到靠山这两个字如此神韵，古人造词真是了不得啊”

18对话的渠道

这天我的计划没有完成，没找到恰当的机会说出口。我在犹豫什么，怕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明白。心里闷着想跟谁说说，正好胡兵打电话来叫我去喝茶，开车过来接我。车到厅大门口，刘跃进也在车里，开到随园宾馆，胡兵说：“我订了间钟点房，自己喝茶安静些。”乘电梯上了十楼，进了房胡兵说：“三杯龙井。”服务小姐应声去了。刘跃进说：“兵你个月几个钱，派头是这样甩。”胡兵说：“你以为我自己出钱，哪怕你有钱，要自己出那是没本事。”大家喝着茶说话，刘跃进兴奋地说到已经想好了个题目，准备花两三年时间写本书，书名暂定为社会转型与当代文化。他说得神彩飞扬，胡兵说：“大为你看吧，国家命运人类前途都看这本书了。”胡兵说想下海去淘金，设计了三种方案，还没定下来。他说：“电视台也干六年了，越干越没劲头，领导要保乌纱，能把下面的记者憋死。”我说：“你们都在进步，个进步到有车了，个进步到有书了，我倒是退步了。”就把事情前前后后说了。胡兵说：“大为你看你你你，”他根指头点点地，“你摔着了头吧，提意见”我说：“别人听不听那是他的事，该说的我还得说，我说是我还在相信点什么，对人对世界还抱有希望。”胡兵说：“大为你真的是个好人，太好了就不好了。你要知道那些人是坚定不移坚如磐石坚韧如钢，你说能说得动谁世界在动从来就不是说动的。”我说：“听不听那是他的事，我说几句我犯了法我只想找条渠道对对话。”胡兵说：“根本就没有对话的可能，羊在下游喝了水，上游的狼还说羊弄脏了自己的水呢。要对话除非你自己也变成只狼，成为只老虎就更好，实在不行了，也要成为只狐狸。”刘跃进说：“大为我倒是佩服你，树活活张皮，鸟活活口食，人活就活那口气说句粗话，读书人要死卵朝天，仆着死卵都看不到。”我受了鼓舞说：“真的老子要死卵朝天，我怕”胡兵说：“看你们俩下子就进入境界了，这有什么意义你死就死了，白死了，卵朝天卵朝地都是个意思，死要想着不死那才是水平。我要有这份慷慨激昂，十个胡兵也抹到看不见的角落里去了。现实从来不怕别人不服气，服，得服，不服，也得服。谁以为凭自己腔热血能感动了谁，那就大错特错，再以为凭这点血性之勇能改变什么，那更是大错特错。”刘跃进说：“兵你还算个记者，让你去代表社会良心，那这个世界就有救了。”胡兵说：“动不动就要救世界，幻觉比真实还要真实。”我说：“照你的意思我唯的出路就是向丁小槐同志学习。”胡兵说：“世界上真的没有不难的事，大为我说你吧，该灵活还得灵活点，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蛆婆拱得石磨翻”

