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想象他与黛玉结了婚来开始新生活,以后宝钗等都成了外人。在于宝玉是无论姊妹们,甚至金钏儿,连大观园中那个不知名字隔着花阴,痴痴的在泥地上画蔷字的女孩子,都是绝对的。所以虽黛玉每每想到终身大事上头,宝玉则是不能想,因为他不能想到要在黛玉和宝钗二人中拣择。宝玉只顾照现在这样下去,到他死了化为飞灰,化的只是股气,无影无踪,其时他人如何他亦不知。他是以不解决为答案。至于金钏儿晴雯的死,黛玉的死,宝玉的出家,袭人的改节,那些都是宝玉的母亲王夫人所为,然而那亦是天意。有着个天意就可豁然,所以红楼梦不比西洋的悲剧。宝玉的是无成与毁,似悲似喜。
然而拣择这个字眼亦还是存在着。万物生于大自然的有意志与息,而意志与息非非二,亦亦二。意志即是有拣择,而息之舒开则无拣择,所以说之不尽。在明白里不在明白里的话亦是说之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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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则 马祖日面佛月面佛
举:马大师不安。院主问和尚近日尊候如何大师云:日面佛月面佛。
人暂生病,有时是会变得很柔和,像个小孩。小孩出疹子大人不许他出去,他也不以为意,就听话,在矮几上画着玩。两岁的小孩只会拿颜色笔在张纸上画圈,笔就是个圈,大人问他,是画的什么他说:「这个,爸爸。」又笔个圈,「是妈妈。」此时若是早晨,天上西边尚有月亮,东边太阳已出得高高了,小孩坐在窗前画的圈,他亦会说:「这个,日面佛。」又画个圈,「这个,月面佛。」小孩是叫日头公公,月亮婆婆。
马祖的这答,过了二百五十年,到得宋朝仁宗皇帝的时候,奉化雪窦寺的重显和尚犹惊叹于这个风景,颂曰:「日面佛月面佛,五帝三皇是何物」
原来虽人类的历史,如五帝三皇,亦只是造化小儿的好玩儿玩出来的。
古来禅僧中惟有马祖会得玩,他可与庄子玩作淘了。而亦惟有雪窦识得,圜悟在此则被比落了。却说马祖当年有个丹霞和尚去见他,知客叫他等待,他去佛殿里骑在文殊菩萨的肩头,马祖出来熟视之,曰:「我子天然。」丹霞也像小孩的会玩耍。但是后来就无人能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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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则 德山挟复子
举:德山宣鉴禅师到沩山要见当家和尚灵佑禅师,他挟复子铺以展拜,亦以垫坐于法堂上,从东过西,从西过东,顾视云:「无无」,便出。
人是会有为了问题想要去问,及到了那里,忽然却觉得什么问题都没回了。这里圜悟解释得好,他说德山到此只觉青天白日,不可更姨东画西,不见沩山禅师也罢了。不但沩山禅师,便是释迦在此寺他亦不必要见。
可是下文翻:
德山出至门口,却云:「也不得草草」,便具威仪再入相见。
境界是境界,也还须商量现实。圜悟释道:「只为时节因缘,亦须应病与药。」
大自然虽然如桃李不言,但桃李却要与春天商量颜色,所以他又回进去见沩山禅师的。
可是下文又翻:
沩山坐次,德山提起坐具云:「和坼」沩山居于师位,拟取拂子,德山便喝,拂袖而出。
这里却是雪窦禅师解释得好,曰:这两位禅师相见,如悬崖上并身而过,挨着就堕,丧失性命。对方虽是接引佛,亦要急走过,不可以引手接裾。讲佛法,讲大自然,讲人生,都是像衮样的悬崖,连夫妻亦大限来时各自飞,若相依着相挨着即堕。
可是急走过,又要不放过。下文:
德山背却草堂,着草鞋便行。沩山至晚间问首座:适来新到的和尚今在哪里首座云:当时背却草堂,着草鞋出去了。沩山云:此子以后向孤峰顶上盘结草庵,呵佛骂祖去在。
