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自己在吓唬自己。

同时他也明白了件事，他原本就很不明白自己说的明明是鬼话，石波清为什么会信现在他却明白了，豁然开朗：那是因为石波清根本就没有选择。

那装扮冷凋零的小子剑很快，可剑快有个屁用。他练得可是金缕衣，刀砍不破，剑刺不穿的金缕衣。方裂谷越想越高兴，越想越兴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小子，来，来，你不是要和我过过招吗大爷今天就好好陪陪你”

回答他的，是小马的剑。这招方裂谷见过，可就是见过了他也躲不了。中剑，剑中。依然是心口。中剑的是方裂谷，可小马却踉跄了下。他感觉自己刺中的根本不是人，而是橡胶，或者硝干的皮革。剑尖软，接着硬，股大力沿着剑身奔涌而来。小马手麻，虎口震，连退了两步。他人还受得了，可以忍受，但剑却碎了，被那股暗劲撕成了碎片，碎成了片片晶莹。

这是什么功夫世上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功夫

金缕衣果然不愧是金缕衣，但小马不怕。初生牛犊不怕虎，何况他是人，难道还不如牛方裂谷刚要冲过去，小马就退了，象只掠过池塘的燕子，几乎贴着地面掠而退。他退，不是怕，而是为了更好的进。大家眼前花，他的手里又多了柄剑，徐家的祖传宝剑海阔天空。不等方裂谷回神，他又刺出剑，这剑是白的，白得刺眼，象月亮忽然掉起了湖里，砸起了片涟漪。又象浪花涌出水面，亮出了它的绚烂。

只剑，方裂谷却产生了幻觉，他看见了何止千剑万剑，那剑光弹指间就把他吞没了。剑中，仍是心口。小马似乎认定了这就是他的死岤要岤。铮的声，两人分开，这次轮到方裂谷变色。这剑已刺破他的衣衫，在肌肤上留了抹殷红。他还来不及去察看，马飞的剑就象飞舞的蝴蝶，只只扑打着翅膀掠过来；又似浪花，千层浪，层层，连绵不绝扑过来。方裂谷已经分不清小马到底刺了多少剑，也看不清小马的样子，他已经完全变成了团模糊的影子。他只听见自己的胸口发出啄啄啄的声音，好象有只啄木鸟正疯了样把他当木头啄。每剑都在心口。既不偏丝，也不差毫。

方裂谷开始恐惧，小马的剑太快，他根本来不及闪避，但至少还来得及恐惧。水滴石穿，何况那是柄削铁如泥的剑。他的胸口已经发痛，皮早破了吧，血早流出来了吧，肉也绽开了吧，骨头已有剑痕了吧，那么心呢心还能坚持多久啄啄啄，剑剑刺进胸口，也刺进他的脑海里。啄啄啄，他的神经变成根弦，在这怪异的声音里颤抖。啄啄啄，啄啄啄，似乎没有尽头的啄啄啄。方裂谷快要疯掉了，无休无止的剑刺在自己的胸上，听着那连绵不绝的啄啄啄，任谁都会发疯。方裂谷终于忍不住了，他狂嗥声，拔腿就跑。

小马没有追，事实上他连站都站不稳了，双腿象灌了铅，双手却轻得仿佛不属于自己。他的手在抖，他的腿在抖，他的全身都在发抖，象片秋风中的枯叶。他已筋疲，他已力竭。看着方裂谷逃跑，他的心对他说：“追”他的身体却对他说“停”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那霎间是吸了口气还是松了口气。

小马没有追，可仍有剑光，冰冷的剑光。剑光掠起，方裂谷只觉心头凉，顿时安静下来。他看见了柄剑，森寒的剑，剑在胸口。那剑刺得依然是胸口，穿过马飞利刃啄破的血肉，直达方裂谷的心脏。剑在手上，手后有人，那冰样的人冷冷道：“我说过的，你不能走，否则只有死路条”他说到，就定会做到。就象皇上下的圣旨，木板上钉的铁钉。

下部天涯亡命:第十二章是结局还是开始

8

家，对许多人来说都是温馨温暖的代名词。想起它，就会让人情不自禁地在脑海里展开幅画：烈日下奔波的父亲，烛光下缝衣的母亲，天真无邪的弟妹，对自己宽容温厚的兄姐。

但对冷独孤来说，却不是这样。家对他来说是个枷锁，个沉重得让人窒息的地方。

关于母亲，他的记忆只是个被雨水泡得发白的背影。就在父亲入狱的当天，她就悄悄卷了家里的金银珠宝，消失在茫茫雨帘中。

只留下他，个八岁的孩子来承受世人的白眼和辱骂。他那时候几乎忘了自己的名字，只记得所有人都叫他狗崽子。狗崽子似乎就是他的名字。为了活下去，他流浪在街头，以天为被，以地为床，野狗嘴里夺食，枯木桥下渡命。