我的确是拱不起石磨，甚至没想到石磨有这么沉。根本就没有对话的可能，没有渠道，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没有平等的前提，怎么可能对话下次去公园再见到屈文琴，我怕自己犹豫，见面就把调动的事情告诉了她。她吃惊道：“大为，谁在弄你呢”我说：“谁弄我我自己愿意去的。”她说：“人人都想往中心靠，你倒离中心越来越远了。上次你听了我的，陪我起去看看沈姨，也不至于这么惨。”我说：“我没认为自己惨，中医学会的工作还单纯些，还可以名正言顺地百万\小说。”她说：“大为你这样安慰自己那是骗自己。谁不知道离领导近的地方什么都有，远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别人往中间挤都挤不进，你在中间还没站稳，被挤出来了。”我不高兴说：“领导是个人，我也是个人，凭什么叫我靠近他他怎么不来靠近我”她说：“天天坐皇冠是个人，病死了没人抬也是个人，这都是你看到的，个人跟个人是回事”我说：“要我做丁小槐那副嘴脸，我做不出。要我那样还不如宰鸡似的刀把我宰了。我血管里流的血都跟他不同，你要我把血换掉说句大话我有那份高贵，放不下那个架子。”她说：“有水平的人不要做那副嘴脸，但总要不动声色地体会了意图顺着去想去做，想达到目标不付出那是不可能的。说到高贵，这个世界只有种高贵，上去了不高贵也是高贵，下来了高贵了也是不高贵，高贵不高贵要看现实，不能看自己的感觉，你说呢”听了她的话我心里凉了半截，高贵不高贵竟可以如此现实而庸俗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它病了吗照这么说起来，屈原司马迁陶潜杜甫曹雪芹们生潦倒，倒是没什么高贵可言了她要带我去见沈姨，把这件事挽回来。我说：“我又要起身去寻那把砍排骨的刀了。”她坚持要我去，我偏不去。她说：“大为你要看清形势的严峻性，人挫就是几年，几年以后还有机会轮到你”我说：“我去了立马就有机会我也不去。”她跺脚说：“才知道世界上还有你这种人”我说：“我就是这种人，你要改变我，那不可能，我自己都改变不了自己，除非到医院动手术把我的血全部换了。”她说：“会有人给你动手术的，到时候别人不换你自己也会换，不过那时候就太晚了，看你这辈子怎么办”不再说话，把身子移到远点的石头上，望着我。我也望着她，却不动。这样对望了有半个小时，她站起来说：“我去了。”我的头似摇似点地动了动。她说：“大为，你要小心。”就转身走了。这去就再没有回来。

19大隐隐于市

在中医学会晃就是四五年，我结了婚，生了个男孩，就这点变化。

妻子董柳是在市卫生系统的联欢会上认识的。那天在市青年宫举行的联欢会，有好几百人参加。首先是马厅长讲了话，接着是市局的梁局长，然后表演节目，跳舞。没想到卫生系统有这么多漂亮姑娘，男青年却偏少。我跟好几个漂亮姑娘跳了舞，好久没有过这样的的感觉了。在人丛中我看到了屈文琴，她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们交换了个注目礼。从她的眼神中我读出了种意味，难道我这么走过去邀她跳支舞，就覆水能收我怕自己领会错了，再似乎是不经意地望过去，还是那种眼光。我没有找到读懂的感觉。我体会下自己的心情，也并没有走过去的冲动，再瞟眼那目光越发暧昧起来。等我跟几个姑娘跳了舞，那目光中的意味就完全消失了。我觉得老要交换注目礼挺别扭的，就在下支舞曲终了的时候，坐到舞厅的另端去了。这样我注意到了董柳，她就坐在我身边。有两支舞曲没人邀她，我就替她感到紧张，好好的个姑娘，安安静静的，怎么被冷落了她那安静的神态让我心中动了动。也许今天漂亮姑娘太多，个个都装饰得色彩飞扬，这姑娘她吧，似乎没有刻意打扮，就被忽略了。我带着同情心邀她跳舞，我感到自己有这种责任。她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马上站了起来说：“我，我不太会跳。”她这种神态点燃了我的种感觉。别的女孩子你去邀她，她还要装作犹豫下，慢吞吞站起来，让你站在那里等着来证明她的价值。眼前这个女孩让我感到了淳朴，丝毫没有自恋性的骄傲。我说：“会不会走路，会走路就会跳舞。”其实她跳得还可以，我说：“是北京舞蹈学院毕业的吗”她羞羞地笑说：“别拿我开玩笑好吗”我们连跳了几曲，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放弃了与那些色彩飞扬的姑娘跳的机会，似乎是对那种带有夸张意味的刻意装束有了点反感。比起那些姑娘由装着传达出来的极度自信，我更欣赏眼前这个姑娘的含蓄。谈话中我知道了她叫董柳，从卫校毕业已经四年，在市五医院当护士。跳着舞我看见屈文琴在和马厅长讲话，接下来又跳舞，我马上庆幸自己刚才没有走过去邀她。人还是那个人，不能幻想她会有所改变。舞会结束的时候，我招招手对董柳说了声“再见”，就离开了。

