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 第4章

否定了此举。他於焦急中想到姐夫朱先生,不禁一悦。

朱先生刚刚从南方讲学归来。杭州一位先生盛情邀约,言恳意切,仰慕他的独

到见解,希望此次南行交流诸家沟通南北学界,顺便游玩观赏一番南国景致。他兴

致极高,乘兴南去,想看自己自幼苦读,昼夜吟诵,孤守书案,终於使学界刮目相

看,此行将充分阐释自己多年苦心孤诣精研程朱的独到见解,以期弘扬关中学派的

正宗思想。再者,他自幼至今尚未走出过秦地一步,确也想去风光宜人的南方游曳

一番,以博见诚,以开眼界。然而此行却闹得不大愉快,乘兴而去扫兴而归。到南

方後,同仁们先不提讲学之事,连演几天游山玩水,开始尚赏心悦目,三天未过便

烦腻不振。所到之处,无非小桥流水,楼台亭阁,古刹名寺,看去大同小异。整日

吃酒游玩的生活,使他多年来形成的早读午习的生活习惯完全被打乱,心里烦闷无

着,又不便开口向友人提及讲学之事。几位聚会一起的南北才子学人很快厮混熟悉,

礼仪客套随之自然减免,不恭和戏谑的玩笑滋生不穷,他们不约而同把开心的目标

集中到他的服饰和口语上。他一身布衣,青衫青裤青袍黑鞋布袜,皆出自贤妻的只

手,棉花自种自纺自织自裁自缝,从头到脚不见一根洋绫一缕丝绸。妻子用面汤浆

过再用棒槌捶打得硬邦邦的衣服使他们觉得式样古笨得可笑;秦地浑重的口语与南

方轻俏的声调无异於异族语肓,往往也被他们讪笑取乐。他渐渐不悦他们的轻浮。

一天晚宴之後,他们领他进了一座烟花楼。当他意诚到这是一个什麽去处时怒不可

遏,拂袖而去,对遨他南行讲学的朋友大发雷霆:「为人师表,传道授业解感。当

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吾等责无旁贷,本应著书立论,大声疾呼,以正世风。竟然

是白日里游山玩水,饮酒作乐,夜间寻花问柳,梦死醉生……」朋友再三解释,说

几位同仁本是好意,见他近日情绪不佳,恐他离家日久,思念眷属,於是才……朱

先生不齿地说:「君子慎独。此乃学人修身之基本。表里不一,岂能正人正世!何

来如此荒唐揣测?」当即斯然决定,天明即起程北归,再不逗留。朋友再三挽留说,

如果一次学也不讲就匆匆离去,於他的面子上实在难以支持。朱先生於是让步,讲

了一回,语言又成为大的障碍,一些轻浮子弟窃窃讥笑他的发音而无心听讲。朱先

生更加懊恼,慨然叹曰:南国多才子,南国没学问。他憋着一肚子败兴气儿回到关

中,一气登上华山顶峰,那一口气才吁将出来,这才叫出哪!随即吟出一首《七绝

》来:

踏破白云万千重

仰天池上水溶溶

横空大气排山去

砥柱人间是此峰

朱先生自幼聪灵过人,十六岁应县考得中秀才,二十二岁赴省试又以精妙的文

辞中了头名文举人。次年正当赴京会考之际,父亲病逝,朱先生为父守灵尽孝不赴

公车,按规定就要取消省试的举人资格。陕西巡抚方升厚爱其才更钦佩其孝道,奏

明朝廷力主推荐,皇帝竟然破例批准了省试的结果。巡抚方升委以重任,不料朱先

生婉言谢绝,公文往返六七次,仍坚辞不就。直至巡抚亲自登门,朱先生说:「你

视我如手足!可是你知道不知道?你害的是浑身庥痹的病症!充其量我这只手会摆

或者这只脚会走也是枉然。如果我不做你的一只手或一只脚,而是为你求仙拜神乞

求灵丹妙药,使你浑身自如起来,手和脚也都灵活起来,那麽你是要我做你的一只

手或一只脚,还是要我为你去求那一剂灵丹妙药呢?你肯定会选取後者,这样子的

话你就明白了。」方巡抚再不勉强。朱先生随即住进白鹿书院。

白鹿书院坐落在县城西北方位的白鹿原原坡上,亦名四吕庵,历史悠远。宋朝

年间,一位河南地方小吏调任关中。骑看骡子翻过秦岭到滋水县换来轿子,一路流

连滋水河川飘飘扬扬的柳絮和原坡上绿莹莹的麦苗,忽然看见一只雪白的小鹿凌空

一跃又贴入绿色之中再不复现。小吏即唤轿夫停步,下轿注目许多时再也看不见白

鹿的影子,急问轿夫对面的原叫什麽原,轿夫说,「白鹿原。」小吏「哦」了一声

就上轿走了。半月没过,小吏亲自来此买下了那块地皮,盖房修院,把家眷迁来定

居,又为自己划定了墓穴的方位。小吏的独生儿子仍为小吏。小吏的四个孙子却齐

摆摆成了四位进士,其中一位官至左丞相,与司马光文彦博齐名。四进士全都有各

自的著述。四兄弟全部谢世後,皇帝钦定修祠以纪念其功德,修下了高矮粗细格式

完全一样的四座砖塔,不分官职只循长幼而分列祠院大门两边,御笔亲题「四吕庵」

匾额於门首。吕氏的一位後代在祠内讲学,挂起了「白鹿书院」的牌子。这个带着

神话色彩的真实故事千百年来被白鹿原上一代一代人津津有味地传诵着咀嚼着。朱

先生初来时院子桌长满了荒草,蝙蝠在大梁上像蒜辫一样结串儿垂吊下来。朱先生

用方巡抚批给他的甚为丰裕的银饷招来工匠彻底修缮了房屋,把一副由方巡抚书写

的「白鹿书院」的匾牌架到原先挂看「四吕庵」的大门首上。那块御笔亲题的金匾

已不知去向。大殿内不知什麽朝代经什麽人塑下了四位神像,朱先生令民工扒掉,

民工畏怯不前,朱先生上前亲自动手推倒了,随口说:「不读圣贤书,只知点蜡烧

香,怕是越磕头头越昏了!」

然而朱先生却被当作神正在白鹿原上下神秘而又热烈地传诵着。有一年麦子刚

刚碾打完毕,家家户户都在碾压得光洁平整的打麦场上凉晒新麦,日头如火,万里

无云,街巷里被人和牲畜踩踏起一层厚厚的细土,朱先生穿着泥屐在村巷里叮咣叮

咣走了一遭,那些躲在树荫下看守粮食的庄稼人笑他发神经了,红红的日头又不下

雨穿泥屐不是出洋相麽?小孩子们尾随在朱先生屁股後头嘻嘻哈哈像看把戏一样。

朱先生不恼不躁不答不辩回到家里就躺下午歇了。贤妻嗔笑他书越念越呆了,连个

晴天雨天都分辨不清了。正当庄稼人悠然歇晌的当儿,骤然间刮起大风,潮过一层

乌云,顷刻间白雨如注,打麦场上顿时一片汪洋,好多人家的麦子给洪水冲走了。

人们过後才领悟出朱先生穿泥屐的哑谜,痛骂自己一个个愚笨如猪,连朱先生的好

心好意都委屈了。

有天晚天,朱先生诵读至深夜走出窑洞去活动筋骨,仰面一啾满天星河,不由

脱口而出:「今年成豆。」说罢又回窑里苦读去了。不料回娘家来的姐姐此时正在

茅房里听见了,第二天回到自家屋就讲给丈夫。夫妇当年收罢麦子,把所有的土地

全部种上了五色杂豆。伏天里旷日持久的乾旱旱死了包谷稻和谷子,耐旱的豆类却

抗住了乾旱而获得丰收。秋收後姐夫用毛驴驼来了各种豆子作酬谢,而且抱怨弟弟

既然有这种本领,就应该把每年夏秋雨季成什麽庄稼败那样田禾的天象,告诉给自

家的主要亲戚,让大家都发财。朱先生却不开口。事情由此传开,庄稼人每年就等

着看朱先生家里往地里撤什麽种子,然後就给自家地里也撤什麽种子。然而像朱先

生的姐姐那样得意的事再也没有出现过,朱家的庄稼和众人的庄稼一样遭灾,冷子

打折了包谷,神虫吸干了麦粒儿,蝗虫把一切秧苗甚至树然舔看牛犊。他爬起来一把抓住牛缰绳,跳肴脚扬看手对站在高坎上头那些追打

他的庄稼人发疯似的喊:「哥们爷们,打得好啊,打得太好了!」随之把求朱先生

寻牛的事述说一遍。那些哥们爷们纷纷从高坎上溜下来,再不论他在姑娘跟前耍骚

的事了,更加详细地询问朱先生掐指占卜的细梢末节,大家都说真是活神仙啊!寻

牛的青年农民手舞足蹈地说:「朱先生给我念下四句秘诀,「要得黄牛有,疾步朝

南走,撞开姑娘手,老牛舔牛犊。'你看神不神哪!'这个神奇的传说自然很快传进

嘉轩的耳朵,他在後来见到姐夫时间证其虚实,姐夫笑说:「哦,看来我不想成神

也不由我了!」

嘉轩一贯尊重姐夫,但他却从来也没有像一般农人把朱先生当作知晓天机的神。

他第一次看见姐夫时竟有点失望。早已名噪乡里的朱才子到家 来迎娶大姐碧玉时,

他才一睹姐夫的尊容和风采,那时他才刚刚穿上浑裆裤。才子的模样普普通通,走

路的姿势也普普通通,似乎与传说中那个神乎其神的神童才子无法统一起来。母亲

在迎亲和送嫁的人走後问他:「你看你大姐夫咋样?」他拉下眼皮沮丧地说:「不

咋样。」母亲期望从他的嘴里听到热烈赞美的话而没有得到满足,顺手就给了他一

个抽脖子。

他开始敬重姐夫是在他读了书也渐渐懂事以後,但也始终无法推翻根深蒂固的

第一印象。他敬重姐夫不是把他看作神,也不再看作是一个「不咋样」的凡夫俗子,

而是断定那是一位圣人,而他自己不过是个凡人。圣人能看透凡人的隐情隐秘,凡

人却看不透圣人的作为;凡人和圣人之间有一层永远无法沟通的天然界隔。圣人不

屑於理会凡人争多嫌少的七事八事,凡人也难以遵从圣人的至理名言来过自己的日

子。圣人的好多广为流传的口歌化的生活哲理,实际上只有圣人自己可以做得到,

凡人是根本无法做到的。「房是招牌地是累,按下银钱是催命鬼。」这是圣人姐夫

的名言之一,乡间无论贫富的庄稼人都把这句俚语口歌当经念。当某一个财东被土

匪抢劫财宝又砍掉了脑袋的消息传开,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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