直到有天，个胡子拉碴的人找到了他，告诉他，他是他的父亲冷凋零，他这才想起来，原来他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野孩子，原来他也有家，也有父亲也有母亲也有名字。那天他吃饱了两年来唯的次饱饭，吃得很饱，饱得他弯不下腰；那天他睡了久违的床，这才发现有棉被盖着真的很暖很舒服。那天，他欣喜若狂。那天，他以为有了父亲，就有了切。

可是没有，并没有他所盼望的生活。上天并没有补偿他的意思，并没有因为他所受的苦而对他格外眷顾。当他兴致勃勃地说起那天过河突然涨了水，他与激流搏斗，九死生才爬上岸的时候，他希望父亲能够褒扬他两句，说声：“你小子不愧是我冷家的种。”可是没有，他发现冷凋零根本没有听。他直在看柄剑，他关注柄剑多于关注自己的儿子。当他义愤填膺地诉说张家大财主故意放狗咬他，只因为他在地上吐了回痰。他没指望冷凋零拔剑为他夺回这回气，他只希望父亲能够安慰他下，附和他下。可是没有，冷凋零正抱着柄剑发愁，正在想怎样才能破昆仑剑法。他抱着它的时间，显然比抱他的时间更多。当他满腔幽怨地哭诉他被街上几个混混欺负，他们骂他野杂种，把他的头按在泥泞，让他舔净他们脚上的污垢时，他以为父亲会动心，会为他落下哪怕是滴眼泪。可是没有，冷凋零虽然就坐在他的身边，目光却飘向了千里之外，他沉浸在铁马金戈的剑道中，早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冷独孤这才发现他已经回不到昨天，父亲已经不是当年的父亲。他在乎剑，多于在乎他。他的眼里心里除了剑还是剑，只有剑，剑剑剑。仿佛剑才是他的儿子，他的真爱。冷独孤忽然发现自己成了个多余的人。

后来冷凋零为求剑道，带着他隐居荒山，苦思庐成了他第二个家。可是家里依然没有温暖，没有女人的家原本就是残缺的，何况唯相伴父亲象个沉默的影子多于象个人。这里说是他的家，不如说是他的囚笼，困住了他的青春和梦想。也许正是因为父亲耐得寂寞，他才会不甘寂寞。也许正是因为多年乏味的生活，才让他更向往激情与热血飞扬的江湖。也许正因为这样，他才遇见步亏，就头扎进陷进名利里，不可自拔。

物极必反，刚极必折。人也样。

冷独孤缓缓拔出了剑，任方裂谷象劈倒的木桩轰然倒下。他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好象他刺的不过是棵树块石头。所有人对他来说，都不过是工具。步亏利用他，他又何尝不是在利用步亏。方裂谷于他，不过是块试金石。旦他试出了马飞的深浅，这块石头也就没必要留了。

冷独孤望着天，望着天际的云，冷冷道：“他没有生的机会了，你们也样。”他说得很自信，而且坚信。只是好象石波清并不吃他这套，反而关心起另外个话题：“你是个人来的”

当然。虽然他是烈马堂的老大，手下悍匪成千，可有必要带人吗再者，这苦思庐是他的家，就算没有爱，也有恨。恨也是种感情，而且比爱更强烈。感情从来都是个人的私地禁地，他可不想让更多人闯进来。更不想让人猜想冷凋零和他的关系，他要做他，独无二的冷独孤，而不是让人提起他的名字，就马上联想到：“我想起来了，那人是冷凋零的儿子。”他不需要用冷凋零的名气提高自己，更不愿意让他的光茫盖住自己。

他不说话，他不屑回答。但沉默往往就是种回答。

“所以我们还有机会。”石波清并不因为他的傲慢而生气，他很冷静地分析：“我承认，我们四个人加起来也不是你的对手。但我们为什么要以卵投石呢我们不能打，但至少我们还能逃。我们四个人如果同时跑向四个方向，你可以追几个，可以杀几个”

这里是罕无人迹的大森林，跑进树林里，就象粒沙子落进了水里。冷独孤再厉害也是人，不是神。他不可能在海里捞起丢失的那粒沙，也不可能同时找到他们四个。但冷独孤不惊，也不慌。他胸有成竹。他淡淡道：“你们不能走。”这话好熟，太熟。他已经说过这样的话，上次是对方裂谷，这次是对石波清。