天无二日,世无二主,画八卦的只有个伏牺。他是像株芙蓉生在雁荡山最高处,便只是这株芙蓉花开得自在,此地没有佛,没有法,没有祖师,也没有英雄美人,但又是什么都没有失落放过。
但这株芙蓉花亦即是英雄美人的现在身。有人重重忧患,但他的人亦还是生在无忧患处。
德山禅师亦忧患,因为时节因缘,对世人要应病与药。如达摩见南朝佛事侈汰,其答梁武帝问便说造寺写经度僧,并无功德。所以虽是劝人为善,亦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而且今天必要是说的今天的话。而达摩为此被人嫉恨,他到了北魏还被同行的和尚们毒杀。假如我能画画,我要画出少林寺的达摩如雁荡山上的枝花。
德山禅师见沩山禅师的这则,雪窦颂曰:「雪上加霜」但为佛法就有这样的激烈新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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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则 雪峰尽大地撮来
前山初夏晴阳,坐在萝叶半遮的纱窗下,读碧岩录的篇首垂示,只觉似听赶骆驼者的绳鞭挥,「劈」的打在塞外沙漠的空气里,那彻底的杀刺的声响,不可以把来移到室内书桌上的稿纸上。但是这里的则垂示不可不移写:
垂示云:大凡扶持宗教,须是英灵底汉,有杀人不眨眼的手脚,方可立地成佛。所以照用同时,卷舒齐唱,理事不二,权实并行,放过着,建立第二义门,直下截断葛藤。后学初机,难为凑泊。昨日怎么,事不获已;今日又怎么,罪过弥天。若是明眼汉,点谩他不得。其或未然,虎口里横身,不免丧身失命,试举看。
垂示的说话大抵如此,读了会觉得这和尚太不善良。
然而古来忠臣每被臣害,善人多遭恶人欺,也要会不善良的好。旧小说里写打阵与打擂台,常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但是这层道理偏是学为圣贤之徒不懂得。他们不懂得圣贤之学原是泼刺的。也不是说善对恶要强硬,而是善与恶皆在边际上,自然有锋芒。善是在恶的边际上,所以小人把善语变为浮辞,而君子则能用恶语亦变为善语。禅僧又爱云「落草之谈」,而古来真命天子果然是多从落草为寇中出来的,如西汉刘邦与东汉刘秀。帮唐太宗李世民打天下的那班豪杰更是多从落草中出来的。打学问的江山亦是如此。庄子里有叶公好龙,日夜想要见见,旦真龙降其屋庭,雷霆霹雳,大雨漂了屋瓦,吓得他躲进床下不敢出来。禅师的着语,便亦像这样的每每震骇得学者善人魂飞魄散。
举:雪峰示众云:尽大地撮来,如粟米粒大,抛向面前。漆桶不会,打鼓普请看。
尽大地这句话可作种种议论。或说撮大地如粟米粒大,是犹庄子说泰山小如秋毫,齐物平等之意。或说撮大地抛向面前,是万物现前佛法现前。又有说你把大地抛来抛去,你的人又是在何处如此议论云云。但是听圜悟禅师道:古人言虽如此,意不如此,他不是为你这些议论,这又使人爽然自失了。
原来雪峰禅师撮大地这句话也只是个兴。像诗经的兴罢了。所以雪峰禅师又道:既然大家都不会,那你们且来打鼓做工事吧。洞洞洞庙里大鼓打起来,和尚们与来庙里烧香的檀越们都齐集到院子里空地上做工事,于是大家与庙前的泥土草木阳光都高兴了,方纔的难题好象风吹无迹。
雪窦禅师颂曰:
牛头没,马头回,曹溪镜里绝尘埃。打鼓看来君不见,百花春至为谁开。
此颂似乎含有正反二重意思,细看来却又只是层意思。此颂是把玄奘法师提出的「万法唯识」来了个新的说明。
头三句是说宇宙东涌西没,南涌北没,皆在我的悟识中,如明镜寂然不动。后二句是说,但不可误以为宇宙是主观的,惟因于识而有。你虽不见,但春天来了百花还是开。这里是在识中是不在识中用经典的话非常难以说明得令人满意,但是可以用诗来说明。王维诗里的辛夷花:
涧户寂无人 纷纷自开落
