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十年》 第7部分阅读

“有车呀!你就别问了,走!”

“我……还有小米没买呢。”

“你怎么婆婆妈妈的?都等你呢,走!”

我被他拽着,来到了公路边,远远看见路上停着一辆军用吉普车,上面坐着几个人。这水曲柳,搞的什么鬼,说不定怎么花言巧语把人家的军车给拦下了。

走到近前一看,我的妈,全是我们自己的人!老龚、小迷糊、家轩,还有水曲柳的那俩哥们儿,都坐在车上,一本正经。

小迷糊见我踌躇,憋不住一乐:“看什么看?都是国军!”

怎么回事?我仿佛是在做梦。

“你们怎么搞到的军车?”

“哈,上车吧,回长春!”

我挤了上去,几乎等于坐在他们腿上。

“你们这么大能耐?哪儿借来的车?”

大伙不答,只是笑。

水曲柳把车开起来,回头对我说:“什么借的,谁能借给咱们?偷的!”

“偷的?这军车?”我愣了。

“这有啥?容易!县革委会的二把手、军代表,坐这车到官地公社开会,中午在饭店下馆子。车就停在道边,没人管。我伸手进去把电线扯断,两根线一打火,点着了火,就把车发动了。在二中武斗时,常干这事儿。”

“那人家不找?”

“就让他找,把官地挖地三尺去找吧。他做梦也想不到,咱们上长春了!”

“上长春?咱们上莫斯科!——前进!”老龚哈哈大笑。

老式吉普是帆布的蓬,不防寒,但我们一点不觉得冷。开着军代表的车,看着眼前的通天大路,真是豪情满怀。

敦化的群山,一片银白。无边无际的树,都落光了叶子,在雪景中像苍劲的木刻。

一辆涂红星的绿色军用吉普车,载着一车杂色服装的少年,一路呼啸而去。车里,传出一阵阵嘹亮的歌声,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这辆车,驶向了少年人梦想中的莫斯科。

车爬上一个小山岗,身后,东甸子远去了。满车的人都在唱,都在笑,只有我沉默。我想,我们这是到哪里去,回长春?长春还能是庇护我们的地方吗?它的怀抱又能把我们保护多久呢?

想到此刻在长春的老爸,心里就痛。那样的一个老实人,二十多年前,不留洋,不逃台,满心里都是为了祖国吧?干到最后,却连城里的家都保不住了。他究竟得罪了谁?人们为什么要狠命地整他?一个连杀鸡都要犹豫半天的人,对社会能有什么危害?我们的民族,已经疯了么?

我后来明白了,父亲的善良,就是他的罪。

人们乐于欺负善良的人,因为即使欺负了,也不会有什么后果。而对恶人,大家则不敢多说一句话,是因为那后果无人敢于承担。

在和平年代里,那些口称“革命”、“正义”、“牺牲”、“阵痛”、“代价”而专门欺负善良人的人,如果放在战争年代里,就是一批最无耻的汉j、叛徒和匪类。

善和恶是明明白白的,但没有人能站出来,保护我的父亲!

我忽然想,这次回长春,决不能就这么两手空空!我要把给父亲买的小米带回去。

想到这儿,我大喊了一声:“停车!”

水曲柳身子抖了一下,连忙慢慢刹住车:“怎么啦?要小便?”

“我有事情要办,还是明天坐火车回去吧。”

大家一致反对,都说何必呢,坐吉普回去,不是过瘾吗?

我坚决地摇摇头:“你们快走,我下。户里也不能这么扔下就跑,连门都没锁。”

大伙见我死心踏地,也就不劝,挥手告别,相约回到长春见。

吉普车卷起一股雪烟,开走了。我站在路边,没动。看着车辆远去,觉得他们真是好像投奔永恒幸福去了,把我孤零零一个人抛弃在敦化的雪野上。

那时候,公路上的汽车极少,马车和马爬犁也很少。回去的路上,我一边走一边回头望,没见到有顺路的车。往敦化方向倒是时而有车过。天擦黑了,我不再抱侥幸心理,迈开双腿,走回去了。

一夜几乎无眠。那边屋里是女生在酣睡,这边屋一铺大炕只有我一个人。冬夜里,连狗都不叫一声。那屋的任何微小响动都很清晰。有人在说梦话,有人在打呼噜。半夜里还有人爬起来,开门去外面,到房山头蹲下来撒尿,哗哗的声音都能听见。

我在想,老龚他们坐着吉普车走到哪里了呢?肯定早就过了秋梨沟了吧?没准儿已经快到吉林市了。要是汽油没有了,他们又到哪儿去加油呢?