石波清没有动，他知道冷独孤这么说必定有他的理由。果然冷独孤说出他的理由，他的理由是：“如果你们迈出步，我就杀了冷凋零。”他没有信誓旦旦地发狠，说什么：“老子说到就定会做到。”他没说，但石波清知道他是来真的，他说杀冷凋零就定会杀了冷凋零。

可这理由听来实在太荒诞，个儿子居然对个毫不相干的外人说：“你敢怎样，我就杀了我的父亲。”这算什么冷独孤斜乜着石波清道：“你们不是自称是侠义为天，忠孝为父吗见了这种逆子弑父的事，你们该不该挺身而出冷凋零虽然不是死在你们的手里，但他却是因为你们而死的，你们会不会容忍这种事发生”

他说得掷地有声，铿锵有力，咄咄逼人。好象他很有理，这世间就数他最有理。可石波清听了，只想吐。他见过无耻的人，但却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

然而正如冷独孤所说的，他们是侠义为天，见了这种弑父的恶事，就算事不关己，也会挺身而出。因为冷独孤所缺乏的，正是他们所拥有的：良心。如果他们转身而走，良心就会和他们反目为仇，在将来的岁月里轻视他们折磨他们。所以他们没有了选择，他们不能走。

他们来苦思庐是求救冷凋零，却没料到现在不是冷凋零救他们，而是他们救冷凋零。所谓世事无常，也大抵如此吧。

冷独孤并不等他们回答，就径直走进了甬道，走进了那片小山谷。山谷就象个笼子，想要飞进来容易，想要飞出去，却难了。石波清明明知道危险，明明知道事不可为，却率先义无反顾的走了进去。余者三人面面相觑，皆都苦笑，也尾随而来。

山谷不大，很快就到了头。山谷的尽头是块长满青苔的大青石，冷独孤大喝声奋起神威，将丈高的青石移动几尺，露出道曲折蜿蜒的石径。这个地方，石波清不是没找过，昨日杀了九眼妖虎之后，他让马飞徐桥径守护昏睡的徐江鸥，自己在山谷里找了个遍，可是却没有发现任何机关，更没有什么通往山腹的路。这块青石他也见过，却没想到它居然是扇门，扇不用任何机括而用蛮力开启的门。

石径直通地底，越走越黑，越走越窄。到了后来，没有了石径，而是个天然的溶洞。洞很黑，也很长，曲曲折折，望不到尽头。而且洞中还有洞，洞连着洞，洞套着洞，他们直走直走，也不知走了多久，才算到了头。洞的尽头还是个洞，只是比较宽阔。如果把说原本走的路比作长巷，那么这里至少也算个大厅。洞里有人，个蜷或团人的人，两道粗大的铁链从石壁中伸出来，锁住了他的琵琶骨。他就蜷在石洞中央，身上的衣衫早已朽成了缕缕的烂布，露出他瘦骨嶙峋，肋骨根根可数的身躯。

洞里有光，光在头上，石洞的顶端被凿了个海碗大的洞，阳光形成了道柱子，照在他的身上，只是却看不清他的脸，枯草样的乱发遮住了他的容颜。徐江鸥“啊”地惊呼出声，这情景她见过，在梦里。在她的梦里，她也曾经见过这样这样个石洞，这样个人。她居然在梦里看见了自己的将来。只是，梦总是太短促太模糊，她看见了这洞这人这事，却看不见自己的结局。

那人听得洞里有脚步声，终于抬起头，他有张苍老的脸，犹如张树皮，布满了皱纹和斑痕。好似个干瘪了的没有水份的木乃伊，忽然活了，动了，抬起了头。使他苍老的，不是岁月，而是悲愤。他抬起头，瞪大了眼，努力去望洞里的人，却看不清，他的眸子已经变色，布满了乳样的白霜，虽然没瞎，但也和瞎差不多了。他用浑浊的苍老的声音问：“谁”

“爹。是我。。”冷独孤很亲热很真诚，象个孝子贤孙样说：“我来看你来了。”

冷凋零笑，笑声很苦。就象只受伤的狼对着月亮长嚎，又象头辛苦了辈子的耕牛被蒙上眼睛斩去头颅的那刻的呜咽。他笑得浑身颤抖，连同那铁链也发出了哗哗的悲鸣。“好。好孝顺的个儿子。”他咬着牙，瞪着白茫茫眼睛，嘶声叫道：“老天爷怎么还不开眼，你怎么还没被雷劈死你个天杀的逆子，怎么还不去死”