则读了使人觉得无有不足,无有主观客观的问题。
记不得是宋朝或明朝哪位禅师说的,他说「问佛语要如闻冤家语」。宇宙皆是情事,漏泄的春光是经纶。西厢记拷红唱的:
夫人你得罢休且罢休,
其间何必苦追求
所以雪峰禅师不叫人必要追究句话下去,却大家来打鼓做工事,若值初夏,应当是大家下田里插秧。这打鼓里有辛夷花的涧户寂无人,纷纷自开落。
第六则 云门十五日
举:云门垂语云:十五日以前不问汝,十五日以后道将句来。自代云:日日是好日。
此言是不问过去,也不问未来,而只问今天。日日是好日也不是已没有了火气的人过的纳福的日子,而是天天都在于死生成败的出边出沿。
今年春假我与堂妹去日本玩,在大阪看了相扑。日本的相扑,年春夏秋冬四场,每场十五日,力士分东西横纲二人至三人,横纲最强。下去是三役:大关关胁小结凡五六人。再下去是前头约十六七人。亦皆分东西,轮序相扑,每人日次胜负,十五日就是十五次胜负。这相扑就用得着云门禅师的话。力士登场,不可去想昨天的成绩,或过去数日的胜负,去想它只会造成心理负担,也不可去想明天,或尚剩几日了,若去想这个,会徒乱人意,不是骄便是怯。要只当今天是初日,是面临着初胜负,纔是气旺神全。十五日都是初日,这就是「日日是好日」。好日是喜气的日子亦是险绝的日子。这是我们借住了几天的日本人家的主人,他讲说给我们听的。
这家日本人家的主人是财界人,他家的茶室里挂有中国人写的张小条幅,是:
初出茅庐
四个字。他给我解释个人当到了大臣与社长,亦仍要如当年初出学校时,那段日子最是可想念。几天前龙兴寺的方丈来,见了此四字,他合掌说:「日日是好日。」
此则雪窦禅师颂的是,在好日子里山河大地皆是写的我自己。颂曰:
去却,拈得七,上下四维无等匹。
徐行踏断流水声,纵观写出飞鸟迹。
草茸茸,烟幂幂,空生岩畔花浪藉。
此段圜悟禅师解说得最好。他道:「且道是什么人境界,唤作日日是好日得么且喜没交涉,直得徐行踏断流水声也不是,纵观写出飞禽迹也不是,草茸茸也不是,烟幂幂也不是,直饶总不恁么,正是空生岩畔花浪藉。」这空生岩畔比三生石上更使人缅想。而底下意思转,却曰:「也须是转过那边纔得」,就是要转过现实那边。即是像相扑的初日,像初出茅庐时的艰辛,亦可同时有空生岩畔花浪藉为其境界。即是像红楼梦大观园的悲欢愁绝,亦是有着大荒山青埂峰下灵河畔的悠悠岁月为其境界的。
这空生岩畔的境界,是比什么实存主义都更说得好。实存主义里没有惆怅,而空生岩畔的境界有愁怅。颂的末句说:「莫动着,动着三十棒。」可是,却早动了出来了。
第七则 法眼问慧超
垂示云:声前句,千圣莫传。
古印度外道有声论,佛破之曰:声是无常之物,妄识所作。中国的禅僧却不如此否定声,却是要追究到声前句。
其实古人提出了声的问题,是非常伟大的,譬如圣经里便亦有云:「太初有言。」外道的亦不是派的创见,而是印度民族的古传。声是息所为。闻呱呱之声而知是人的出生,世上没有比这更大的可惊喜。声是息之成为呼吸之气而发出的。声是呼出。
万物皆是大自然之息所成。然而如水石是有形而未有声。水石有息,但是未成呼吸之气。水石相激而有音响,但响不即是声。发声是动物纔会。植物已有呼吸,但是未能发声。所以婴儿的初声是惊天动地之事,而植物种子开坼时与花苞开坼时的啪啪则是响。这响也惊天动地。
万物皆有形,但不是皆有声,故形比声先。昨天在文具店看到块青色小黑板与无灰粉笔,觉得新鲜别致,便买了来当地架起放在楼下客厅里,放学回来的堂妹与几位同学与我便在这新的小黑板上比比划划,写起六书来。大家都是刚在国文课堂里学得来的知半解的知识,也像这块新黑板的可喜。今朝她们都上学去了,我人在楼上房里看纱窗外的树影子,忽然想起六书何以象形在谐声之先,原来是这个道理。又想起中国的造字怎么能把声与形联结在起,这真是有本领。
在进化史上,是先有壁画,后发达语言。然而什么又是「声前句」呢声前是息,但是未成句。这个理再也难解说。而这我亦今天忽然明白了。