终于昏昏沉沉地睡去。一觉醒来,已经七点半了。天大亮,屋里寒气逼人,眉毛上都结了霜。我赖在炕上,不愿意出被窝,睁眼看着玻璃窗上的阳光一刻比一刻亮。对面屋里的女生起来了,在院子里洗脸刷牙,一会儿,就都上工去了。

那边儿,只有一个人在屋里屋外地走动,好像在搞卫生。听得出来,那是梁燕眉。我马上爬了起来,哆哆嗦嗦地穿衣服。我别的什么也没想,就想看一眼她,即使不说什么话,也行。

刚把棉袄穿上,门“咚”地一声被撞开了,跌跌撞撞进来一个人!

我抬头一看,大吃一惊:原来是小迷糊!一夜不见,小迷糊换了一个人一样。昨天走的时候,还那么意气飞扬,眼下,却是嘴冻得乌青,神色张皇。最惨的,是棉裤的两条腿裤全湿透了,结了一层硬绑绑的冰。

我一下反应过来——肯定是偷军车出了问题!

我让他赶紧脱了棉裤上炕。小迷糊拖了棉裤,上炕披了大被坐着,浑身还冷得直哆嗦。

我说:“你别急,出了什么事情,慢慢说。”

小迷糊长叹一声,说:“完了,这回全完了,都被抓住了!”

原来,昨天傍晚,他们开车跑了一个多小时,已经能看见敦化县城了。正在高兴,只见迎面过来一辆大卡车,错车之后,后面又是一辆。这后面的一辆,司机一打舵,竟然越过中心线,直直地朝吉普车前方冲过来。水曲柳连忙避让,刹车。那卡车也马上刹住,停下了。只见车上扑通扑通往下跳人,都穿着工装,拿着枪。再回头看,先头过去的那辆也不知什么时候调过头来停下了,也在往下扑通扑通地跳人。

“不好!是工人民兵,快下车跑!”水曲柳大喊一声,拉开门就跳了下去。

其余的人也纷纷逃出来,向公路两边的野地里跑。小迷糊回头看了看,水曲柳已经被当场擒住,老龚和家轩朝公路那一侧跑,工人追得很急,看样子不可能跑出去多远。小迷糊这一路,是水曲柳的两个同学,其中一个跑了几步,就跑不动了,停下来等候束手就擒。另一个对小迷糊喊:“咱俩分开跑,跑出一个算一个!”

茫茫雪野里,他们亡命地逃窜。工人民兵不断发出恐吓,但始终没有开枪。

小迷糊不知跑了多久,跑到了一条河边。河上的冰还没有结严,河水冒着白汽。他咬咬呀,下了水,趟河而过。追兵们到了河边,用手试了试水温,一时没敢下河。就在他们踌躇之间,小迷糊趁机逃脱了。

此刻,小迷糊坐在炕上,惊魂仍然未定:“那水冷的呀,我当时寻思,今天这腿就得冻掉了!”

“你昨晚在哪儿躲了一宿?”

“在哪儿?我整整走了一宿。不敢进屯子,也不敢停下来。停下来,这腿恐怕就真的要废了。也不敢走公路,就在公路边的野地里走,深一脚,浅一脚,天亮了才看到东甸子。”

我让他歇着,拿着那条湿棉裤,到外屋地用炭火烘干了。又给小迷糊专门做了玉面米糊涂粥。

小迷糊穿上棉裤,喝了热粥,脸色缓过来了。他默默无语抽了支烟,说:“我不能在这儿呆着,得马上走。万一他们到户里来抓,就坏啦。”

我大惊:“那你怎么受得了!睡一觉再走吧。”

“不行,太危险,我到别的户去躲两天,然后回长春。你等会儿也赶快回长春吧,别以为没事儿,他们那些疯狗,什么都干得出来。”

小迷糊仓皇收拾了一下东西,就走了。出门时两眼一红,说:“老龚、家轩……他们肯定是被抓了,怎么办哪?”

