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纔又可以物我各正性命,皆是明德的。而且比自然界之物多了个觉,多了个能创造。禅宗所提人能不能看见自己的光明的问题,则在大学「明明德」的句里已是得了解答的了。明明德是人可以看见自己的光明。
而人是只有在创造的作品中纔可以看见自己的光明,譬如中国的书法,不会的人,墨只是个黑色,会的人则可以墨有五色。色因于光,光有它背后的东西──息。善书者是以吾心之光,照墨色为五色。书的光不是光线,而是把握了大自然的光之所以为光的东西。墨色亦不是有五色,而是有五色之意;即是把握了色之所以为色的东西。凡是文明的造形,如书如画,如音乐与文章,如建筑物器皿与衣棠之制,皆使人感觉有种光,照着不是颜色的也成颜色。
人自己的光明惟有在文明的造形上纔可看见,而禅宗因没有完全脱出印度佛教,疏于造形,所以虽提出了人能不能看见自己的光明的问题,却不能彻底解答。但单是他能提出这问题,已见中国禅宗的不安份于印度的佛教了。
第八十七则 云门药病相治
举:云门禅师示众云:药病相治,尽大地是药,哪个是自己
碧岩录里有好几则是引用佛经的,但皆别出新意,与原文的主题不对。佛经原文是:「文殊菩萨日命善财童子去采药,云:不是药者采将来。善财遍采,无不是药。却来白云:无不是药者。文殊云:是药者采将来。善财乃拈枝草,度与文殊。文殊提起示众云:此药亦能杀人,亦能活人。」经文原来说的药是好的。但云门说的药则不是什么好的东西。
为除虫害,而发明农药。为救农药中毒,又发明医药来治。而此医药的副作用又要另发明医药来解。为疗贫而引致工业污染了自然环境,又要增大为对处污染而造的科学设备,由工业来制作。如此治经,损经,越来越多,终至于尽大地是药,人靠吃维他命剂度日,不晓得吃饭了。
这里是根本上有看个大错。所以雪窦禅师颂曰:
尽大地是药,古今何太错
闭门不造车,通途自寥廓。
错错鼻孔撩天亦穿却。
因为开始就是闭门造车,所以会错上加错,以药救药,人们都像笨牛的被穿了鼻子牵着走,自己作不得主。
若从文明出发又如何云门禅师曰:先要识得什么是自己,亦即什么是万物自身。政治自身,产业自身,都原来可以是要道不烦的。中国的筷子极简易,围棋的棋盘与棋子极简易。中国诗的描写方法极简易。文明的政治与产业方可以是简易无为而天下承平富庶的。
第八十八则 玄沙接物利生
举:福州玄沙禅师示众云:诸方老宿,尽道接物利生,忽遇三种病人来,作么生接患盲者拈锤竖拂,他又不见。患聋者语言三昧,他又不闻。患哑者教伊说又说不得。且作么生接若接此人不得,佛法无灵验。僧请益云门,云门云:汝祖礼着。僧礼拜起。云门以柱杖扶,僧退后。云门云:汝不是患盲。
复唤近前来。僧近前。云门云:汝不是患聋。云门乃云:还会吗僧云:不会。云门云:汝不是患哑。僧于此有省。
问如何接引盲聋哑者,云门回答的却是:世间无盲聋哑之人。
塙保己眼睛看不见,而他编了群书类从。他不是盲。贝多芬耳朵听不见,而他作了交响曲。他不是聋。聋哑相关,他亦不是哑。甚至如蚯蚓无神经,但是生命即识,即是可被接引。又乃至如水石亦有息能感,可与之悉皆成佛。