回到宿舍我老是想着董柳的事，想向自己问个为什么时，却说不出道理，心里有个鬼在蹲着似的。说起来她比许小曼就差得太远了，也比不上屈文琴，难道我池大为越找越往下了吗我对自己服不下这口气，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就不去想这件事。可过几天回过头来种感受还是挂在心中的那个地方。想来想去只有种解答，那就是她那种毫不做作的朴质触动了我，不像其它姑娘，给人种自己是个必须引起高度重视的人物的感觉。我想着是不是要去市五医院去找她，至少问问她是不是还处于挂单状态吧。联欢会上那么多漂亮姑娘，为什么我偏对她产生了心灵感应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你在逃避，你害怕挑战，你心虚了，气短了。”我明白自己在往没有挑战性的方向走，我犹豫了。

最后我还是下决心给董柳写了封信，约她到天都公园门口见面，管她有没有男朋友呢。我不要什么道理，什么条件，想写就是最大的道理，把为什么问过来的问过去，自己也给问糊涂了。那天我吃了晚饭就去了，在路上想着她会不会也像屈文琴样，晚来十几分钟，在心理上争取个主动虽说那是可以理解的，但我不愿理解，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教我失望。我在七点半准时到在公园门口，正想找个好位置等会，就听见有人叫我，是她。我说：“你已经来了”她说：“你说七点半，我怕迟到了，就提前来了。”我心中热说：“你真准时啊。”她奇怪地望我眼说：“你自己说的七点半，我都来好会了。”我说：“好，好。”又说：“你来了应该找个地方躲起来，看我等得不耐烦了走过来走过去的，你再出来，喘着气告诉我说路上堵车了。”她羞羞笑说：“不想那样。”我说：“好，好。”我要去买门票。她说：“我来早了，就买好了。”我笑了用电影中的口气说：“你，大大的好，架子的没有。”她说：“不想那样。”就进了公园。在公园里有两个小孩追着玩，前面个回头望着后面追的人，头撞在她身上，她马上扶住了说：“小心，小心，会摔着的。”孩子笑着跑开了。我看着心里很温暖，想起有次跟屈文琴搭公共汽车，个乡下女人担着担鸡和蛋，售票员不让上车，她拼命挤上来了，担子碰着了屈文琴，她大叫声“小心点”。售票员要那女人买两张票，她不肯，屈文琴说：“占了这么多地方就要买这么多票。”我碰她下，她才没说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有点太公式化了，我甚至觉得事情的展开太顺利太平淡，没有阻力就无法使感情的力度得到充分的表现和证实。董柳太相信我，我说什么都是真的对的，这简直使我对她产生种怜悯以至忧虑。如果不是碰上我而是碰上个玩心眼的人，那她会是什么命运，还不哄得她愣愣的有次我对她说：“说真的你猜我读过研究生没有”她说：“读过。”我说：“说真的我在北京漂了几年，混不下去了，就冒充研究生回来了。”她说：“读过。”我说：“你也没检查我的档案，我现在跟你说真的，我那几年在打流。”她说：“读过。就算没读过也不要紧，但是你读过。”我说：“亏你碰了我，碰了别人就给骗去了。”她说：“我个小护士，他骗我干什么”我笑了说：“骗你干什么骗不了你的钱骗你的人，骗不了你的人骗你的感情。”她望着我说：“我就那么不会看人”这倒使我觉得非得跟她好下去不可，不然她跌到坏人手里花花公子手里怎么办我说：“将来我们没有房子你可别怪我。”她说：“这不是有间吗已经很好了，我们现在还跟做学生差不多，四个人间也过来了。”我说：“那你准备跑路，每天来回就是两个多小时。”她说：“闲着也闲着了。”我说：“我这个人不喜欢当官，对权力点感觉都没有。”她说：“当老百姓的总是多数。”我把自己担忧的事说出来，对她都不是个问题，我索性说：“真的到那天呢，别人都要搞个车队去接亲，还要花车，再摆几十桌，我们就算了。”她说：“你说算了就算了，你买套红衣服给我穿，我要你买的。”我说：“这么说就没有障碍了，你今晚别回去算了，反正现在新娘子百个有九十九个是旧娘子，我们也不能免俗。”她说：“那不行，我就愿意做那百分之。”我说：“昨天我填登记表，在职务那栏填了科员，括号，享受科级待遇，在婚否那栏填了未婚，括号，享受已婚待遇。”她抿着嘴笑，连连摇头，表示不信。那天去登记了，她说：“我这辈子就归你了，你不变心就好。”她催我去买红衣服，我们就上街去了。她还舍不得买太好的，我觉得太委屈了她，辈子也没让她当天的主角。我说：“我现在只有这么大的能力，欠了你的，有天我会还你的，你相信我。”我说着不知为什么直想哭，眼泪都流了下来。她掏出手绢帮我擦泪说：“怎么了你怎么了呢这么多人，怪不好意思的。”说着她自己也哭了起来，用衣袖遮了眼，跑到个角落对着墙壁呜呜地哭，边说：“哭什么，哭什么，要高兴才对，其实我心里很高兴，很高兴的。”