我心里一紧,摇摇头说:“你自己千万小心,咱们回长春以后再说吧。”

小迷糊走进雪地里,回头跟我挥手。

白茫茫的大地上,他的身影是那么弱小。

小迷糊走远了。一个黑点儿,在天与地的白茫茫之间。

回到屋子里,我慌慌忙忙收拾了一下必须带走的东西,猛然想起小米还没买,就跑到邻居家,称了15斤小米,用旅行袋装了。看看再无遗漏,就想走。

这时,忽然听到梁燕眉开门到了外屋地。我知道,她是要准备做头晌饭了。

我迟疑起来,忽然失去了从她面前走掉的勇气。老龚他们的落网,意味着这东甸子我们是不可能再呆下去了。如果继续呆下去,我们承受不了千夫所指。所以今天这这一走,等于永远告别。

外屋地有柴禾叶子哗哗地响,还有刷锅的声音。我提着旅行袋,呆呆地站着,不敢推门出去。

忽然,梁燕眉唱起了歌儿。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一直通向那迷雾的远方,

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

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平时女生唱这歌,唱到“爱人”两个字时,都含糊过去。今天,户里没有别人,梁燕眉把“爱人”两个字唱得清清楚楚。

这歌声,是绝美的声音。在这时候听到,心都要碎了。

爱人啊,我的爱人!

旅行袋从我手中脱落,掉在地上。我蹲下来,抱着头,懊丧到极点。全都完了!我们的青春,我们的前途,我们心中圣洁的爱情。在这个多雪的冬天,就算彻底埋葬了。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上,我就像茫茫雪地上被人追逐的野兔,无处可逃!

谁能拉我一把?谁愿意来拉我一把?我看不见前面的路了!

19

在茫茫雪地上,我像一只失魂落魄的野兔在逃窜。茫茫的雪地上,我们大家像一群失魂落魄的野兔在逃窜……

这,就是我们这一代绝大多数人一生的写照。

我在1969年11月那个酷寒的上午,提着15斤小米,仓皇离开东甸子时,就有了那样的一种预感。

太阳光很白,村庄呈现出一种土褐色的原始状态。除了高耸入云的旗帜和满墙的政治标语,它跟千百年前的村庄是一样的。

上车前,我绝望地看了一眼这没有任何温情的土地。

在我的一生中,再不会有安详的阳光照进教室,再不会有丁香花在教室窗下悠闲地摇曳,再不会有眼保健操的音乐在课间响起……“和平”,这个少年时代听得最多的词,将永远销声匿迹。我们从此就被推进了漫天风雪中,与狼共舞,奔逃不休。

回到长春,我赶到三马路小迷糊家,报告了不幸的消息。小迷糊的母亲在家,她是个家庭妇女,听了我的叙述,当下就坐在炕上,拍着腿嚎啕大哭:“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哇……”她没有什么主意,只是哭。小迷糊的父亲从街道工厂下班回来,听了我的报告,沉着脸,默然许久,回头斥责说:“哭什么?脚上的泡是他自己走的。这小犊子,我们管不了啦!”

从迷糊家出来,我又到火车站前的老龚家。老龚的父亲在家,他休闲的时候,也是一身戎装,正在书房百~万\小!说。听了我的报告,老人家眉毛一皱,问了问详情,没有再说什么。拿出一个本子,翻了翻,摸起电话要打,忽然想起我还在,就勉强一笑,要留我吃饭。

我借口家中还有事,连忙告辞了。老龚的父亲送我到院子里,手扶着栅栏门,没头没脑地叮嘱了我一句:“孩子,你记住,你们都还年轻啊!”