佛教讲度众生。是直溯到了这里,所以信佛教者不分贤愚,佛接引时,世间没有盲聋哑者。耳与目与口是境,听与视与语是能,能即生命之识,境有盲聋哑,识无盲聋哑。
印度佛教说耳目之识是假识,耳目之识背后的生命之识纔是真识。中国的禅宗与之有不同。禅宗是以为只要觉了。即眼耳口之识亦皆成为真识。所以云门禅师接那僧是以桂杖扶,以唤,以问。
雪窦禅师颂曰:
盲聋喑哑,杳绝机宜。天上天下,堪笑堪悲。
离娄不辨正色,师旷岂识玄丝。
争如独立虚窗下,叶落花开自有时。
复云:
还会也无无孔铁锤。
雪窦是说有班文化人眼光如豆。道听途说,聚蚊成雷,他们其实是瞎子聋子哑子。不如我这里远离是非,看世事叶落花开。但也雪窦何必要用「无孔铁锤」
这样沉重的字眼,我宁是爱的庄子说的浑沌。
若夫革命,则又自有其接物利生之方,那是国父说的唤起民众。而今是要以文章为风为兴。
第八十九则 云岩问千手观音
举:云岩问道吾禅师:大悲菩萨用许多手眼作什么道吾云:如人夜半背手摸枕子。云岩云:我会也。道吾云:汝作么生会云岩云:「遍身是手眼。」道吾云:道即太无道,只道得八成。云岩云:师兄作么生道吾云:通身是手眼。
云遍身是手眼,没有说得尽。而改云通身足手眼,亦还是没有说得尽。但不在尽不尽,而在真不真。
雪窦禅师颂云:
遍身是通身是拈来犹较十万里。
展翅鹏腾**云,是何埃壒兮忽生哪个毫厘兮未止
君不见,网珠垂范影重重。棒头手眼从何起咄
百丈云:切语言文字,俱皆宛转归于自己。世界如大鹏振翅俱动,又如帝释网珠光影重重,棒头如何打得着它手眼如何摸得着它但此世界,俱皆宛转归于自己,打自己即打得着,摸自己即摸得着。
这里的打着与摸着,乃是自省,记记都是亲切。而若有打不着摸不着,则是自己的跌宕喜乐,棒头与手眼,乃至言语,皆是自己的在于出边出沿,如悬崖的花枝,向风试探。
第九十则 智门般若体用
举:僧问随州智门禅师:如何是般若体智门云:蚌含明月。又问:如何是般若用智门云:兔子怀胎。
般若是印度古语智能。智能无体,却体即用。蚌含明月成珠,兔望明月成胎,是同事的不同譬喻。智能是从万物的生上见万物,而且能创造生命,如在于中国文明的造形上。
雪宝禅师颂曰:
片虚拟绝谓情 人天从此见空生
蚌含兔孕深深意 曾与禅家作战争
僧家拘于释尊说的「生灭灭已,寂灭为乐」,对于禅宗的说生,当初曾经尽皆起谤。禅宗是因为说机,必然要及于个「生」字。
第九十则 盐官犀牛扇子
举:盐官日唤侍者:“与我将犀牛扇子来。”侍者云:“扇子破也。”官云:“扇子既破,还我犀牛儿来。”侍者无对。投子云:“不辞将出,恐头角不全。”雪窦拈云:“我要不全的头角。”石霜云:“若还和尚即无也。”雪窦拈云:“犀牛儿犹在。”资福画圆相,于中书牛字。雪窦拈云:“适来为什么不将出”保福云:“和尚年尊,别请人好。”雪窦拈云:“可惜劳而无功。”