印度外道的声论不是可以被否定的,惟是那论的有些执着。释迦破声论,其价值在于他对于声提出大疑,并非否定了;若他否定声,那就没有多大意思了。圣经里说太初有言,言与上帝同在,而日本是说「言灵」,这都是对这大疑的解答。而老子说德在言之先,则更提出了言的由来与生成的问题。而禅宗对此的解答是声前之机。
要追寻声前句亦并不太远,只在造句之初的那机。此机之端,且亦处处存在于既成的好句子里。要问未有天地时如何答:是在于现物里。
我姊姊的小孩纔得岁多,他会得自己造言语,看见汽车,他说「蒲蒲」。他在起坐间玩,忽然外面天落雨,他惊异,告诉外婆「白嗒白嗒」,他会这样叫万物的名字。他妈妈在火炉上取盘子,落地打碎了只,这小孩就遍又遍告诉外婆与我。他在火炉边与地板上用手势比拟,说「噶打吧」激烈地,重复地,在说妈妈跌了盘子。他这「噶打吧」与手势比拟,现在使我想起了六书的谐声,声与象形结合。想起古人造六书的辛劳,看着小孩的创意与新形,便真是圜悟禅师在这垂示里说的:
从前汗马无人识 只要重论盖代功
举:僧问法眼禅师,慧超咨和尚:如何是佛法眼禅师云:汝是慧超。
你想要知道前人的汗马功劳吗今天你自己出阵是。雪窦禅师颂云:
江国春风吹不起 鹧鸪啼在深花里
三级浪高鱼化龙 痴人犹戽夜塘水
前两句是说历史上充满消息。后两句是说你也不必寻佛,你且只管你自己。
但是你若不当佛是师,而是冤家,则思佛慕佛即是于你自身之亲。有李商隐的两句诗煞是叫人心疼,曰:
水仙已乘鲤鱼去 夜芙蕖红泪多
佛去了也,惟有你在。而你在亦即是佛的意思在了,以后大事要靠你呢你若是芙蕖,你就在红泪清露里盛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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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则 翠岩眉毛
举:翠岩禅师夏末示众云:夏以来,为兄弟说话,看翠岩眉毛在么保福云:作贼人心虚。长庆云:生也。云门云:关。
三姊从日本回来,我们天天玩。她见我桌上摊着日本大正版美浓纸大字印碧岩录,问我写到第几则了。我就来考她,要她读了这则说来听听。她笑道:昨天你不在,我进来已读过遍,竟是点也不懂。你且说说,为什么翠岩说到眉毛又是什么作贼心虚还有最后两句也不懂。
我想了想,只觉真是把翠岩无可奈何,且先来说这里的个贼字吧。我乃节引了三国演义里讲曹操的诗:
临流筑台距太行 气与理势相低昂
安有斯人不作贼 小不为霸大不王
想必翠岩禅师讲的佛法,也是为霸为王,所以说他是作贼了。
三姊道:但是这是人家谤他,难道他自己也心虚我说因为人家都没有这样做,惟他人这样做,所以他觉得不好意思。三姊听了眼睛发出喜悦的光辉,说:好可爱又道:「啊,我这纔明白了,现在我来说柴山康子的话你听。」
柴山康子是日本能乐舞者女子第人,她的师父野村保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其侠情与正音可比明末的苏昆生。我三姊与柴山相识,她说给我听:当柴山还是女子学校的学生时,与几个同学相伴野村先生走在街道上,见有个小孩迷失了在那里哭着找妈妈,有些人都在看,却没有个出手帮忙。于是柴山就理直气壮的走上前去带那小孩托了警察局,然后又回来原处同行。却听野村先生道:「柴山做了好事哩」语气不像是嘉许。柴山和三姊说:彼时我总不知先生何以要这样说,三十年前的事,近来我纔彷佛明白了。
三姊道:我虽听柴山如此说了,也还是不明白。今听你刚纔的话,我纔恍然大悟,原来是对于自己在做的好事也要觉得不好意思,彷佛在作贼心虚似的。彼时柴山康子是不晓得这个。因感慨道:现在大家都不提革命,你姊夫却说革命,我看他总是觉得要对众人抱歉似的。因为他人若讲,也不是他那样的**。
我说:所以尚书里汤有惭德。碧岩录里是圜悟禅师有云:「道声佛法,满面惭惶。」这固然是对众人抱歉,而还有则亦是代替众人惭愧。这都是中国人纔有,印度人没有这样的。这代替众人抱歉,与佛的慈眼视众生,与基督的代替众人赎罪都不同。