“我不能死。”冷独孤的声音依然没有点起伏，干涩硬：“我死了，爹怎么办有谁给你饭吃，有谁给你水喝我不能死，我告诉自己：为了你，我定要活下去。不但要活，而且要活出个样子，活出个名堂。我要让你知道，你能的我也能，你不能的我亦能。”

“好个我不能的你亦能。”冷凋零瘦可见骨的胸膛猛烈起伏，喘息道：“你爹当年也不是没有这份傲气，没有这份雄心。那时候，我的狐朋狗友不比你少，可到头来落得了什么”

“那是因为你笨，你蠢。”冷独孤毫不客气地道：“那是你既想扬威，又想扬名，死守着什么所谓的道德良心，老想着什么朋友不可欺之类迂腐观念，结果作茧自毙。这世上，人和人的关系，从来都是相互利用的关系，你虞我诈的关系。你不骗别人，别人就会骗你。你不踩别人，别人就会踩你。什么叫朋友朋友不是那种让你两肋插刀甘愿为他付出的人。朋友只是你可以利用的人，是那种你背后捅他刀子，他还口口声声说你好的人。爹，有时候我真的不明白，你这几十年到底学了什么除了剑，你到底还懂得什么你这生真是太糊涂太失败了，你太让我失望了。”

“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让你饿死在街头。”冷凋零喃喃道：“说来也怪我，是我疏于管教，才致于让你走上魔道。”

“什么叫魔道在我看来，你走的才是神智不清的魔道，我走的才是正正经经的人间道。”冷独孤冷哼声：“那年我十五岁，呆在这鸟都不拉屎的地方，烦得鼻孔都冒了烟。这种生活，我才不要。我溜溜下了山，遇见了步亏。才知道美酒佳肴是什么味道，锦衣华冠是什么滋味，拥红倚翠何等的风光。我才猛然发现，我过去的十五年都是白活了，白白糟蹋了。”

“那年，你溜下了山，我发现你不见了，就象有人在刀割我的心。我才发现我只求剑道，却疏忽了你。我平生第次知道怕，怕你走丢了被山猫叼走了，怕你溜出山遇上劫匪，又怕是仇家溜上山抓走了你。我想去寻你，又怕你半路回来错过了你。你走了整整年，我担心了整整年。当你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下子就傻了，以为自己在做梦。”

“你担心，你知道什么叫担心那天，你愣怔了半晌，说出的第句话却是：畜生，你要再敢踏出苦思庐步，左脚迈出我斩断你的左脚，右脚迈出我砍断你的右脚。我好心好意把步亏介绍给你，你却破口大骂：“你交的都是什么朋友，个个如同粪坑里的蛆，臭不可闻你知不知道，你让我在朋友面前丢尽了面子，那刻我简直无地自容。”

“你走了，我直在想，我是不是错了，我错在哪里我想我是对你太宠溺了。我事事顺着你，只是因为我心有歉疚。我入狱时，你才八岁，个人在外边挣扎求生，吃了那么多的苦。我实在不忍心再训斥你，说你声不是。可是你的离家出走，却让我醒省了自己的错误。那天，你突然笑着出现在我面前，我真想把你抱在怀里，告诉你我是多么想念你。可是我马上想起来，我不能再这样了，不能再这样娇宠你，让你为所欲为。我板起脸，第次训斥了你。我知道你很不高兴，当时你的脸色很难看。可是没有办法，我也不想这样，毕竟我是你的爹。我不能放纵你，让你步步走上邪路，让步亏样的诈小人给毁了。从那以后你沉默了许多，也乖巧了许多，肯个人用功，认认真真的练剑。那时候，我还暗暗心慰，以为自己用对了方法。”

“我拼命练剑，只是因为我实在忍受不了这样乏味的日子，这山谷就象个囚笼让我欲飞不能。我发誓，我定要打碎这束缚，飞到外面的世界去。那里的生活，才是真正的人生。我已经吸髓知味，放不下，丢不了了。”

“到了你二十二岁那年，在你生日那天，我取出自酿的果酒让你尝，你却忽然掏出葫芦更香更醇的酒。我知道你又偷偷下山了，但这毕竟是你的生日，我不想因为这件事扫了你的兴。我还在想：等等吧，等过了这几天，我再找你好好谈谈。我至今记得那天的酒好香，你的样子好乖顺。”

“用京华梦泡出来的酒当然香。京华梦，五年才长尺，十年才开花，二十年才结果。它的花嗅嗅，就能让人昏睡宿，瓣花就可以让头大象失去知觉。你喝了二十七瓣京华梦泡出来的酒，我就不信你还能站起来。只是可惜，浪费了二十七瓣无价的花。”