这拿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老师考学生。师云:“与我拿将中华民国来。”学生答:“民国被残破了。”师云:“民国残破了,还我们的中华来。”学生答不出。此话传到另外几位老师,位姓张的说:“不辞将出。恐头角不全。”又另位姓李却道:“我要不全的头角。”于是搬了出来的有论语孟子老子庄子三国志演义平剧昆曲过年大拜拜搭台戏等等。都是些不完全的头角,而且都已被配搭了成为各人的专属学问,与了你,他就没有了。李先生看了这些个,倒弄得不知如何是好,独自沉思道:“中华定还是在着的。”此时却有个年纪较大的学生画了张青天白日的旗子,于中写党字。李先生道:“哈你刚才为什么不将出”这较年长的学生道:“代江山代人,先生年纪大了,这是我们这辈要干的事。”李先生道:“代代的革命都是这样的劳而无功,但是劳而无功也好。像今天扫过地。明天还要再扫。”
所以雪窦颂云:
犀牛扇子用多时 问着元来总不知
无限清风与头角 尽随云雨去难追
颂毕。雪窦乃曰:“若要清风再复。头角重生,请禅客各下转语来。”转语是:。
安期生是蓬莱山神仙。苏赋诗里却说他本是策士。禅僧不学印度佛教的说五浊恶世,而说大唐大宋。他们本来皆是可以用世之人。
第九十二则 世尊日升座
举:世尊日升座,文殊白槌云:谛观法王法,法王法如是。世尊便下座。
此则与前第六十七则傅大士讲经有相似,但是主客及内容完全不同。傅大士挥案下便下座,宝志曰:傅大士讲经竟。意思是禅宗可以不立言语。表演者是傅大士,宝志则惟是加以说明,所以傅大士为主,宝志为宾。但此第九十二则重在文殊的白槌。而世尊的升座与降座反为是宾。此则的意思是,自然界的万法动而为山鸣谷应。皆在于文殊的打槌说白。
今时佛筵的槌是用以击铜磬,早先的槌也许只似私塾先生用的戒尺,亦称界方,以之拍桌,叫学生汪意先生要讲话了,而亦用以打学生手心的。故又可以说槌似旧戏里县官的惊堂木。世尊升座,文殊打槌说白云云,世尊便下座;否则如果没有文殊的打槌向灵山会上大众说白云云,世尊是还要说法,不会便下座的。
世尊升座,便是法王法。而文殊白槌云:“谛观法王法,法王法如是。”则是明明德。世尊升座是明德,文殊白槌是明明德。因有文殊的白槌,所以世尊的升座即已圆满,故可便下座了。
但是雪窦禅师来了翻。他作颂云:
列圣丛中作者知 法王法令不如斯
会中若有仙陀客 何必文殊下槌
文殊菩萨说:“谛观法王法,法王法如是。”雪窦禅师却说:“法王法令不如是。”而且文殊说法王法,雪窦却说法王法令。
说法令,是比说法好。因为法是静的,法令才是动的。把印度的佛法说成动的,这里正是中国禅僧的独得。
而且所谓谛观法王法,又是怎样的谛观呢比方说要谛观林黛玉的美,第该知道林黛玉的美是动的。再则谛观者的身份要像贾宝玉。否则若不是两人相知。又从何谛观起便如贾宝玉,他也未必都知道得林黛玉。林黛玉是所谓法王法令不如是,否则她与贾宝玉两人也不会时时对闹又对泣了。但这不如是才是绝对的真实,而再也没有人比贾宝玉更是这真实的知己了。
大自然的法则。人世的真实,眼前人的贞信。我虽与之照胆照心的相亲相知。但仍时时像冤家的心事儿费人猜,仿佛不是这样似的。雪窦禅师道:若有人像仙陀的聪明,懂得这个道理,也无须文殊的打槌说白了。雪窦是引用印度佛经的这节,而翻了它。如此等处,可见中国禅宗是在自己开辟途径。
第九十三则 大光因斋庆赞作舞
举:僧问潭州大光山居晦禅师:长庆道因斋庆赞,意旨如何大光作舞。僧礼拜。大光云:见个什么便礼拜僧作舞。大光云:这野狐精。
