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 第68章

咱们还会见面的。”大拇指说:“你而今下山咋弄哩?你的队伍没有了。”鹿兆鹏

说:“我得再去弄出一个军来。”

黑娃亲自护送兆鹏出山,鸡啼二遍时走出峪口,俩人便分了手。黑娃说:“啥

时候需用兄弟帮忙,你尽管开口。”鹿兆鹏说:“要说嘛,我还是那句老话,你再

考虑,你的山里王不能再当下去了,哪怕招安县保安队也行……”黑娃一愣。兆鹏

再次肯定地点点头颔首,转身大步走了。

久雨初晴的夜空洁净清爽,繁密的大大小小的星星一齐闪烁,星光给白鹿原单

调平直的原顶洒下了妩媚和柔情。鹿兆鹏沿着滋水河川的小道走着,看看黎明即将

临近,就斜插到通往原坡的一条小径,一直走到坐落在半坡上的白鹿书院。朱先生

刚刚起来,掂着一把长柄笤帚走到院庭,鹿兆鹏说:“先生,我还得给你添麻烦。”

朱先生一句话没说,拉着他走进一间屋子:“你上回住过的老地方咧!”鹿兆鹏说:

“这回我只待一天,天黑夜静了我就走。”朱先生也不问他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吩

咐师母给他拾掇早膳。兆鹏吃了饭就倒头睡下了。

鹿兆鹏醒来天已昏黑,知了在书院里的树杈上叫成一片,他吃了点晚饭踱到前

院朱先生的书房来。朱先生抬起头,摘下花镜,搁下毛笔,神色略显紧张:“你还

待在后头屋,“待会儿夜静时我就动起身了,没事儿。”随之坐下来,顺手拈起桌

边上一撂纸页看,在《国民纪事》总栏的末尾一条中写道: 年 月 曰共匪三十

六军覆灭于本县章坪镇。鹿兆鹏的眼睛久久盯住那个匪字,没有说话。朱先生说:

“你知道不知道在章坪开的这一仗?”鹿兆鹏说:“知道。”朱先生问:“真的全

军覆没了?”随即把一张报纸拉过来递给兆鹏;“就像这报上写的一样?”鹿兆鹏

接过报纸,头版有一条醒目的大号黑字标题:“全歼共匪三十六军于滋水县章坪镇”

鹿兆鹏说:“全军覆没,是这样的。我就是从山里逃来的。”朱先生惊愕地噢了

一声,瞅着他说:“你又把本蚀光了。”鹿兆鹏放下报纸平静他说:“三回了。”

朱先生说:“你还干?鹿兆鹏苦笑着说:“啥时候连我也蚀了就不干了。”说着换

出一副好强的口气:“如果我的老本儿蚀不了,你老也长寿,我将来再请你老把县

志上这个‘匪’字改成‘军’字。你看你的弟子像匪吗?”朱先生稍一愣下,一时

还说不出话来。这当儿院里一阵脚步响,有两个人走进门来,竟然是国民党滋水县

党部书记岳维山,后边跟着一身县保安队戎装的白孝文,双方一时都惊愣住了。

岳维山迅即清醒过来,拱手说:“喔呀鹿先生,你这么多年好呀?”鹿兆鹏也

从惊诧中镇静下来:“你是明知故问啊岳书记!”岳维山说:“说的是。咱们曾经

共过事嘛!我希望咱们再一次共事。”鹿兆鹏说:“你先前跟我共事,而今跟孝文

搭帮共事了,我插不上手了。没关系!孝文也是原上人,俺俩还是本家子兄弟。”