“当我醒来，发现自己在个石洞，琵琶骨被铁链锁住，再也不能动弹。当时我很惊讶，更愤怒，我以为这下三滥的手段，是哪个仇家找上门来，趁我酒醉，下了毒手。直到有天，有人从我头顶的的洞里系下竹筒清水竹筒米饭。”

“那是步石栓，步亏的侄子。我让他住在这谷里，每日给你送点吃的，没想到他倒记得清楚。”

“我以为是你，以为你来救我了。我拼命大喊，希望你能听见。”

“我听不见，那不是我。”

“直到那个时候，我仍然没有怀疑到你的身上。我还担心你也遭了毒手，我对他说：孩子，你能救就救，不能救你就走吧。我不能因为我，而连累了你。你是我们冷家唯的血脉了，我可以死，你不能。”

“这些话，步石栓对我讲过。我对他说：你告诉那个老家伙真相吧，让他死了这条心。”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真相，为什么”冷凋零浑身颤，猛地咆哮起来，没有色泽枯发象铁链样抖个不停：“我被两道铁链锁在这里，哪怕动动手指，也痛彻心菲，可我不怕。我世英名，付诸东流，在这黑幽幽的石洞里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我仍是不怕。我害怕的，担心的只有你。可你为什么要说出来，让我唯的寄托也化成泡沫听完步石栓的话，我的整个身心都坠入了深渊。造孽呀，我怎么生了你这样个没心没肺的畜生我开始绝食，我不吃不喝，我想：但凡你有点点良心，你就会来看我。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

“我让你活着，不是想听你那些没用的废话。”冷独孤冷冷道：“我让你活着，只是想告诉你，没有你我样活着，而且活得更好。”

“是的。”冷凋零点点头，怆然道：“后来我明白了，想通了。你早已不把我当作父亲，又怎么会来见我如果有天，你肯来见我，定是功成圆满，来羞辱我，讽嘲我。你哪里还肯听我说话我等啊等啊，终于死了这条心。自从我醉倒，到今天，已经有多少年了”

“七年。”冷独孤盘算了下道：“七年零三个月，我出谷时刚好二十二岁，而三个月前我庆贺了我二十九岁的生日。”

“呵呵，时光过得真快。那么你今天来是因为善心大发，忽然想起了我，，还是你功已成名已就，觉得有资格污辱我了又或者你觉得留着我，终是心头患，不如除之杀之”

“都不是。”冷独孤不急不缓道：“来，我到这里，是你引见个故人。”

“谁”石波清进来就没有说话，不是他不想说话，而说不出话。眼前的切，让他悲哀愤慨震惊，以及窒息。现在冷凋零问起，忙站了出来，拱手道：“在下石波清，祖父石千点曾与前辈有面之交。”石家对冷凋零可谓深恩，可他不谈这些，不提这些，只以面之交淡淡带过。

冷凋零听了，却是震：“石恩公的孙子你怎么会来到这洞里”

石波清苦笑。不等他答话，冷凋零已然明白，捶胸而呼：“二十年前我害苦了千面圣人，如今却又连累了你”他明知不可能，仍存了丝侥幸，恳求道：“儿啊，石家对我曾有大恩。你要杀便杀了我，以我的性命换这石家后生条生路，如何”

“不能。”冷独孤很干脆地拒绝了：“石家对你有恩，与我何干”

“你”冷凋零为之气结，指着冷独孤却半天说不出话来。冷独孤嘴角扯动，似笑非笑了声，道：“爹，你也别生气，我带来的可不止这个人。你不是总说海天剑冠绝天下，可等你求剑有功，徐雪明却已鹤归天，不能两剑相较，成为你生的遗憾吗这次儿子就如了你的愿，让你看看到底是冷家的寒意剑厉害，还是徐家的海天剑法高明”

冷凋零本是剑痴，听顿时振，连白蒙蒙的眸子也有了些许光彩。“许家的后人也在这里”

马飞也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道：“在下马飞，使的正是海天剑法。”徐家的传人怎么会姓马，冷凋零愣，不过狂热盖过了他的疑惑，连声怪叫：“好，好，没想到老夫到了暝眼之际，反能睹海天剑法的精髓。”

他出道时，徐雪明已经封剑，但那些神奇的传说并没有因为他的退出而黯淡。冷凋零生都以他为楷模，超越徐雪明是他辈子的梦想。他也曾寻访徐家的后人，但却大失所望。如果徐雪明当年真的使的是这等二流剑法，那些关于他的江湖传奇就根本不可能存在。

可徐雪明确实不是个虚构的人物，他曾经真实存在过，在他认识的高手中，有的甚至是冷凋零的师尊长辈，他们没必要对他这毛头小子撒谎。那么只有种可能，徐家的海天剑法已经失传，徐家后人学的根本就不是海天剑法。