董柳把口箱子从医院提过来，再买了几件家具，双方在各自单位发了几十包糖，就结了婚了。搬来的那天董柳说：“我本来不想找个学医的，他们把人都看成了细胞，太没有意思了。”我说：“学中医的还是把人看成个整体，不把人分解了来看。”新婚的感受真不知怎样描述，会觉得很有激情，会又觉得就这么回事。倒是董柳有次在事后说：“我怎么早几年没碰到你”我搞来张旧书桌放在门外，摆上油盐酱醋，又把刀张砧板，再用砖头垫着搁上藕煤炉，有模有样地过起了日子。董柳似乎很满足，到底是女人。我呢，找了很多中医典籍来看，好久没有认真看过书了。天到晚也没有什么事来找我，也没有什么人来找我，我觉得自己像个现代隐士。我在报上读到条消息，梅少平放弃了省文联主席的位子，离开了省城，到当年当知青的乡下隐居去了。这条消息给了我种信心，人家那才叫做境界呢。纷纷扰扰的世界在我看去是空空荡荡，地老天荒。这样我心中更加平静，跟他不同的只是我隐居在城市罢了。虽没有结庐山野，又没有独钓寒江，可心中没有挂碍，恬然安然怡然，有那么点大隐隐于市的感觉，也算活出了点境界。

20远处的事情

我在中医学会的感觉其实比在厅办公室好。上班可以百万\小说，出去两个小时也没关系，没有什么事在等着，更不会有人等你出办公室就提着你的名字叫得天下都知道。如果不是带有惩罚性质，我倒要感谢提出这个建议的人。

坐在我对面的尹玉娥三十多岁，是照顾夫妻关系从县里调来的，她丈夫是计财处的彭副处长。她眉描得细细的线，涂着口红，扑了面霜。我怎么看怎么别扭，可她自我感觉好得不得了。我上班第天她说：“怎么到我们这个鸟不屙屎的地方来”我说：“鸟不屙屎，静得好，鸟不来吵，人更不来吵。”她说：“我还是很欢迎你的，小廖调走了，有时候我守庙样的守天，口都闭臭了，养老倒是个好地方，年轻人只想冲锋陷阵，怎么坐得住厅里对你也太不公平了，才几个研究生你得罪谁了”我说：“我得罪谁了，你告诉我。”她说：“其实谁都知道你得罪谁了。别人舔舔都来不及，你还冲上去惹”她这么说，我感到了点亲近，又想到她丈夫跟马厅长可能有那么点不对劲的地方。