家里已经天翻地覆,东西都清理好了,该打包的打包,该送人的送人。没过几天,一辆大卡车就把我们全家拉到了四平地区的怀德县。

这地方是平原,不属于长春管辖,但离长春并不远。平原没有什么太多的资源,只能老老实实种玉米,所以不如东甸子富裕,连电也没有,晚上就点煤油灯。

我们暂时住在队长家的东屋,一铺炕住了全家人。劈柴、挑水、烧火做饭,过起了乡下生活。

我的老父亲,年过4o了,从头学习劈柈子生火。队长的老妈看了一会儿,半真半假地讥笑道:“老某啊,你喝了那么多墨水儿,往后全都用不上了吧?”

我也开始在队里劳动了。我知道,生活中的关隘必须硬碰硬的去闯,今后我的路,再没有一丁点儿可以浪漫的余地了。那时候身体还挺棒,我每天都下死力地干,社员们很惊奇,说:“你干活还真是不惜力啊!”

当时有个政策,下乡的干部,可以把自己在外地插队的子女迁到身边来。这是我当时唯一的活路。于是,在乡下过了一个死寂的春节,三月初,我重新踏上到东甸子之路,去迁户口。

先到长春,再转车。如今这座城市,除了火车站候车室和医院走廊,再无我的一寸容身之地。买了到敦化的票,也不敢到其他人家里去探听消息,就在候车室过夜。晚上,车站派出所的警察狠狠地把我盯了半天。

我在心里哀叹,这才不过几天,我在长春的居留,就已经是非法的了!我的省实验,我的斯大林大街,都远离我而去。何日君再来,何日君再来?这个美丽的城,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再属于我了。历史的前进,就是以粉碎我这样的人为代价的。一个初中都没念完的小人物,哪里有什么权利谈个人的悲欢?

从敦化坐上长途汽车,我的心就在打鼓:这次回东甸子,能看到谁?能看到些什么?那件偷军车的事,过了三个多月,应该没事了吧?刘队长会是一副什么嘴脸呢?老龚他们会在户里吗?梁燕眉还是那样俊俏吗?

到了集体户,已经是下午,下晌饭刚吃过,男生屋子里有人。我推门进去,第一个看见的是小迷糊。

他一愣,满脸惊喜:“哥们儿!”喊着,就扑了过来。

我们俩紧紧相拥。

屋子里还有老房、亚奎和长骏,他们已经没有任何敌意,很友好地围上来,问这问那。

听说我要迁到父母那里去,大伙都挺高兴。亚奎还分析了一下好处,他说:“有父母在,你再表现好一点儿,前途准没错儿。”

我问小迷糊,偷军车的事情是怎么了结的。

小迷糊告诉我,那天军代表发现车子被偷走,不禁暴怒,下令全县民兵进入二级战备状态,把所有的公路关卡都封锁住了。水曲柳他们就是不往敦化开,也是插翅难逃。当天除了小迷糊之外,车上人全部落网,被关进收容所。后来,小迷糊没敢回家,去自首了。人家做了笔录,倒也没关他,让他回集体户等候处理。

原来,敦化县当时的头头在处理这个案件时,发现有些麻烦。一是做案人年纪太小,动机不明,不好扣太大的帽子,况且军代表的车被偷,也不是一件宜于张扬的事;二是抓到的几个人当中,有两个是军干子弟,两个是省直机关干部子弟,县领导感到投鼠忌器。后来,老龚的父亲动用了一点关系,这事也就不了了之。老龚、家轩他们总共被关了一个月,就放了。春节期间,小迷糊跟他们互有过走动,知道他们俩正在跑转户的事。

小迷糊说:“你是第一个走成的。”

我问他:“你有办法走吗?”