不能睹天下第绝技的风采，对冷凋零来说始终是块心病。现今听见海天剑法又现江湖，就象猫儿闻到了鱼腥，他哪还管他是姓马，还是姓徐，味催促：“快，快，要比就快比，我等不急了。”

石波清向小马示意，小马点了点头。刚才他们故意走得很慢，就让马飞有足够的时间回气。可当小马真的点头，石波清的心却沉。

回气快并不是件好事，就好比注水，缸水和碗水所用的时间自然是不同的。石波清知道小马功力浅，可没到竟浅到这种地步。可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了退路。只有拼了。

拼了就拼了吧，死了就死了吧。小马咬牙，招“轻鸥数点千峰碧”，荡起片剑光，剑分两色，白色轻盈，似海鸥盘旋。碧色沉稳，如岳峙山凝。冷独孤长笑声，拔出转魄剑。

剑呈白色，但却不是纯白，白里透青。剑出，石洞里就象忽然下了场雪，冷风刺骨，寒气逼人。寒意剑以意驱剑，剑未出，剑意已迫进每个人的毛孔。他每挥下，寒意便浓分，几乎连空气都冻住了。

两人两剑相击，相撞七下，却只发出当的声。冷独孤泰然不动，小马却退了七步，才稳住身子。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论剑法，冷独孤不如他，可杀人的不止是剑法。冷独孤剑锋上有股阴寒的内气，在两剑相交之际，已经袭入他的经脉。他出了力，可不但不热，反而冷，冷得每个毛孔都闭了起来。

马飞知道不能停，越停寒气越重，冷独孤的剑就越难防。他长吸口气，又使出“水接云山四望遥”。海天剑法以灵逸为骨，马飞这七剑却剑比剑慢，剑比剑僵。他冷，冷得手脚僵硬，四肢冰凉。

这是什么鬼功夫，这是什么鬼打法

自己的剑法根本无法施展，这仗还怎么打片刻间，他肩上溅起片血沫，又过片刻腿上又被利刃撕下片皮肉。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来，所有人都看得出小马完了，他们也完了，全都死定了。

胜券在握，冷独孤也难免得意。他故意引石波清等人进洞，是利用狭窄的地形，束缚住海天剑法纵横随意。二是在冷凋零面前炫耀。让这个老东西也看看，自己不需他那么沉迷剑道，也样可以击败号称武林第剑法的海天剑。在嘴里，他虽然不承认冷凋零是他的父亲，但在潜意识里他仍然盼望能听到他的褒奖。

天下做儿子，谁不想听到父亲发自内心的声赞叹

只是没有，仍然没有。冷凋零的确在赞，赞得却不是他。他眉开眼笑道：“好，好，好个海天剑法，果然绝妙无伦。好，那小子肩上中了剑，小马你不要留情，杀呀杀死这个畜生。好，他腿又伤了，他不行了。哈哈，冷独孤你也有今天”

冷独孤先是愕然，然后大怒。勃然大怒。他的眼睛瞎了吗明明是自己赢了，怎么变成了姓马的胜了妈的，自己在他眼里难道就那么不济，那么不堪击

他挥手剑，迫开马飞，大骂道：“老东西，的睁大眼看清楚，老子才是冷独孤。”他不怕马飞趁这时间喘息，他有恃无恐。

“不对，不对呀。”冷凋零瞪大了白蒙蒙的眸子，看了又看，瞅了又瞅：“哈哈，你少来骗我。你明明是马飞，你以为我老糊涂了”又朝小马招招手，道：“我的儿，你快来。爹爹教你个取胜的法子。”

石波清心里动，暗暗对小马做了个手势。小马会意，慢慢走到冷凋零的面前。冷独孤冷眼旁观，也不阻拦。冷凋零在洞里囚禁多年，双目几近失明，看不清他也并不意外，所以他并没往心里去，这老小，个瞎个笨，凑到起又能兴起什么风浪

冷凋零这时候突然做了件事，件谁也想不到的事，他突然跳了起来，象只八脚章鱼样紧紧抱住了马飞，与此同时口咬在他的耳朵上，边咬边叫：“冷独孤，你这个大逆不道的畜生，你还敢过来我咬死你，咬死你这个王八旦”两人纠缠在起，也不知究竟是谁的骨骼竟发出爆豆样的炸响，伴随这炸响的是小马声接声的惨叫。