厅里的事尹玉娥她都知道，谁快下文任职免职了，谁跟谁是什么关系，她都知道。我来厅里这么久，见了谁的面都点点头，可点头与点头之间的差别，说着同句问候的话的语感，还有眼神的不同，我没深切体念过。可她就有研究，她要是有文凭，那又是个人物。她经常对我说说厅里的人事，我想不想听都得听着。她每次说完又叮嘱我别出去说，她说：“传出去了那是你自己知道的。”我说：“那你就别告诉我，不然从哪里传出去了，还以为我是罪魁祸首。”她似乎不懂我的意思，也许是克制不住说的冲动，说：“对别人很多话我也不会说，是不是你吧，你是例外，是不是”

尹玉娥爱唠叨吧，可没有压力，这跟丁小槐不同。我爱听就听，不爱听吧，就到图书室去百万\小说，或者找晏之鹤下两盘棋。精力过剩就借了棋谱来钻研棋艺，不久便大有长进。俗事都已放下，欲念不甚强烈，天下已经渺远，这样时间过得飞快。看着厅里许多人围绕着权位时时盘算日日焦虑，觉得非常可笑。我以看表演的眼光看那些人，这是些没有时间观念的人，他们把鼻子前的那点东西，那点转瞬即逝的东西看得太重了，不能放开眼光往远处看。就算是占了点小便宜吧，也只是脸盆里的风暴，是粒芝麻，是臭虫放的个屁。个人，他能老是琢磨着那个臭虫屁吗好几次我用同样的问题去问别人：“马厅长前面是谁当厅长”大家都知道是施厅长。施厅长前面呢就没有人知道曾有过个聂厅长了。聂厅长前面，连我也不知道了。聂厅长已经作古，想当年他也风光过的，还不是世事如烟时间使切重大的事件都变得意义暧昧。这使我感到非常欣慰，看他们那群俗人，每天就动些小脑筋，搞些小动作，撑破了天当个处长厅长，也逃不脱随风飘逝的命运。那么察颜观色低三下四拉拉扯扯，值得想到那些为了某种坚守，生前受尽磨难而在时间之中永垂不朽的人，他们才令人口服心服呢。又把他们的书找来重读，越发觉得博大精深韵味无穷，这样我感到了种登高临远的安宁。我又何必盯着自己的鼻子尖，碌碌于身边的琐事我要展开心境，看看天边的风景，想想远处的事情。

这天下午我到图书室百万\小说，晏之鹤等他的棋友没来，就对我说：“小池来盘”我说：“上班时间我到底不敢下，别人看见了又记我条，厅里的自由人也就是您了。”他说：“那我等等，我今天是棋瘾上来了。”快下班的时候他已经把棋摆好，说：“来来来。”小赵交待我们去时关门，就走了。第盘他输了说：“先让你盘，调动下情绪，不然你以后不敢跟我下了。”第二盘他赢了说：“来个三打二胜。”我说：“我老婆还等着我呢，算你赢了，你赢了。”他说：“赢怎么能算，你送我个精神胜利，我不领情。”又下盘，我故意走了步臭棋，他赢了说：“小伙子，第盘开局你当头炮占了先，你以为老套总是灵你犯教条主义了。”这以后他棋瘾来了，晚上在楼下喊我到他家去下。我说：“晚上下个两盘还是可以的，下午可不敢下，我可不敢犯自由主义。”他说：“那好，不耽误你的前程。把下午那两盘移到晚上，晚上就多来几盘。”

晏之鹤连个科长都不是，又那么把年龄了。我真不知怎么叫他。总不能叫他“老晏”，更不能提着名字叫，叫晏老师，也很别扭，厅里没有这个习惯。从这里我看到了没有职位的尴尬。最后我决定了叫他“晏公”，幸亏中国词汇丰富，各种细微差别都可以找到相应的名号，东方不亮西方亮。这么叫了几次他似应非应，我感到了不对劲，我们毕竟不是同辈的人。有次他下赢了说：“小池你下象棋还要学。”我说：“那就称你老师，以后多指导。”这个称号他马上就接受了。