前此第七十四则,金牛和尚每至斋时,自将饭桶于僧前作舞,长庆云:大似因斋庆颂。今有僧问大光禅师,什么是因斋庆颂,大光就叫他看金牛和尚的舞。
这譬如学生问什么是逍遥游的大意,师就教你直接读庄子。你问注译,莫如读本文。又如学书,以前先生的教法是,你若想要知道兰亭序的笔意,先生就教你直接把王羲之的兰亭序拓本来临书,不许你把先生的或他人写的兰亭序临本来临书。
但是学与教不同。先生可以授给你部庄子叫直接去读本文,等先生问你读了有何心得时,你可不能照样把部庄子拿出来给先生自己去看。学书的道理也样。大光禅师教僧直接看金牛和尚的舞,所以他作舞,他作的舞像王羲之兰亭序的拓本样,可说是金牛和尚的舞的拓本,而亦只能如此,因为你又哪里再去看到金牛和尚本人的作舞。可是大光禅师问那僧看了有何心得,那僧也照样舞给大光禅师看,则是野狐狸精了。野狐狸精徒然模仿人之所为,它不能是人。
所以雪窦禅师颂曰:
前箭犹轻后箭深 谁云黄叶似黄金
曹溪波浪如相似 无数平人被陆沉
若把大自然比做部书,你只要是能直接读大自然的本文,如此则你就物理学来发箭,可较牛顿的与爱因斯坦的射得更深,就数学来发箭,可比笛卡儿的与里曼的射得更深。否则你所学得的,只是错认为黄金的黄叶而已,曹溪脉禅的源流,若比做人世文明的法统,即要知道其是后浪推前浪,波灭处波生,如扬子江的万顷波浪,无相似,所以鱼龙皆活。否则如果波浪都相似,那也不是波浪了。
第九十四则 楞严经若见不见
举:楞严经云:吾不见时,何不见吾不见之处吾不见时,何不见吾不见之处
若见不见,自然非彼不见之相。若不见吾不见之地,自然非物,云何非汝
楞严经此文,只是玄奘说的句话:“万法唯识。”现在发见核子的世界,凡非可逆者皆可逆,凡非皆可是,凡是皆可非,依观察者而定,所以汤川秀树说没有宇宙本体,只有宇宙观。他此言即是归到了万法唯识。
其实万法唯识这句话也是对的,只是不能因此就否定了客观的存在。还是苏东坡的比喻更明白。他譬喻掘井得泉,不能说不掘就地下无水。没有宇宙本体的话,亦不如易经系辞的说明更好,是故神无方而易无体。易无体,不是说没有易。大自然虽是客观的存在,但主观可以与之完全为,并非如牛顿说的只可在大海边拣得贝壳,而是人可以把大海水当作像金盥的濯手之水。海边拣得贝壳与摸得象体的耳尾皆是瞽者。若得悟识,则可照明山河大地皆是我身,共大自然游戏,是但为我此身的跌宕自喜。
所以雪窦禅师颂曰:
全象全牛瞽不殊 从来作者共名模
如今要见黄头老 尘尘刹刹在半途
任他弱水三千,我只取瓢饮:这瓢饮里就有三千弱水之味。可喜的是舀这瓢的人儿。昔人的词有:“狂奴不爱杯中手,共爱擎杯手”,我也不是爱的释迦说的法,而是爱的这说法的人。释迦是古印度的阿利安人,黄头发,当时多少人对大自然如摸象摸牛,谁能及得上他的风流。
但是像王昭君,如今只看她是画图中人,如当年她是被塞外的风沙弄得憔悴。释迦岂不也是样,我要与他相见笑,先得掸掸我身上也是满襟风沙。
第九十五则 长庆如来无二种语
举:福州长庆寺慧棱禅师有时云:宁说阿罗汉有三毒,不说如来有二种语。不道如来无语,只是无二种语。保福问:作么生是如来语庆云:聋人怎得闻。
保福云:情知你向第二头道。庆问:什么生是如来语保福云:吃茶去。