岳维山说:“咱们还是可以重新共事的呀,鹿副政委!你的姜政委已经进了省党部

一块共事了!所以说你我在滋水县再次携手……”鹿兆鹏没有听清后边的话,耳朵

里嗡嗡嗡响起来。姜政委果真叛变了吗?天哪!早就看到这一步的王政委倒在章坪

镇那户农家的猪圈旁边再也爬不起来了,尸体也不知被扔到哪里去了。鹿兆鹏觉得

自己的手指顿时冰凉如泥,冷着脸说:“有人愿意当狗爬到贵党的宴桌下啃骨头,

不要由此断定人都会变狗嘛!”岳维山哈哈一笑:“我真是服了你了!闹农协你赔

光了,策划渭北暴动输光了,好容易凑合起来一个三十六军,你又输光赔净了,连

堂堂的政委也反叛了,你老兄这么折腾下去……”鹿兆鹏说:“你现在很得意我能

想得到。可你说俏皮话的本领还不老到喀!你不服咱俩比试一下,你在县城搭起戏

台,咱俩摆开场子比……”岳维山嘬嘬嘴又哈哈一笑:“这个主意不错……”说着

转过头对孝文说:“你回去给我把那本‘宋词’拿来,我要请教朱先生一句……”

鹿兆鹏哼了一声说:“岳书记动手了,想挣一千块赏银了!你甭让孝文去搬兵,我

跟你走就是了!”岳维山绷住脸解释说:“鹿先生多心了,真可谓惊弓之鸟!我真

要抓你当下就可以办到。”朱先生插话调和:“误会误会。孝文你也甭去拿书了,

‘宋词’我这儿有。”孝文在门口停住。岳维山说:“友人送我一段湘缎,正好可

以裱一幅中堂,我想请先生写一幅中堂,让孝文回去拿来量一量大小。”鹿兆鹏讥

刺他说:“岳书记,你的忘性好大啊!”朱先生看看岳维山的意图已明显不过,就

看开说:“岳先生,我知道你和兆鹏是冤家对头。到我书院来寻我的人,我一律视

为君子,概不分党政派系。”你们两家的冤仇你们去解,但必须等出了书院大门,

撕呀杀呀烧呀煮呀我不管。”岳维山讪讪地笑着:“是啊是啊,全中国就剩下先生

这一方清净之地了。”朱先生说:“你还没说你寻我的事体哩!拿‘宋词’和湘缎

是临时才记起来的。你说你有啥事要我效力?”岳维山其实什么正经事儿也没有。

全歼红三十六军有本县提供的准确情报和保安队的紧密配合,他因此而受到省党部

的特别嘉奖,心情十分愉快,于傍晚时分散心避暑,就拉着孝文来找朱先生雅谈。

万万料想不到在这里撞见鹿兆鹏,临时想出让孝文去取‘宋词’和湘缎的措辞,孝

文自然明白不过是一个脱身回家的搬兵的借口……岳维山现在只好硬着头皮说:“

真是来请先生写字。”朱先生就势应承:“行啊,咱们甭顾了斗嘴,先写完字让墨

汁干着,你们再争再辩……孝文你来替姑父研墨。”孝文瞅一眼岳维山,无奈接过

一柱黑锭在砚台里研磨起来。鹿兆鹏站起来说:“二位坐着,我去吃点饭。”朱先

生说:“你吃了饭甭耽搁就过来陪岳先生说话儿。”鹿兆鹏已走到门外回头说:“

岳维山,咱们后——会——有——期!”说着就撒腿跑起来。岳维山霍地站起来喝

道:“孝文快撵——”白孝文扔了墨锭从脚里拨出手枪,从桌子旁跑出书房时几乎

把朱先生拽倒,“叭”地一声枪响,震得夜栖在院庭古树枝杈上的喜鹊乌鸦斑鸠等

惊叫着飞起来。白孝文吼喊着“不准动,再跑我开枪啦”跑进庭院。岳维山也从屋

里跳出门,站在环绕庭院的砖砌水渠边摇晃着右臂:“后院后院——趄后院追——”

朱先生没有动身,用铁扦儿拨一拨油灯稔子,站起身背着手说:“看来都不是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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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朱先生重新开始因赈济灾荒而中断已久的县志编纂工作,一度冷寂的白鹿书院