小迷糊摇头:“没有路子,只能在这儿了。”

我对他说,我家下乡的那个地方,晚上能看见长春汽车厂的灯光把夜空照得发白。迷糊听了,不胜羡慕。

晚上,我们挨在一起睡,有聊不完的话题。

第二天我就张罗卖粮的事。我去年没在集体户呆几天,剩下了不少粮食,生产队要给我拨出来,拉到粮库去卖掉。这时候我才知道,队里执政的,已经换了王队长。姜到底还是老的辣呀。换队长的原因是,一年下来,工分值不如以前。社员们都是务实派,发一声喊,就把少壮派刘队长轰下了台。

王队长毕竟是知识分子,对我很客气,亲自给我称粮食,还详细打听了我的家庭背景。我临走前,他专门来看了看。见我箱子上有几本书,马上抓起来,很痴迷地翻了翻。其中有一本是康德《宇宙发展史概论》,他摩挲良久,感慨地说:“这书,我上大学那会儿也读过。”最后,他提出想索要一本《全国交通地图》,神情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很痛快地给了他。

我在户里呆了三天,每天都能看见梁燕眉。她样子一点儿没变。现在是三月,还没有开始春耕,活儿不累,女生们常常唱歌,都是很欢快的样子。可是,我和梁燕眉,始终没有说话的机会。

第二天晚上,我和小迷糊在院子里聊天。女生们出去串门回来,一路唱着“远飞的大雁”。走近了,梁燕眉看见是我,就不唱了,停下来紧了紧鞋带,又往我们这边看了看,最终也没说话,起身走了。

我痴痴地望着她们一群进了屋。

我们那时候虽然年轻,但很封建,男女之间不能没话找话。习俗就这样阻止了我们最后的告别。

小迷糊明白一点儿什么,说了一句当年的电影台词:“阿米尔,冲!”

可是,我哪里有这勇气?

第三天,我离开了集体户。小迷糊特地歇了半天工,送我上了车。临行,他把一包从供销社买来的“曹操糕”塞到我的包里。

我说:“你这是干什么?”

小迷糊说:“给你父母捎去吧。”

我望了望他,心里一酸。

长途车来了,拖着烟尘滚滚。我和小迷糊紧紧握了握手,想跟他最后拥抱一下,但手里又提着东西,只能算了。我见他眼神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壮。

雪已经化了,东甸子的群山有了一些春意。风虽然还很冷,但阳光暖和了不少。人心里,有东西在融化,我忽然对这地方留恋起来。梁燕眉一早就出工去了,我没有看见她。此刻阳光有点儿刺目,她是否就在那些褐黄铯的山坡上砍柳树棵子呢?去年的此时,我们曾编在一个组里干过活儿。她那时俏皮的刘海儿、柔软的身段,都还历历在目。可是今天,我却看不见她了!

我的爱人,我的冬妮亚。

我们就要满18岁了,正是人生最好的年华。今天,我在这里向你告别。我走了,希望你能活得好。我们,还有很漫长的一生;我们俩……还能够再见面吗?

当我再见到梁燕眉时,已经是六年之后了。

那时候,我们全班同学有一次奇迹般的聚会。1975年初春,不知是哪个热心的同学发起倡议,要补照一个毕业合影。我们在1969年,是仓皇分手的,连个毕业典礼也没办。初中毕业,这是当时我们很多人的最高学历了,没有毕业照,当然会有人耿耿于怀。于是这个倡议,得到了广泛响应,在那时原始的通讯条件下,不可思议地口口相传,终于在那一年4月份,集齐了绝大部分同班同学。

在长春桂林路的“红光照相馆”,我见到了梦绕情牵的一些同学。

我离开东甸子后,与小迷糊保持着通信联系,知道他们的一些情况。我离开那里一年多后,城市的工厂开始在下乡知青中招工。我们户第一个被招出去的是老房,被招到敦化县文化馆搞美术宣传,脱离了苦海,成了拿工资的人。接着冯长骏被敦化亚麻厂招去当工人,成了世袭工人。又过了一段,王亚奎也被长春一个厂招为工人,回到了家乡。招工的热潮一起,表现稍好的都留不住了,我们户四个女生,一个不拉,全都招回了长春。1975年时,集体户就剩下小迷糊一个男生了。

小迷糊,变得老实多了,沉默寡言,原先身上的猴气和虎气都不见了。唇上的胡须留得很长,一副老成的样子。我紧紧握着他的手问:“你一个人,能坚持住吗?”