长庆与保福是师兄弟,都在雪峰门下,两人说话,可比是在争长赌胜,个说这样,那个必来翻,往往两个都对,因为凡话都是可翻的。孔子大圣人,亦说前言戏之耳,说话的内容原来不如说话时人的风光。
长庆说如来无二种语,孟子庄子也都说,百世之后有圣人出,他将不易吾言。虽然如此,说话的表现方法还是可以有几多种。所以保福偏要难他:如何是佛语长庆若来说,即有了长庆的个性在内,是如来有二种语了。然则长庆岂非输了给保福了。所以长庆不说,即道是聋人怎得闻。
说聋人怎得闻也是对的。但此话可以又翻。孟子说人皆可以为尧舜,与佛度众生,皆以天下无聋人为前提。有聋人是例外。革命主于先知先觉觉后知后觉,虽然亦有不知不觉,但那是例外。所以保福评长庆不知那向第头去说明如来语。
于是长庆反问:然则如何是如来语保福云:“吃茶去。”如来语是只可以非如来语来说。山河大地皆是佛境,草本虫鸟风水之声是如来声,保福与长庆两人都在佛境里,只听得个说“吃茶去”,这不是如来语可又是什么
然而雪窦禅师更在这两人的对谈上加以层激烈的评论。他作颂曰:
头兮第第二,卧龙不鉴止水。
无处有月波澄,有处无风浪起。
棱禅客,棱禅客,三月禹门遭点额。
什么第头道,第二头道,保福与长庆皆不知如来语乃是行动。你看深潭月影光明,可知潭底有龙无龙如来语就像龙影在深水中蜿蜒游动,无风也起浪,无事处也惹是生非。贤人说: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龙却鉴于波浪。英雄即是在动乱的时代这面镜子里自己照影。
要照这样说来,才是保福的吃茶去也含有风雷,而长庆的则似乎输了着了。长庆与保福两人的言谈,本来不是什么胜负的事,然而像两个女伴的斗草,分出胜败亦是喜。
第九十六则 赵州示众三转语
举:赵州从谂禅师示众三转语:泥佛不渡水,金佛不渡炉,木佛不渡火。
底下原有句:“真像内里坐。”但是雪窦禅师举时,不取这句。他的意思是,泥佛金佛木佛可以即是真佛。譬如草不渡秋,花不渡季,人不渡百岁。然而诗人可以把花草看作长生,圣贤可以把人生看作不朽。若说泥佛渡水则解,金佛渡炉则镕,木佛渡火则毁,那是银河的星几十亿年亦要劫坏的。这里只要你悟得了有限的存在可以亦即是无限的存在,如云良辰刻为千秋。而赵州必要加上句真佛内里坐,则反为呆了。
雪窦禅师于此三转语各加颂。
颂泥佛。颂曰:
泥佛不渡水 神光照天地
立雪如未休 何人不雕伪
二祖慧可禅师,名神光,立雪候达摩,其实达摩与神光都是泥佛,达摩面壁,神光立雪问佛法,都是耍的泥佛戏。你说耍的泥佛戏不足道,但是小孩得之就会喜之不尽。小孩于春节灯市买得金翠朱漆的小泥人儿,虽然回儿就失手打破了,也是可以的。立雪修行真是真,却不妨当作西游记看,单是骗骗小孩的谎话。而这正是文明的最真最真。
二颂金佛,颂曰:
金佛不渡炉 人来访紫胡
牌中数个字 清风何处无
紫胡和尚于山门立牌,牌中有字云:“紫胡有狗,上取人头,中取人腰,下取人脚。拟议则丧身失命。凡见有僧新到,即喝云:”看狗僧才回首,紫胡便归方丈。吊桶不离井边破,金佛刚从炉中新铸出,亦是命不离火,孙悟空被灌口二郎神的细犬所咬,人生百岁就像这样的随时都在临于劫坏,只要你知道了,当下承当得。危险是永生的新鲜;如刚会得自己嬉戏的小孩,即是处处多有危险的。