但这样的人是每每都处在险境。如临济玄禅师自云「路行遍天下,无人识得,尽皆起谤。」翠岩讲佛法,竟像作贼心虚,是除了对众人抱歉,还代替众人抱歉之外,也不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危险。我有位同学讲他的叔叔抗战胜利之后在杭州之江大学教书,他讲的学问都与人家的不同,果然遭了打击,被扫地出门,像翠岩禅师说的不知尚剩有眉毛没有。其时在另个不相干的地方,却有读他的书的几位作家与学生为他安排了新居,要听他讲学。这真是:
有意栽花花不发 无心插柳柳成荫
长庆云:眉毛生也。
想起来,昔年义玄禅师也是只剩得眉毛,却被普化等迎至临济,开了临济宗。所以这段说话里真是有着历史的消息,云门禅师急急曰:「关」以免天机泄漏。
然而历史的消息已经泄漏了。今朝宜蕙折了枝初夏的栀子花来插瓶。
第九则 赵州东西南北
举:僧问赵州从谂禅师:如何是赵州师云:东门西门南门北门。
禅宗对桩事情或件东西的看法想法,与如今学校里所教的根本不同,可比唱昆曲平剧的唱法,与学校里唱歌的唱法根本不同。禅宗比庄子自有份新意,跟印度佛教的亦有不样的地方。但是佛教于禅宗仍是累。明清的小说到底是把禅宗的名目都忘了,也不说什么老庄,而把其对事对物对人的想法看法皆来表现文章里,也表现于万民的日常言谈,及建筑制器与衣裳里,这原是极好。但也不可就此放弃理论。明清以来只让儒教在说理论,所以成了问题。现在我们却是要把儒老庄与禅的思想来作次清理,为对时代可有个新意。
如这则僧问赵州的公案,即显出了禅宗的问与答有其独自的境界,与儒的及老庄的都不同。儒是有问必答,如孔子对鲁哀公的问这问那,都答得头头是道。这当然是必要的,否则我们将什么肯定的东西都没有。老庄可是又有老庄的。老庄是有问而不知所答,如「啮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啮缺因跃而大喜。」而这又是非常好,因为这里说的是肯定之前,万物的机先,有问题而未可有答案,所以问题即是切。而万物的机先,有问题而未可有答案,所以问题即是切。而万物的机先,是亦即在于既成的肯定的事事物物里。所以寸寸都都是创意的,自我反逆的,未知的。老庄是于儒教的自我肯定之上多了个无限的风景。而禅僧则又在孔子的答与王倪的不答之际翻出花样来。
禅宗的是:问即是答,答即是问。二问在答里,答在问里。
两个小小孩在前庭玩,两个都是刚刚学语,墙角有白蔷薇初初开出了朵,个小小孩说:「花」惊异发笑,另个小小孩也和着说,「花」两个小小孩面面相觑,惊异发笑。那惊异里应当是问,但发笑则是解答。却好到使人不觉得是有着回答。这就是所谓问即是答,答即是问。
而僧问什么是赵州这公案,则又是教了你问在答里,答在问里。若有人读了,解说作僧问得玄妙,州答得现实,这也好,但这样的解说可适用于许多则公案,显不出这则公案的独自性。又或有说:赵州的答「东门西门南门北门」是佛法四通八达的意思,这便是落了字句的窠臼。这则公案不是教的你答案,而是教你如何答。东门西门南门北门这句,可说是把如何是赵州都答尽了,而亦到底没有答尽。原来切好的造形都是如此。
原文还有「僧云:某甲不是问的这个赵州。州云:你是问的哪个赵州」我写文章就也有此经验。我写文章每是好像处在绝望之地,以与人无竞的心境,写出来了简单的句子,意有未尽,然而也罢了,自己觉得这是好的。
所以问即是答,答即是问,是发见的极致。譬如物理学者要问核子有这些现象的理由,它就只是这样的,你的问即是答,答又仍是个大疑,你只可像两个小小孩的惊异发笑。而本则的问在答里,答在问里则是造形的极致。雪峰禅师颂云:
句里呈机劈面来 烁迦罗眼绝尘埃
东西南北门相对 无限轮槌击不开