又呈现出宁静的文墨气氛。他四处奔走的劳顿和风尘早已消失,饥饿造成的恐怖阴

影却依然滞留在心间,眼前时不时地映现出舍饭场粥锅前拼死拥挤的情景,尽管这

样,他的心头还是涌起案头文字工作的渴望和生气。

大饥馑是随着一场透雨自然结束的,村民们迫不及待从青葱葱的包谷秆子上掰

下尚未干须的棒子,撕去嫩绿的皮衣,把一掐即破的颗粒用刀片刮削到案板上,流

溢出牛奶似白色浆汁,像捣蒜一样捣砸成糊浆,倒进锅里掺上野菜煮熟了吃。有人

连同包谷棒子的嫩芯一起搁石碾上碾碎下锅,村巷里每到饭时就弥漫起一缕嫩包谷

浆汁甜丝丝的气息,大人和小孩的脸色得了粮食的滋润开始活泛起来,交谈说话的

声调也硬朗了,尽管还有那些赤贫户不得不继续拉着枣木棍子去讨饭,讨到的毕竟

是真正的粮食。原野上呈现出令人的惊喜的景象,无边无际密不透风的包谷、谷子、

黑豆的枝枝秆秆蔓蔓扬粗浑的号子……今年的年馑打乱了白鹿

康的生产秩序,农人等不及到明年夏天才能收获的麦子,谁和谁不用商量就一律种

下秋粮了。苍天对生灵施行了残暴之后又显示出柔肠,连着下了两三场透雨,所有

秋粮田禾都呼啦啦长高了“扬花了、孕穗结荚了,原上再不复现往年里这个时月扎

翻土地吆喝号子的雄浑壮观的景象。所有土地被秋庄稼苫着,农人们无法踏进田地

就在村巷荫下乘凉,农闲时月的悠闲里便生出异事,有人忽然忆及朱先生赈济救命

的恩德而发动大家纷纷捐款,敲锣打鼓一块刻着“功德无量”的牌匾送到书院来。

朱先生听到钢鼓和茺响走出大门,弄清了原委就发了一通脾气:“你们刚刚吃上嫩

包谷糊汤就瞎折腾!兴师动众槁这些华而不实的事图的啥?再说赈济粮是上头拨下

的,不是我家的,我不过是粮食分发下去,我有何德敢受此恭维?”说罢关了大门

再不出来、那些人突然改变了主意,抬着金匾敲着锣鼓赶往朱先生的故里朱家泛去

了。朱先生的儿子不胜荣光热情接待,把匾额端端正正挂到门楼上方。接着又有几

个村子效法起来,朱先生家门口隔几天便潮起一次庙会,而且大有继续下去的势头。

朱先生闻讯后赶回老家,制止了儿子们的愚蠢行为,把挂在屋里屋外的大小金字牌

匾统统卸下来,塞到储存柴禾的烂窑里去。

这件事多少干扰了朱先生清理赈灾帐目的工作,拖延了几天才接着一摞明细帐

簿走进郝县长的办公房。郝县长接过那一摞帐簿很激动:“这真是‘有口皆牌’!”

当即与朱先生商定时日,要为他以及参与救灾的诸位先生设宴洗尘;朱先生避而不

答转身就告辞了,走到门前说:“如若发现帐目上有疑问尽管追查,朱某绝不忌讳。

”郝县长拉着推着又把朱先生拽进门来说:“我还有话跟你说。”朱先生坐下来。

郝县长说:“年馑已过,人心稳住了。县府新添国民教育科,我想请先生出山。”

朱先生听了一笑,说:”你不知道我这个人不成器,做点文墨文字的事还可以滥竿

充数,一当起官来自个心里先怯得惶惶,日里不能食夜里不得眠。生就的雀儿头戴

不起王冠——你饶了我吧!”郝县长根本不信:“这话不实。单是这次赈灾,先生

所作所为无论朝野有口皆碑。卑职以为滋水不乏有识之士,当今最短缺的却是清廉

的人。”朱先生依然不为所动,摇摇头轻淡地申述说:“我一生不勉强人,人也不

经勉强我,勉强的事是做不好的。”说着又站起来告辞。郝县长再开不得口,钦服

而不无遗憾地陪朱先生出门,又提出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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