霎间，有人惊，有人喜。

惊的石波清，他原以为冷凋零有话要对小马说，虽然在短促的时间内小马不可能学会什么奇招怪招，招击倒冷独孤。但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有机会总比没机会好。可他万万没想到，在这最关键的时候，冷凋零忽然发了狂，发了疯。自己本来想帮小马把，却活活害惨了他

喜的是冷独孤。他暗暗窃喜，幸亏老头子认错了人，幸亏他叫的是小马，而不是自已。他妈的，我是觉得不对劲嘛。原来他是个疯子。

冷独孤释然，个疯子说的话，他自然不会放到心里去。谁会把个疯子的话当真如果个疯子骂你：你是猪头，你是傻蛋。你会不会当真，会不会认真你会不会和他声嘶力竭，据理力争，来证明自己不是个猪头，个傻蛋

不会。没有人会。如果你真的这么做了，说明那疯子点也没有疯，他骂的也点也没有错。你分明就是个猪头，就是个傻蛋。

看着马飞那张扭曲变形的脸，会儿红会儿白会儿绿会儿紫，冷独孤开心极了，高兴极了。就算他平时很少笑，冷得象块冰，这会儿也忍不住笑了，笑得眼睛都眯成了条缝。

可他笑着笑着，就发觉不对。

冷凋零咬得那么大力，却半天也没把小马的耳朵咬下来。小马的声音也不对，开始是惨叫，接着象是狼嗥，再下去却象虎啸，最后竟宛如龙吟，浑厚高亢，震得整个石山都似乎在颤抖。

不好冷独孤猛然醒悟，猱身扑上。可已经晚了，冷凋零颓然倒地，象片撕烂的麻袋。他被困多年，早已心力憔悴，全仗了这身浑厚的内力支撑。如今真气散尽，他哪是还撑得住，就此魂飞。

小马回过身来，两眼竟如闪电，映得冷独孤心头颤。依然是那招“轻鸥数点千峰碧”，样的招式却有不样的结果。

火花，如同元宵节的焰火，四散飞溅。

冷独孤挡住了这剑，却发现自己所用的春秋名剑转魄，竟然没有了剑尖。剑尖竟被那七剑挫平了，化为飞星。冷独孤大骇，飞身便退。马飞却如影如形，长吟声道：“晴日海霞红霭霭。”

高人决战，多会奋起喝，不仅威摄敌胆，更是以声爆力。海天剑法原本就是以声导气，倍增威力。马飞自身功力不够，哪有力发声呐喊只好憋在心里。现在冷凋零把毕生功力输给了他，好比个原本只有碗水的人忽然拥有了大海，过去不能想通的艰涩处，顿时豁然开朗。

这剑如娇阳初升，红霞万丈。冷独孤勉强避过，却已冷汗淋漓。他的寒意之剑发出，剑意反被对方逼退回来。过去，他出剑只叫别人胆战心惊，寒人骨髓，今天却是自己尝到这滋味。

小马又吟道：“”晓天江树绿迢迢。“剑光化为片绿影，上面的剑光绿得耀眼，下边却缥缥缈渺淡淡茫茫，犹如倒影。冷独孤个踉跄，膝盖已着了剑。他心想把别人逼进绝境，却不料风水轮流转，反让自己走投无路。

小马吟道“清波石眼泉当巷”时，冷独孤又中两剑。但他是自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本领，反应急速，三处伤口并不要命。要命的是他在流血，不停的流血，他的嘴唇开始发苦，五指开始发酸。但挺不住，这时候也只有挺住。他别无选择。

小马又道：“小径松门寺对桥。”海阔天空沾住了转魄剑，冷独孤手中的剑犹如醒龙，苦啸挣扎，几欲脱手而去。

他大喝声，咬破了舌尖，激起凶暴的性子，拼死才挣脱开来。

只是猛烈挣扎下，却露进个破绽。下招“明月钓舟渔浦远”，攻击得恰恰就是他的空门。

冷独孤避无可避。中剑。七剑，只有个伤痕，每剑都刺在同个地方。海天剑法单独招招使来并不是非常高明，它的高明在于它的每剑都在为下剑蓄势，到了最后招“倾山雪浪暗随潮”的时候，所布的剑意并暴发，鬼神难役。冷凋零还没有撑到这招，就丧了生，绝了命。

冷独孤毙，烈马堂溃。徐桥径应该高兴才对，可他却完全傻了，好似被道无形的雷电殛傻，又好象被迎头棍打傻。他只是遍遍重复马飞的剑诀：“轻鸥数点千峰碧，水接云山四望遥。晴日海霞红霭霭，晓天江树绿迢迢。清波石眼泉当巷，小径松门寺对桥。明月钓舟渔浦远，。怎么会这样怎么可能是这样老天爷啊，你这是开什么玩笑”