三颂木佛,颂曰:
木佛不渡火 常思破灶堕
杖子忽击着 方知辜负我
昔有破灶堕禅师隐于嵩山,日领徒入山坞间,有庙甚灵异,殿中惟安灶,远近祭祀不绝,烹杀物命甚多。师入庙中以柱杖敲灶三下云:“汝本抟土合成,灵从何来,圣从何起,怎么烹杀物命灶乃自倾破堕落,有灶神出顿首谢师,自称久受业报,今日乃得解脱。此故事是说形骸只会辜负于我,禅宗于言空色之际不脱佛教的见识,不及老庄说造化小儿的顽皮好。其实我们对形骸还是应当感激;所以连破坏亦可感激。是有感激心的才称得豁然。
第九十七则 金刚经云若为人轻贱
举:金刚经云:若为人轻贱,是人先世罪业,应堕恶道。以今世人轻贱故,先世罪业,则为消灭。
雪窦禅师颂曰:
明珠在掌,有功者赏。
胡汉不来。全无伎俩。
伎俩既无,波旬失途。
瞿昙瞿昙,识我也无。
这颂虽引的金刚经的句子,但两者的内容几乎是全不相关。如苏东坡有首诗讲春日游市郊,后半忽写路旁道士色怒嗔云云。与前半意思不相属,纪晓岚疑是二首诗,若不然则是不合章法。但此是纪晓岚的迂拘。苏轼的此诗只是首。雪窦禅师引用佛经,往往不照原意。前此第九十六则引赵州泥佛不渡水等三转语,你是删去了末后还有句,而以与赵州相反的意思来颂那三句。今此则的颂,般的无视金刚经的原意。引人家的话是只拿它当作风,好风吹开了花朵,花朵却不是为解说好风。
金刚经云遭人轻贱是因先世的罪业,雪窦禅师的颂把此点全然不提,却道是你若要见真人,可在他遭人轻贱时见。譬如韩信,在淮阴市上他受胯下之辱时你可以看见他是韩信;在他钓于城下,受漂母之食时你可以看见他是韩信。又在登坛拜将相可以看见他是韩信,在九里山十面埋伏围困楚霸王时你可以看见他是韩信。这些都是机缘,若没有这些机缘,你就无法看见韩信。而现在是虽魔王也见不到我,释迦也识不得我。纵有明珠在掌,亦赏不得,更何有先世罪业。
雪窦禅师这样读经解经的方法,与今天学校里教师的讲要切题甚是不合。他的读佛经只是闻风相悦。而他的解经则是创造。你若要说他是杜撰亦得。然而历史上的事,当交代之际,譬如出的序题是唐朝,而出来的答案却是宋朝。国父的伟大,便亦在于他的不切合于清朝出的序题,而只答他自己的新题。
第九十八则 天平行脚
举:天平和尚行脚时参西院,常云:“莫道会佛法,觅个举话人也无。” 日,西院遥见,召云:“从漪” 平举头。西院云:“错” 平行三两步,西院又云:“错” 平近前。西院云:“适才这两错,是西院错是上座错” 平云:“从漪错。” 西院云:“错” 平休去。西院云:“且在这里过夏,待共上座商量这两错。” 平当时便行。后住院,谓众云:“我当初行脚时,被业风吹到思明长老处,连下两错,更留我过夏,待共我商量。我不道恁么时错,我发足向南方去时,早知道错了也。”
但是西院说西院的,我自说我哥哥的。昔年我哥哥在杭州曾参加人家的结婚喜宴,新郎是有名的建筑家,新娘是之江大学秘书,两人年龄相差有段。宴席上照例要新郎新娘自述恋爱经过,两人中是谁先起意自述的要略如左:
这位之江大学的女秘书名叫芙蓉,是在展览会认识了那位建筑家,对他的人有种佩服,以后就去他家走动。忽日他经过学校。时方午饭过后,进去邀芙蓉出来走走。两人走到学校旁的山坡处坐下来看底下的钱塘江。他叫了声呀这样的好天气,说不尽的江南深秋,男情女意,晴空中时时传来鹰呼,却又是天涯很远很远。两人挨坐得这样近。他忽然扳过她的上半身来吻了她。回儿两人立起身走回去,他要芙蓉:“你说句好话来听听。” 芙蓉却是很安详,说道:“上班的时候了还在外面,要遭校长处分了。” 反为像个姊姊的样子。翌日两人又相见,他问芙蓉:“昨天是谁坏” 他以为她是要说男人坏的,不料她说的却是:“昨天后来我想想自己做得都不对。” 说时她的表情有种无可奈何。他就取笑她:“我邀你出去走走,你答应得爽快,那已经不对。” 芙蓉道:“是呀” 他又道:“自从在展览会相识之后,你初来我家访问时就已不对了。” 芙蓉道:“是呀。” “那末你说声错了所以好呀” 她只是很好的心境而不说。
来宾中推我哥哥致祝辞,我哥哥就引用了从漪的三错。从来开辟天地之机就是反,就是不对似的。这日酒宴中间,大家就都来说碧岩录,而聪明人是未读时先已会了。
第九十九则 肃宗问十身调御
举:唐肃宗皇帝问忠国师:如何是十身调御国师云:檀越踏毗卢顶上行。帝云:寡人不会。国师云:莫认自己清净法身。
俺在高高处行,深深处隐,平平处梦,若无高高深深平平处,可曾有俺答:高处深处平处乃因俺而有,非俺因高处深处平处而有。
雪窦禅师颂曰:
铁锤击碎黄金骨 天地之间更何物
但是处可以击碎得,我还是击碎不得,这我乃是大自然的意志,如老子说的恍兮忽兮,其中有信。所以雪窦禅师又颂:
三千刹海夜沉沉 不知谁入苍龙窟
天地之间,天地之外,如海水沉沉,只因有我,就会掀风起浪,生出人世的高处深处平处来,而这里还是有着个信,要得虎岤中子,龙颔下珠。
雪窦的颂看似翻,其实倒是把忠国师的话更来证明了。不道击碎自己清净法身,只道莫认自己清净法身。假如俺捉得了虎岤中子,摘得了龙颔下珠,也只能叫声惭愧,像商汤伐了桀,自己反为不好意思起来。他的是真的谦逊。
第百则 巴陵吹毛剑
举:僧问岳州巴陵新开院显鉴禅师:如何是吹毛剑巴陵云:珊瑚枝枝撑着月。
雪窦禅师颂曰:
要平不平,大巧若拙。
或指或掌,倚天照雪。
大冶兮磨袭不下,良工兮拂拭未歇。
珊瑚枝枝撑着月。
雪窦禅师着碧岩录,选公案百则,以此为殿后,意思出自印度佛经里智慧以为剑句话,但禅宗的剑还是不同。珊瑚枝撑月,是海中的珊瑚与空中流影的月轮似相接触,似未接触,而剑断行,即在此机的相接的瞬间。佛经以剑喻智慧破闇云云。雪窦完全不提,却来说要平不平这些话,比起来,佛经里说的剑是观念的,而雪窦说的则是真的剑,可以打得天下的。
汉高祖提三尺剑,亡秦灭楚而有天下,虽然马上得之,不能以马上治之,还要会得创造代的制度器物文章的造形。禅宗不涉文明的造形,自比只是剑的机锋,此乃其自知之明,但是此剑亦已够我日三摩娑了。今日何日,,陷我中原父老子弟,叫人想起古诗独漉篇:
雄剑挂壁 时时龙吟
不断犀象 羞涩苔生
谁为志士,皆是会泪数行下的。
右碧岩录新语百则,自九七六年五月三日写起,至同年七月廿七日写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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