小迷糊说:“没事。老屯对我,挺照顾的。”

我还见到了老龚和家轩。

老龚后来转户到前郭尔罗斯,在那里被招到辽河油田当工人,小资气息一扫而光,非常务实了。和一个知青出身的女工结了婚,过起了小日子。他给我看了他老婆的照片,比他当年追求的师长女儿差远了,比关美玲也差远了。

我对老龚说:“你务实,我能理解。不过,这么俗的女孩你也能接受,我真万万想不到。”

老龚嘻嘻一笑:“什么是生活?生活就是俗。不俗,就活不好。这你不懂!”

他仍然英俊如昔,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决不会再唱了。我看着他,心中感叹:什么是生活?生活就是强硫酸,再坚定的人,也能被它腐蚀掉。

家轩,仍是衣冠楚楚,但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在我离开后不久,转户到了长春下属的九台县,干得怎么样,不太清楚。

我虽然离开东甸子最早,可是对我来说,离开农村的日子仍然还是遥遥无期。我家下放的那个怀德县,不属于长春,也极少有从长春下放来的知青,所以长春的工厂根本不来招人。而本地的工厂,又不招长春的知青。我陷入绝境,除了招工不行,其他的出路也不行。因为父亲的历史上有那么一点“问题”,我就既当不了兵,也上不了大学。父母下放后,没过两年,就因工作需要被召回了城,把我剩在了那个泥潭里。唯一值得一说的是,经过几年的劳动,我吃得多,睡得好,身体变棒了,相貌也忽然英俊起来;在油灯下读了几本人文主义书籍,心灵开了窍,“拽”几句唬人的哲理不成问题。整个成了风流倜傥的一个人。

老龚对此甚感惊讶,一个劲儿说:“你小子,变了。变化大了!我要跟你好好聊聊。”其实,他才是我的启蒙老师。他当年朗诵舍甫琴科的诗,句句掷地有声,唤醒了我对自由的向往。正因为有“不自由的巨大哀痛”,我才能有勇气在怀德县的油灯下,一年年地抽空读书。

当然,我还看见了她,梁燕眉。她已经是长春某厂一位光荣的女工了。眼睛仍然含情脉脉,对我仍然很亲切。我们男女生,是死都不能说暧昧话的,可是她自有她的表达方式。照相的时候,要排队伍,大家一阵乱。她亲热地拉了我一把:“过来,咱们户的人,站上面。”

这一拉,我知道分量。可是,她此时已是城里人,是光荣女工,我不过是一个二老屯,我还能怎么样?阶级有差异,就不能谈爱。我在小学时看了话剧《雷雨》之后,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我偷着观察了一下她。女工梁燕眉气质上一如既往,可是,再也没有了17岁时的那种明丽。岁月这把刀,把我这废物雕成了一个翩翩帅哥,却把梁燕眉这绝代佳人雕成了普普通通的一个女工。

我心里黯然。有个什么东西稀里哗啦的碎掉了,刺得我心痛。

那是我第一次为女人的凋落而伤感。后来,我又不知看到过多少水灵灵的女人一茬一茬地枯萎下去,心肠慢慢硬了起来。其实,照相那天老龚所说的,是一个千古命题。“什么是生活?”——我现在终于领悟到,无数的女人一代代的老去,这就是生活。她们的老去,在提醒着我:这辈子,已经有很多时日过去了。

1975年春,我们在照相馆短暂相会,然后各奔西东,至今,再没有见过面。

我上大学后的第二年,小迷糊也上了大学。唯有我们两个,勉强没有被时光之刀雕成废物。其他的人,我不知道他们的结局。尤其是,老房和长骏是不是一辈子都在敦化没有调回来?老龚是不是至今还在辽河油田?我无从得知,但心里一直惦念着。

现在,我家的对门,住着一对重组家庭的退休工人。那女的,是一位文化不高、风风火火的半老太太。每天练扇子舞、买菜做饭、带孙女。见着我,总是很有礼貌的问一声:“上班去呀?”

我知道,她和梁燕眉,几乎同龄。

这就是我的命运,这就是我们的命运。那青葱岁月,哪里可寻踪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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