也难怪也难免他会吃惊震惊，因为徐家的剑诀分明是：潮随暗浪雪山倾，远浦渔舟钓月明。桥对寺门松径小，巷当泉眼石波清。迢迢绿树江天晓，霭霭红霞海日晴。遥望四山云接水，碧峰千点数鸥轻。

这分明就是个璇机图回文诗的古称。

海天剑法共八招，分五十六式。每招有七剑，每式都代表个动作。这动作当作不能太直白，总不能叫“旋身刺太白岤”，“弯腰踢腿横剑”吧。是繁琐不便于记忆，二是以声导气根本行不通，除非慢得象乌龟。三是与剑意完全不符。所以每式都以个字代替。小马年轻，好玩。他闲来没事就把剑诀反过来念，本来是觉得好玩，却发觉反过来也样顺畅。这越发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他开始胡闹，把招式也反过来练事实上，往往正是这种勇于“胡闹”擅于“胡闹”的人才会发现真理。这练，进成了退，伏成了跃，收成了放。这练，却练出个新的境界，套新的剑法。这练，本来平淡无奇的海天剑法，忽然摇身变，变得韵足神丰，剑势磅礴，锐不可挡。

原来这才是海天剑法，这才是海天剑法的真面目。

马飞倒也不是刻意隐瞒，只是他身份卑微，徐桥径哪耐烦听他说什么。那日，他说没说完，先讨了顿骂。他又不是贱骨头，非得让人骂的狗血喷头才舒服。从此，他提都懒得提。反正说了别人也不信，不如不说。

徐桥径得此秘密，时喜怒交加。路上脸色忽阴忽晴，答所非问，心不在焉，也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出了石洞，抬头看天色，徐桥径这才哎哟了声，不知飞到何处的魂魄终于归了位。不知不觉中，竟已黄昏。徐桥径的肚子恰好“咕”地叫了声，他窘道：“我饿了。如今匪类已除，厨房里又有瓜果菜蔬，不如由我给大家做顿酒饭吧。”他生奔波江湖，埋锅造饭，原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戏，手艺反比徐江鸥强些。

只是徐桥径进了厨房，却不马上烧火，而是偷偷探出头，朝徐江鸥招手。徐江鸥以为他要喊他帮忙，连忙应声跑了过去。她进厨房，徐桥径立即关了门。徐江鸥皱眉道：“爹，你这是干什么，鬼鬼祟祟的”

“我且问你。你是不是喜欢小马，如果我招他为婿，你看成不成”徐桥径脸严肃地道。

徐江鸥扑嗤笑，道：“爹，你说什么呀我什么时候喜欢过小马了，我喜欢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徐桥径眉头皱成团，厉声道：“我在和你说正事，你少嘻皮笑脸的。你倒说说小马有什么不好，剑法高超，年少有为。”

“哎，爹。你过去可不是这么说的。”徐江鸥急了，她看得出徐桥径不是在开玩笑，她急忙叫道：“你过去直叫他臭小子，说他不知天高地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怎么转眼就变了”

徐桥径叹了口气，怨道：“还不是怪你你既然不喜欢他，又何必把剑法传授给他我的徐家先祖呕心沥血创出的剑法，却落在个外人手里，你让我怎么办”

徐江鸥眼睛瞪，气呼呼道：“爹，我教他的时候，你也是亲眼看着的，你也没反对呀。”徐桥径恨声道：“那时候和现在不样。如果只是二流剑法，让他学去了也无妨，反正他也翻不起大浪。可这是海天剑法，天下第剑，让个外人学了去，你让我怎么甘心”

徐江鸥低了头，眼泪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委屈地说：“你还不是看他厉害了，又得了冷前辈身内力，想利用人家。可人家愿去愿留，自然随人家的意思，怎么可以把女儿当筹码”

“好了，好了。我心里乱得很，你先出去。”徐桥径见不得徐江鸥流泪，她哭，他的心就软了，心烦意乱地道：“你走吧。”

徐桥径做好了饭菜，还特意温了壶酒。拿到屋里，却发现马飞不在。问，徐江鸥便叽叽喳喳道：“他说他累了，让我们先吃。”

“这怎么行”徐桥径脸板，道：“今日若不是他，我们又怎能死里逃生这顿饭就是庆功宴，少了别人可以，却万万不可少了他。江鸥，你去叫他声，务必请他前来。”

徐江鸥小鹿样跑出去，徐桥径对石波清笑笑，亲自给马飞留了个空位，斟了杯酒。石波清慵懒地斜倚在椅子上，看着他的举动，脸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