凡是好的造形都是含有个大的秘密,到底也击它不开。然而又是答在问里,赵州四门车马行人进出,开了也开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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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则 睦州问僧甚处
举:睦州禅师问僧:近离甚处僧便喝。州云:老僧被汝喝。僧又喝。州云:三喝四喝后作么生僧无语。州便打云:这掠虚头汉。
我表哥不喜欢禅僧的喝,他有句云:
不受禅僧喝惺惺,厌闻稷下言休兵,宵来天际出彗星。
喜与惠施并今世,闲话朱温似乡亲,珍重今年看花人。
我表哥喜爱庄子,他想望**的将领反正。但是我说:我要来喝,喝是出兵反攻大陆的记拍子。
原来印度的僧是没有喝的,佛经里但有说「善哉善哉」喝是中国禅僧才有。魏晋人的啸,与后来禅僧的喝,与平剧的吊嗓子,皆是从丹田之息出来,非西洋人所有。因是中气足,所以啸长喝促,而皆可遗响无穷。中国人喜爱音,如撞钟击磬皆是音,啸与喝亦是音。
音而可以遗响无穷,故喝的意义有好多种。种是打开。假如你走进禅林的山门,参见堂头大和尚,刚刚坐定,你欲有所言,尚未有所言,无缘无故忽听得那和尚大喝声,喝得你魂飞魄散,当下你只觉得连天地庙宇,连你的人,连面前的茶碗茶几都打碎了,哪里还会有什么感情思想。但这是有名堂的,他是喝把你喝到了天地之始。这喝是像草木的萌甲坼开时的声响。
又种喝是感激赞许,你以为喝是否定你,不知却是肯定,但又不是为肯定你的哪点。有时两个和尚对喝,那是像两个小小孩玩耍相视,递声的叫,惟小小孩有那样充实的彻底的高音,而是为生命的诧异与欢喜。你要问什么意义吗什么意义也没有。然而这不是很好吗
又种喝是否定,他是真的发怒了,将你的错处振威喝。且不止为你的错处,那喝乃是个世界的劫毁,有时也会是冤枉,像历史上英雄错杀了无辜之人,美人的错怪了爱她之人,天也纵容他。但他决不留宿怒,雷雨过后他随又像造化小儿的笑了。
而还有种喝是像若洁的说不好。若洁是纔只两岁的女婴孩,天下的婴孩都可爱,却少见有她的娇滴滴滴滴娇,而直爽不妮的。她与李阿姨顶好,李阿姨是若洁的妈妈的同学。你叫「若洁阿姨好不好呀」她答「好。」你说「若洁,阿姨与妈妈在厨房里。」她学着说「在厨房里呀。」又问「阿姨就来了,好不好呀」她却道:「不好。」再逗她:「若洁若洁乖不乖呀」她道:「若洁不乖。」禅僧的喝都是刚胆的,当然不像这样的细声细气说话,但也是有与若洁相像的地方。若洁的名字真好呀。李阿姨与若洁的对话真好听,那语气声音,你只觉两人是般的幼小;李小姐的柔,就是与若洁样柔细得明亮,像朵花。但也有禅僧的振威喝是像这样的吗
听李阿姨与若洁对话,使我想起汉王与张良的对话也是如此,两人都样的幼小。两人都这样的无间然,看似没有宾主,或是迭为宾主,其实又是宾主历然。而如此纔也懂得「临济宾主历然」的这句话。且听临济禅师对他的众弟子说道:
我闻汝等总学我喝,我且问你:东堂有僧出,西堂有僧出,两个齐下喝,哪个是宾,哪个是主你若分宾主不得,已后不得学老僧。
他这话的意思也不难懂。李阿姨和若洁的对话,李阿姨是宾,若洁是主。汉王与张良的对话,张良是主,汉王是宾。宾主历然原来又是宾主假借。诸葛亮与刘备的隆中对亦是如此。所以雪窦颂曰:你若真的把来分定了,二俱成瞎汉。宾主的话是要这样的拈来天下与人看。
这里却说「睦州禅师问僧:近离甚处僧便喝。州云:老僧被汝喝。僧又喝。」我看了笑起来。我与三姊说这位禅僧有些儿像我,我最会得认低伏输。我凡偶然读到了男同学与女同学们的作文,看到好处,我都是读即刻将己来比,觉得自己比不上。又我若是无缘无故的遭人喝又喝,那我是首先想我大概有被喝的道理。但在这样的场合,对方却多是像程咬金的只有起先的三斧头。那僧便是到头被睦州问得无语。睦州问的是:「三喝四喝后作么生」
也有人说:「管他道三喝四作什么那僧不如只管喝将去,直喝到弥勒佛下生。」但说这样话的人,不知禅僧之喝是要像鲁智深的就那喝声「着」里禅杖打下去,而那僧没有这禅杖。不单是这样,还要会机转。譬如李小姐与若洁的对话:
「若洁,阿姨好不好」
「好。」
「阿姨在厨房里。」
若洁也学着说「阿姨在厨房里呀。」
「阿姨就出来了,若洁好不好呀」
「若洁不好。」
「阿姨来与若洁玩小乌龟,要不要」
「要。」
若洁说着就从椅上把那布制的乌龟抱下来。虽叫小乌龟,其实有她的人大,而且好重,前些日子她还不能把它抱起的。
若洁的三句话就有两个转,都是机变。而史上楚汉之际,郦生说汉王:「封六国之后好呀」汉王答:「好。」接着张良入见,说:「封六国之后不好呀」汉王也说:「不好呀」就叫印不要刻了。汉王的也只是这样的机变。他点不管人家说的令出如汗不可收。汉王他刚刚骂过萧何,萧何却提出封韩信为大将,他就封韩信为大将。
睦州禅师的「三喝四喝作么生」的难问,原来这样容易就解开了。像若洁,像汉王,是根本没有这样的问题。原来大自然之理是凡不可逆回者亦皆可逆回,自相反对,所以人事亦可以有机变。否则句话脱口,桩事脱手,便收不回来,古来多少人就是这样的失败在骑虎难下。所以雪窦颂里谓:骑虎头云云是瞎汉,若是句话脱了口,桩事脱了手,即成了收不回来,那是自己步步在铸定宿命论。人可以桩桩做的都是绝对的,但不可以桩桩是铸的宿命。大海之水顺流逆流,戏台上的虾兵蟹将可以路反斛斗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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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则 黄檗大唐无禅师
举:黄檗禅师示众云:汝等诸人尽是酒糟汉,何处有今日,还知大唐国里无禅师么时有僧出云:只知诸方匡徒领众,又作么生檗云:不道无禅,只是无师。
无师,是说太初无师。太初未有数学,何人教他数学未有轮与杠杆,何人教他造轮与杠杆没有师,都是自己悟出来的。伏牺观天地与鸟兽之迹,亦没有人教他如何观。凡学问上的大发见,都是自己悟出来的。九天玄女授给宋江无字天书,无字就是无师。
大唐国里无禅师,但是有禅。禅是悟识。
然而雪窦禅师出来翻,说是有师。他颂里说:你黄檗不就是大禅师么而且你还是唐朝宣宗皇帝之师呢
这雪窦说得对,也果然是有师。学童识字就要师,打天下的王者亦有师,所谓学为帝王师。然而有师要想无师时,师不可止于是传授经验,也要想想可如何触发学生的悟识。最好的师是有师当无师用。旧时的师傅教的很少,乃是深知此理。
不但发见与发明是要靠悝识,便是经验的东西,学会它亦要靠悟识。如婴孩学语,是靠悟得的多,而学校里用怎样的语学方法,也不及婴孩学语的快。文字亦然。我小时听三姊讲赵云,遂自己看起三国演义来,那些生字与不懂的句子我不查字典,也少去问人,自己也不知几时都识得了。那是我从我们祖先当初造字造句的悟识出发,所以不知的也知,不识的也识了。
黄檗正是有师作无师用,所以雪窦颂他「凛凛孤风不自夸」,与道学者的面孔为人师不同。历史上王者之师是张良,不是叔孙通。张良与汉王是在天授聪明上相接,也因是汉王,张良纔想出计略,所以张良不觉得自己是师。
颂的原文四句:
凛凛孤风不自夸 端居寰宇定龙蛇
大中天子曾轻触 三度亲遭弄爪牙
第二句定龙蛇也好。宋儒决不会想到定龙蛇黄檗自身就是张牙舞爪的条龙,他的弟子也不好触他。这纔是师之严,但是与般说的师严不同。
第三第四两句是说唐朝宣宗即位前曾在黄檗的寺里为僧,三度向黄檗问佛法,三度被掌。
禅僧的喝与掌与棒皆是中国的,印度没有。禅僧的拂子原是晋人的麈。佛是双手结印,拂子则是动的。禅僧还动到刀枪,如耶律楚材随成吉思汗出阵,如姚广孝说燕王举兵。
第十二则 洞山麻三斤
举:僧问洞山:「如何是佛」山云:「麻三斤。」圜悟着语云:「指槐骂柳。」 雪窦颂云:「金乌急,玉兔速,善应何曾有轻触。展事投机见洞山」