有天晚上下着棋晏老师突然说：“看你跟别人还是有点不同。”我说：“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他说：“你对以后有什么想法”我说：“想法就是学您晏老师做个自由人，不看张三李四的脸色，不向王五赵六倾诉委屈，挺起来也是条汉子。”他移动了棋步说：“差矣，我是过了气的人，倒退二十年还是要干番事业的。”我说：“我倒是很羡慕你，活着潇酒。”他说：“差矣，你羡慕我，证明我们还是气味相投，算个忘年交，但厅里哪有第二个人羡慕我我有点自由，那是点小自由，我什么都不要，无欲则刚，别人拿我也无法，领导还真怕我这种什么都不要的人。真正把东西把抓在手里了那才是大自由，东西，明白吗”他把五指张开，又紧紧握住，举了上去。我也把拳头捏紧了说：“就是那东西，有了它就什么都有了。”他说：“人生在世，就是跟世界打交道，口说无凭，都是泡沫，有东西才是真的。”说着他又把拳头捏捏，“我女儿去年医学院毕业分到郊区去了，我想把她调回来，手里没东西。我手里有东西也不至于到这步，我有自由愧为人父呢，弱国无外交呀你看我住的房子，厅里像我五十大几的人，有几个住两室厅，我有自由有了小自由，丢了大自由，大自由要付出小自由的代价，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说：“晏老师您说的我也想过那么想，但那等于要个人把自己的根拔了重新做人，怎么可能种血在他的血管里都流了有几十年了。”他说：“你刚从学校毕业，血性未凉，书生意气，反过来说是教条主义严重，守着几条原则以为是真的。殊不知人间真实从来不从原则出发，利害才是真的，原则只是种装饰，种说法。这样都几千几万年了，不会因谁而改变。”我说：“照您这么说，丁小槐倒是对的，错的是我”他轻轻笑说：“话看怎么说。”我说：“我也不傻，我就是做不到，我拼命扭也扭不曲自己。什么都没有很痛苦，可要想什么都有还得装出副嘴脸，那更痛苦。看丁小槐跟领导走路的样子，侧着身子走，头扭着跟株向日葵似的，看了要把眼珠子挖了才好。”晏老师说：“这也是种想法吧。”

晏老师的话给了我种刺激，种提醒。我能不能总是这样下去我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董柳也没有异议。可是我心中的平静还是被打破了，深心燃起了种欲求。正在我打算把这个问题作更深入的思考时，我偶然翻到了位我喜欢的散文家的文章，他指出现代人的欲望都被扭曲了，这是商业文化的误导，也是商人们为了赚钱设置的个陷井，引诱人们去追求那些多余的东西。殷纣以酒为池悬肉为林，他也只有只普通的胃，秦始皇筑阿房宫为室，他也只有五尺之躯，而理想的人生，应该是审美的人生。读到这些话我心有所动，再去读古人的书，真惭愧自己根基太浅定力太差，几句话就把欲望煽了起来，与先贤们真不能比啊。我又平静了下来，有种双脚踩在结结实实的地面的沉稳感。

以后我跟晏老师光是下棋，不再继续那天的话题，他也不说。我回避着，那太伤我的自尊心了。渐渐地我下象棋也有了瘾，哪天不杀几盘心里就憋得慌。好在董柳很开通，晚上出去也不拦着我，自己守着那部十二寸的黑白电视机把爱情连续剧永远地看下去。我在厅里没有什么发展，她也从无怨言，她说：”我知道你这个人的毛病，太敏感了，这样安安静静过日子也好。”有了这点理解，我放宽了心，理解万岁。我觉得作为妻子，再也没有比理解更大的优点了。同时我也明白了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青春的冲动已经渺远，剩下可以自我安慰的，就是自己还可以守着那份清高，做个人。

21忍者踏雪无痕

董柳专注于自己的日子，对其它事情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