此刻我要来写,却想起从前段事:有男子陪女子从东京去横滨,两人立在拥挤的电车里,男的面对她,喜爱她是个现代的漂亮女子,只觉越看越近,越看越喜,越看越是她,越看越是我。而她叫他叔叔,什么都是真的,什么都是不对。两人路说话,他想要说的是我与妳此刻这样的在起,而他却来说萝卜。电车飞掠过轨道边的地里种有萝卜。他道:「小时跟在灶头看我母亲把萝卜切成半月的片片做汤,单加了酱油,什么作料都没有,晚饭桌上摆出来,此时檐头也正有半月出来了,我喜欢汤碗里的片片萝卜,薄薄的,透明的。」电车摇摇的,他说时眼睛尽看着站在面前的她,千言万语都说不着她。这天真正是「金乌急,玉兔速」。这萝卜即可比那麻三斤,如雪窦说的善应何曾有轻触。她若有所觉,亦只是个疑:不会吧
第十三则 巴陵银碗里盛雪
举:僧问巴陵显鉴禅师:如何是提婆宗巴陵云:银碗里盛雪。
提婆尊者原是古印度诸外道之,因见第十四祖龙树尊者,得传佛心印,为第十五祖。佛重廓尔忘言,而提婆极善言语。彼时印度欲议论,须奉王敕,于大寺中声钟击鼓,然后论议。于是外道于僧寺中封禁钟鼓,以为沙汰。时提婆尊者知佛法有难,遂运神通登楼撞钟,欲摈外道。
外道遂问:楼上声钟者谁提婆云:天。又问天是谁天是我。又问我是谁我是你。你是谁你是狗。狗是谁提婆云:狗是你。如是七返,外道自知负堕伏义,遂自开门。规矩是负堕者返披袈裟,胜利者持赤旛,于是提婆遂从楼上持赤旛下来。外道云:汝何不后提婆云:汝何不前外道云:汝是贱人。提婆云:汝是良人。如是展转酬问,外道尽折,皆斩首谢过,提婆止之,但令归佛。
我引这段,是因为觉得很好玩。这有点像我乡下的儿语:
「外婆咳,吃豆哉。啥个豆罗汉豆。啥个罗三斗箩。啥个三破雨伞。啥个破斧头破。啥个斧状元斧......」如此连转下去可以无底止。但是提婆答外道的间,到得:「我是谁我是你。妳是谁妳是狗。狗是谁」提婆却曰:狗是你,突然的不再转下去,使发问的外道吃个不意,像被口气噎住了,仓猝间不知再说什么好,这样他失了机,就是败。这是第回合。
第二回合是提婆持赤旛下来的问答:外道问「汝何不后」他不答而反问:「汝何不前」这是宾主易机。外道失了主机,乃曰:「汝是坏人」,提婆不同他句:「我是好人」而曰:「汝是好人」,这又是敌我易了位,等于提婆不是外道,外道遂置身无地了。他这样再失机,遂决定的败北了。
所以马祖说:「凡有言语,是提婆宗,汝若体究得提婆宗,西天九十六种外道被汝时降伏。」我们今日对西洋,对,当着天下人面前,亦要像提婆的会言语。
佛法是有说是无说佛法与言语是别是不别这难以理论说明,但是可以诗意来说明。巴陵郡新开院的显鉴老禅师说佛法是银碗,言语是盛的雪,好新鲜照耀。雪与银碗,是别非别要问也可间:若不问,则也可不问。所以雪窦禅师颂的开头,先赞叹他:「老新开,端的别,解道银碗裹盛雪。」
但是底下的再两句颂:「九十六个应自知,不知应问天边月。」则又是雪窦自己的见解了。他以为九十六种外道亦皆是佛法,是佛法的阴阳向背的光阴,他们但凡能自知就好了。雪窦是把马祖说的「降服外道」,来了记翻,不是降服,而是与外道齐自知。云门禅师早已说过:「马大师好言语,只是无人问。」有僧便问:如何是提婆宗门云:「九十六种,汝是最下种。」所以你要与诸外道齐自知。而雪窦比云门,是更明白地提出了「自知」二字来。
「天下篇」裹庄子对诸家连庄子自己也在内是从高高的地方看他们,比起来,提婆对于外道却是两个对等的小孩在比念口簧。雪窦喜爱这个,他的颂末两句是:「提婆宗提婆宗赤旛之下起清风。」
但是庄子的也好。庄子把他自己也说在内。他批评诸家时,就像是说的他自己样,外道诸家皆只是庄子的跌荡自喜。后来惟司马迁写史记列传也能像这样。但凡自知负堕了,即也不必斩首谢过,而皆可以是好的,譬如恶方可与忠良般上得戏台演戏。演戏的人知道自己是在演戏,这就是自知了。我表哥在学校里教物理学,他道:物理学上的错误亦是只要自知了,它就还是成立的。中国历史上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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